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2年第5期|白琳:格罗塔费拉塔夏梦
2023-11-07小说天地白琳
01
在格罗塔费拉塔乡村小别墅的庭院里坐了三个小时之后,我想要杀死我自己。
以前我来过这里,这是米莉亚在意大利的家,也是茜茜的暂居地。去年疫情开始之后,茜茜面临经济上……
在格罗塔费拉塔乡村小别墅的庭院里坐了三个小时之后,我想要杀死我自己。
以前我来过这里,这是米莉亚在意大利的家,也是茜茜的暂居地。去年疫情开始之后,茜茜面临经济上……
01
在格罗塔费拉塔乡村小别墅的庭院里坐了三个小时之后,我想要杀死我自己。
以前我来过这里,这是米莉亚在意大利的家,也是茜茜的暂居地。去年疫情开始之后,茜茜面临经济上的困难,而且房租也到期了,所以她问米莉亚可不可以在她家借住两个月。
两个月,就两个月。两个月之后我就能够拿到威尼斯的一个工作机会,那时候我就搬走了。茜茜这么对米莉亚说。她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去年七月,因为很可能会错过与她最后见一面而感到非常遗憾。但等我九月底回到罗马,茜茜仍未离开,接着一年过去了,茜茜长在了格罗塔费拉塔这个二楼带露台和独立卫生间的角落。
那时候是夏天,我们全家人都还在迪拜,有几个月这个房子是空的,当时她打电话来问我是否可以借住,我就欣然同意了。但是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种状况,是我实在没有想到的。站在塔斯库勒姆的一块高地上,米莉亚低声对我说。
塔斯库勒姆是罗马周边著名的考古区,到处都是考古挖掘的痕迹,它以前是拉齐奥的一座古城,建筑年代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八世纪,历史跨越了罗马帝国和中世纪时期。单单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它完全渗透了伊特鲁里亚文化。这片地区拥有众多古罗马豪华别墅遗迹,十九世纪之后就成为了重要的考古遗址,直到现在大多数部分仍未被发掘,二〇二一年四月再次解封之后,考古工作逐渐恢复了。
原本我们应该专心致志地围在被挖开的洞口观看发掘作业,但糟糕的是我想我们三个人没有一个可以把心思放在正事上。这个早晨我感到她们之间的气氛十分古怪,米莉亚开车到火车站接我,之后前往塔斯库勒姆,茜茜坐在副驾上,一路没有开口讲话。
把车停在林荫道的一边,我们在阿尔班山顶上转悠了一会儿,假装对考古人员的现场工作很感兴趣,实际一直在找一点机会说些别的。山地和考古区都极为广阔,所以我们很快走散,各自寻找感兴趣的部分去看。能够单独在一起时,米莉亚会发一些关于茜茜的牢骚:
我可以理解她现在必须和我们住在一起的状况,但是为什么她总要表现出一番气鼓鼓的模样。
这种关系比婚姻还让人疲惫。
诸如此类。
擦肩而过时茜茜也会把她的恼火传达给我:
我想她是故意不和我讲话的。你看,她现在对我完全失去了耐心。
拜托你不要再说她是我的朋友,你也看到了,我们的关系已经破裂。
诸如此类。
还没有怎么爬坡,我就感到累了。无论是在哪个地方,只要活着,活在群体之中,都会让我迅速疲惫。
回到格罗塔费拉塔小镇上已经是下午两点半。米莉亚把车停在她经常去的一家社区超市门口,在里面买了火腿面包和披萨。我打算付款,但是米莉亚坚决拒绝了我的好意。而茜茜自己单独拎了一些食物,分开结账。
你们一直都是各自买食物来吃的吗?从超市里出来时我问。
一开始不是这样。我们有什么都一起吃。她住在我那里,不需要一分钱的花销……好了,现在她过来了,我稍后再跟你说。米莉亚小声说。
好的。
格罗塔费拉塔的山路一度转得我头晕,人与人的关系也是。回到别墅,我们三个在厨房里忙碌,却十分寂静,很少有谁主动开口讲话,庭院里的风声甚至都显露了骨骼,丝丝地铿锵地刮着。
我洗好了圣女果,樱桃,还有草莓,又把奶酪端到花树旁边的墨绿色餐桌前,铺好软垫,擦亮酒杯。现在我知道这些东西都在哪里放着,干起活儿来行云流水。我仍然记得春天第一次来这里时,茜茜把我当成客人,不肯让我干任何事:
哦,Lin,请你坐下,你是个客人,怎么可以让你来擦桌子。
哦,不要拿那些酒杯了,你坐着就好……
虽然很快气氛就古怪起来,但我还是乖乖在粉白的绣球和茉莉花树旁坐下,安静地享受春天喷发的各种植物花卉的香味。茜茜也没有再说话,也许她也很快意识到她自己本身就是客人,这个她非常清楚。
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去年圣诞节茜茜曾对我这么说。
也许你得想办法找到一个新的住处。我说。
我没有办法。我在罗马赚的钱根本不够支付每个月高额的房租。谁会想到这种转折期会遇到疫情,它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夏天的时候还好,但是现在他们一家人都回来了,我感到很不适应……
每一次茜茜跟我讲这些的时候我都没办法给予任何评价与建议。米莉亚是我在罗马第一个也是最好的一个朋友,而茜茜是在和我成为朋友之后才认识了米莉亚——我离开罗马的一段时间内,她们的交往显然密切起来,去年冬天这份关系开始退化,我猜在黛比的生日前她们之间就有了摩擦。米莉亚全家人在十一月逐渐从欧洲各地回到了罗马,虽然偶尔还会出国,但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格罗塔费拉塔。这之后意大利进入了再一次的封锁时期,到了春天,有一天半夜我收到茜茜的短信:
这么晚我不应该打扰你,可是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明天想要搬去你那里居住,我猜我和米莉亚的友谊完蛋了。我没有办法再和他们住下去了。我们的关系一直在恶化,我觉得我和米莉亚总是无法沟通,也许我住了太久的时间,已经用光了别人的耐心和好意。如果我能搬去和你住,我必须很抱歉地说,我没办法付房租,但是可以分摊一点水电费……
后面还有一些抱怨的话,我看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感到目眦欲裂。我必须承认,在我看来,茜茜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室友,哪怕我让她免费住在这里,她也不会隐藏她时不时就来的各种情绪。悲观,愤怒,焦躁,只需要半天就能遍布我的公寓。所以我斩钉截铁拒绝了她:
对不起,我想我不能。
为什么?
阿萨要回来了。
谁?
那个曾经和我们去音乐会,但是被你深深伤害的我的朋友。
我以为她会像一只被门夹了一下的小狗一样尖利地喊叫起来,但我的手机变得很安静,她下线了。我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可能在某个地方割了一道伤口,那里正淌出无形的血液。
02
到这个七月,茜茜就在米莉亚这个乡间别墅整整住了一年了,并且有了继续住下去的征兆,许多事情使米莉亚不耐烦起来。我们在咖啡馆吃早餐时她有过这样的抱怨,一起去阿莱奇参观博物馆时她也不能专心致志,爬到内米小镇的顶子上俯瞰湖泊时她也会提起茜茜的事。然后总会接着道歉:
哦对不起,我总是回到这个话题。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它成了折磨我的一件事……我也因此讨厌我自己。
这不是你的错。我说。我理解的。
其实哪怕这样说,我能够理解的也只是米莉亚生活的一部分。毛里奇奥——她的老公整整比她大二十岁,所以如今已经可以算是“老年”,心脏手术是没有办法进行了。他们育有三个子女,除了小儿子马克还在读书,剩下的两个——德兰和黛比已先后毕业,分别在巴黎和布达佩斯实习,都还没有签署正式的合约。所以还需要父母的一部分资助。
这些琐碎的重量每一个家庭都有,整合起来就是一个能把肩膀压弯的负担。现在茜茜加重了这个负担,这是我能够明白的最显而易见的答案。
甚至黛比因为茜茜去年圣诞节只在家里住了一星期。然后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再见面。
为什么?
说来话长……最初茜茜搬去我们家时,那栋房子里没有人。我告诉她地下室——虽然是地下室,但你也知道,就是一层。
嗯,我知道。
我告诉她她可以住在一层,就是别墅旁边那个位置。那里有一个独立的房间,卫生间,一个小厨房操作间甚至一小片草地。她完全可以享受到自由自在的生活。
但是?
但是那时候整栋屋子都没有人。她拎着行李在各个房间里转了一圈,最后选择了自己最满意的一个,没错,就是二楼黛比的房间。我女儿把她的屋子装饰得非常漂亮。于是茜茜打电话问她可不可以先在那里住下来,我想了想,她只需要待几周,黛比也不会在夏天回来,就很痛快地说好。
然后呢?
然后两个月之后我和毛里奇奥回来,她告诉我很抱歉但是她需要再多住一段时间,因为疫情的关系,去威尼斯的事情黄了。
哦这个我知道,而且那边那时候几乎已经是半封锁状态。
是啊,但是我想总会有办法的,也可能她会在这里找一份工作,只要能够开始工作,就有了收入。但是到了下半年,这里又开始了软封锁……
是的,简直是无休无止。
所以逐渐她也就不再谈她的计划。圣诞节我女儿回来了。那时候我有暗示过茜茜可能她需要换一下房间,因为黛比预计会住一段时间,至少两周。
但是她没有换。
是的,她没有换。而我也不可能把她的行李扔到那个房间去。所以黛比只好和她在一个房间里挤了一周,规定的隔离期一过,她就飞回布达佩斯自己过冬。前两天我打电话给她,问她夏天要不要回来,她说不了,她不想在夏天也要和别人挤在一起……哦天哪,我想要见到我的女儿……
我听着米莉亚的讲述,想起了去年圣诞节茜茜来找我时的情景。她刚刚打完一份短工,拿着不多的薪水去一家便宜的商店给米莉亚的家人买圣诞礼物。她送了我一只亲手做的小拇指长的圣诞老人,虎背熊腰,手上缀着一只铃铛,至今被我挂在大门后。我清楚记得她苍白的面颊,掩饰不住的忧郁,我记得她下颌下紧接而来的硬邦邦的线条,像是套着一个沉重的包装箱。
你还好吗?我问。
并不算好……她说。米莉亚的女儿回来了,这些天我会和她共用一个房间。
也要睡在一张床上吗?
是的——她还想说什么,但却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我已经习惯她这么做了。这之后问都不要再问。如果在她不想说的时候问下去,就会引发争吵。我讨厌争吵。
我讨厌争吵,所以在格罗塔费拉塔我和她们一样紧闭自己的嘴唇。不然我怕那些污浊的情绪会因为一个拉链头而倾泻洪流。
茜茜独自在厨房忙碌了一阵子之后,端着一碗螺旋面走到草地上的沙发前问我:要尝尝吗?
我们不一起吃饭吗?
哦不了,我有些累,一会儿想要赶快冲个凉,稍微睡一睡。对不起,但是我希望你理解我,现在这个工作很累,周末的时候我只想休息。
我知道的。我说。你每天几点起床几点睡觉?
早晨四点半起床,晚上大约九点就得睡。
真的太折磨人了。
是的。但是我现在不想聊这个,我可以回到房间去吗?吃完我想要赶快睡。
去吧。
她上楼去了。离开了芬芳的庭院,踩过没有被修剪的草坪,穿过一道夹竹桃树丛,消失在厨房的玻璃门内。看上去确实很累。这会儿还是半下午,头顶上的天清透明亮,但远处的云密密匝匝地变黑了,风也刮了起来,七月虽是酷暑,不过当天的温度最高只有26摄氏度,我在庭院里坐着,手冷脚冷。湿度增长之后,蚊虫也多了。米莉亚冲完凉,湿漉漉地给我点蚊香。
咬你了吗?
还好。只咬了一两口。我把腿上的包指给她看。
要喝冰饮吗?
好呀。我要喝桃子味道的茶。
我知道你喜欢。她从制冰机里给我挖了一大勺冰块,装在一只浮雕玻璃冰淇淋碗里,然后又拿出一大桶桃子茶递给我。
我把这些冰块一股脑儿地倒进了杯中,拧开了瓶盖。
这么多冰不会太多吗?她惊讶道。
一路上我都口干舌燥的。我说。
我们在挨着厨房西侧的餐桌前坐着。这里是庭院的尾部,再往后就是另一块草地,还有一间露台的收纳平台,放着些用不到的健身器材。
半晌无话。我们都享受着冰镇饮料带来的舒畅。终于喝完了一杯果汁,米莉亚开口问:
怎么不见她的人影,她去哪儿了?
哦我忘记跟你讲,你冲凉时她自己做了些吃的,端到楼上去了。她说她有些累,所以她先上楼休息……
不下来了吗?
我想是的。
米莉亚起身去了厨房,似乎想要极力压制一些愤怒。她把火腿端上餐桌,介绍一个西葫芦的食谱给我,名字叫藜麦和西葫芦馅饼。
需要加热吗?里面有起司,所以加热之后口感更好。
好的。
微波炉嗡嗡嗡转了起来,米莉亚靠在玻璃门框前,一边混合威士忌和果汁,一边说:
我知道这样很不好,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再忍耐了。你知道她前阵子找到了一份工作?
是的。在学校的那个。
是的,是一个小学。离我家很远。去一次要倒至少三趟地铁和公交车,每天往返就需要五个多小时。
这么久!
没错。学校早晨八点开始准备上课,所以她需要在八点以前就去,然后她只能凌晨四点半就爬起来准备。她开始上班的第一天就和负责人吵了架,因为那天他们要求她留下来多待两个小时,当天有个家长会。
所以呢?
她说她不能够多待那一个多小时,她会严格按照说好的时间下班。而且之后的合同也会写清楚这一点。
我想那个人应该感到非常震惊。
是的。实际上原本他们是要和她签这个合同的,但是到现在为止他们都没有再提这回事。她现在的工作是一个暑期的夏令营班,只有一个月。过完这个月,我想她会再次失去工作机会。
对于一个外国人来说,这个合同很重要,关乎她能不能最后取得长期居留。为什么不忍耐一阵子呢?
是的。我们都那么认为。并且吵架并不是最好的沟通办法。那天她回到家之后非常愤怒,一开始没有和我们任何人打招呼,其实有好一阵子都是这样了,她像是没有看到我们一样,穿过花园,和我的狗在草地上玩一会儿,之后回到厨房做她的饭,端盘子上楼,然后再也不下来。那天之后的第二天傍晚七点钟左右,我才在厨房里撞见她,她跟我讲了当天发生的事。更糟糕的是她第二天又和学校里的人吵了一架,她抱怨那些孩子们不肯听话。
是比较糟糕,没有人会愿意录用天天来吵架的员工。
是这样的。所以当她跟我抱怨工作的各种辛苦时,我对她说需要忍耐一下,可能只是短暂的一年,这之后她的工资会慢慢涨起来,也会很快拿到居留。
其实解决的办法很简单,就是搬到那所学校的附近去住,这样可以节省五个小时的车程,对她而言,这份工作就不再是折磨了——每天八小时,不是折磨。
可也许对她而言,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过阵子我们又会再次离开,这个别墅又会完完整整地属于她——我有时候觉得,我们都是这个房子里的幽灵,而她才是真正的主人。
你说的都只是气话。我接过米莉亚调制好的酒,给自己灌了一口说:你只是用光了你的耐心。也许对你而言,这算是一个新的课题,是对你的挑战。但是我并不认为她不知道她现在的处境,现实已经明明白白地摆在她的面前:要么拿到这个工作,要么离开。至少到这个月底我们就会知道结果。你还记得那时候你跟我说的话吧。现在我把这个话讲一遍给你听:请忍耐。
这时候和那时候不一样。她试图反驳。
嗯,是不太一样,你的难度可能是我的百倍,因为你的级别也比我高,所以老天给予你的考验也更大。
她翻了个白眼,我闭上了嘴。
起风了,你现在一定很冷。挪到里面来一点,就是这儿,靠近厨房的位置。米莉亚指着身边的座位对我说。一些鸟儿不知为何忽然开始鸣叫,是清脆悦耳的声音,从房子背后的柑橘树上传来。我们在沁凉的晚风中吃完了食物。
她最近还在生你的气?米莉亚搁下冰淇淋的勺子问。
是的,有一些……上一周她约我去海边,但恰好那天贝卡要去打疫苗,我一个月之前就答应她要陪她一起去,所以我说我不能去海边。
那么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不明白为什么打疫苗需要人陪,贝卡又不是婴幼儿。
然后呢?
然后我告诉她首先我一个月之前就答应了这件事,并且我有时间陪贝卡去一趟。
她一定很生气。
是的,那之后有一个星期她都没再和我说一个字……实际上她今年四月解禁的时候有联络我,想要搬来我的公寓住。
哦?
是的。但是我拒绝了她。我说抱歉,不行。
就这样干脆?
是的。那个房间是阿萨的——我同你提起过这个女孩,疫情以前她回中国去了,一年以来,尽管她现在没办法回来,却也还一直在付房租。我总不能说阿萨付着房租然后茜茜去住。并且那时候她想要在不告知阿萨的情况下住进来,这样并不合理……不只是房费方面,你还记得两年前我跟她快要闹翻的时候打电话给你吧?
好像有些印象,是说她对你的中国朋友很无理吗?
是的。那朋友就是阿萨。在罗马我一直和阿萨一起住,一个非常善解人意的小姑娘——我很喜欢她,两年来我们没有任何争执,所以日子过得很是舒心。
有一个好室友确实如此。
一开始我们共享朋友圈,因为她我认识了不少中国人,获得好多便利,所以后来我也试着把她带入我的朋友圈,认识一些外国人……
她感觉怎么样?
最初还是蛮开心的,但是次数并不多,有那么两三次吧,我的朋友会到家里来,我们一起吃饭什么的。但自从她和茜茜见过面之后就再也没有答应过我的邀约。半年后我离开罗马前我们长谈了一次,阿萨告诉我那时候她很受伤。我记得我当时跟你讲过这件事,不过你那阵子正在迪拜忙工作……
我隐约有点印象,好像你们一起去了一个音乐会?
是的,当时我们要去听一场音乐会,我问茜茜是否可以带上阿萨一起,她说好,她将很开心见到她。结果见面之后简直是我的社交噩梦。
还有比我现在的处境更噩梦的吗?
当然,现在看来确实不能比。但他人因我而受伤让我感到既难堪又愧疚。
再告诉我一遍那个故事。
其实也没有什么。茜茜跟阿萨讲英文,每每阿萨思索时她就会扭头对我说:哦,你的室友连话都说不出来。
不好的回忆又一点一点从黑色陶罐里倾倒出来,慢慢地点燃了我的情绪,我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说:之后她一路上都在明里暗里讽刺阿萨:“你语言这么不好,还想去英国留学,能申请到英国的学校吗?”“你这么大了还要家里给你生活费?你打算靠你父母靠到什么时候?”
哦,这相当无礼。
没有错。所以当时我就非常生气,那是因为她讲意大利文。当时我对茜茜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跟阿萨讲意大利文……也许是我这句话激怒了茜茜,也许是那晚我和阿萨的中国式亲昵刺激了她,总之,她最后站在西班牙台阶上面那个小喷泉前对我说:下次别带你幼稚的室友。她真的就是这么赤裸裸地对我们说了这样的话——我猜想她大概有什么误解,以为她讲极快速的英语,在我身边沉默的阿萨就会听不懂。
我一边跟米莉亚描述当时的场景,一边回忆起来所有的细节。在茜茜濒临崩溃之前,我们正在欣赏夜景,但一瞬间,罗马的教堂,灯光,人群,方尖碑,雕塑喷泉都变成了糟糕的回忆。哗哗流淌着的小喷泉旁边站着一个愤怒的女人,她站在西班牙台阶的顶端,面对我们,背朝圣彼得大教堂,脚踩鹅卵石铺成的广场,用埋在阴影里的嘴巴说:听着,我很后悔今晚上和你们一起出来。而且我以后再也不会和你们一起出来了。
我们不欢而散,开始了冷战。每一次都是这样,她在等我求和,而我也确实总那么做。但是那一次她不是伤害了我,而是阿萨,我没有再联系她,在户外上课也从不和她在一起,一个月之后考完冬季考试,回都灵那天我收到她发来的消息,在上面她气鼓鼓地写:
我不会再和你玩这种忍耐的游戏,你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好的。我说。
那好吧,太好了。完美。她如是回复。
我至今都能记得当时的感受。我觉得自己很失败,在哪里都不能够好好与人相处,总是把各种关系都搞得很糟,我感到了沮丧,按灭了手机,努力欣赏漫天的风雪,但悲观的情绪还是占据了我,所以我坐在火车上给你打了电话,荒郊野外,又是暴风雪天气,信号很糟……即便是已经过去的事,但是想起来还是觉得沮丧,也许我应该收敛这份沮丧,但坐在格罗塔费拉塔树荫下的沙发上,我还是没能逆转这场谈话成为吐槽大会,尽情地向米莉亚宣泄着本应成为过去的情绪。
是的,那时候我几乎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因此只记得一些大概的情况,你当时说你感到很累,你还有很多朋友,并不需要这么烦人且折磨你的一位。米莉亚说。
是的。但是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
我说了什么?
你说,亲爱的,也许你还有很多选择,但可能对她而言目前也只有你。并且,如果你每一次在关系中遇到问题都选择抛弃,那么下一次你还是会自然而然地选择抛弃。因为抛弃是最简单的,不是吗?但我们都知道,最简单的不是最好的。
我们都不再做声了,仿佛陷入了沉思。但实际上没什么需要特别用力思考的。我们遇到的不过是所有人际关系之中最微小的颗粒。很多人都遇到过,各自有各自的解决之道。我相信其中大多数人都“失败”,也总有人想要“成功”。
也许是,她只是暂时忘记了你对她的慷慨,但更多的是,她知道你想要与她谈这个,可这本身就是她逃避去谈的话题,所以她才在你的面前保持了逃避的姿态。因为逃避而疏远。沉默许久之后我说。
她每次回家都是气鼓鼓的样子,也不和我们讲话。
那是因为她无法坦然地面对你们。她知道自己的处境,也早已把自己塞到了没钱缴房租的房客的位置,你们的关系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朋友。如果你无法忍耐,那么有个简单的办法:让她离开。
我不能驱逐她。不能。
米莉亚压低了声音,缓缓对我说着。潮湿的微风吹在我们身上,晚霞被阴云遮蔽,在遥远的天际铺满青灰色水泥。不一会儿,雨水簌簌落下,慢慢浸透长椅上的软垫,打湿脚下的胡桃叶。挂在墙上的几乎干掉的豌豆荚也慢慢湿润,被虐待了一整个夏天之后,张开每一个孔隙,贪婪地吸吮这从天而降的水分。
可总算下雨了。米莉亚起身,撑开一柄阔大的遮阳伞,在我身边固定:一整个夏天这些植物都快要死光了,我每次都只能尽量从厨房里引水出来。
地下埋着的那根管道还没修好吗?我记得春天时你就说下面的水管裂开了,还因此浪费了不少水费。我指着沙发不远处的一只水管:还是不能用?
嗯,不能用,你知道意大利人的办事效率……
我知道的。是的,我知道。
这真是场噩梦。
哦,没错,一场噩梦。
白琳,生于新疆,罗马艺术史硕士。2013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见于国内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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