《作家》2022年第4期|晓苏:发廊门上的纸条(节选)
2023-11-07小说天地晓苏
晓 苏,武汉大学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供职于华中师范大学乡村振兴研究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人民政府参事。先后……
晓 苏,武汉大学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供职于华中师范大学乡村振兴研究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人民政府参事。先后在《人民文学》《作家》《收获》《钟山》《花城》《天涯》《十月》《北京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五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5部,中篇小说集2部,短篇小说集15部,散文集1部。另有理论专著3部。曾获湖北省“文艺明星”奖、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湖北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屈原文艺奖、《长江文艺》双年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等。《花被窝》《酒疯子》《三个乞丐》《泰斗》《老婆上树》等五篇小说列入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年度小说排行榜。
发廊门上的纸条
晓苏
1 那张神秘的纸条,贴在发廊的门上。头天深夜,我从外地回家,经过发廊的时候,门上啥都没有;次日清早,我再去发廊时,便在门上看见了那张纸条。它实在是有点神秘。 发廊是余花开的,位于村口一棵歪脖子柳树下。柳树的脖子歪得很厉害,有点儿像中了风的人。发廊说不上大,但位置居中,生意不错。在发廊对面,有一栋两层楼的别墅,住着运输大王苏贞恩,门口停了好几辆车。左边住的是小学老师马新楔,教美术的,放学后经常坐在门前一棵桃树下画花鸟虫鱼。右边有一个家具厂,主要做沙发床,老板是从远安的花林来的,名叫冯梦喜。我家在发廊后面,离发廊只有两百多步,吸一支烟就能走个来回。 说了这么半天,我竟然忘了介绍余花。余花是我的媳妇娃子。在我们油菜坡这一带,媳妇娃子就是老婆的意思,属于方言。介绍了余花之后,我也顺便做个自我介绍。本人姓毛名坯,村里人都叫我毛坯子。老实说,我不喜欢毛坯子这个称呼,好像我没长熟,不懂事,还是个半成品。余花也不喜欢毛坯子这个叫法,一直都喊我老公。要说,老公听起来也别扭,总让人想到公牛、公猪、公狗这些畜生。相比而言,我还是希望余花喊我丈夫。丈夫听起来多舒服,显得有勇气,有智慧,有力量,仿佛天塌下来也能用手撑着。 我长期在外地打工,逢年过节才有空回家,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余花身边。这次回来,是因为余花要过三十六岁生日。在我们这个地方,三十六岁是人生的一个坎儿,我再忙也要请假回来。再说,余花还打电话暗示过我,生怕我忘了这个日子。余花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我怎么可能忘记她的生日呢?早在十天前,我就已经买好了回家的火车票。 坦率地说,我是不情愿出外打工的。余花也舍不得我出去。她年纪轻轻,浑身水汪汪的,正如狼似虎;我的岁数也不大,身强体壮,精力旺盛,浑身硬邦邦的。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我们谁愿意夫妻分居呢?还有一点,说出来我也不怕别人笑话。那就是,余花长得太好看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像一朵牡丹花。我每天待在家里,还有人跟她抛媚眼呢;要是我出了门,想打她主意的人还不排成长队?然而,发廊的生意虽说还行,但它的收入却只能勉强维持日常开销,不可能赚到更多的钱。眼下,我们的儿子正在老垭镇上读初中,将来还要升高中,考大学,找工作,一路都得花钱。作为父亲,我不能不为儿子考虑,所以只好把牙一咬,把心一横,不顾一切地出门打工。 对不起,我上面扯远了,似乎有点跑题。我高中没毕业,知识欠缺,水平有限,说话总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现在,我言归正传,马上再回到那张纸条上来。 在那张神秘的纸条上,写着一行非常扎眼的字。它像一排钉子,一下子扎痛了我的眼珠。我双眼顿时一黑,当时就晕了,连打了几个踉跄,然后靠在了那棵歪脖子柳树上。大约过了五分钟的样子,我才回过神来。这时,我快步走到发廊门下,仰起头,仔细打量那张纸条。纸条实际上是一片翻过来的烟盒子纸,只有扑克大小,烟的牌子十分少见,是江苏生产的苏烟。纸条在门上贴得很紧,可以说天衣无缝,一看就知道不是用浆糊贴上去的,十有八九用的是特殊胶水。纸条上除了那行字,还画了一条红鲤鱼,摇头摆尾,鳞光四射,栩栩如生。 毫无疑问,这张纸条是专门写给我看的。要不然的话,它为啥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我回来的时候出现呢?我这次回家,余花事先是知道的。我还告诉了她具体坐哪趟车。在村口这个巴掌大的地方,任何消息都会一下子传得人尽皆知。我的意思是说,关于我要回家这件事,住在村口的人肯定有所耳闻。所以,有人就特地选择这个时机贴出了那张纸条。 那么,纸条是谁写的呢?接下来我开始琢磨这个问题。凭我的直觉,这个纸条八成儿出自一个男人之手,并且是住在发廊周围的男人。但从字迹上来看,我却很难辨认出写纸条的人是谁。纸条上一共八个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像鸡爪子扒的,好几处还发了倒笔。发廊周围的几个男人,我都熟悉,也见过他们写的字。可是,他们的字和纸条上的字却大不相同。冯梦喜的字写得很紧,一笔一画都挤在一起,像死死攥着的拳头;马新楔的字写得很怪,有时把点写成横,有时把横写成点,总是不按常规出牌;苏贞恩的字写得很大,笔画粗,架子宽,三个字可以装满一箩筐。除了上面三个家伙,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写那张纸条。 不过话说回来,光看字迹并不一定绝对可靠,假如纸条上的字是用反手写的呢?这种情况也是可能存在的。我曾经看过一部反特电影,其中有个潜伏的特务,就经常用反手在政府门口写反动标语,公安局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他抓获。 在我看来,住在发廊周围的三个男人都有可能写那张纸条。比如苏贞恩吧,在他们三个人当中,抽烟的只有他一个人。更重要的是,据我所知,苏贞恩曾经托人从江苏买过苏烟。对他来说,把一个装苏烟的烟盒子翻过来写成纸条真是太容易了,易如反掌。再说马新楔,就是那个美术老师。纸条上不是还有一条红鲤鱼吗?除了马新楔,恐怕很难找到第二个能在烟盒子上画鱼的人了,关键是还涂了红色颜料。最后我来说说冯梦喜。去年春节前夕,我去家具厂买沙发床,正碰上冯梦喜在往一块木板上粘海绵。他用的那种胶水比万能胶还牢固,据说可以粘石头。冯梦喜拥有这么厉害的胶水,在门上贴一张纸条不是小菜一碟吗? 饶了这么老半天的舌,我还没说出纸条上的那行字,仿佛是在故意卖关子。其实不然。我之所以迟迟不把那行字说出来,是因为那行字牵涉到我的媳妇娃子余花,让我有点羞于启齿。但是,为了把这个故事讲下去,我又不得不说。现在,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好如实地将那行字公之于众。那行字是: 苏正恩想吃小鱼儿…… 我一眼便看出来了,纸条上的小鱼儿指的就是余花。事实上,很多年前已有人给余花取过这个外号,只因遭到我的反对才没传开。至于纸条上的苏正恩,明眼人一看就会和苏贞恩挂上钩。这行字的意思也很明显,它在提示我,苏贞恩想吃余花的豆腐。刚看到这行字的时候,我还有些气愤,对苏贞恩耿耿于怀。后来我转念一想,苏贞恩想吃余花的豆腐是一回事,余花给不给他吃则是另一回事。凭我对余花的了解,她无论如何是不会让我以外的男人吃她的豆腐的。这样一想,我马上就释怀了。 然而,关于那张纸条的疑问,我却一直无法释怀。纸条究竟是谁写的呢?它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悬挂在我的心上。虽然我锁定了三个目标,但我始终得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相反越来越感到扑朔迷离,好像闯入了一座迷宫。 2 我叫苏贞恩,家住油菜坡。你们听说过余花的发廊吧?我家的房子就在发廊对面。我是一个开卡车的,主要给人家拖砖拉瓦送水泥。这几天,我仿佛遇到了鬼,出门诸事不顺,躺在家里也中枪。前天,我刚出车轮胎就爆了。昨天,我又碾死了人家一条狗,赔了六百五。今天,我躲在家里睡觉,还没闭眼呢,媳妇娃子便找我扯皮,说我想吃余花的豆腐。开始我一头雾水,后来才知道,都是余花发廊门上的一张纸条惹的祸。 要认真地说起来,纸条上的内容与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那上头写得清清楚楚,想吃小鱼儿的人叫苏正恩,而我的贞是贞操的贞,虽只一字之差,但却天壤之别。可是,村里人不讲道理,包括我的媳妇娃子在内,硬说苏正恩就是苏贞恩。他们言之凿凿,众口一词。我真是百口莫辩,即便浑身长满嘴也说不赢他们,最后只好闭嘴装哑巴。 幸好,纸条上只说苏正恩想吃小鱼儿,并没说已经吃过。假如纸条上说小鱼儿已被苏正恩吃过,那我的麻烦就更大了。不光媳妇娃子要跟我扯皮,毛坯肯定也要找我算账。毛坯是余花的老公,一直把余花当成心肝宝贝,一旦知道谁睡了余花,他非找你大闹天宫不可,没准儿还要动手打人,甚至拼命。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背出冷汗,深感后怕。因为,我曾经打过余花的主意,并且还勾引过她两次。 我第一次勾引余花是去年秋末。有天中午,我路过发廊门口,没发现顾客,只看见余花一个人在里面闲坐,就溜进去洗了一个头。乡下洗头很便宜,一次才二十块钱。洗完付钱时,我试探着问余花,你帮我把下面的头也洗一下,我给你二百块,咋样?话音未落,余花一把抓起电吹风,照着我的嘴巴就砸了过来,吓得我屁滚尿流,立马就夹着尾巴逃跑了。 可是,我对余花却贼心不死,也可以说痴心不改。前不久,春风刚把柳丝吹绿的时候,我又勾引了她一次。那天,我去南漳的峡口跑了一趟长途,顺便买了一件羊绒衫。晚上从峡口回来后,我直接去了余花的发廊。余花当时正忙着给人染发,我便没在发廊久留,将装羊绒衫的纸袋往她身边一放就告辞了。当晚回到家里,我还有点窃喜,觉得自己和余花有戏。哪想到,当我第二天出车回家时,媳妇娃子却穿上了那件羊绒衫。我大吃一惊问,哪儿来的?媳妇娃子说,余花送的。听她这么一说,我的心当即就凉透了。 媳妇娃子知道发廊门上的纸条后,跟我扯了一整天的皮,从吃早饭一直扯到吃晚饭。她扯来扯去总是那么几句话,扯到后来自己也感到有些无聊,才勉强停了下来。 然而,人却是个怪东西。媳妇娃子扯皮停止后,按说我也应该到此为止,没想到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居然不肯善罢甘休。媳妇娃子住嘴不到两分钟,我陡然对那个写纸条的人产生了浓厚兴趣,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家伙找出来。要说,我对写纸条的人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感到特别好奇。如果这个家伙真被找出来了,我也不会把他怎么样,充其量也就是多看他几眼,满足一下好奇心。 我迅速对住在发廊周围的人进行了一番梳理,通过比较、过滤和筛选,最后将目光集中到了马新楔身上。其实,我之前也怀疑过沙发厂的冯梦喜,但很快就排除了他。当怀疑对象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我感到异常兴奋,血流旋即加快,甚至能听到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我觉得,马新楔仿佛已成瓮中之鳖,我手一伸便可以将他捉住。 当然喽,我对马新楔的怀疑也不是无缘无故的。他写那张纸条的原因,我随便就能摆出一大串。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他早就开始打余花的主意了。有一阵子,村里不是有人喊余花叫小鱼儿吗?这个外号实际上就是马新楔取的。 那是毛坯刚出去打工那年,一个燥热的中午,我吃罢午饭出门走走,不知不觉走到了余花的发廊外面。透过侧面的窗户,我看见马新楔正坐在发廊里洗头,头上堆满泡沫,像一团盛开的棉花。本来我打算进发廊坐一下的,发现马新楔在,就没有进去。我躲在窗外,偷偷地听马新楔和余花一边洗头一边说话。当时,主要是马新楔在说,余花只是简单地应答着。马新楔问,你知道我最喜欢吃什么吗?余花说,不晓得。马新楔说,我最喜欢吃鱼。余花说,哦。马新楔又问,你知道我最喜欢吃什么鱼吗?余花说,不晓得。马新楔突然拧过脖子,目光直直地看着余花说,我最喜欢吃的鱼,既不是鲈鱼也不是 鱼,而是我们本地的小鱼儿!余花听懂了马新楔的意思,马上生气地说,你瞎说啥呀!她说完,匆匆给马新楔冲了头,然后就没再理他。就是那一次,我看出了马新楔对余花心怀不轨。后来我还听说,马新楔年轻时就很好色,并且在男女作风上犯有前科。 也许有人会问,马新楔既然在打余花的主意,那他为啥要写纸条扯出我呢?要想弄清这个问题,必须首先了解一个插曲。那天,我去给余花送羊绒衫的时候,马新楔不是正在发廊里染发吗?他的眼睛很毒,我一进门,他就注意到了我手上的那个纸袋。离开时,我特意把那个纸袋忘在了发廊里,这个细节又被他看到了。总之,马新楔那天窥见了我心中的秘密,知道我和他一样,也想吃余花的豆腐。这样一来,马新楔便把我看成了他的竞争对手,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情敌。正是为了消除情敌,铲平道路,马新楔别出心裁地写了那张纸条。 除了上面所说的两点,我觉得还应该说一说纸条上的那条红鲤鱼。在说红鲤鱼之前,我有必要先说一下烟盒子纸和木材强力胶。大家都已经知道了,那张纸条是用装苏烟的烟盒子翻过来写的,写好后又用木材强力胶贴到了发廊门上。这看上去云山雾罩,其实不难理解,实际上是马新楔使用的障眼法。他为了不让别人怀疑写纸条的人是他,便故意虚晃了几枪,一会儿把枪口指向我,一会儿又指向冯梦喜,想以此扰乱视听,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最后,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对自己也虚晃了一枪,于是在纸条上画了一条红鲤鱼。马新楔这么一弄,便没有人再怀疑写纸条的人是他了。可见,这个姓马的家伙是多么聪明啊! 不过,马新楔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千不该万不该把苏贞恩写成苏正恩。要说,他这一招是相当高明的。一方面,他进一步洗清了自己。假如纸条是他写的,他怎么可能把贞操的贞写成正确的正呢?另一方面,他又继续栽赃了冯梦喜。冯梦喜是从外地来的,只有他分不清正和贞,所以也只有他会写错。正是因为这一阴招,我才及时排除了冯梦喜的嫌疑,确信写纸条的人就是马新楔。 3 早晨出门去学校时,我媳妇娃子跟我说,她要去邻村望娘山做家厨,估计天黑以后才能回油菜坡,让我放学回来自己煮面条吃,将就两餐。可是,我中午回到家里,媳妇娃子却没出门,已经做好了我最爱吃的熏蹄子火锅。我诧异地问,你不是要去做家厨吗?她苦涩地一笑说,出事了。我赶紧问,什么事?她说,余花的发廊门上贴出了一张纸条,苏贞恩一口咬定是你写的。我听了一愣,厉声说,他胡扯八道,我从来没写过什么纸条。她说,可苏贞恩说得有鼻子有眼,大家都信以为真了。我怕你放学回来跟他闹,就把家厨的事推了。 我没问纸条上的内容,媳妇娃子也没主动告诉我,只说纸条是用翻过来的苏烟盒子写的,贴的时候用的是木材强力胶。她虽然没说内容,但我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肯定与余花有关。 说到这里,我还是介绍一下自己。敝人叫马新楔,原来是一名政治老师,后来跟一个女教工犯了一次作风错误,学校便让我改行教美术了。犯了作风错误之后,我的名声一落千丈。岳父是村干部,特别爱面子,觉得脸没地方搁,便强迫他女儿跟我离婚。可我媳妇娃子没听她爹的,仍旧要死心塌地跟我过,也没怎么埋怨我。我因此非常感动,便发誓要痛改前非,重做新人。从那以后,我再没做过对不起媳妇娃子的事情。 这天的午饭,我吃得索然无味。饭后,我正准备出去打探一点消息,手机上忽然蹦出来一个帖子。给我发帖子的人叫冯梦喜,是沙发厂的老板。去年年底,他想更新一下沙发床上的图案,便请我帮他画几条鱼。我当时问他,为什么要画鱼?他说,快过年了,画几条鱼图个吉祥,年年有余嘛。就在那次画鱼的时候,他加了我的微信,成了我的微信好友。不过,冯梦喜不经常发微信,基本上都潜在水里。这天意外地收到他的帖子,我不禁有一种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感觉。 冯梦喜发给我的是一张图片。图片上写了一行字,说苏正恩想吃小鱼儿。在那行字边上,还有一条红鲤鱼。我开始没太看明白这张图片,便递到媳妇娃子面前,让她看看。她看了一眼说,这就是贴在余花发廊门上的那张纸条。听口气,她之前似乎见到过这张图片。接下来,我很想听媳妇娃子再说点什么,可她却一声不响了。我媳妇娃子向来话少,人又特别贤惠、大度、隐忍,不管遇到什么事,从来不跟我吵,不跟我闹,总是一个人扛着,有了眼泪就往肚子里吞。正是因为她这么好,我才跟她不离不弃,从二十几岁一直生活到年过半百。 我盯着手机,把冯梦喜发来的图片看了好几遍,然后忍不住一笑说,其实纸条上说的没错,苏贞恩本来就想吃小鱼儿。媳妇娃子不慌不忙地问,你怎么晓得?我说,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发廊染发,苏贞恩突然窜去了,手上拎了一个纸袋子。他见我在那里,待了一会儿就走了,走时故意把纸袋子忘在了发廊。我顺手打开一看,袋子里装着一件羊绒衫。很显然,那件羊绒衫是苏贞恩送给余花的,他想勾引她。 媳妇娃子听我讲到这里,犹豫了一下说,听你这话音,难道那张纸条真是你写的不成?我急忙摆手说,不是,我可没写纸条。停了片刻,我又补充说,如果纸条是我写的,我怎么会把苏贞恩写成苏正恩呢?媳妇娃子这时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但张开后又合上了。我问,你刚才想说什么?她迟疑了一会儿说,那纸条上的红鲤鱼,你咋看?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低声说,正是凭这条鱼,苏贞恩才认定写纸条的人是你。我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说,苏贞恩这个流氓,真会诬陷人!照他这个逻辑,我还可以说纸条是他写的呢。在我们这一带,谁不知道只有他有苏烟盒子? 平时,我吃过午饭总要睡一个午觉,或者去发廊找余花洗个头,闭目养一会儿神。这天我却毫无睡意,又不便去发廊找余花洗头,所以只好到自家门口随便走走。几天没留意,门口那树桃花开得更艳了,还招来了不少蝴蝶和蜜蜂。我来到树下,无意间朝发廊那边望了一眼,竟然看见了冯梦喜。他正从沙发厂走过来,看样子像是要进发廊去理发。奇怪的是,他一看见我,立刻就掉头往回走了,看上去鬼鬼祟祟的。就在这一刻,我两眼猛然一亮,脑洞大开,觉得写纸条的人就是冯梦喜。 我马上回到屋里,把我的发现告诉了媳妇娃子。她正在洗碗,抬头一愣问,你凭啥怀疑冯梦喜?我说,如果不是他写的纸条,他怎么会一见到我就跑,像做贼似的?媳妇娃子却说,这不能说明啥,换了苏贞恩或你,也一样像做贼。我红了一下脸,然后又说,冯梦喜还经常给余花献殷勤呢,她发廊的天花板都是他帮忙吊的,一分钱没收。媳妇娃子淡淡地一笑说,这也不能说明啥,你和苏贞恩不都给余花献过殷勤吗?你为她贴墙纸,苏贞恩为她拉石棉瓦,不都是免费吗?她这么一问,我便无语了,脸红得更厉害。 沉默了一阵子,我又坚持说,反正,凭我的感觉,那张纸条就是冯梦喜写的。媳妇娃子说,你说这话要有证据,光凭感觉咋行?我说,证据多得很,比如把苏贞恩写成苏正恩,只有冯梦喜才会出现这种错误。媳妇娃子忍了一下说,那可不一定,有一种说法,你还不晓得。我忙问,什么说法?她说,有人认为这恰恰是你放的烟雾弹,想故意转移目标,其实写纸条的就是你。我放大喉咙问,谁说的?她犹豫了许久说,苏贞恩。我怒不可遏地说,苏贞恩这个流氓,我没怀疑他,他反倒怀疑我了。我这就去找他理论,要他还我清白。 我说着便气冲冲地往门外走。媳妇娃子快步追上来,一把拉住我说,算了,他想说就让他说吧,我又没计较你。我说,那可不行,我不能让他损害了我的名声。媳妇娃子突然降低声音说,名声?你的名声反正……她只说了半句,把后半句吞回到肚子去了。我知道媳妇娃子吞回去的半句话是啥,感到有些难为情,便没再去找苏贞恩。 虽然苏贞恩让我很恼火,但我还是认为写纸条的人是冯梦喜。苏贞恩喜欢乱扔东西,每当一包烟吸完后,总是将空烟盒子随手一丢。所以,捡一个苏烟盒子对冯梦喜来说真是太容易了,也就是弯个腰的事。但是,冯梦喜的木材强力胶,并不是别人随随便便能弄到手的。在我们这里,我发现只有冯梦喜有这种特殊胶,并且保管得很紧,别人想偷都难。因此,在余花发廊门上贴纸条的人,也只能是冯梦喜。这个疏忽,也许是冯梦喜留下的唯一破绽。 媳妇娃子收好厨房,提着猪食桶出去喂了猪。从猪圈回来时,她悄悄地对我说,冯梦喜的媳妇娃子来了。我一愣问,什么时候来的?她说,刚到,开着一辆红色轿车,打扮得像电视上的贵妇人。 在我的印象中,冯梦喜的媳妇娃子很少来油菜坡。听说,她在远安的花林镇上有一个很大的沙发厂,生产的沙发床远销宜昌、荆州,乃至武汉。我好奇地问,她怎么突然来了?媳妇娃子说,我不太清楚,兴许也是因为余花发廊门上的那张纸条吧。我连忙问,纸条?难道她也怀疑那个纸条是冯梦喜写的?媳妇娃子说,这倒不一定,但八成儿与纸条有关系。 4 我叫冯梦喜,来自远安一个叫花林的地方,今年三十九岁,已婚,目前在油菜坡开沙发厂。其实,我们家在花林有一个沙发厂,生意红火得很。可那个厂子是我伙计从她老爹手里继承下来的,一切都由她做主,我实际上只相当于一个打工仔,半分钱的家都当不了。哦,顺便解释一下,伙计是我们那里的土话,也就是此地方言中所说的媳妇娃子。入乡随俗,我也把伙计称为媳妇娃子吧。 作为一个大男人,成天围着媳妇娃子转,我感到太窝囊了。更伤自尊的是,有人还在背后戳戳点点,说我是个吃软饭的家伙。我实在觉得没面子,便一气之下背井离乡,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山村,办了这个沙发厂。 要说起来,我媳妇娃子对我并不坏。当初,她老爹为她选倒插门女婿,想去倒插门的单身汉排成长队,我也是其中之一。可是,我家那时太穷,她老爹压根儿看不上我。在我即将被淘汰的时候,她却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我。只不过,她从小娇生惯养,财大气粗,养成了发号施令的毛病,在我面前也摆架子,耍威风,什么都由她说了算,让我颜面扫地。事实上,她到了床上还是很尊重我的,可以说对我百依百顺。当然,这主要是因为我的床上功夫过硬。在生意上,她虽说有点儿瞧不起我,但在床上却一直对我竖大拇指。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前年出来单干时,她非常恼火,并极力反对。后来,我是冒着离婚的危险出来的,差点真的跟她闹掰了。 我到了油菜坡以后,每个周末都要雷打不动地回一趟花林。这是媳妇娃子给我定的规矩,用她的话说,就是回去给她交作业。但是,她却很少来我这里,一是生意太忙走不开;二是怕累,不愿意长途奔波。然而蹊跷的是,在余花发廊门上出现纸条的这天下午,她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 媳妇娃子这次突然袭击,显然与那张纸条有关。她要么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要么是看到了关于那张纸条的图片。媳妇娃子虽然来这里的次数不多,但和好几个人都熟,并且还互相加了微信,比如苏贞恩的媳妇娃子和马新楔的媳妇娃子,还有余花。苏贞恩也有我媳妇娃子的微信。有一次,他找到我,说想找我媳妇娃子帮他介绍运输业务,我便把微信推荐给了他。我想,肯定是他们中间的某个人给我媳妇娃子通风报信了,否则她不会说来就来。 不过,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想吃小鱼儿的不是我,写纸条的也不是我,我有什么好怕的?但是,媳妇娃子却对我疑神疑鬼,一来就审问我,你是不是也想吃小鱼儿?我说,不想。她说,哪有猫子不想吃鱼的?我愣了愣说,不敢,因为我怕你。过了一会儿,她又审问我,那张纸条是你写的吗?我断然回答说,不是,如果是我写的,我烂手。 媳妇娃子是在沙发厂的老板室里审问我的。审问的时候,她坐在我的办公椅上,我毕恭毕敬地站在旁边,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审问结束后,我小声问她,是谁给你透露的消息?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倒问我,既然你没想吃小鱼儿,也没写那张纸条,那别人为什么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我想了想说,可能是演戏不怕观众多吧,这样更容易把水搅浑。她觉得我这个回答不无道理,默默地点了点头。 虽然媳妇娃子对提供信息的人守口如瓶,但我还是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一般来说,女人是不会多这个事的,发信息的肯定是个男人,并且就住附近。我想了一下,在余花发廊周围,有可能发信息的男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苏贞恩,另一个是马新楔。但是,马新楔没有我媳妇娃子的微信,所以发信息的便只能是苏贞恩了。我把这个推理告诉了媳妇娃子,她却不置可否。 我不仅怀疑苏贞恩给我媳妇娃子发了信息,而且怀疑余花发廊门上的那张纸条也是他写的。首先,只有他吸苏烟,别人不可能有苏烟盒子。其次,我曾经丢失了半瓶木材强力胶,没准儿就是他顺手牵羊拿走了。那是去年初夏,我去发廊帮余花吊天花板,苏贞恩当时也去了发廊。他经常有事无事去发廊闲坐,说一些下流话骚扰余花。为了把天花板粘得牢固一点,我那天随身带去了一瓶木材强力胶,结果只用了半瓶。吊好天花板离开时,我把那半瓶胶忘在了发廊里。那会儿,苏贞恩还待在那里没走。第二天早晨,我再去发廊,那半瓶胶已经不翼而飞了。没想到,苏贞恩终于让那半瓶木材强力胶派上了用场。 对于我的怀疑,媳妇娃子却不以为然。她质问我,既然纸条是苏贞恩写的,那他为什么要写自己想吃小鱼儿呢?这不是引火烧身吗?我说,这恰恰是苏贞恩的狡猾之处,他认为越危险越安全,所以故意把自己往悬崖边上推。 这时,我猛然想起了苏贞恩的一个风流故事,是他酒后自己讲的。他当时还在开农用车,家里比较困难,连手机都买不起。一天黄昏,村里有一个叫光彩的单身妇女,请他帮忙拖一车石头砌猪圈,运费事先讲好了,两百块。下完石头,已是夜里十点钟,天黑得像翻过来的锅底,可他的车灯坏了,压根儿走不了夜路。考虑到人车安全,他那晚就住在了光彩那里。次日回家,他一见到媳妇娃子就坦白交代,承认自己在光彩家里住了一夜,睡在楼上,还差点发生了关系。媳妇娃子急忙问,怎么回事?他红着脸说,睡到半夜,光彩突然喊我到楼下去睡。媳妇娃子提高嗓门问,你下楼了?他说,想下,但忍住没下去。媳妇娃子哼了一声说,哄鬼!别人喊你下楼,你还有不下去的?他说,确实没有下,因为她两百块钱的运费还没给我,我害怕下楼一睡,她不给我运费了。苏贞恩这么一说,媳妇娃子就完全相信了他。事实上,光彩早在下车时就把运费付给了苏贞恩…… 吃过晚饭,媳妇娃子一个人去附近转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她一进门就瞪大两眼盯着我说,有人怀疑,那张纸条是你写的。我浑身一震说,胡扯!这是谁说的?媳妇娃子说,你别管谁说的,只回答是不是你写的。我说,这我已经赌过咒了,要是我写的,我烂手,十个指头都烂光。沉默了片刻,媳妇娃子突然说,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我说,问吧。媳妇娃子问,到底是苏正恩还是苏贞恩?我不假思索地说,苏贞恩,贞操的贞。媳妇娃子一怔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如实回答说,去年秋天,苏贞恩过生日,我也送去了一个红包,上面写着苏正恩生日快乐。当我把红包交到礼房时,写账的人对我说,你把贞写成正了。从那以后,我再没把苏贞恩的名字写错过。媳妇娃子听了说,看来,纸条真不是你写的。 然而,媳妇娃子却始终不相信写纸条的人是苏贞恩。他没有写纸条的动机啊!媳妇娃子自言自语地说。其实,苏贞恩写纸条的动机非常充分。他企图把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我和马新楔身上,好让他一个人去打余花的主意。因为在此之前,苏贞恩已经发现我和马新楔对余花也有那方面的意思。可是,我不便把这些想法跟媳妇娃子明说。 5 这两天,因为我的发廊门上出现了一张神秘的纸条,我一下子也成了油菜坡的新闻人物。哦,我叫余花,也就是那张纸条上提到的小鱼儿。小鱼儿是我的外号,平时虽然没人敢喊,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在油菜坡这个地方,人们对发廊一直抱有偏见,认为发廊就是一个黄色场所,觉得开发廊的人十有八九不正经。在那张纸条没出现之前,乡亲们就爱对我说三道四。纸条出现以后,关于我的议论就更多了,几乎是铺天盖地。我虽然大部分时间待在发廊,足不出户,但我这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所以外面的声音很快都能传到我的耳朵里来。听说,除了贬损我之外,乡亲们最关心的是写纸条的那个人。他们还圈定了三个重点怀疑对象,一个是开卡车的苏贞恩,一个是教美术的马新楔,一个是沙发厂老板冯梦喜。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大家猜来猜去,都猜不到确切的结果,最后还是把落脚点放在了我身上,而且话都说得很难听。有人说女人真是祸水,有人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有人说母鸡不叫公鸡不跳。听到这五花八门的说法,我气得差点吐血。 按说,我是不应该在自己家门口开这个发廊的。老公当时也极力反对。他说,你最好不要开发廊,以免招惹闲话,实在想开店就开个杂货铺。但是,我没有听毛坯的劝阻,因为我太喜欢美发了。读职业高中的时候,我学的就是美发专业,还被学校送到广州实习了半年,掌握了洗发、剪发、烫发、染发、接发的全套技术。我觉得吧,头发对一个人来说比服装还重要,尤其是发型设计。我甚至认为,要想美化人们的生活,必须从美发开始。从职业高中毕业回村时,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在村里开一个发廊。没想到,村里人对发廊的偏见这么大。在开发廊之前,乡亲们都夸我好。可开了发廊以后,他们马上对我另眼相看了,目光怪怪的,仿佛看一个三陪女。不过,我没有后悔,更没有打退堂鼓,心想只要自己行得端走得正,别人想说就让他说去吧。 值得欣慰的是,毛坯始终信任我,对我的人品深信不疑。为了给我们的儿子多挣点钱,他去年春节后坚持要外出打工。我当时开玩笑说,别出去吧,你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放心吗?毛坯说,放心,我放一百二十个心。 毛坯虽然对我放心,可住在发廊周围的一群男人们,一个个都很复杂,让人一眼看不透。比如苏贞恩,比如马新楔,比如冯梦喜。毛坯刚出去那阵子,他们都很关心我,经常帮我做这做那,看上去像兄长,有时甚至像叔叔。去年春末刮大风,把我发廊屋顶上的瓦吹跑了一半,苏贞恩知道后,主动帮我拉来了一车石棉瓦,居然一分钱的运费也没收。去年梅雨季节,我发廊受潮,墙壁上长满绿霉,马新楔发现后,马上帮我买来了一捆墙纸,并亲自在墙上贴好,也是不收一分钱。去年初夏,我发廊的天花板突然垮了,冯梦喜看见后很快又帮我重新吊了一个天花板,吊完也没收我一分钱。老实说,他们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挺身而出,无私相助,令我非常感动。然而,时间一长,我就发觉他们并不像我当初想象的那样好。原来,他们都对我心藏小恶,用通俗的话说,就是想吃我的豆腐。 …… (节选,原刊于《作家》2022年4月号)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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