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文艺》2022年第4期|朱秀海:真实的生活(节选)
2023-11-07小说天地朱秀海
他们同住在一座风光旖旎游人如织的半岛上,居所却不在观光客趋之若鹜的区域。有一条双车道的柏油路百转千回地从入口直达被称为“老虎尾”的半岛顶端的岸岬,其间先要行过一段……
他们同住在一座风光旖旎游人如织的半岛上,居所却不在观光客趋之若鹜的区域。有一条双车道的柏油路百转千回地从入口直达被称为“老虎尾”的半岛顶端的岸岬,其间先要行过一段长达五公里的弧形的海滩路,被这条路半围起来的就是那片眼下在国际上也有点名气的黄金海滩,游人一般到了这里就驻足不前了,但是柏油路却没有停在这里,它继续向前穿过一座小到不能再小的渔村,再往前是一片因过分葱郁而显得光线阴暗下来的森林。说森林有点夸张,只是车子驶进林间后一时的感觉。很快森林就结束了,豁然开朗地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花木掩映的园林,很私密的样子。围墙却普通,乍看都像是用当地种得活的一种小竹子随着地形野生出来的,但还是加了一点不易觉察的铁栅栏。竹子长得细而密,一丛丛积压在一起,接青叠翠,让外人难以看到围墙内的景象。有一忽儿他甚至怀疑这是一座发了财的渔民自建的院落。这种院落他在岛上见过不少。但车开进去,里边的天地就大了。通向主建筑的道路新铺上了柏油,双车道,一条望不见尽头的三角梅长廊完整地笼罩着它,三角梅都在盛开,其间还杂有南方不多见的玫瑰和蔷薇。四月末的日子,有一处白蔷薇开得热烈而浓密,令人惊心动魄。
车子再往前行,他就看到了一座美式乡村风格的别墅。整幢建筑在一片被各种颜色的花点缀的深沉的墨绿色中显得不算很大,但是工艺品一样精致,好像还是一座崭新的建筑。
她很早就在门前台阶下等他了,而且——也许只是他自己的感觉——看上去对他没有陌生感。
“欢迎你来。”
她逆着初升的阳光望着他,眼里带着笑,温柔地说,然后便不顾他了,转身踏上台阶往别墅里走。“跟我来吧。”她又补了一句,让他听出了某种残留的他曾经十分熟悉的江城口音。
走过一片被雨水打湿的路面,上了三层台阶,他在门厅外停了一下,寻找换鞋的地方。这时他听到她在门里说:
“进来吧,到里面来换鞋。”
他在擦鞋垫上反复擦鞋底,才走进去。她已经把要换的皮拖鞋放在他面前了。
一层有一个很敞亮的大客厅,蓦然突兀地撞上他眼睛的是一架大三角钢琴,就放在客厅中心。他认得那个外国牌子。四面是落地窗,不是落地窗的壁上全是装满精装书的书架。他还留意到了一套价格不菲的音响系统,以及款待客人的名贵组合沙发。这些年对于家具他也算是个行家了,看出来了,家具式样保守,但是贵重,所有的家具边缘都镶有金色饰条。
两个人在沙发边面对面坐下来。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拘谨和不适。
“茶,还是咖啡?”
“啊,不用麻烦了吧。”他说,“我就是来送一本书。”
“咖啡吧。”她主动替他点了咖啡,“本地产的,比南美的还好呢,新牌子,叫什么,啊,‘玫瑰美人’。”
女佣用了一点儿时间才上了咖啡。手工现磨的,味道浓厚,醇香扑鼻。他知道这款新牌子咖啡,眼下已经成了当地卖得最俏的旅游特产了。
等待咖啡的时间里他们就一言不发地坐着。
“喝得惯吗?”
“啊?”
他本想开个玩笑说和我们当年在大学里喝的咖啡可是没法比,但他不想首先提起往事。
“从来没到过这边吗?我听说你也一直住在半岛上。”还是她先开了口,并且一眼一眼地看他,在他的感觉里像是在一页一页地翻陈年旧书。
“哦,是的。我住这里很久了。你先生不在家吗?”
“他住院了。你知道他今年八十有六了,身体一直不好。过完春节滑了一跤,就住院,直到现在。”
“你不到医院去陪他吗?”
“他也算是个人物了,省长特意批示给他配了护工,白天晚上都有人照顾。我要做的是每个星期去看他一次,处理一些医疗费用上的事。”
有那么一两分钟两个人都没说话。他一直不看她,她也没有看他。
“你不见老,还是那么……”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她已经明白了。
“真没想过我们住得这么近。有人说……”
她终于没有把话说完。
男人的心忽然起了点儿急躁,想起了自己为什么来。“昨天我到市里,你先生的一位朋友,不,是学生,听说我也住在半岛上,就托我把他新出的一本书送给老师。真是不巧,您先生不在家,我不能亲手交给他。”
“没关系的。这一年多他已经不看书了。你交给我就好。”
他这时才敏感地注意到她一直没有用您称呼他。
他把书从包里掏出,放在茶几上——一本印得很漂亮的书——然后站起。
“我告辞吧,不多打扰了。”
她没有挽留,跟着站起。
“好吧。我正巧今天要去医院,可以顺便把书的事告诉他。”
她送他走出别墅,下台阶,一声不吭地看他上车。
倒车用了不少时间。然后他从打开的车窗内向车后一侧的她摆了一下手,算是告别。她也举起了一只柔软的小手动作不大地向他摇了一下,然后看着他沿着那条因为刚刚又下了雨弄得满是积水的花廊把车开出去。
三个月后他听到了她先生去世的消息。讣告上了北京的电视台和报纸。
又过了不少日子,几乎入了秋天,在半岛尽头“老虎尾”岸岬前一座废弃的灯塔顶楼,他又看到了她。
当时他正沿着已经没有扶手的楼梯走向灯塔的最高一层——这段楼梯很危险,但他常来,不怕——她恰恰相反,正要从最高一层往下走,就先看到了他,在楼梯口一侧站住,并让开了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感觉到了上面的一双目光,抬头。
两个人就这样一上一下,默默地望着,渐渐地,都微笑起来。
“真没想到……”她含混地说了一句,像是表达意外邂逅的喜悦,又像是在打趣这终归躲不过去的相逢。
他没说什么。迟了一刻,继续走完最后几级台阶,踏上顶楼,走向面向大海的那个连生锈的窗框架也失掉了的大瞭望窗,站了一会儿。
他以为她走了,一回头却又看到了她。
“怎么,你没有……”
“这么巧遇上,也算难得,你就不想对我说点啥吗?”她的眼睛仍然在微笑,一边用一种友好却又不想显得过分亲热的声调说道。
“其实……第一天从电视里看到讣告,我就想过去看看……”他嗫嚅道,到底没有把“您”字说出来,“可是一想到那么多省里市里的大人物都在那儿,我就……”
“你不去我也理解,用不得找许多理由……你凭什么要去看我呢?不是吗?”
刚才说话时他一直背向她,现在他回过头来,盯着她一直都在微笑的眼睛道:
“你这样说就没良心了……可是,我什么人哪,再说你也有可能不稀罕。我不想做一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丧事办完这么久,住得这么近,也不去同情一下我,也是这个理由?”她紧追不舍道,并且开始使用一种嘲讽、责备和自怜的语气。
不过这声腔中有一点东西他感觉到了,而且喜欢:她仿佛已经从丈夫去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或者应当这么说,她已经不再被失去丈夫这件事困扰了。
就因为这一点点喜欢,他说出了下面的话:
“好吧,我现在郑重地对你失去那么著名的丈夫补上一个哀悼。请您节哀顺变。”
她也走到那面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四方形窟窿的瞭望窗前去,目光幽幽地眺望着大海,半晌才道:
“你那么有名的妻子去世后,其实我好几次想去看看您……可是,我胆小,怕被你拒之门外。”
他真诚地吃了一惊,望着她,几乎要叫起来了,道:“那怎么可能!”
说完他就后悔。他不想让她觉得这句话里含有他想和她再续前缘的意思。
“回去吧,要下雨了。”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谁都不想再说什么时,女人望着海上天穹下蓦然翻卷起来的大团乌云,惊慌道。
刚出灯塔,雨就大滴大滴泼洒起来。他和她却都是沿着海边新修的木栈道跑步过来的。
“怎么办?雨太大了,回灯塔里去吧!”她提议道。
“灯塔里四处透风漏雨……要不,我带你跑几步。我家离这里不太远。”说到这里他马上又补一句,“你可以拒绝的。”
她没有拒绝,正巧雨又停了。两人跑了一段路,中间他等过她一两次,这时他们巧遇了一辆放空的出租车。十分钟不到,两人已经进了他的家。
和他见过的她的独栋美式乡村园林别墅相比,他的住处更靠近半岛顶端,绿植不多,庭院也不大,但距离喧闹的旅游景区更远,四周围林木更密,环境因之显得更为幽静。
车子来到院门前时雨就停了,她随他就在那里下车,他付了车费,然后带她一路走进去。她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座白墙黑瓦的房子,房子极大——比她家的别墅大多了——可是就建筑风格论则平平无奇,让人想起一些公共建筑。倒是进门换了鞋,再回头时她的一双眼睛刹那间就睁大了,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声:
“你们家好大!也有一架这么高档的三角钢琴!”
她迅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客厅很大,给人一种身临某个国外小广场似的感觉,中心摆放着一架久负盛名的奥地利“贝森朵夫”三角钢琴,且是价格最高的一款,比自己家那一架同品牌的价格要高出不知多少倍。如果说她家那架钢琴基本上是个摆设,这一架则完全可以在大型音乐会上供专业演员演奏使用……完全是一架三角钢琴中的极品。
回到自己家里他明显放松多了,如同一只动物回到了自己的巢穴,连气味都是舒适的。他回避了她因意识到自己失态出现的窘迫表情,不看她,却很写意地对她挥了一下手,道:
“她本来就是学钢琴的,完全是因为不幸才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这么好的一架琴就成了摆设。眼下就更……”
“我有点冷。”她忽然说道。因为一扇窗子没关,风从屋外刮进来,还裹挟着一些雨点,真的让她发了抖。“衣服都湿了……我能在她的房间里换换衣服吗?不,瞧我说了什么,你们当然共用一间卧室……可是我没想到今天会下雨,天气预报说今天没雨……”
他把一时显得有点语无伦次的她引进自己的卧室,打开衣橱,看着她,大了胆子说:
“还是换我的吧。她的衣服你不忌讳?她在世时我们一直分房睡。原因是她每天都有公务,睡眠时间长期不足,必须休息好——你当年不是喜欢穿我的衬衣吗?”
她脸红了,默默飞了他一眼,但也就是一眼,就闪开了。
但他意识到了这一刻她心中的高兴。
“你出去,等我喊你进来时你再进来。”她努力地不把欢快的情绪喊出来,但他还是感觉到了。
两个人之间那条隐隐约约的线一旦被突破……她再对他喊可以进来时,他看到的情景和他的想象差别不大:她换上了他的一件花格子衬衣,人也上了床,拉起被子盖住了脸。
他们连续三天留在大得惊人的床上,如同当年他们在江城同一所大学他的宿舍里度过的最后三个日夜一样疯狂。那年他读研三,她读大四,都面临着毕业,穷到时常一天只吃一顿饭,还是从学生食堂里打来的最便宜的简餐。安静下来两个人就一起遥想未来。他学生物,她学新闻,但专业和爱情无关,从第一次在大学学生会操办的简陋舞会相互望见,两个人就像火焰遇上了火焰,星球撞上了星球,两个人的心,不,是生命,全部熊熊燃烧起来,是那种有可能毁掉一切的、投入了全部青春生命的激情燃烧。当时他认为她就是他此生中的唯一,他的天空和大地,他的山川森林和清溪草地。而她也有这种感觉,仿佛她遇见的不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英俊青年,而是她自己的生命、心、魂灵遗失在前世的一半,今天他们重逢了,除了在一起像一只冲天的火炬一样把自己燃烧成灰烬,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样表达那种发自生命深处的无可替代也无可选择的依恋与缠绵。是的,甚至不是爱,仅仅是依恋和只想将两个人合在一起永远不分开的渴望。只有一种事物能让他们分开,就是死。
可怕的是当时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两个人没有未来。在那样一座大都市里,所有的灯红酒绿他们都非常有幸或者说不幸地见识过了,可所有的那一切——轻歌曼舞,衣香如花,鬓影春风,还有财富,虽然只是远远看到了黄金的颜色,嗅到的也只是它才能发出的诱人的气味——都和他们无缘,而自忖他的才华和她的美貌,他们一度也坚定地认为那样的生活应当属于自己,至少他和她应当成为那种白玉为堂金作马的浮世繁华中的一员并且一生都能够享受到它。
他们曾一天天在耗尽火山熔岩般的激情后,相互蜷缩在对方怀里,仔细探讨过每一条进入这种梦魇般的浮华之境的大路和小径,甚至想到过他们有限的人生阅历和经验能够帮他们想到的最不可思议的方式,但结果却全是绝望,而所有单独的绝望加起来又围成了四面高起无法逾越的绝望之城。终于有一天,她在他怀中哭了,而他也很快就看到她和一名西方留学生跳着刚刚兴起的新的火辣辣的狐步舞。
他虽然妒火万丈但还是心软了,选择了原谅,以和她分开的方式给她自由,同时也记下了一件事:这在他们两个人都是巨大的人生挫败,是第一场挫败也是最会让他和她铭心刻骨痛苦一辈子的挫败。可在那个时代,这种发生在大学校园里的景象又极为平常。一个月后她在拿到了毕业证学士学位的同时也拿到了签证,要和那位西方留学生一起离国远行。
两个人单独见了最后一面,还是在那间曾让他们以为耗尽了生命的全部热情的简陋的学生宿舍。她扑上去死命抱住他,那一场痛哭惊天动地。他咬牙坚持住了,不让自己和她一起哭,却听到了左胸深部心脏发出的碎裂的声音。
当天他唯一不是很能理解的,就是她此刻的悲痛怎么也会如此强烈!
“你是我一半的命,一半的肉体,一半的心,我现在离开你,是要把我自己撕裂成两半,一半去异国他乡,一半留在你的身体里。”她最后揩净眼泪,这样对他说道,“你给我记好了,我一旦成功了就回来,和你过我们‘自己的生活’,‘真实的生活’。”
然后她用很大的力量推开了他,整理衣服,又细心地补妆,开门离去,风一样快地消逝,再没有回头。
她出国那天他没去机场送她。和她说的正相反,她弃他而去没有给他留下半个她,却带走了半个鲜血淋漓的他。他觉得自己从她离开那天起就不再完整,他成了半个男人。
为了逃避校园内她无处不在的衣香鬓影,他毅然放弃留母校任教的机会,带着对未来人生巨大的不确定来到了这座遥远的半岛。一个研究生物的人进入职场之初是不会被人重视的,但负责招聘他的人重视他获得的研究成果。由于他研究的是一门商业大潮下谁都不愿去研究的冷门科学——热带外来植物在半岛的分布演化及生长习性——很快就他本人也异常意外地获得了半岛有史以来第一个国家级大奖,荣誉、待遇随之而来,第二年早春他便在一次政协会议上遇上了自己后来的妻子,也是被引进的人才,一位刚刚在国家级钢琴比赛中拿到唯一的金奖的青年演奏家。市长亲自撮合他们俩的婚姻,最初他以为女钢琴家不会看上他,但这件事居然进展得异常顺利,而这时他远赴异国的旧情人却自离去后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再给过他,连一封信、一张明信片都没有寄过。她让他们之间的联系中断得这么彻底和干净,先是让他伤心,后来反倒给了他暂时的忘却,连同身心的解脱和自由。让他多少有点诧异的是女钢琴家对他的感情升温很快,接触后他才发现她竟是个温柔寡言的女子,有一副典型的知识分子的平静与从容,面冷心热,待人诚恳。但是心里也生出过一点模糊的不安:一旦开始谈婚论嫁,女方就表现出了比他更成熟更主动的心态,两个人还没有经历热恋她就成了他的未婚妻,随后她也就成了一名极称职的妻子。这一切都和他的初恋经历完全不同。直到走进婚礼现场,他都有一点晕晕的感觉。
十年前他们才搬进这所位于半岛顶端人迹罕至的房子,之前她一直住在省歌舞团分给引进人才的一套大三居的政策房里。这时她早已不是那个文艺团体的首席钢琴师,她从政了,先是副局长、局长,后又成了本市分管文体科卫事务的副市长,有了秘书和专车,他却在家庭生活层面失去了妻子。也不是全部失去,但是妻子的绝大部分时间都不再属于他和她的家。再后来一些绯闻传到了他耳中,而他的副市长妻子知道后当晚早早结束了公务活动,回到家里和他开诚布公地进行了一次谈话。
“啊,我并不想做这个副市长,但现在也后悔不来了……一个班子总得有一名女性……你今天听到的那些话不是真的,我希望你相信我的清白和洁身自守。当然如果你因为这个想和我离婚,我也会表示尊重。不过……我另外还有一句以前没有机会说的话,今天倒可以说出来了:我就是当了副市长,可也仍然想做一个我丈夫认可的好女人、好妻子。”
三天后他开车带她回到自己的别墅里,收拾了两大箱子衣物,直接搬进了他的房子里来。晚上并肩躺回到他那张大得让人产生空旷之感的床上,他终于将憋了许久的话问了出来:
“二十五年了……说说,这些年先是在国外,后来在国内,是怎么活过来的?”
“我简单地交代一下。”她苦笑了一下,看他一眼道,表情中显示出自己其实并不情愿。“詹姆斯,就是那个带我出国的留学生,其实我们不是恋人,当初说好了我们假扮成一对恋人,是为了方便他把我带出去……刚到英国我们就分开了。”
“后来呢?”一段很久的沉默过后,他接着问道。
“我一个人在英国,没有生活来源,就去了美国。我是学中文的,英语还凑合,去美国是想加入一家华侨办的中文小报当记者,我本来学的就是新闻……可是到了美国后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我过了一段居无定所的日子……说实话,很可怜的。
“一个女人,无依无靠,又年轻,任何一种工作都干不久的。你懂我的意思。我不停地换工作,什么都干过,只是没刷过盘子。不是不想去,是害怕晚上……我干的全是一些和文字处理相关的工作。为中文小出版社当过临时编辑,帮人当枪手翻译过文章,有一阵子还试图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书,想当个作家,也没成功……一转眼十几年就过去了,直到遇上我老公。”
“你是怎么遇上那位大师的?”他明知故问道,因为他想让她自己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对他讲一遍。
“那年,他作为访问学者,去美国爱荷华州一所大学进行学术交流。我当时恰好寄居在那里。”说到这里她敏感地看他一眼,迟疑了一会儿,见他没说什么,才接着说下去,“也没啥好避讳的。我希望你理解我当时的处境。我穷得很,租房的钱都没有……那样做也是没办法。”
“我理解。”他说,目光盯着天花板,语气听上去有点斩钉截铁。“过去的二十五年里,我也有过一些同样的经历。”
她心中热起来,有点感激他的体贴,将身子往他身边挤了挤,人也仿佛一下子松驰下来,又想了想,道:
“他……是江浙人,吴侬口音重,那所大学临时给他配的中文翻译听不懂他的汉语,学术交流刚开始就进行不下去了。我当时同居的一个外国老头儿,其实我们也是有过结婚打算的……正好也在现场,忽然想起我,说我有一个从中国来的研究生,可以让她来试试……他这么说是撒谎,我并不是他的研究生,但当时也没人计较,于是我就到了现场,给我老公——刚过世的这一个——做中文翻译。”
“你交了好运。不但成功地为他做了翻译,还让老头儿看上了你。”
她的脸慢慢地起了红晕,不安地看他一眼,道:
“你就不能不这样说话吗?我当时的经济状况,真是窘迫到了面包都吃不起的地步。我差一点自杀。任何一个人给我工作,给我饭吃,给我房子住,还有安全方面的保障,我都可能嫁给他。这和爱情无关,只和活下去有关。”
他又有好长一阵子不说话,也不看她,只看着天花板。
“怎么,不想打破砂锅纹(问)到底了?”等了他一会儿,她不想等了似的,也许是意犹未尽,换了一种嘲讽却不失友好的腔调看着他道。
这时她才意识到他的眼睛全是泪水。
“怎么了呀你。别这样。现在说起来,恍若隔世,连我都不怎么伤心了。”
他借着下床去找一件小东西避开她的注视,让自己平静……回到床上后,他能够看她了,笑道:
“我刚才不说话,是怕你觉得我在审你……你愿意往下讲就讲。”
“我不信。我都不怕了你怕什么?就是到了今天,我老公去世了,我也仍然是他名正言顺的太太。我就是到这里跟你鬼混,也还是他的遗孀。我啥也不怕。要怕也是你怕。你要是怕,我就离开。”
“对不起,终归是我错了……我认错还不行吗?”
“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当时他就对我或者我就对他起了什么心思。他到底也是受人尊敬的大学者呀,没那么俗。他其实也不风流。可能是因为我的现场翻译让他满意,离开时听说了我的境况,特意从大学给他的酬金中取出一部分付给我做小费。说是小费其实数目不小,足以让我省吃俭用在美国过两年。两年后他第二次去讲学,提前打电话通知我,仍然请我为他做翻译。”
“这一次的结果是他把你带回国,还让你成了他的夫人。”
“我就是这样做了,也轮不到你今天说三道四吧。我出国快二十年了仍旧一贫如洗,我又不能一直年轻下去。继续留在国外过那种穷困潦倒又没有安全感的日子,每天对我都是一种摧残。嫁给他是我经过慎重考虑作出的正确选择。”
这一夜他们搬到一起后第一次没有缠绵。凌晨一点,他被点点滴滴的声响惊醒,下床走出去,发现她正在他前妻的卧室和衣帽间里巡查。
“她还真藏了点衣服呢,”见他走进来,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吃惊,回头道,“她一个副市长能有多少收入,买得起这么多贵重的时装,还有这些包包。”
“你老公不会连一个这样的包包都没给你买过吧?”他说。话说出去才知道并不恰当。
“还真没有。你不要老用这种话伤害我。我嫁的是他,不是你,所以他怎么对我也轮不着你冷嘲热讽……好像还有一点吃醋。”
“我可以道歉吗?”
“你道什么歉?再说我也不需要。谁让我命苦呢?他的秘密让你知道也没关系。我老公一辈子虽然功成名就,钱也挣到一些,可他出身苦,一生节俭。这几年他年年出国讲学,却从没想过给自己买一套像样点儿的西装。”
“那我替他说一句……他这辈子活得不值。”
“好啦,别老说我们家那一位了,也别老说我的过去,也该说说你们家这一位了……看出来了,虽然有人送她这些衣服和包包,可在我看来,这些贵妇人穿的华装丽服她有可能只在家里偷偷试穿过一两次,更多的恐怕是拿回来就挂在这里,她动都没机会动它们一下。真是暴殄天物啊。”
“她不像你,不管前半生如何,后半生成了名人的太太,有机会整天穿得像个英国贵妇人。她是公务员,一出门就有摄像机跟着,只能穿她那一种职业穿的服装。”
这次她没再和他斗嘴,却不客气地从他妻子的衣橱里取出了一件连吊牌还没动过的袍子,看着他,眼眸都因为欢喜而湿润了,道:
“这可是法国名牌……我能替她试一试吗?”
“你要是不忌讳……”他耸了耸肩,道。
“那你快点出去!”她欢喜地叫道。
他走出去,在门外立了好大一会儿,才见她穿着那件华丽的、反正他怎么也看不出哪儿好的袍子走出门,涨红了脸,少女一样娇羞地看着他,道:
“怎么样?好看吗?……我穿上它像不像她?”
他本想开玩笑说一句“你比她漂亮”,但想到了故去的妻子,终于没说出口。
……
(全文刊发于《广州文艺》2022年第4期)
朱秀海,当代作家、编剧。河南鹿邑人,1972年入伍,先后在武汉军区、第二炮兵和海军服役。两次参加边境作战。曾任海军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第八、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痴情》《穿越死亡》《波涛汹涌》《音乐会》等长篇纪实文学《黑的土红的雪》《赤土狂飙》,中短篇小说集《在密密的森林中》《出征夜》,电视剧《百姓》《波涛汹涌》《军歌嘹亮》《乔家大院》《天地民心》等。曾获第二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第一、五、九、十一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八五”期间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第八、十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第三届电视剧风云盛典最佳编剧奖;中国电视艺术五十周年全国优秀电视剧编剧奖;冯牧文学奖等。《音乐会》入选“百部抗战经典图书”,《乔家大院》第二部入选“2017年中国好书”,《远去的白马》入选中宣部2021年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荣立二等功两次、三等功两次、海军通令嘉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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