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2年第4期|刘庆邦:听雨(节选)
2023-11-07小说天地刘庆邦
矿务局机关有个小车队,满打满算,汽车小车队的停车场里一共才有三辆车。一辆湖蓝色的华沙,一辆军绿色的北京吉普,还有一辆灰不溜秋的中型卡车。从国外进口的华沙车,造型美观,封闭……
矿务局机关有个小车队,满打满算,汽车小车队的停车场里一共才有三辆车。一辆湖蓝色的华沙,一辆军绿色的北京吉普,还有一辆灰不溜秋的中型卡车。从国外进口的华沙车,造型美观,封闭严密,是真正意义上的轿车。因轿车上面的顶子有点儿像往下扣着的鳖盖,有的矿工把它叫成小鳖车。这种叫法并没什么贬义,更没有骂人的意思,只是觉得比较形象,好记,就叫开了。在整个矿务局,有资格坐小鳖车的只有矿务局革命委员会主任,小鳖车等于是他的专车,也是他身份地位的象征。他曾是一个挖煤工人,在“文化大革命”中造反起家,就一步登天,平步青云,当上了有十多万名职工、家属的国有大型企业的革委会主任。他坐着小鳖车到矿上检查工作,矿工们只要看见车,没有看见人,就知道主任驾到。
那辆中型卡车是矿务局电影放映队的专用车。当时全局只有一个电影放映队,下属十几个矿、厂的职工和家属要看电影,只能由放映队轮流去放映。矿工们劳动繁重,生活单调,都喜欢看电影,能看场电影,似乎才能把精神生活稍稍改善一下。尽管十天半个月,才能轮到他们在露天地里看一场电影,尽管放的电影多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之类的黑白片,他们看得还是很高兴。矿务局下属的煤矿,离矿务局机关大楼所在地都比较远,十几公里或数十公里不等,放映员到基层单位去放电影,有一辆汽车是必须的。放映员有男还有女,每当从机关大院出发时,他们把电影放映设备往卡车后面的车厢里一放,人往前边的驾驶楼里昂首一坐,那是相当的优越,牛气。不光能在大银幕上放出人影的放映员牛气,为放映队开卡车的那个司机,似乎牛上加牛,比放映员还牛。有证是,在白天不放电影时,司机动不动就把队里唯一的女放映员拉出去,他们或到附近的县城,或到开满野花的山沟。他们肯定不是去放电影,谁都不知他们外出干什么。局机关的干部们后来才知道,司机和女放映员打到一块儿去了,致使还没结婚的女放映员怀了孕。把司机和女放映员的事情横生出去,无疑是比较吸引人的故事。因这个故事跟本文的题旨关系不大,就点到为止,不再细说。
排除掉华沙和卡车这两辆有着专车性质的汽车,剩下的就是那辆北京吉普了。三辆汽车如果按档次来排,吉普车应该可以排到第二位,它虽说比不上华沙那样高级,总比人货混装的卡车上档次一些。吉普车的机动性强一些,使用的频率也高一些,它几乎每天都不闲着。局机关还有好几位革委会副主任,还有那么多部门的头头脑脑,都想把吉普坐一坐。把吉普坐上一回,仿佛给屁股镀了金,就身价倍增,有了吹牛的资本。别说担负有一定职务的领导干部了,就连局机关里那些普通的干事,看见四个轮子的、前面冠有北京字样的吉普车,也腿痒、脚痒,找机会蹭着坐一回。
宣传组的新闻干事小张,有机会坐了一回吉普,沾的是宣传组王组长的光。
“革命”之后,矿务局机关被整合成四个大组,即政工组、办事组、生产组和后勤组。政工组下面又分成两个组,组织组和宣传组。在“批林批孔”运动中,王组长想给省报写一篇比较有分量的通讯,把全局大批促大干的成果宣传一下。这篇通讯,他没让哪个宣传干事独立完成,而是自己写一个小故事,要求宣传组的其他五个宣传干事,每人写一个小故事,最后,他把六个小故事合在一起,凑成一篇通讯。这种写稿子的办法,并不是王组长别出心裁,更不是他的首创,因为当时流行的就是集体写作模式,好像只有通过集体写作,才能跟上时代潮流,才能集中大家的智慧,所写出的东西才高明一些,发表的可能性才大一些。王组长让每个干事在规定时间内都写一个小故事,谁都不敢不写。大家都领悟到了,王组长这种做法有调动集体力量的意思,也有考验每个宣传干事的意思,看看你到底是一匹骡子,还是一匹马。五个男女干事谁都不敢怠慢,不甘落后,像参加考试和比赛一样,马上分头行动起来,积极投入采访和写作。
小张年轻,从矿上调入矿务局政工组时间不长,写作的积极性比较高。王组长要求每个干事写一个小故事,他却交了两个小故事,超额一倍完成了任务。王组长认为小张表现不错,大概为了鼓励他一下,在乘坐吉普车去省会的日报社送稿子时,就顺便带上了他。这就使小张平生第一次有了坐吉普车的机会,并有机会半夜里躲进吉普车里听雨声。
一般情况下,作为矿务局的一个中层干部,是没有资格坐吉普车的。王组长是一个比中层干部还要低一级的干部,更没资格坐吉普车。但在紧急情况下,可以有个别例外。管小车队的是矿务局后勤组的马组长,他是一个大胖子,走路时他突出的肚子总是抢在腿和脚的前面,有些影响腿脚的正常发挥。近吉得吉,马组长坐吉普车的机会多一些。这天一上班,王组长就向马组长提出紧急申请,请马组长派车去日报社送稿子。他不说是送他,是送稿子,他不重要,稿子重要。他不惜撒谎,说这篇稿子是报社向矿务局宣传组约写的,今天送过去,明天就有可能见报。马组长说不巧,车已经派出去了,有一位管安全生产的革委会副主任要去矿上召开现场会,他把吉普车坐走了。马组长又说,一篇稿子,寄给报社不就得了,没必要专门儿送一趟。王组长说,那可不行,他强调稿子是新闻稿,讲究时效性,要是邮寄的话,在邮路上走三四天,到了报社就成旧闻了,就不能发表了。他抬出革委会主任,说主任对这篇稿子很重视,如果不能及时送到报社,不能及时发表,谁来负这个责任呢!王组长这么说,等于将了马组长一军,把责任推给了马组长。马组长当然不愿意负那个责任,他像是想了一会儿,说僧多粥少,人多车少,他也没办法。他又说,就看吉普车下午能不能开回来,要是能开回来的话,可以派给王组长去报社送稿。
半下午的时候,王组长带上宣传组的老游和小张,还有那篇重新誊写的通讯稿子,如愿坐上全局唯一的北京吉普,一路从西往东,向省会城市进发。革委会主任坐华沙,都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王组长坐吉普当仁不让,也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老游和小张自觉往后走,坐在后排的座位上。开车的司机刘师傅是一位退伍军人,他在部队时开车,退伍到煤矿还是开车。人人都喜欢坐小车,车不消停,司机也不能消停。这天下午,刘师傅可能不想再出车,让他出车,他满脸不高兴。王组长让他吸烟,他不吸,王组长跟他说话,说到地方后,晚上请他吃饭,他也待答不理。司机被人们在私下里谑称为司长,“司长”不高兴,吉普车里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小张经常看见吉普车在局机关大院门口进进出出,他从不觉得吉普车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认为吉普车是为领导预备的,长官骑马,士兵只能步行。他识趣地把自己放在车外人的位置,从不奢望变成车内人。作为一个写通讯报道的新闻干事,难免要到下面的煤矿采访,他怎么去呢?他的交通工具怎么解决呢?比较近的煤矿,他迈开双脚,沿着运煤用的铁路线往矿上走。比较远的煤矿呢,他只能搭一下运煤的大卡车到矿上去。在矿区,运煤的卡车来来往往,总是很多。但那些开卡车的男司机比较欢迎女孩子搭车,不喜欢男人搭车。他站在矿务局门口的路边向路过的卡车司机招手,往往是司机一踩油门,放一炮烟屁就跑了。好不容易停下一辆车来,司机一般也不允许他到驾驶室里坐,他只能攀着车帮,爬到后面的车斗子里。车斗子有时有煤,有时无煤。不管有煤无煤,只要是拉煤的卡车,车只要在坑洼不平的路上跑起来,车斗子里都会煤尘飞扬。等他来到矿上,头上、脸上、衣服上都会落一层黑乎乎的煤尘,跟下一班井差不多。这没什么,矿工采煤是采,他采访也是采,把脸洗一把就是了。
第一次坐进吉普车里的小张,觉得坐垫又软又有弹性,真的很舒服。可小张没有说话,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喜。他知道,王组长和老游以前都坐过吉普车,他要是显得过于惊喜,就会显得他沉不住气,没见识。他只是在心里把第一次乘坐吉普的年月日默默地记了一下,虽说没记在笔记本上,他想他不会忘记。
时间到了八月,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这天下午,天阴了下来,灰色的云彩正一层一层往下压,每压一层,云层似乎都有所加厚。尽管没有阳光的照射,吉普车里面还是很热。那种热是一种闷热,热得像是蒸红薯的蒸笼一样。小张他们一坐进车内,恰如生红薯放进了热蒸笼,呼地就出了一身汗。王组长随手带了一把折叠扇,他一上车就打开了扇子,举起右手哗哗地扇。坐在王组长后面的小张看见,尽管王组长扇着扇子,还是出了汗,汗水把后背的灰色确良半袖衫都浸湿了,湿得深一块、浅一块。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嚷热,每个人都像没长嘴的红薯一样。能坐上吉普车就不错了,还敢说热,谁怕热谁就下去!他们怕本来就不愿出车的刘师傅撵他们下去,每个人都把闷热忍耐着,连大气都不敢出。
没事儿,车一开动就好了。矿务局机关所在地是在山区,省会城市在平原,山区地势高,平原地势低,尽管吉普车一路有下坡,也有上坡,但总的来说是下坡,上坡也是为了更好下坡。在下坡的时候,给小张的感觉,整个车仿佛在空中飞了起来。车辆两侧的有机玻璃窗是开着的,车行带风,风呼呼地从窗口吹进来,一扫车内的闷热,使之变得凉快起来。空气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在静止不动的时候,它是热的。可一旦流动起来,变成了风,它就凉快起来了。小张不懂其中的原理是什么,又没人给空气里加凉气,空气只是流动成了风,怎么就凉了呢?
小张坐在后排座的右侧,他的身子靠着右侧的车门,任窗外来风吹在他脸上,吹得他的双眼眯起来,头发向后飞扬起来。他听说过一个词,叫兜风。以前他不大理解什么叫兜风,更不知道兜风是什么滋味。这一次他算是知道了,原来这就是兜风啊!车壳廊把风兜起来,兜了一兜子,又一兜子,这不是兜风是什么!怪不得干部们都想把小车坐一坐,原来大家都想把风兜一兜啊!
在兜风的同时,小张还看到了窗外的风景。路边的地里种满了高高低低的庄稼,高的有高粱、玉米,低的有红薯、花生,不高不低的有谷子、大豆。庄稼的叶子都是绿的,连刚吐出来的穗子也是绿的,墨绿墨绿,绿得有些化不开。在不坐车的时候,小张也看过庄稼,那些庄稼都是站在自己固定的位置,一动不动。在飞驰的吉普车上看庄稼呢,庄稼似乎在追着车跑起来,车一到,他们就开跑,车跑到前面去了,它们还在后边追着跑。大面积看去,庄稼就成了翻滚的绿色的波浪,很是壮观。小张还把一只手伸出窗外试了试,他的手没有给疾行的小车造成任何阻力,只觉得疾风从他的手指缝中穿过,颇有冲击力,像山涧激流的溪水。当小张把右手从车窗外收回时,他的手心里有一些湿。他知道那不是汗水,是空气中的水分留在他手上了。前方黑色的云脚已经踩到了地平线,空气的湿度这么大,说不定真的有一场雨要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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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邦,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红煤》《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等二十余种。短篇小说《鞋》获1997至2000年度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根据其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曾获北京市首届德艺双馨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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