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2年第2期|丁力:交友防老(中篇节选)
2023-11-07小说天地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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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一直不承认自己后悔当年没要个孩子,老丁理解,反正后悔也来不及了,不如嘴硬到底。
这事不能怪政策,他们当年结婚的时候,老丁属于二婚且与前妻有一个儿子,确实没有再生……
娃娃一直不承认自己后悔当年没要个孩子,老丁理解,反正后悔也来不及了,不如嘴硬到底。
这事不能怪政策,他们当年结婚的时候,老丁属于二婚且与前妻有一个儿子,确实没有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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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一直不承认自己后悔当年没要个孩子,老丁理解,反正后悔也来不及了,不如嘴硬到底。
这事不能怪政策,他们当年结婚的时候,老丁属于二婚且与前妻有一个儿子,确实没有再生指标了。但娃娃是头婚,即便按照当时严格的计划生育政策,他们也可以再生一个。是两人自己商量着不要的,怎么能怪政策呢?这事也不能怪老丁,因为老丁当时的态度非常明确,他对娃娃说,你如果愿意生,我积极配合,如果你不想生,我绝不勉强。最后是娃娃自己不愿意生,这事哪里能怪老丁呢?那么,就只能怪娃娃自己了?似乎也不是。因为他们结婚那年,老丁47周岁,“配合”当然不是问题,但娃娃已经40周岁了,即便立刻“配合”,生孩子也是41岁之后的事情。不是完全不可以,而是非常勉强,且冒着极大的风险,为一个不知是男是女、是聪明还是愚钝、是健康还是虚弱,更不知将来是不是孝顺的未知数,吃那么大的苦冒那么大的风险,确实不符合投入产出规则,除非特别想要孩子,甚至想孩子想得发疯的女人。否则从理性上讲,41岁之后的女人生孩子而且是头胎,风险确实太大。而娃娃显然不属于那种十分喜欢孩子的女人,更不是想孩子想到发疯的女人,自然选择不生,因此,这似乎也怪不得娃娃。既然谁都不怪,那就只能怪“命”了,命该如此。
刚开始他们俩无所谓,觉得二人世界也蛮好,再说如今“丁克家庭”多呢。特别是深圳,一辈子没结婚的都那么多,谁还管你结婚之后不生孩子啊。但是每次出国旅行,飞机一离开地面,老丁就感觉极不踏实,不由自主地想到万一飞机出事,他们那些存款和资产归谁继承呢?这些都曾经是他们几乎奋斗一辈子的“事业”啊,难道最终会让它们无着无落?
这个问题不能往下想,一想,就仿佛飞机开往宇宙黑洞,深不见底,毫无光明,顿时感觉自己的晚年生活虽然衣食无忧,却已经失去目标与意义。所以老丁虽然想了,却不能说,说出来没有任何意义,还连累娃娃的心情,属于标准的自己给自己找别扭。他因此就觉得奇怪,人类为什么要为“身后”的事情烦恼呢?死了就一切了了,还管存款和资产干什么?那些东西原本就是身外之物,自己活着的时候或许有用,万一走了,那些东西就不再属于自己了,因为作为主体的“自己”都不存在了,哪里还“属于自己”呢?老丁由此发觉这是人类比动物聪明更是人类比动物愚蠢的地方,估计动物是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吧。但老丁和娃娃都是人,所以他们回避不了这个看似荒唐却又十分现实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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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老丁小心翼翼回避这个问题,生怕引起娃娃的无谓烦恼,但这个问题始终是回避不了的,而且也不会因为老丁不说娃娃就全然没有这方面的思考和烦恼,除非她是个完全没心没肺傻到底的女人,但娃娃显然不是完全没心没肺,更没有傻到底,所以娃娃也有诸如“继承人”和所谓“老来依靠”的思虑,只是她和老丁一样,选择不说罢了。
不说,但不代表没有准备,暗暗较劲其实早已开始,因为人都是自私的,并且自私到极致,不仅生前斤斤计较,而且还为身后的遗产归谁继承计较。老丁当然希望他们的遗产归自己的儿子继承,这似乎也是天经地义和名正言顺的,无奈儿子不领情,直接不认他。或者说“认”,但只认钱不认情,具体表现就是老丁往儿子的银行卡汇钱儿子照收不误,但随后老丁发短信询问汇款收到没有,儿子只回复两个字“收到”,连个“谢谢”都不说。至于逢年过节或老丁的生日,儿子更是一个电话没有一条短信不发,有时候老丁忍不住自己厚着脸皮把电话打过去,儿子也选择不接。再打一次还是不接,继续打仍然不接。老丁不敢再打了,怕引起儿子更大的反感。老丁的尴尬、愤怒和委屈自不必说,也不能说,因为无人可说,尤其不能对娃娃说,实在要说,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老丁听说养老院里有一条规定,发现哪个老人成天自言自语,就考虑要将其转院,从养老院转到疯人院。为预防自己晚年被关进疯人院,老丁从一开始就强迫自己不说。
其实说与不说是一回事,娃娃早看出来了。娃娃多精啊。深圳的女人都精,傻子来深圳也会学精,学不精的在深圳待不下去。娃娃既然来深圳多年并混成中产,显然已经学成“精”了。她起初或许也同情老丁,可老丁自己不说,娃娃只能选择沉默,但随后就开始另作打算,或许一开始就暗暗打算,娃娃打算让自己的外甥女继承他们未来的遗产。在老丁的儿子不认他而他拼命讨好也只是热脸贴上冷屁股的情况下,娃娃不动声色假装无意中说自己的外甥女也就是她姐姐的女儿妮妮如何如何懂事如何如何乖巧。老丁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有些鄙视和抗拒,外甥女怎么能跟儿子比?要是外甥女或侄子外甥也来继承遗产,老丁多呢。但是,娃娃说多了,对比自己儿子的无情与冷漠像仇人一样,老丁就多少听进去一些,至少他印象中娃娃的外甥女是个非常懂事的女孩,起码比他儿子懂事。再说,远亲不如近邻,老丁的儿子远在北京,而娃娃的姐姐就在深圳,当初姊妹俩都住在莲塘,如今又都住在坂田,近在咫尺,倘若娃娃姐姐的女儿确实懂事,住得又近,将来或许真的可以托付和依靠,在自己的儿子不认他的情况下,把他们的老年交给娃娃的外甥女也不失为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至少好过没有。只是娃娃的外甥女当时在澳大利亚留学,老丁与她接触不多,不确定妮妮是不是如娃娃所说的那般懂事与乖巧。
娃娃已经在她外甥女身上下功夫,或者不是“下工夫”,而是发自内心的举动,每次外甥女从澳大利亚回来,娃娃都带她逛街,疯狂购物,而且走的时候给她数万现金,或将人民币换成澳元再给她。如果是后者,则涉及老丁,因为他有朋友专门做外汇兑换生意,同样数目的人民币,老丁有办法换取更多的澳币。但娃娃并非每次都麻烦老丁,估计是几万元人民币一旦换成澳币就显得没那么多了吧,或者娃娃小心眼,不想让老丁清楚她到底每年给了外甥女多少钱。倘若如此,那就是娃娃自己多心了,因为老丁并不反对娃娃给她外甥女钱,他甚至认为“遗产”最好不要等到死后才给,既然认定了继承人,不如生前就开始给,慢慢给。因为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生前就开始给,继承人在你生前就对你好,死后才给,你死后继承人才对你好,但“死后”才对你好有什么意义呢?所以不如生前就开始给。可娃娃有自己的小心思,她不想让老丁知道,老丁也不好意思打听,因此老丁对这个“准继承人”了解甚少,全部的了解仅限于听娃娃说她外甥女如何如何懂事与乖巧。
老丁对娃娃与她外甥女的感情毫不怀疑,因为据说娃娃从贵阳来深圳,直接原因就是帮姐姐带孩子,姐姐姐夫是公务员,当时只能生一个,所以当年娃娃带的就是这个外甥女,可以说外甥女是娃娃亲手带大的,相当于自己的女儿。有一次娃娃接到她姐姐的电话,说外甥女在澳大利亚病了,娃娃难过得晚上哭啼,睡不着,老丁心想,亲生女儿也莫过如此吧。
也确实相当于亲生女儿,因为娃娃自己一辈子没生过孩子,姐姐的孩子从小是她带的,与亲生女儿差别不大,只是老丁对这个外甥女一直有些不踏实。了解甚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是有亲骨肉的,对老婆的外甥女总不会那么亲。当然,倘若娃娃的外甥女真的那么懂事和乖巧,老丁也不排斥,还是那句话,有好过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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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领略外甥女“懂事”和“乖巧”的是那年春节老丁和娃娃去欧洲,在北京等候转机时,突然接到娃娃姐姐的电话,说她们的母亲摔了一跤,要娃娃立刻放弃欧洲之行,赶快回贵阳照顾母亲。娃娃看着老丁,似很为难与抱歉,老丁说:“问她老妈摔得重不重,送医院没有?”六神无主的娃娃立刻照办,问了。姐姐回答,送医院还不至于,但肯定影响日常生活,所以需要人照顾。
老丁不说话,摆出释然的表情,心里想,这就不必让我们中断欧洲之行吧?你姐姐或你外甥女从成都回贵阳不就行了嘛。当年不比如今,去一趟欧洲很不容易,花了好几万,还要找居委会开证明,然后到派出所领取无犯罪记录证明,再折腾到广州领事馆签证等等,忙了小半年,如果老太太摔得不重,仅仅是日常生活不方便,确实需要子女照顾与陪伴,那也完全可以由姐姐或外甥女先顶上,等娃娃从欧洲回来再接班嘛。
娃娃比老丁会说话,她在电话里先感谢姐姐,说不好意思,让姐姐先辛苦了,我们从欧洲回来就不回深圳了,直接从北京飞贵阳。
老丁听娃娃这样说,立刻竖起大拇指,给她大大的点赞。表扬娃娃说得好,很会说话。但是,姐姐那边却没有声音,这边眼看要登机了,娃娃着急,对着手机“喂喂喂”,那边无人回应。正当娃娃准备先挂了电话再重新拨回去的时候,突然,手机里传来她外甥女尖厉的叫喊声:“你不要脸!不要脸!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娃娃的脸瞬间僵硬,老丁也非常震惊,但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安慰娃娃,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打算假装没听见,可惜做不到,硬这么做也太假了,因为,由于对方吼声很大且音频尖厉,仿佛怒不可遏,吓得娃娃握住手机的手本能地逃离耳朵,直抵老丁的面前。那么大的声音,能假装没听见吗?再说,错愕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不仅说明老丁听见了,而且表明他和娃娃一样震惊与不知所措。
骂声还在继续,娃娃居然忘了关机,眼泪瞬间涌出,缺少通常的渐进与过渡。
老丁赶紧夺过手机,掐了,免得不雅谩骂让旁人听见。这是家丑,不可外扬。那时候出国旅游还比较稀罕,随团的成员虽然互不认识,但非富即贵,再说十几天的旅行足以让陌生人变成熟人,这要是让别人听见了,被小瞧的可不仅仅是娃娃个人,还包括整个家庭甚至家族。另外本次航班并非旅行团包机,他们这二十来人只占少数,其余的大部分人中约有三分之一是外国人,这要是被外国人听见,真是丢人丢到外国去了。
老丁赶紧靠上去,用自己的肩膀为娃娃支撑起一个暂时缓解委屈的肩膀。他感觉娃娃快瘫痪了,伏在他肩上的脸越来越沉。老丁立刻想到放弃欧洲之行算了,不是为了岳母并不严重的摔倒,而是担心娃娃承受不了长途飞行。可又一想,如果此时放弃出国,等于鼓励娃娃杀到成都,杀到姐姐的婆家,当着她姐夫一大家子人的面,扇外甥女几个大耳光,这不是挑事吗?最佳的做法是淡化此事,而不是给丑事加码,掀起更大的波澜。所以,老丁忍住了,假装没事,一路搀扶着娃娃登机,完成后续的旅行。
娃娃像突然病了,萎靡不振神情恍惚。其间还引起了领队的注意,跑过来询问情况。领队是个香港的男士,普通话不行,把瑞士那座“垂死的狮子”硬说成“水洗的狮子”等等,令人啼笑皆非,但他责任心蛮强,给娃娃拿来各种药品,包括专治女性痛经的特效药。老丁明明知道娃娃得的是心病,任何药品都不管用,但也不方便跟领队说实话,于是挑选了两样预防晕车的药,千恩万谢。
娃娃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影响了大家,开始自我调节,努力振作精神,仿佛领队刚才送来的药品已经发挥作用,她现在好多了。老丁则趁机小声开导,说如今的孩子都这样,独生子女,从小被众星捧月,惯坏了,没有兄弟姐妹,不知什么是“兄弟情义”,因此从小没有养成与人相处和与人分享的习惯,不会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你做小姨的,别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小孩子?”娃娃压低声音反驳说,“都大学毕业读研究生了,二十多岁还小孩子?!”
是,老丁心里知道,二十多岁大学毕业读研究生的妮妮确实不再是孩子,尤其不能算“小孩子”,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不这么想还能怎么想?
“再说,”娃娃气愤地说,“电话是姐姐打来的,姐姐在身边,不制止,难道姐姐也是小孩子吗?!”
姐姐当然更不能算小孩子,姐姐比娃娃大三岁,却比老丁小四岁,但她硬是要求老丁也必须喊她大姐,老丁只能一直喊她大姐。老丁的大姐怎么可能是小孩子呢?不过,这个大姐也确实常常表现出孩子般的不懂事,比如经常把自己家过期的食品拿给妹妹,也不想想,他们家虽然富有,但妹妹家也不贫穷啊,即便贫穷,也不至于吃过了保质期的食品吧。娃娃曾多次为此生气,当面却从来不敢说,仿佛她天生就怵这个姐姐。官太太,习惯颐指气使,且娃娃当初是帮姐姐带孩子才来深圳的,所以姊妹俩不知不觉形成了类似保姆和主人的思维定式。老丁旁观者清,对此心知肚明,但也不方便点破。娃娃因为结婚晚,而且没生孩子,她对自己和老丁组成的这个新家概念不深,常常以为她和姐姐那边才是家里人,丈夫老丁倒像是外人了,这让老丁很不适应,甚至委屈,却也无法改变,只能寄希望时间或许能帮助她慢慢转变,实在转变不了,也只能认了,不认,还能怎么办?这把年纪了,总不能再离婚吧。老丁因此就产生了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他希望娃娃和她姐姐关系亲,这样多少可以弥补一些他和娃娃无后的缺憾;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娃娃因为与娘家人亲而疏远他。老丁给远在家乡的老友打电话,获得的安慰居然是:上了年纪的半路夫妻其实就是一个伴,不能再奢望爱情,甚至不要奢望感情,只要相互不讨厌能够共同生活互相陪伴足矣。老丁一想也是,不管娃娃心里是不是把他当家里人,他们总是生活在一起的,只要他心胸开阔一些,娃娃与她娘家人保持亲密关系不是更好吗?
但是,他没想到,娃娃和她姐姐最终还是撕破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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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的那句“不要脸”和“不得好死”当然是祸根之一,因为那以后娃娃的外甥女并未道歉,而且姐姐也一直未向娃娃表达歉意,甚至都没有因此责备自己的女儿,这深深刺痛了娃娃,让她感觉自己受到了姐姐的轻视。娃娃忍不住对老丁说:“假如我和妮妮之间发生任何矛盾,我姐姐都会毫不犹豫地一屁股坐到她女儿那边,而不管是非标准和做人原则。”
老丁心想,这还用假如吗?事实如此啊!我早看出来了,你怎么才知道呢?但老丁当时什么话也没说,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似乎说什么都是错,直到娃娃和她姐姐彻底撕破脸。
让老丁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撕破脸的直接原因居然是因为钱。这两个都不缺钱的亲姐妹,怎么会为了钱而撕破脸呢?
不对。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是因为钱,还是因为轻视。这引发老丁思考许久,结论是原本最亲密的亲朋好友之间,产生隔阂甚至反目为仇的根本原因不是谁算计谁或谁在经济上占了谁的便宜,而是一方感到自己被另一方轻视了,而这种轻视大多不是故意的,而是无意中流露出一方对另一方的怠慢。比如娃娃与她姐姐,因为娃娃起初是以帮姐姐带孩子的身份来深圳的,在娃娃和老丁结婚之前的那些年,她也确实一直靠姐姐姐夫罩着生活,从娃娃找工作、到娃娃进户口、再到娃娃买房子等等,可以说娃娃在深圳生存与发展的每一步,都得到了姐姐姐夫的照应,于是他们之间形成了照应与被照应的固定关系。这种关系双方已经习惯,并维持和谐,可娃娃与老丁结婚后,这种局面立刻被打破。首先是娃娃精神独立了,再遇到什么事,她不再第一时间向姐姐汇报和求教,而是向自己的丈夫也就是老丁倾诉或求证;其次娃娃和老丁原本都是小中产,就是那种虽然在深圳有房有车有户口,但经济并不宽裕的一类人,而两个小中产结婚后资产叠加,立刻变成了中中产,由每人在深圳只有一套房子立刻变成一家在深圳拥有两套房子。多出的一套用于对外出租,不仅增加了稳定的收入,更让他们感觉自己比之前有钱了。尤其是他们不打算再要孩子,因此无子女抚养与教育开销,更不需要为子女的未来预留房产,因此敢花钱,其生活方式与做派甚至堪比大中产,于是先把国产车换成进口宝马,后是夫妻双双赴欧洲旅游。这一切在娃娃和老丁看来天经地义顺理成章没有冒犯任何人,但在姐姐一家看来却非常不习惯不顺眼,甚至联想到“示威”或“造反”。因为姐姐当时开的是国产帕萨特,并且只去过新马泰旅游,如今靠她罩着的妹妹却开上进口宝马且夫妻双双赴欧洲旅行,能让她不产生想法吗?而嫉妒这种事,专门发生在同类身上,旁人,比如邻居或同事或普通朋友,看你开宝马去欧洲即便嫉妒也是非常轻微和短暂的,不会嫉妒到心里。深圳人忙得很,谁管你开宝马去欧洲啊,即便注意到了,不是恭维两句就是说一两句无伤大雅的酸话,不会往心里去。只有同类,比如娃娃的姐姐,看着娃娃突然比她奢侈,才会极不适应、不习惯、不顺眼,甚至认为娃娃嘚瑟、忘恩负义等等,因此越想越生气,最终怒不可遏。那次从欧洲回来,娃娃和老丁放弃旅行社提供的北京至深圳免费机票,自掏腰包直接飞贵阳,却发现母亲摔伤并不严重,只是青紫了一块,最终也没有让姐姐或外甥女从成都赶到贵阳照顾,只是劳烦父亲勉为其难上街买菜而已。姐姐的电话和外甥女的谩骂,纯粹是她们因为“不适应”“不顺眼”而做出的过激反应,借题发挥罢了。老丁后来与岳父聊天,获悉岳母根本没那么严重,只是岳母与姐姐电话聊天,说到自己在厕所摔了一跤罢了,他们也根本不知道姐姐因此给娃娃打电话让她放弃欧洲之行,更不知道妮妮骂小姨“不要脸”和“不得好死”。
说到底,还是因为轻视,是姐姐一家对娃娃和老丁组成的这个新家的集体轻视,并且这种轻视最终体现在如何处置父亲留下的那套房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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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不算高级,但位置相当不错,位于甲秀楼对面的省委大院内,因此还值几个钱。父亲去世后,母亲被两个女儿接到深圳,老家的那套房子就一直空着。老丁曾经建议岳母干脆把贵阳的房子卖了,然后拿这个钱在深圳另买一套小房子,深圳的房子升值快,租金高,比空置在贵阳好。另一个理由他没说,假如岳母是他的生母,或者干脆是“外人”,老丁或许就进一步说,人老了更该有自己的房子,房子是一个人的底气,女儿孝顺“请”老太太去住,比老人自己没有房子“赖在”女儿女婿家不走更有自尊。老丁显然是好心,但岳母原本就因为小女婿不是官员不如大女婿有钱而瞧不起他,自然不会按照他的建议做。等深圳的房价涨了几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老太太再回贵阳看着那套房子,气不打一处来,想着反正也不会再一个人回来住了,不如把它卖了。
老太太是跟大女儿一起回贵阳的,因此她们打算卖房子的事情娃娃根本就不知道,直到她们去办理房产过户手续,被告之必须所有的子女到场当面签字画押才可以,姐姐才给娃娃打电话,让她回贵阳当面签字。娃娃的第一反应是突然与意外,认为卖掉父亲留下的房屋这么大的事情应该事先与她商量,而不是等到办理过户手续必须有她签名才通知她。当年家里买这套房子和装修这套房子的时候,娃娃是出了钱的,并且出了和姐姐一样多的钱,父亲因此也有言在先,将来这套房子她们姐妹俩都有份儿,怎么母亲和姐姐决定卖房子之前都不与她商量一下呢?
放下电话,娃娃并未立刻飞贵阳,而是先将心中的不解和不满对老丁诉说。这对老夫妻因为中年后才结合,并且没有共同的孩子,所以谈不上恩爱,也难培养出真正的亲情,但毕竟共同生活多年,彼此不知不觉成了对方的生活伴侣与精神依靠,所以娃娃接到姐姐这样的电话并且内心不解和不满后,几乎是出于本能和别无选择地先告诉老丁。
老丁略微沉思了一下后回答:“几年前我建议你妈卖掉贵阳的房子在深圳另买一套,她不听,现在深圳的房价已经涨了几倍,这时候才卖贵阳的房子,估计在深圳再买不成任何房子了。”
娃娃给姐姐回电话,没说她订了何时的机票回贵阳,而是把她丈夫老丁的观点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出来,说现在卖房子已经没有必要了吧?因为深圳的房价涨得太高,卖了贵阳一套大房子在深圳连一套小房子也买不成了啊。
“谁告诉你老妈准备在深圳买房子了?”姐姐不耐烦地问。
“不买房子?”娃娃反问,“那卖贵阳的房子干什么?”
“这我不知道。”姐姐悻悻地回答,“你自己跟老妈说吧。”
说着,姐姐就把手机递给老妈,或者并没有递,只是开了免提,让老妈跟小女儿说。
老妈支支吾吾,大意是说,姐姐的孙子快上学了,想在好学校附近再买一套学区房,方便孙子上学,一时凑不齐那么多钱,所以打算卖掉贵阳的房子支持她姐姐一把。
听上去合理,但娃娃不舒服。因为姐夫是大官,即便不贪不腐,在深圳这个最早推行高薪养廉的超级城市,早已经富得流油。再说,即将上学的小孩并非姐姐的孙子,只是外孙子,真正喊小孩孙子的是姐姐的亲家。亲家比姐姐家更有钱,单看得见的别墅就有两处,并且对方也是独生子女,即便他们的孙子确实需要学区房,也应该先由婆家出钱至少是婆家和娘家共同出钱。娃娃不相信两个富得流油的爷爷奶奶家和外公外婆家买不起一套学区房,还必须让孩子的“外祖太太”卖掉自己在贵阳的老宅才可以。骗鬼呢!
娃娃在姐姐面前像保姆,但在老妈面前却是女儿,尽管是不受待见的女儿,但毕竟是亲生女儿,所以她这时候敢于表达自己的疑问,说:“深圳的学区房都是千万以上呢,你那套贵阳的房子能卖多少钱?全部给她也不够啊。”
“凑一点是一点吧。”老妈回答。
“这房子现在能卖多少钱?”娃娃问。
“两百万。”老妈回答。
“全给姐姐帮她外孙子买学位房吗?”娃娃又问。
“是。”老太太如实回答。
“不对吧?”娃娃嘀咕。
“怎么不对?”老太太不解。
“那房子也有我一份啊。”娃娃说,“当初买房子和装修房子的时候,我都和姐姐一起出钱的,并且老爸也说房子有我一份的呀,你们现在打算卖掉房子,事先都不跟我商量,还打算把卖房子的钱全部给姐姐,对吗?”
老妈不说话了,电话那头一片寂静,一如当年在北京机场那种情况。但此时的娃娃底气比当年壮了许多,她没有再对着手机“喂喂喂”,而是干脆把手机掐了,下意识里似乎仍然担心话筒里传来尖叫和谩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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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坐在沙发上流眼泪,老丁没有再如当年在北京机场那样靠上去给她一个可以支撑的肩膀,因为娃娃有沙发依靠,沙发似乎比老丁的肩膀更可靠。但看见老婆流泪,老丁仍然感觉自己应该给予娃娃一点安慰,于是他说:“先不管它,反正没有你的签名房子卖不掉。”
“不是我计较,”娃娃说,“当初他们买房子的时候,我刚好下岗,身上真的一分钱没有,还报喜不报忧,不敢对爸爸妈妈说自己在深圳的难处,但姐姐是知道的呀。她丝毫没有考虑我的处境和感受,宁可让我到处借钱,也没说帮我先垫上,硬是逼着我和她出同样数目的钱。现在她们要卖这套房子了,却连招呼都不跟我打,还打算把卖房子的钱全部给姐姐买外孙子的学区房,你说气不气人?”
老丁立刻点头,表达气人,特别气人!但是,他却没说话,因为,他不能挑拨离间。在老婆面前说她娘家任何人的不是,哪怕是为了安慰老婆而这样说,事后经过时间的发酵,都有可能被秋后算账成“挑拨离间”。
这时候,贵阳的电话再次打过来。来电显示是姐姐的手机,里面传出的却是老妈的声音。老妈问娃娃:“你想怎么样吗?”
娃娃看一眼老丁,没有说她不满意她们事先没有与她商量,而是说:“我的意见最好不卖,因为爸爸葬在贵阳,将来你自己也会葬在那里,我们每年回去扫墓,不能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吧。”
电话那头又寂静片刻,给老丁的感觉是岳母正在与大女儿商量。果然,片刻之后,老太太说:“这个没关系,可以住在你姐姐的同学菲菲那里。啊呀你不晓得,菲菲的老公现在是省高院副院长兼反贪局局长了,他们家那房子大的……”
“老妈!”娃娃忍不住打断她,“要说住同学家,我自己在贵阳也有许多同学,同学当中也有当官的和房子大的,但回去给你们扫墓,怎好每次都住同学家里呢?再说我们从小在贵阳长大,那里是我们的故乡啊,我们家就我和姐姐两个人,再无其他亲人,如果房子卖了,我感觉在故乡就没有根了。”
“哎,你们什么意思啊?”老妈发火了,“当年鼓动我卖房子的是你们,现在阻止我卖房子的还是你们,还不是惦记我这套房子吗?告诉你,这套房子是我和老头子的,现在老头子死了,房子就是我的。我的房子我做主,我想不卖就不卖,想卖就卖!”
老妈说完,居然不等娃娃回答,立刻把电话掐了,看来她真生气了。
关于老丁建议岳母把贵阳的房子卖了在深圳另买一套小房子被老妈拒绝的事,老丁对娃娃说过,当时娃娃就指责老丁多管闲事爱吃屁,说你虽然是好心,但老妈肯定认为你是惦记她这套房子。彼时老丁还不相信,他认为老妈毕竟是国家单位职工,并且在省委大院生活了几十年,这点见识还是有的,不可能这么不明事理,她不想卖房子肯定是不想断了在贵阳的根,绝对不会怀疑女婿惦记她这套房子。再说,在深圳买房子肯定还是用老太太自己的名字,而不会是女儿更不可能是女婿的名字,因为,他们的名下已经有两套房产,不允许再买了,老妈怎么可能怀疑他建议买房子就想占为己有呢?不可能啊,绝对不可能,可现在,这话果真从岳母嘴里说出来,老丁深感知母莫如女,自己作为女婿,对岳母终不如她亲生女儿了解啊。
娃娃倒不在意,挂了就挂了,反正她不回去签名那房子卖不掉。不是你的房子你做主吗?可以啊,你卖啊,不必跟我说呀,谁怕谁啊。
娃娃也没有重翻旧账,没再骂老丁“多管闲事爱吃屁”,因为实践已经证明,老妈当初如果听从老丁的建议,把贵阳的房子卖了在深圳另买一套,现在可不是两百万了,至少大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了!当初不卖,现在才卖,还打算买学区房,买个“学区厨房”还差不多!
不大一会儿,电话再次打过来,仍然是姐姐的手机,估计还是老妈,看来是姐姐做了老妈的思想工作,让她意识到没娃娃的签字房子根本卖不掉,这时候还真不能跟娃娃翻脸。
娃娃不接,故意跑去里间上厕所,老丁看着手机叫个不停,忍不住想接,告诉对方娃娃不在,去卫生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与其以这样的方式掺和进来,不如任由手机响,或许这正是娃娃的“拉布策略”,有意怠慢对方。自己这时候如果好心帮她接电话,没准两头不讨好,属于真正的“多管闲事爱吃屁”。就看着手机响,再看着它停,最后看着娃娃从里间回到客厅。
老丁以为这时候娃娃的手机会再次响起,并且他八卦地猜测,如果此时再响起,娃娃会不会接呢,接了之后会怎样说呢?可是,等了很长时间,娃娃的手机并没有再响起,搞得老丁恨不能跑到贵阳让她们把电话再次打回来,更后悔刚才没接。如果接了,告诉大姐或老妈娃娃去卫生间了,让她们等一会儿再打来,这时候贵阳的电话就一定打过来了。可惜老丁刚才没接,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那边老妈和姐姐以为娃娃赌气了,故意不接她们的电话,因此才没这么快打回来,或许双方确实都需要一段冷静期。
……
(原载《清明》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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