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2年第5期|唐克扬:世间的每一个清晨(选读)
2023-11-07小说天地唐克扬
“先生,您可以醒来了吗?”
这声音听起来仍然像是在梦里——懒洋洋的,若有若无,忽远忽近,却没什么声调的起伏。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抬起眼皮,想要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却没点儿力气,浑……
这声音听起来仍然像是在梦里——懒洋洋的,若有若无,忽远忽近,却没什么声调的起伏。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抬起眼皮,想要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却没点儿力气,浑……
“先生,您可以醒来了吗?”
这声音听起来仍然像是在梦里——懒洋洋的,若有若无,忽远忽近,却没什么声调的起伏。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抬起眼皮,想要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却没点儿力气,浑身酸痛,动弹不得。但他确定,自己是有意识的,至少,他可以指挥自己颈项的运动。他把脸转向有光的那一侧,像是个打开的窗口,在那他看到天色向晚,也可能是正在放亮。从也许是窗户的那个方向,空气里飘来一股浓浓的硫磺气味。
“先生,您看不到吧?有什么问题您都可以问我……”
他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真有个人,身边就站着一个人,他就是那声音的出处。这个人穿着整齐——不,应该说是考究,像是那种很高级的饭店才有的打扮。他就在窗口站着,身上穿的制服看不出是什么式样,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双手恭谨地重叠在身前,一双灰色的眼珠,几乎动都不动地望着他。他想不起来,是何时,又是和谁这么对视过。
我是比弗公司的内夫,您的专职唤醒人。
唤醒人?我不懂……什么是比弗公司?
他无比虚弱地问道,尽量把头转向窗口的方向,好让自己和对方面对面。他注视着对方表情的变化。
灰眼人笑了笑,您应该记得富丘里亚公司吧?不,您一定记不得了。大多数入睡者都记不得了……在您入睡之前,您和他们签订了一份合约(出示了一张皱巴巴的,有点泛黄的纸)。不过,富丘里亚公司已经在一百二十一年前终止业务,大部分入睡者也已经选择苏醒。我们比弗公司是富丘里亚公司的法定继承人,负责处理他们未竟的事务。您是我们剩下不多的富丘里亚公司老客户之一。公司高层非常重视这批老客户的履约问题,指示无论多大代价都会执行到底。
是啊。
入睡,苏醒。他开始回忆起了什么。眼前景象的细节也一点点地浮现出来,这是一间打扫得非常雅静的屋子,除了枕头边的床头柜,基本没有多余的陈设,就连头顶上的灯光都不知道是从哪里照出来的,家具看不出什么材料的质地。但是,屋子里并不是空茫一片,他甚至看得见天花板上细微的裂痕,眼睛的余光也扫得到屋子一角的出口。眼前,脸色光洁的侍者,微微向他俯下身来,随着视觉慢慢恢复,他发现了对面这个人脸上的皱纹,他不年轻了,是一个脊背微微佝偻的老人。
您好。
比弗公司收购了富丘里亚公司,我们是在执行他们的合同。
1
想起来了……自己曾经是一名罕见的弗氏症患者。这种疾病由比利时生理学家弗德在二〇三二年正式命名,学名是“Fr01器质性偏侧行为障碍”,这是一种罕见的全球疫病,人类一直找不到什么有效的医疗手段。和以往感染肌体的传染病相比,这种奇怪的疫病首先发源于心理层面,一开始往往被错认为普通且个人化的抑郁。在治疗该病的过程中,心理科医生认识到心理症状最终亦会导致严重的生理病变,主要表现是血液中的莫涅酶水平的显著增高,同时还伴随有严重的记忆力减退,或者其他心理疾患的并发症,最终,会导致人体的内分泌系统全盘崩溃,同时促使他们在幻觉中自我毁灭。
最为奇特的是,这种疾病可以通过语言、眼神、手势等“传染”。简单说来,就是两个人假如有过某种交流,在心理和情绪上互相影响,那么其中一个患病者具有影响力的心理构造,就会在另一个人的体内同样唤起血液中莫涅酶水平的显著增高——情绪变得类似的人,身体健康方面出现的问题也亦步亦趋。
当时尖端的脑科学已经意识到,莫涅酶水平是和大脑中的李森体活动相关的核心指标,医学哲学家给后者起的外号叫“理性发电机”——如果说,在二十世纪下半叶以来的一百年,DNA揭开了身体大部分生理机制的神秘编码,那么为一个人的心理大厦奠定基石,解释人格构造特点的密码箱便是李森体。有意思的是,弗氏症在知识阶层、富人那里的患病率远高于可以比较的低收入、低教育阶层——这可以理解,心智越为健全丰富的人,交流对他们的意义就越为重大。尽管当时社会阶层的差异已经缩小到可观的程度,对于社区发展、公共事务这样一些原本大家笃信不疑的社会目标,弗氏症还是造成了重大的打击,像是冥冥中有只手,有意抑制着人类文明向着更强大的方向迈进。因此,这种疫病有个法语俗名叫做“地狱之镜”,意为一个人把别人的苦痛当成镜子照了,同样也会坠入万丈深渊。许多宗教极端人士认为,这种疫病是当时已经普遍世俗化的社会遭受的一种“天谴”。
自然,已经极为发达的当代医学界,为此发明了各种各样的疗法应对弗氏症的蔓延。一开始,科学家们对弗氏症的关注主要集中在生物学因素上,比如遗传学、神经发育、神经生化、内分泌等方面,他们认为,遗传与环境或应激事件之间的交互作用至多只是后天影响,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了这种神秘的“隔空传染”的科学因素,它和病毒、细菌的传染机制不一样,无形无体。如果说它还有什么积极的方面,那就是促成了医疗专业界各种系科的广泛合作,从而推动了整个医学领域的自我革新。一种最新的理论观点甚至推翻了以往对于“疾病”的定义,它将病患理解为生物体的一种防御性反应,心理疾病的“传染”,难道如同其他器质性疾病一样,竟是潜伏在生命内部的某种神秘调节机制的彼此联络?于是,外科医生开始勤勉地钻研人格发展,内科大夫捧着人类学课本废寝忘食。重要的是传染病不再是一种专科了,事实证明,社会性心理问题引起的生理疾病,竟然也可以通过社会性的交往彼此传染,而且致命的比例越来越高,即使两个人是通过电话线互相影响——而且免疫率甚低。
很不幸,他在三十岁上下患上了这种绝症。大多数弗氏症患者会在染病一年左右突发记忆力严重衰退,他的情况特殊一点,还清楚地记得大部分日常生活的事情,但是他的视知觉出了问题,看得见,但是丧失了空间感,不能准确定位他片刻前看到的很多事情了,就好像一部拍了太多视频的手机乱了秩序。医生说,那同样是某种记忆力障碍的问题,眼前世界只剩下基本的逻辑,却丧失了大部分的意义。有一段时间,他老是觉得能看到很久远的过去,家人们却一遍遍告诉他,那不过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每当他茫然思索着这一切的原因时,他们都劝他先睡个好觉明天再说——他们老是认为,是那段时间的加班摧毁了他的健康。
“明天!明天就会好了”成为人们之间最时髦的交流方式,那时候,不管是先前人们看好的几个领域,比如人工智能,还是意外地变成显学的新兴学科,比如上述的“心理传染病学”“病理社会学”,都并未获得真正的进展。更不用说本来就让人挠头的种族问题、国际贸易争端、世界和平……也同样不容乐观。但是有一项医疗技术却取得了出人意料的进展,这就是俗称的人体冷冻技术。实践证明,只要以适宜的速率使人陷入极低代谢水平的“沉睡”之中,他或她就可以等待几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后的明天了。这项技术不算什么大不了的高科技,成功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唤醒之后,只需要程度不等的康复。因此在日子不太景气的情况下,很多人动不动就“睡过去”了。
即使有着弗氏症席卷全球的阴影,雨后春笋般的“冷冻公司”“沉睡公司”还是引起了极大的法律和伦理争议。很显然,大多数人“冷冻”“沉睡”的原因只是穷于应付“现在”。他们这样做不过是一种对于现实世界责任和义务的逃避,还有的人,患上的并非不治之症,但是他们出于对“明天”的迷信,希望将来可以获得一个更优异的身体和生存环境。因为各种各样的危机,濒于破产的各国政府陆续都对这种业务敞开了大门,只是,他们通过了一系列的法律,确保只有少部分人可以获得“睡过去”的资格,大部分人因为恐惧不可知的未来或者没有足够的资本,还是选择悲惨地活在他们的世界上。但是,随着技术的和社会的门槛越来越低,一段时间里“冷冻人”蔚为风气。
等到他病重的那一年,这项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了,廉价到一般人都可以报名参加,大部分的国家选择让他们抽签决定。那些碰到一星半点不顺利的人,动不动就把自己冷冻起来,加入的理由五花八门。他便是在医院开了个重症证明,就在一周内获得了一个黄色的标签——那表示他是冷冻人Y-31类。
“睡眠公司”名目繁多,富丘里亚公司是其中最大的中档服务商之一。他回忆起了,富丘里亚的主打业务是“人体冷冻晶格”,和一般的科幻小说里描写的不同,这部“机器”并没有什么真正的高科技设备,只能靠天花乱坠的说辞来吸引客户。尽管难免思维错乱,陷入睡眠之前的一刻他记得很清楚,那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房间,不算太大,就像一般的病房一样,除了极少数像床头柜那样的家具之外,公司除去了室内的一切陈设,为的是和将来不管什么时代的建筑相衔接——鬼知道,未来会有什么样的奇怪房子,又爱上了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但是,人们总归还生活在一间屋子里,他们在这个时代睡去,在不知道哪个时刻醒转的时候,终究还是要躺在一张床上。以上,就构成了未来生活的基本假设。在征询患者的最后许可签字画押之后,医生关闭厚重的绝缘门离去,整个房间内部就会充满液态气体,温度在一瞬间急剧下降,患者就陷入了也许是永久的长眠之中。
现在已经找到治愈“弗氏症”的方法了吗?
在想起这个关键词的那一瞬间,往事加快了速度刷刷地从脑海中闪过,就是没有明显清晰的时间标记。一切就像过去了很久,转念,似乎又不算那么陌生。他刹住自己的思绪,急切地问眼前的人,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急速驶过公路收费站的人扔下一张纸币。
没有。
2
您可以醒来了吗?
灰眼珠的侍者第二次问起这个问题时,语调仍然是那么轻柔。除了硫磺气味经久不散,耳边一段音乐似有还无。
那些人呢?他有些好奇地发问,好像,这是他丧失记忆之前最为惦记的一件事,“那些人”不是特定的某个人,甚至,不是他的家人——他们肯定是已经不在了,或者,不是他的爱人——她们不愿意跟随他到这个世界来,说明她们早就抛弃了他。在他入睡的时候,大约有三点五亿人同时躺在各式各样的冷冻公司的“晶格”“太空舱”“时间胶囊”……里,不管这些东西有多么好听的名字,它们是一场代价不菲的赌博,但是一旦想到会有这么多的同伴和他一起走上这条穿越之旅,大多数人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宽慰,他们甚至开始试图建立一个自己的组织,以便在他们睡着的时候,依然可以在世俗世界上发挥某种集体的影响力。这种时间旅友之情超越一般人伦,强大到足以让大多数政府都感到害怕——在这些人不能发声的时候,政府们纷纷立法禁绝了这种有悖常情的事情发生,冷冻自己的人不再有公民权,毕竟,你睡着了,也就是已经选择自动退出。
“睡着的人”变成了那个时代众所皆知的隐喻,他们既畏惧这里面暗黑的含义,又羡慕它不可预测的潜力。毕竟,一切仅仅是隔着一场睡眠而已,他们寄以厚望的转变实际上操持在别人的手里,留在世上的人还要流血流汗,懒惰而自私的“睡着的人”只是交了一笔可观的费用,承担了他们也不能预知的风险。可是,醒来的时候,他们所面对的心理境遇不会随之更好。难道,只是睡了一觉,那么难以对付的世纪绝症就可以自动治愈吗?
灰眼珠的侍者眼中拂过一丝更浓郁的灰色。
和您一起睡着的人早已先后去世了。
真的?全部?!怎么可能?
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点强有力的刺激,足以让他更加充分地苏醒了。那种时间丧失的迷茫感,突然被一瞬间的刺痛所代替,他像是突然记起了更多的东西。在睡梦中,在睡梦之前,仿佛真的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您的问题不是没有道理。说来也奇怪,在您之前苏醒的大部分人并没有选择继续睡眠。在这个房间待满一天一夜之后,在第二天的清晨,我们还会向醒来的他们问起同样的问题。他们有二十四小时,也就是一个自然日的时间——要知道,在二七八年,自然日的长短由于太阳活动的原因,略微有所变化,但也就是两千亿分之一的变化——来决定他们的去留。在这段等待决定的时间内,公司严禁我们以任何方式引导“睡着的人”的选择,他们只能根据自己看到的、想到的,在他们沉睡过的房间里,在这个自然日的时间里自己作出判断。他们可以接受公司提供的少量饮食,也可以坐在床边活动,站在窗口观察,但是绝不能走出房间。也就是说,他们只能根据一些间接的信息,来判断外面的那个世界。
为什么要这样呢……他想起来了,往事忽然历历在目。这其实是一个法律问题:对于未来的世界,大量的睡眠者是种不能预测的负担,你并不知道未来是否变得更糟,或者变得更好,前一种情况下,睡眠者赖以存留的小环境可能被摧毁,比如说,某些有着内战传统的国家就在炮火中失去了大量“睡着的人”——本质上,这是一种空间和时间的赌博。与此同时,因为技术上的高风险,一旦签署协议,入睡者就丧失了他在所处的那个世界的法律地位,根据上面提到的各国法律,他是自愿放弃这种地位的,而新世界的法律地位不能短暂地、非正式地获得。一旦走出这间屋子,他就有可能搅和到外面的那个时间和空间里面,和不相容的法律体系发生纠葛,再也无法回头。除非他正式同意苏醒——那也就是“可以”苏醒的含义——他便不能启动那个繁琐的流程,正式回到身后的世界上。就好像一个走出本国海关的人,不盖章就不能随便到达下一个国度入口,中间的这一段空间和时间不免是暧昧的,所以越短越好,越少干扰越好。为了这个原因,虽然不是所有的公司都有这样的能力,一部分睡眠公司选择把睡眠中心建造在人迹罕至之处,长远而言所费也更便宜。
可他不愿意。好像大部分有经济能力的“睡着的人”,也是选择那些建造在大城市中心的睡眠中心,这样,他们苏醒的时候,至少可以多一些判断的依据,哪怕通过有限开启的窗户,嗅到屋子外面的空气也好。这种位置的睡眠中心,一部分让实力逊色的小公司能够负担,因为在荒野中从零开始毕竟还是需要一大笔钱的基础建设。另一方面,假如在已经非常拥挤的老城中央改建一所睡眠中心,又意味着带来更多潜在的麻烦,比如地产的纠纷、邻里的干扰。要知道,不用一个世纪,在一代人的时间里,类似的房地产都已经面目全非了,历史上的城市能够一直保持延续性的寥寥无几。
要命的是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并没有找到什么治愈弗氏症的方法。在“睡着的人”醒来的第一时刻,睡眠公司便告知了他们这个使人沮丧的消息。不过,在接下来的年代里,弗氏症的患者至少没有原来那般多了,交叉感染的途径受到了有效的控制,而且,即使以前有过期待的弗氏症患者,在发现醒来时世界并没有显著改善,大部分都选择走出了房间。看来,越是不确定他们的未来,醒来的人就越恐惧第二次睡去,于是,他们纷纷选择继续生活下去,哪怕这个世界不是那么好也罢。
可是你是我见过的最顽强的人。侍者啧啧赞道。
很少有人这么孤独地走下去之后还会继续前行。可是他几乎都记不得他为什么拒绝了一次次的诱惑了,细节在他眼中慢慢明晰,可是逻辑反而变得支离破碎,一切就剩下眼前的这扇窗,它看起来只是稍稍明亮了一点点而已,视线所及就只有灰蒙蒙的天空。按照事先契约中的条件,他希望在靠近窗前的地方安歇,好让无梦的睡眠不那么恐惧。醒来好像也还是这扇窗,只是视力似乎并未充分恢复,城市的轮廓似曾相识,却又让人觉得有几分陌生——对了,富丘里亚的“人体冷冻晶格”绝对没有眼前看起来这么空旷,难道,是什么时候他被转移出了原来的房间吗?
按照协议和利用保险公司提供的预防措施,在发生战乱的时候睡眠公司就会把他们优先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想到这里他的脑海中依稀便有几声巨响,像是大战爆发的前夜,天幕如同白昼,大地都在震动,病床几乎倾覆,冰冷的手术钳从推车上掉了下来,一刹那满地狼藉……他整理着混乱的思绪,不能确认事件的前后,眼前这个空旷的房间,仿佛装满了东西,又什么都没有剩下。
Deja vu!(法语:似曾相识。)
他努力地想着,追忆着可能经历过的危情时刻,不知为什么,能够想起来的却全是小事,一些点点滴滴而已。偶然一个浪头涌起,很快又消失了,就像他恍惚中忆起的巨变,和这些亲切的细节相比,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也许,两者都曾经发生过,毕竟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难免世界上不发生什么大事,可是,人似乎还是抱定那些最根本的经验:他想起久远之前,他真正的“小时候”生病的时候,家人把药瓶、吃的、喝的、玩的都放在他能够够得着的窗前,和眼前类似的一扇普普通通的窗户。窗外,是同样可望而不可及的城市,一切就像水中美好的倒影,虽然脆弱,却不让人觉得十分焦虑。因为,该发生的毕竟已经发生了,一切苦楚都过去了,他能存在于此刻就是明证,他不禁感受到一丝轻快,像是久经摧残的病体焕发出的一线生机。贪恋着这种感觉,直到又昏昏睡去。
在沉睡中,他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事情,禁不住惊呼一声,就再次醒来了。他突然想到,现在他的每一次醒转就可能意味着一个世纪、半个世纪的光阴,他如果真的睡去了,那么再过十几个小时,他就错过了这一次重要的选择。
我是超过醒来的时间了吗?
没有!这一声竟然是应声而答,灰眼珠的内夫好像并没有离开他的房间。有一种奇妙的音乐从他的口唇之间飘逸出来。
如果有这种事情发生,按照事先的契约,我们会持续呼唤您的,在最后的那个清晨,我们会呼唤您的名字三声。
他感到一丝茫然,接着就是某种恐慌,显然,他并没有听到,或者回忆起任何人喊出任何可以让他联想起名字的声音。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灰眼人不知道是否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
在您上次醒来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我在我父亲的陪伴下走过睡眠中心,见证了您的那一次选择。他就是您的上上一任专职经理。他嘱咐我,假如有一天他不在了,我们也一定要善待您,忠实地陪伴您作出您的下一次选择。
你刚才哼的那句小调是什么意思?那种我恢复知觉前听到的如同音乐般的曲调……好熟悉。
您应该醒来过不少次了。那是过去一个极为出名的音乐家的作品,我们这个时代的音乐已经不依靠特定的乐器了,因为弗氏症的巨大阴影,读心术变得特别时髦,人们不再仅仅“说话”,更多地是彼此歌唱,经过基因改造的人类发声器官可以成为人类彼此沟通的工具,我们的音乐既是智能化的信息载体,又是某种内在的生物机能,就像你们那个时代的智能手机一样无所不能。
那首曲调的意思,就是“世间的每一个清晨”。因为我们承诺我们的客户,让他们在每一个可能的清晨醒来。当然,我们不能保证那天的气候,人类控制不了这么多事情。
明天会是什么天气?
他终于有了明确的锐利的视力,他的身体开始恢复行动能力了。他禁不住坐了起来,强支着身体,向窗外望去,看到灰色的天空中布满了乌云。
……
(选自《上海文学》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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