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文艺》2022年第2期|牛红丽:旋转的钢铁厂(节选)
2023-11-07小说天地牛红丽
“命是什么?命是懦弱者的安慰,也是强者的弹簧,就看你是不是弹得起。”
钢铁厂转型那年秋天,十四岁的艾绒站到了蓝钢十字街口。蓝钢厂位于蓝川西郊,东向十字街,西临怀河水。怀……
钢铁厂转型那年秋天,十四岁的艾绒站到了蓝钢十字街口。蓝钢厂位于蓝川西郊,东向十字街,西临怀河水。怀……
“命是什么?命是懦弱者的安慰,也是强者的弹簧,就看你是不是弹得起。”
钢铁厂转型那年秋天,十四岁的艾绒站到了蓝钢十字街口。蓝钢厂位于蓝川西郊,东向十字街,西临怀河水。怀河绕蓝钢厂环形流淌,高炉从中心点拔地而起,那蓝钢就成了冒烟的孤岛。
艾绒最先看到的就是那柱烟。她从未见过那么高的魔幻之物,以至于忘了来此的目的。
喂,进来避雨啦!有人招呼她。是厂门口的回春堂,柜台后有个姑娘,正手托下巴冲她笑。雪白的腕子戴着翠镯,绿得跳跳的。
艾绒抱着粗笨的桐油伞,闻到了浓郁的药香。那药香混合着钢铁的湿腥,牵着她就过去了。
艾绒站在药铺门口,屁股后还在哩哩啦啦地滴水。她捏着女孩给的酒心巧克力,舔舔唇望向女掌柜。女掌柜瞟她一眼,低头继续剪麻黄。“咯吧”一截,“咯吧”又一截。药香源源不断顺着弯嘴剪溢出,浓得雨都化不开。
艾绒将雨伞放在屋檐下,拿起拖把擦去门外两只泥脚印,从此成为回春堂一员。
回春堂没有伙计,女掌柜里外一把手。她男人是钢厂焦化车间主任,一天不进家,晚上回来就花生米喝二两小酒,完了倒头就睡。他们的女儿绿镯姑娘金铃子比艾绒大十五个月,生性不能沾灰尘。不管打扫卫生还是炒药,喷嚏鼻涕眼泪横流,最后喘得面条样,得去厂医院打吊针。
艾绒除了保证金铃子不惹尘埃好好呼吸,还负责核方配药、打包添斗、校对工具。艾绒上手快,各项技艺一学就会。女掌柜几乎离不开她了。她都忘了艾绒没来时自己怎么过的了,一会儿不见就拎着小秤喊,金铃子,艾绒呐?叫她去库房添置草乌!要么就是,艾绒买耗子药去,抽屉里有老鼠屎唉……然后艾绒就悄悄飘了出去。艾绒走路敛着脚,即便穿上新鞋也像水上漂。金铃子觉着好玩,想学她走路,没两步就嗵嗵嗵或噗噗哒了。她穿着小皮鞋连走带跑,简直跌跌撞撞。
艾绒最怕带她去厂医院打针,回回连哭带踢,弄得治疗室成了杀人现场。这情形,也只有高良姜挂听诊器往门口一站,她才会乖乖撅起屁股挨上一针。她怕他。自从有人开玩笑,说高良姜只有金铃子配得上,金铃子就开始怕他。艾绒没跟他直接说过话。她本话少,进了医院都是金铃子自己说。她说高良姜什么都会,看病、割阑尾,能写会画,还会用竹子、输液管编小玩意,送给她这样的病号做奖赏。说起这些金铃子一点不害臊,还有些得意。
关于坊间玩笑,女掌柜是十二分认可——这钢铁厂,谁有她家金铃子漂亮喜兴?何况他们还都吃商品粮。这在厂里找不出第二个。女掌柜没少给高良姜免单。高良姜顺便也就免了金铃子的单。金铃子止咳雾化,哪回也不止个位数。
厂医高良姜面皮微黑,眉高鼻挺,肩宽腿长,年纪轻轻负责厂长一家健康保健。上班白大衣下班皮夹克,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在厂里游走得像一条大鱼。很多药厂医没有,尤其是中药,他得到回春堂取。
高良姜来的那天艾绒在跟女掌柜学刮痧。她捏着女掌柜的耳朵正专注找穴位,金铃子冷不丁抢了铜砭刮痧板,来揪艾绒的耳朵。艾绒吃了一惊,锥形小脸立马白了。她斜着往后仰,用力往后仰,身子几乎拉成了一张弓。而弓口对着的,正是刚进门的高良姜,好像她蓄谋已久要射他一箭。
那支箭一年以后才射了出去,带着毒汁和倒刺。
艾绒个头长了,像抽条的花苞。头发也长了,垂在身后光滑如水。有时候她悄悄把头发拢到一侧,编起来,就像初来时献给女掌柜的发辫一样。
当时她取出那根发辫,辫梢缠着朱红线绳,沉甸甸的,乌黑发亮,似乎从未离开过肉体。她将辫子交给女掌柜,说我妈让我给你。女掌柜捧着发辫就哭了。艾绒的眼泪“吧嗒”掉脚面上,“吧嗒”又掉脚面上。那天晚上洗完澡,艾绒散开头发,粗、硬而蓬松,具有了尼龙和松鼠尾巴的双重质感。她换上金铃子的衣服,人显得有些晃。在吹风机的噪声里,金铃子连喊带比画——晚上跟她一起睡。从那天起,她们就在二楼住上下铺,宛若亲姐妹了。
艾绒从未想过,他们的关系会发展成后来那样。
长大的艾绒一双毛毛眼黑得发了蓝,安宁中透出锐利,打眼一望有些逼人。不少人撞上她的目光会忍不住打哆嗦,也有不哆嗦的,比如高良姜。
高良姜来了。
高良姜又来了。
春天的晚上,栀子花香和着野猫的嚎叫,整个街口都在膨胀。回春堂的宫纱灯,宛如夜色点亮的一朵红牡丹。高良姜出诊回来,背着药箱就踏了进去。他挨个拉开小抽屉,从下边抓几片闻闻,上面抽几根咬咬,自言自语,这批黄芪不错。
以前他从未晚上来过。趴柜台的金铃子、台秤后的女掌柜,还有角落里眼睛发蓝的艾绒,不约而同盯上了他。他知道一抬头就会撞上她们的目光,所以他不抬头,只配方。
配好药,高良姜甩了下额前碎发,目光融融面向艾绒问,会煎药吗?
艾绒看看女掌柜。女掌柜没吭声。艾绒低下了头。她习惯将头发拢一边,此刻影影绰绰,显出成年女性才有的柔顺和妩媚。
金铃子抢着说,她会!
这是艾绒第一次进厂。东边大铁门锁了,他们走北边侧门。高良姜挎着药箱走前面,艾绒提药包,拉开一米的距离跟着。艾绒不是胆小姑娘,可那晚她确实怂了——大钢铁厂,即便侧门也幽深似海。地面铺着石块,冰面样打滑。吊灯积了金属的粉屑,光线透出毛茸茸的皇陵墓气。她睁大双眼抱着药,像藏了戒心的小兽,走得歪歪扭扭。那晚金铃子在身后喊了一嗓子,她没有听见,憋着气,义无反顾走了进去。
写着“铁合金厂欢迎您”的灯牌耸立在眼前。高良姜指着亮晃晃的牌子说,钢铁厂就是铁合金厂。艾绒恍然看到了金子。她这才明白,自己以前只是在厂子外围打转。
厂区路面宽敞,两旁堆满了巨型金属块,铁锅一样。高良姜说那是锰。“锰”反射着路灯,光芒四射。艾绒再次看到了“大烟囱”,如此近。那年蓝钢不再生产铁,转型炼锰,“大烟囱”冒出的烟也格外魔幻。高良姜说那不是烟囱,是烟花台。烟花台不停地冒着烟,衬托着钢铁火星,噪声四起。
高良姜说,这么好的烟花不能不跳舞。他背着药箱,右手圈空,伸出左胳膊右腿,哧溜滑了一下,哧溜又滑了一下。
前方应声传来音乐声,咚嚓嚓——咚嚓嚓——咚嚓嚓!专门响应他号召似的。
艾绒第一次掉入了舞池。
高良姜拉上她,哧溜一下,哧溜又一下。
一下。一下。艾绒晕乎乎看到硕大的红十字,弄不清是到了医院,还是舞厅。她紧抓高良姜的手,还踩了他的脚,有点像金铃子了。这不好。她用力仰脖与高良姜拉开距离,这才看清医院的三层病房楼。楼下平坦空旷,西南角有个小花园,朦朦胧胧种着些花草。一曲终了,艾绒抽身走过去,认出是中药结香。一簇簇花朵黄灿灿的,寓意喜结连理。结香叶子出得晚,光光的枝杈缠了彩灯,男女聚集这里,就成了天然舞厅。很难想象那些钢厂工人,摘下安全帽、线手套,摇身就变成了舞星。早春晚上还有些凉,女人都穿了裙子,长长短短,红红紫紫,香得腻人;男人呢,一律白衬衣、蓝裤子,扎红领带。烟味、汗味、雪花膏香水味、臭脚味、啤酒味,混合一起发酵成了骚气。那是艾绒从未闻到过的,比驴粪马粪比任何腐败庄稼都要难闻的骚气。
她想回去。高良姜说要留下帮忙煎药,厂长的药。厂长离艾绒很远,她摇了头又摇头,退到花池另一面。可那绒球的香味竟也一勃一勃,马上要炸裂了。
高良姜什么时候换的皮夹克?什么时候又再次贴近了她?鼻梁和喉结一样突出,嘴里衔着那根没点的烟。艾绒觉着脚垫高了,被迫挺直腰,胸和臀都翘了起来。是的,翘起来。她有些羞涩、兴奋,却慢慢找着了感觉——像枝花苞那样在风中挺翘,摇曳。
灯光。旋转。摇摆。
她对钢铁厂的第一印象是旋转,第二印象还是旋转。整个晚上,世界都在转。高良姜是圆的,艾绒是圆的,音乐鼓点也是圆的。那个春天的晚上,他们困在了魔镜里,周围铺满金子。他们没有看到暗影里的金铃子。
金铃子杵在那儿不跑不跳,各种鞋踩起的灰尘也没让她打喷嚏。她呆望着艾绒的头发,安静得不像她了。时下流行烫发、内扣、蘑菇头,只有艾绒的头发披在身后,一转圈就飞起来,月光样飞起来。连厚厚的齐刘海都在闪光。那光遮蔽了艾绒的眼睛,艾绒成了没有眼睛的人。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人怎么可以没有眼睛呢?整个晚上,金铃子找不到艾绒的眼睛。高良姜的双眼却电光火石般迸出骇人的光芒。金铃子再迟钝也明白,那光是谁点燃的。上下铺睡着,直到此刻她才不得不承认艾绒的蜕变。当初抱着桐油伞满身泥星的艾绒哪去了?总是沉默不语敛脚干活的艾绒哪去了?眼前只有挺拔的艾绒,脚步利落的艾绒,光彩夺目骄傲饱满的艾绒。
呵,骄傲?她哪来的骄傲!身上是她金铃子穿旧的黑连衣裙,腰里系着她不要的红纱巾,脚上,脚上是高跟鞋,来历不明。她竟穿上了高跟鞋!金铃子恼得跺脚。
第四支舞,艾绒主动邀请了高良姜。俩人滑进舞池,港星一样跳得有模有样。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
那是罗大佑的《恋曲1990》,白天黑夜满大街都放,平日听得金铃子耳朵起茧,这会儿却散发出诱人的魔力。气得金铃子一下一下跺脚,她学得倒快!
慢四的曲子还在放。高良姜嘴里的烟掉了,他没捡,转而用手指代梳,穿过了艾绒的头发。长发流水般从他掌心滑过,接收到凉柔触感的却是金铃子。那触感就是炮捻子,顺金铃子的胳膊往上爬,爬到肩膀到脖颈再到心房,嘭的一声炸了。
黑暗中,男男女女咒骂着突发事件,有些不甘,到底还是散了场。
钢铁气息混着花香一起往下坠,星星也在往下坠。高良姜没有追查肇事者,只是紧抓着艾绒的手,一面单手收拾扯断的彩灯,提起摔变形的录音机。他拉着她进病房开处方,拉着她穿过走廊找护士,又快步回到办公室。
艾绒跟得跌跌撞撞。她觉出了危险——此刻的高良姜像一只虎,焦躁地叼着猎物却无处下口。
疼!艾绒手指用力往回缩。我要回去。她说。话没完高良姜紧紧箍住了她。
她吓得眼睛发蒙,你,你别逼我!艾绒声儿很大,带着威胁,似乎下一句就要喊救命。
高良姜诧异地松开她,歪嘴笑了笑,又笑了笑。
艾绒带回一枚竹发簪,还有一只竹编吊灯,里边站着红蜡烛,那都是高良姜的杰作。高良姜宿舍除了药罐,到处堆满了竹篾,还有张牙舞爪的半成品。
金铃子已在上铺睡了。她守着竹簪、竹灯发呆,感叹这物件跟回春堂真是般配,跟金铃子真是般配。
艾绒内心抗拒着,有一种从天堂掉回屋里的眩晕。俩小人还在镜子里旋转。
没人知道竹灯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艾绒半夜闻到焦糊味,睁眼见金铃子穿着宽大的白睡衣,赤脚站在地上,呼嘶呼嘶喘气。到处是燃烧的火苗。艾绒吓得尖叫,金铃子应声倒了。
艾绒背上金铃子,踩着木梯往下跑。到处是火,是烟,嗓子火烧火燎,呛得人出不来气。艾绒都没有看脚,只看前方,没有出口的亮。跑。还是没有亮。平日简短的楼梯,漫长得像人的一生。她猛想起不该直立奔跑,要趴下爬的,要抓条湿毛巾捂着鼻子和嘴。可是已经晚了,火神就压在身后,金铃子也压在身后。她不知道女掌柜夫妇在哪,喊不出,梦魇一样只会跑。
后来艾绒每忆起那场火灾,总会止不住打哆嗦,说呛得嗓子疼那会儿,真是觉着生死未卜。你不知道看见楼梯口的亮光有多美。
艾绒和女掌柜轮番守着金铃子。车间主任握着金铃子的手哭,高良姜数次来探望,金铃子都不知道。回春堂药材烧成炭,多年积累化为灰烬。女掌柜白天黑夜挠头,掉头发,熬到金铃子出院,头顶露出了粉色的头皮。艾绒的头发也焦了,身上有擦伤有水泡,好在没有留下疤痕。她剪了头发的焦黄部分,烫了波浪搭在肩头,多出一份世俗的丰饶与松散。
金铃子出院后人变轻了,走路像以前的艾绒。经过烟熏火燎,她的过敏症不治而愈。她不再打喷嚏,神经却变得异常敏感,睡觉不能有声。艾绒呢,满脸看穿一切的慵懒与不在乎,睡觉开始打呼。这使她不得不主动提出搬到外边。出事后俩孩子性情倒了个,女掌柜惶恐又摸不着头脑。她总有不祥的预感,接下来还要出幺蛾子。回春堂重新修缮后确实没有富余空间,她也未曾阻止艾绒搬出去,只是抱着她哭了会儿说,对不起她的母亲。艾绒不知道她为什么对不起,只知道她跟母亲同名同姓,当初母亲让她拿着辫子找女掌柜,帮忙在厂里谋差,不至于母亲死后饿着自己。母亲喝了五年中药,走前吐得到处都是,唾液、药水、胆汁,最后吐血块。身体瘪了塌了,提前剪下的辫子却依旧饱满。艾绒没能遵照她的遗愿进厂,而是留在回春堂做了伙计,一是女掌柜需要帮手,二是,她贪恋药香——药在母亲就在。
艾绒的行李两只手就拿全了,高良姜亲自收拾出一间病房,消消毒铺上褥子,迎接主人的到来。
高良姜接过桐油伞、碎花布包,最后把艾绒拥怀里。这回她没有挣脱。高良姜的气粗了。原本他不想,她还小,在这到处开放的季节还如此不开放,可出气不由人。他的气还是粗了壮了不受控制了,手也不受控制了。解开胸衣搭扣,他看到她满脸泪水。
我闻不到药香了。她说。
他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艾绒僵了一下,没有动。
一直以来,艾绒允许触碰只在跳舞时。医院主要针对本厂职工,大病、疑难杂症都转往上级,晚上几乎没有病人。高良姜便拉着她跳舞。新买的录音机就是他的,自然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有时候艾绒没来,他出诊回来独自背着药箱空跳,也是有起有伏。一台录音机一盒磁带,嘭嚓嚓,嘭嚓嚓,嘭嚓嚓嚓!天地都跳出花来。
慢三、快四、伦巴、恰恰、探戈、迪斯科,前进后退、摆臀、摇步、踢腿、跳跃、旋转、提胯,甩头抽筋……音乐越来越强劲,玫瑰紫的艾绒很快成了舞场焦点。年轻的崇拜者们封她为钢厂迪斯科皇后。夏天的晚上,在荷尔蒙激荡下,有人打架。个矮的拿啤酒瓶,个高的提铁凳子,在场子里追赶。追上了抡圆胳膊朝对方头上死磕。俩人头上脸上衣服上连地上都是血。跳舞的人尖叫着一哄而散,躲到远处观望。只有艾绒拉不走,她穿着玫瑰紫背心,喇叭牛仔裤,斜腿站花池旁抖弄发卷。
等俩人终于打累了,艾绒说话了,打啊,继续打,谁胜老娘跟谁跳。灯光涂抹在她的嘴唇,呈现出陌生的紫黑色。
背景音乐还在放,恰恰恰——咚恰!恰恰恰——咚恰!
高良姜猛然觉着了脊背发凉——魔鬼是天使的邻居,中间只隔一道灯光。聪颖姑娘的人生不能只是跳舞。
一个月后,他安排艾绒披上白大衣,到医院做了护士。临时护士相当于廉价护工,负责病人卫生、做棉球、消毒玻璃针管、焚烧血污纱布等,毫无技术含量。艾绒很快轻车熟路,躲着护士长她会帮别的护士,顺手练就超越了所有人的输液扎针技术。即便如此,她也只能是临时护士。高良姜看在眼里,查房遇到小儿发热、腹胀腰痛什么的,会格外关照她,让她露一手贴耳穴或刮痧。也只有这时,医生护士们的目光才会蝴蝶一样落在她身上,停留一会儿。
来自农村的女孩子,没有城市户口,她将永远被挡在厂门之外。有了那张纸才能吃商品粮,才有接下来的美好人生。再去厂长家,高良姜就带她一起。厂长喜欢耳穴刮痧,夸艾绒手轻。有一回给厂长送药,高良姜还带了云南熟茶饼。送给艾绒的则是只耳朵,一只书本大小的乳胶模型,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穴位。
他抱着艾绒的腰说,厂长已经答应替她办转正。艾绒很怪,再松散,胸口以上也不让碰,说是乱了头发。这完全颠覆了高良姜以往的认知,他一刻都不想离开她了,甚至忘了她的年龄,提出结婚。而每当这时,艾绒都只是抱着乳胶耳朵,毛茸眼只盯着穴位。
不跳舞以后艾绒发明了一种钩针,织出的毛衣花样比普通针法多两层。花瓣层层叠叠,立体而繁复,仿佛结香。织着织着就到了深秋。这天天气晴好,艾绒穿着开满结香花的毛衣,第一次离开了冒烟的小岛。
出医院南门是条柏油路,顺柏油路走上半里地,前边横着怀河。过桥下到河对岸是大片芦苇。苇穗在秋阳下闪着银白柔光。山丁子果红了,星星点点从那白里冒出来,像一幅水彩画。
艾绒拣处宽敞地坐下,望向西南。那里有条青灰色国道,北到首都,南通广州深圳。危重病人都是顺那条路送走的。当然是有望生还,死的、没钱继续耗的,像母亲,就没有福气走上那条路。他们走的是另一条通往天堂的路。天堂什么样艾绒没见过,但她知道比钢铁厂要好。
厂长的允诺迟迟没有兑现。据说上边又有了新精神,明年接班制要作废。很多职工子女改大年龄,提前申请接班,这样进厂指标就不够了。依照职工子女优先的规矩,所有临时工都不再转正。金铃子上个月已经去了焦化连,成为正式的女工人,而艾绒还在继续扮演保姆与杂工的角色。这就是命。
命是什么?命是懦弱者的安慰,也是强者的弹簧,就看你是不是弹得起。艾绒抱着膝盖想心事,有人撸她的头发。她没有动,似乎头发也无关紧要了。
那人紧挨着她坐下,看芦苇、山丁子、流水和夕阳。
艾绒抽下他嘴角的烟,点着猛吸两口,又插回他嘴里。
高良姜尝到湿漉漉的口腔气,望到黑蓝眼睛深处,那里有两只猫,嗷一声撕咬在一起。
这是一只废弃石碾,侧面看像立着的巨大齿轮,呈现出粗粝的霜灰色。艾绒白生生的身子搭在上面,像剥光的嫩笋。她闭着眼睛仰躺在“齿轮”边缘,闻到石头纹理中残留的稻谷与麦粒儿。那遥远的香气夹杂着药香,一股脑朝她涌来,激荡着她,双臂与头发一起沿“齿轮”弧形伸展,无限伸展。这乡下女孩,脑海中第一次浮现出宇宙的绮丽与浩瀚。
不远处,高良姜坐在石头上,手拿铅笔在病历纸上画艾绒的身子。不,落在年轻医生笔下的分明是一副人体骨架。206块,一块不少。艾绒的骨头有长有短,有圆有尖,恰当地一一对接,沿石碾边缘组成了一张弓。而箭的朝向正是天空。高良姜很为这创意自豪。是谁说的?最好的休息就是找个空旷地疯狂地做爱,然后死死睡一觉。极致欢乐之后的虚无与绝望,恰恰是催发才情与灵感的王牌。这是真理。
西坠的太阳渐渐慵懒,雾气在暮色中蒸腾。艾绒的身体在石碾上一点点消融。周围静得只有风声、水声、铅笔与纸面的摩擦声。高良姜画锁骨下的阴影,然后才是外形曲线。
唰啦啦,噗!芦苇深处蹿出一个女人,跌倒又爬起来,飞快地朝钢厂跑去。
艾绒弹了起来。
高良姜听到半年前对着自己的那支箭,嗖一声射了出去。
你相信头发可以杀人吗?
揭发者搜出高良姜口袋里的铅笔画,抖着病历纸言之凿凿,引诱高医生犯错的,就是艾绒的头发。她说就算未成年耍流氓也要处罚,至少要剪掉肇事的头发。
大家商量后也一致认为,揭发者够仁慈,也有那个惩戒的权利。
艾绒的头发乌云样覆在身后,卷曲、坚韧、蓬松。他们暗自感叹,那真是一头好头发。
揭发者手握剪刀,翠镯叮叮,当着高良姜的面手起刀落。闪着狐媚色泽的发卷唰唰脱落,在众人脚下弹跳。艾绒闻到利刃的金属腥气,冰凉贴着耳根小蛇样游走。她发出惨叫,仿佛对方切割的不是她的头发,而是脖颈。在惨叫声中,艾绒的耳朵掉在地上。
众人吓坏了,再一看,没有血。
那只是耳朵的外壳,假的。揭发者惊得剪刀也掉了,随即看到一只肉虫,从艾绒的发茬里钻出来。
那残缺的耳朵让她高昂起头,畅快地笑了。哎呀呀剩下个把耳朵,难怪只挂半边头发,只戴一只耳环,只露出右耳……
围观者窸窸窣窣开始议论,独耳?
独耳。还能听见声儿吗?
女娃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哎,这样了还想嫁“商品粮”……
艾绒跪在地上,一团一团捡起自己的头发,慢慢捋顺,用皮筋箍好。没有人介意她收起自己的头发,头发离了身体怎么也不会再长上去。揭发者挥挥手,人群自动裂开一条缝。艾绒顶着杂乱的锯齿发型,一步步从夹缝中走出。她看到门外的亮光,无限悲凉地忆起火灾,忆起抱着桐油伞看“烟囱”的自己。最后浮现眼前的,是那条青灰色国道,可以帮她解脱困境、通往南方繁华的国道。没有人知道,她曾躺在碾盘上,认真规划过自己的人生。
你相信头发可以杀人吗?不是风筝线的效果,不是勒,是吞。十五岁的艾绒吞了一大团头发。
听到艾绒吞发自尽的消息,高良姜瘫在地上。
这时,另一件吊诡的事发生了。回春堂女掌柜一巴掌扇到金铃子脸上,抱着艾绒哭叫自己的名字,喊自己姐姐。
女掌柜姓沈名凤珠,她哭着说,凤珠我对不起你啊,凤珠姐我对不起你……
后来有人说,药铺不是她的,女掌柜顶替了另一个女人的幸福生活。
还有人说,女掌柜有个大辫子姐姐,后来不知所踪。当然,这些只是猜测。
唯一真实的是,高良姜被逐出了医院。
高良姜是跳着舞出去的,他抱歉地对围观者笑笑,高举胳膊,仰头四十五度,像手舞足蹈的天线宝宝。
艾绒失去头发,也失去了独立行走的能力。她躺在木架子车上,被爷爷奶奶连夜接回去。乡下的土路颠簸又崎岖,她似乎一直醒在梦里。
天快亮了,路却没有尽头。
……
(全文刊发于《广州文艺》2022年第2期)
牛红丽,医务工作者,河南确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高研班学员。在《山花》《作品》《莽原》《福建文学》《广西文学》《广州文艺》等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著有长篇小说《厚朴记》、小说集《行走的陶罐》《马骨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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