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3期|春树:在威尼斯
2023-11-07小说天地春树
从机场出来,我在柜台买了张到威尼斯的船票。之所以没买陆路,是上次来威尼斯的时候也是坐船去的。我很想再体验一番坐船的乐趣。回忆已变得模糊,上次我怀孕了,只记得大白天,河水……
从机场出来,我在柜台买了张到威尼斯的船票。之所以没买陆路,是上次来威尼斯的时候也是坐船去的。我很想再体验一番坐船的乐趣。回忆已变得模糊,上次我怀孕了,只记得大白天,河水有点发浑,阳光照在河水上泛起点金色光斑,看久了会有点困倦。我出机场,按照标识找坐船的地方,先是看到几个人在牌子下等,走过去一看,是公共汽车站。我左顾右盼,一个个子小小穿着紧身夹克的男人凑过来,用意大利语说了几句,见我不懂,就换成英语,我说坐船,他热情地指了指左侧,让我从那里走过去。刚开始我还以为他要骗我点什么,等我谢过他走了一分钟,一回头他并没有跟上来,才意识到他就是个典型的意大利人。
旅行刚被允许,没什么游客,路上的人不多,他们从我对面的方向走来,目的地是机场,似乎除我之外,并没有人去寻找船。一时间我有点怀疑我是不是走错了,路边的标识却写得清清楚楚,上面还画了只船。一种有些迷茫的恐惧感非常熟悉地降临了,我蹲下来坐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给自己卷了根烟,扯下口罩,抽了起来。抽完我站起来,接着往前走。直到走到这条路的尽头,果然看到了码头。
零零散散的几个人站在那里等,我拿起票,查看上面的站名。前面有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我走过去,他看了看我的票,指向左手边最后一个站台。态度很友好,很放松的样子,和德国人的略为紧张完全不同。船什么时候来?我本想问一句,又有点懒得开口。有台咖啡自动贩卖机,我过去买了一杯拿铁,坐在花坛的台阶上,边抽烟,边喝咖啡。味道还不错,我拍了张咖啡机的照片,发了条朋友圈:喝到了第一杯意大利咖啡,味道还不错!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人,都是一对对的,或许他们是去度假,或许是回家。我手机终于在等待的过程中没电了。没电前,我拿出本子,用笔写下了在威尼斯旅馆的地址和电话。我们这个港口的船迟迟不来,让我不禁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者船不来了。我有点后悔,如果买的是公共汽车票,早就坐上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我终于坐上了船。天色已暗,西边天空有层层点点的金色晚霞,船上除我之外,还有三对情侣,两对明显是来度假的,一对老年夫妻,殷实富足的样子,长得就是意大利人的面孔轮廓的男人和女人,安静地挤坐在一起。女人的右膝旁放着全新的Dior手提包。一对年轻男女,坐我右手边,雨从外面飘进船里,我将腿紧紧并拢在一起,这样或许能暖和一点。这时候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没穿一条牛仔裤,甚至为什么没穿那件黑色羊绒短外套,而是穿了这件已经穿旧了的米色风衣,穿了太多年,袖口的边儿已经磨破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黑了下来,岸上点亮了灯火。已经过了许多站,每站都有人下船,有人上来。我查看了几次我船票上的站名,每次都不是。戴着口罩从岸上匆匆而过的男女,他们都是本地人吧?看上去像,苗条而轻盈,自如,只是口罩下的表情带着一丝凝重。或许是长时间的封城造成的吧。老年夫妻已经下了船,只剩下我和这对年轻情侣。只要船上还有人,我就稍觉安慰。太冷了,即使把双腿紧紧夹在一起也于事无补。雨一直在飘着,雾气蒙蒙,当我们下船时,我才意识到,这个旅馆位于最后一站。高大美丽的建筑就在我眼前,我打开伞,发觉自己走在一条摆满小摊的路上。我向前面看到的第一位高高大大的摊主问了路,他看了看我纸上的地址,夹杂着意大利语和英语,我从他的手势和肢体语言搞明白了他的意思,要掉头,过桥,再继续往前走就能找到了。到处都是小小的桥,原来这一片是购物区。看到那些亮着灯光的著名品牌的店名和橱窗,它们与小店和餐厅挤在一起,我莫名有了安全感,而如果我愿意,甚至可以进去看看。而我又饿又冷。在这里有家比萨店,从窗口望进去,没什么人,只有位年轻的男服务员站在柜台前。我推门走进去,拿出那张纸条,向他问路。他看了一下,就在前面,不远。屋里很暖和,灯光明亮,墙是橙红色的,我说请给我一杯红酒。他说好,你要哪一种?你选吧。我说。好,他说,不过我不喝酒,我给你点一种我们这里顾客经常选的吧。
我走到桌前,放下沉甸甸的行李包,脱下外套,拿出充电器,给手机充电。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酒上来了,我谢过他,在喝酒和给手机充电的时候,外面又进来几位顾客,他们在柜台前点了些小吃,好奇地打量了我一眼,就分别选了桌子坐着,等待他们的酒和晚餐。手机屏幕亮起来,我打开谷歌地图,输入地址,果然离得不远,要过好几座桥。你好!我走到柜台前招呼他。请给我来一块比萨。就这种,对,两块吧。
我带上小挎包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吃了比萨,味道不错,至少比我在柏林吃到的好吃。买了单以后,我拿着手机撑起伞,向酒店出发。
有家店挂满了威尼斯狂欢节的面具,造型各异,还有猫型面具的,童稚可爱,我拍了张照片。爬过前面的桥,我似乎迷了路,谷歌地图上的标志忽远忽近,我站住,找了个无人处,卷了支烟点上。一只虎斑猫从我身边疾速溜过,可能是要回家。雨在路灯下斜斜飘着,我抽完烟,把烟头踩灭,捡起烟头,按地图显示,掉头,爬桥,路过垃圾箱,我把它扔了进去。
终于进了房间,这是间十几平方米的装潢老气的房间,洗手间也不太大,我打开窗,看了看楼下的街。洗完澡,我躺在床上,发了微博。没多久,微博显示我有新留言:“这家面具店我天天路过。”我刚读完这条消息,小图标提醒我有条来自于“未关注人”的私信,我直觉应该是这个给我留言的人。
“你好。”对比了一下id,果然是刚才留言的人。
我犹豫了一秒钟,“你好。”
“你来威尼斯了?”
“对。你是?”
“我关注你微博很久了,看过你的诗,很喜欢。”
“是吗?谢谢。”
“明天早晨有安排吗?我请你喝咖啡,十点半,面具店门口见?”
“好。”
随后就滑进了梦中。在梦里我和一个面目不清的男孩找酒店,在一座座桥上爬上爬下,一直在下雨,在我打了个趔趄时,他拉住我的手。再后来我们依然在找酒店,而酒店就像是我们玩游戏的奖赏一样,我们乐此不疲地拉着手,漫步于威尼斯的一座座小桥,看到漂亮的风景就驻足观裳,乐在其中。手机闹钟把我叫醒来时,正好是十点。我拉开秋天色调的窗帘,阳光洒在窗边,狭窄的小道上时不时有人经过,我到洗手间兼浴室,快速冲了个澡,然后裹着酒店的白浴巾刷了牙。吹风机不够大,不过也够用了。把头发吹干后,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有点黑眼圈,脸也有点浮肿,我描了描眉,其余的就随它去吧。我给自己卷了两支纸烟,放在小包里,在房间里停留到十点二十五分,才出了门。在德国的生活让我具备了一种赴约分秒不差的本领,而今天,我想稍微迟到一点也没关系。我不紧不慢地下楼梯,楼梯铺着厚厚的深红色地毯,略有点脏。走到一楼,我把钥匙交给前台接待员,他登记下我的房间号,我推门而出,点上烟,边吸烟边向面具店走去。此时的威尼斯没有什么游客,看上去街上的行人大部分都是本地人,咖啡馆和餐厅的服务员站在路边闲聊和抽烟,反正店里没有什么客人。原来白天的威尼斯的路这么好走,昨晚的迷路现在想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男孩站在店里,我看到他的背影,拉门的时候,他回过头,我冲他笑了一下。他说要送我一个面具当礼物,我选了那个昨晚看到的可爱的猫造型的。出门时我问他,我们去哪儿?他说你想不想跟我散散步?我们便一边走一边聊。他是在这里读书的,毕业后留下来打工。我问他喜欢谁的诗,他说了几个人的名字,大部分是我的朋友。我问他是否也写诗,他说写,但从来不给人看。我们坐船到了河对岸,去了古根海姆博物馆。博物馆的院里有一家咖啡厅,看着很舒服。我点了一杯拿铁,他要了一杯浓缩咖啡。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一个人聊聊天,真好呀。”
“我也很高兴。昨晚发私信的时候,还以为你不会回复我。”
“嗯,我也是刚打开私信设置,之前一直是关着的。”
“这次在威尼斯待几天呢?还要去别的地方吗?”
“三天。然后就回家看孩子,不去别的地方了。”我喝了口拿铁,想起包里还有一支卷烟,“倒是挺想去那不勒斯、米兰、罗马什么地方看看的,可惜没时间。也没什么钱。”
“嗯,那不勒斯不错,南方,你应该会喜欢。”
“我以前有个朋友,他也写诗,特别喜欢提起‘罗马’,他总把罗马比喻成一个目标,似乎是他终生奋斗的目的地。我觉得他根本没去过罗马。”
“哈哈,罗马。”
“是呀,总是提罗马,似乎他遇到的所有人都要为罗马让位。”
“你们是他在去罗马途中遇到的阻碍吗?”
“有这种感觉,后来就想,我们各去各的罗马吧,谁也别耽误谁。”
“我也遇到过这么一个人,她总是好像在忙着什么大事情,跟我见面、联系全都随心所欲,凭她心情和状态。刚开始我被她的热情打动,她那时候总表现出特别需要我的样子,天天跟我视频,说就连刷牙都把手机放在旁边,怕错过给我回信息。我本来是个慢热的人,一直都在尽力配合她,她说爱我,还让我说我爱她。哈哈,第一次跟没见过面的人说这种话,还真觉得有点怪异。没多久她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可想而知。这很符合现实逻辑。一个热情如火的人,渴求从你这里得到关注,当她得到后,就厌倦了。”
“你知道,该怎么对待这样的人吗?”
“我……”我想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萨特说过,一种真的感情和一种假的感情很难分辨。”
“嗯,真的假的,还是真真假假的,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双兔傍地走……不知道啊,情感pua,还是社会环境让他们变成这样……像吸血鬼,不断换人吸血。”
“对对,就像你说的,我也想用这个词来形容她,或者说这种人吧。”
“很恐怖的感觉,对吗?让人心有余悸。”
“刚才我说的时候就打了个哆嗦。那时候她还忽悠我跟她做生意,找我给她投资。我明知道她说的是假话,可还是拒绝不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就像她有把钥匙,能打动我的弱点。”
“没有人是没有弱点的……”
“或许她发现了吧。当然,她发现了我的弱点,我也发现了,而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态的发展。其实我也发现了她的弱点,可我做不到利用。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到最后,我把钱打给她了,也没多少,那时候我对她什么感情都没了,只剩下同情,一种奇怪的、像同情人类一样的同情。”
“你最后摆脱她了吗?”
“差不多吧。就是她有时候还会给我发几句奇怪的诗。”
“哈哈哈。发谁的呢?”
“谁的都有。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女诗人的、美国的、不怎么出名的小众的,我甚至觉得,有天她会发一句你的。”
“嗯,没想到,我的诗还有这种功效。或许,我某些读者,也具备和她同样的对黑暗的感知力。”
“黑暗人格吧,他们很聪明,能自动辨认出受害者和同类。”
“我们就太懵懂了,只有遇到他们才知道。即便是不主动也没用,他们会主动来找你。”
咖啡喝完了,烟也抽完了。“再来一杯吧,”他说,“我也再来一杯。”
“好啊。”
“你饿吗?早晨吃东西了吗?”
“有点饿。忘吃了。”
“这里好像有吃的,我进去看一下。”片刻,他从咖啡厅门口探出身,“只有三明治。”
“也行,帮我点一份。”我喊。
在等待三明治时,我们继续。地上光影婆娑,阳光照在我们身上,在阳光下,深秋依然有暖意。
“你最近怎么样?”
“……不好。”
端庄而神情舒展的女服务员端来了咖啡,我们向她道谢:“Grazie。”
他用探究的眼神期待着我的回答,于是我继续说:“不知道现在过的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可能不是吧?想回北京。现在也回不去,机票太贵了。”
“你后悔吗?”
“你指哪方面?”
“过得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不。”
“不?”
“不。虽然很痛苦,但不想过那种不喜欢的生活。我想过一种全新的生活,虽然我也没找到。我不想再过那种男女纠缠的世俗生活了。”
“一种全新的生活,像五四时期作家们倡导的那种吗?”
“对。志同道合,不过家庭生活。”
“你找到了吗?找到这样一个人了吗?”
“没有。”我想了一下,补充道,“可能没有这样的人,或许有,只是我不认识。”
三明治看起来很好吃,这意大利,即使是三明治都做得让人垂涎欲滴。
“我和你一样,想当一个全新的人。”
“全新的人?”
“是啊。我也不想重复过去的男女纠缠的生活了。我想当一个更好的人,一个更好的男人。”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是女权主义者?”
“没错。我不想再在感情关系里压榨女性,哪怕是我无意中的。每个男人都有意无意地压榨着女性,很多人甚至没意识到,意识到的也不会放弃自己的权利。我不想跟他们一样。”
“你要怎么做呢?”
“我?寻找同类。如果找不到,我就保持孤独。如果看到不平事,我会发声。”
“你会失去很多朋友,如果这样。”
“和你一样,我不后悔。”
听闻此言,我笑了。
“我们拉拉手吧。”我向他伸出右手。
他把他的手放到我的手心,我们就保持着这个姿态,都笑起来。
我们一起把四小块三明治吃了,他进去结账,然后我们去逛博物馆。中途我出去抽烟,刚抽几口,博物馆里的女孩走出来,对我说即使在这里,也需要戴口罩。我说好,就把烟掐了。我对着河水发呆,如果是以前,我也许会邀请他晚上和我回酒店,用狂欢和陌生的身体来打发时间,而现在我们都打算当全新的人,因此,我们不会发生任何超越友情的事。我看着眼前的河水和对岸壮美的建筑,站起来,转身走上台阶。我新认识的还不知道姓名的朋友正看一幅当代艺术作品,我坚信他和我想得一样。因此当我再迈步走进房间时,感到无限安心和坚定。
春树,1983年出生于北京。曾获第五届网络金手指网络文化先锋奖。代表作有《北京娃娃》《长达半天的欢乐》《2条命》《在地球上:春树旅行笔记》《乳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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