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2年第4期|宋尾:比邻
2023-11-07小说天地宋尾
回头来看,就像某种隐喻,充满玄机——那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到来的。确切说,同一天。那是寒假前最后一天,上午教职工大会,领导讲话又超时了,会议结束后老光径直去了食堂。刚打完饭,听……
回头来看,就像某种隐喻,充满玄机——那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到来的。确切说,同一天。那是寒假前最后一天,上午教职工大会,领导讲话又超时了,会议结束后老光径直去了食堂。刚打完饭,听到手机叮的一声,林仙川发来一条微信,莫名其妙,只有一个网址。点进去,是则公示消息,新出炉的市重点文艺精品扶持入选名单,图片格式,字体很小,他隐隐预感到了什么,摁开飞快睃了一眼,没有啊?再将图片放大,一直滑到网页最底部,“理论类”那栏赫然出现了他的评论集:《末法时代的衣锦还乡》。就像有个吊钩拽着他从水底直接飞升到了山巅,心情猛然高涨,身上还湿淋淋的。他拍拍桌子。消息来得正是时候,前不久系主任说,这回评教授希望大一些,但最好还得加上一些砝码。说的也是,两三年没什么像样的学术成果了。这不就是砝码吗?他赶紧给林仙川道谢,以为对方还要交代点什么,那边却没再回复。回到家,老光窝在沙发上想了想,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尽早将书稿拿出来。这精品工程他之前报了两次,都没过初审,他瞧不上的那帮人呢,纷纷咬到了蛋糕上的奶油。这回吧,其实带有强烈赌气成分,胡乱归拢十多篇发表的或未刊出的评论,虚拟七八篇继续报去,反正也不需全书稿。竟然入选了。既如此,他也不得不慎重起来,起码书稿要凑齐吧,有些文章得重新修订一下吧,该补的漏得补上吧,总不能就这么交出去吧。
这个下午,是一段时间以来老光在书房逗留最久的一次。说是书房,实际上是连接客厅的休闲阳台。女儿先天性鼻炎,需在家隔离出一个吸烟区;再者阳台空间较足,约十五平方米,对着小区休闲绿地——即便冬季也满目葱茏,视野中央是粗壮的黄葛树,树冠几乎淹没了空地。他将这儿改造出来:首尾两壁是整面书柜,靠卧室这头,置了一张工作台,电脑搁上面,从宜家买回一套休闲茶桌放另一端。起初他很投入这种环境,把客厅玻璃门合上,这儿就是他一个人的深海:写作,沏茶。只是近两年生活留给他的时间少了,这儿更多是喘气的角落,可以短暂地把自己与家庭适当隔绝。
老光费了不少劲重新找回那种状态,那种似乎就要接近于创作的感觉,但全部努力被一个声响破坏了。
“砰!”就像一块巨石坠落到耳边,那瞬他整个脑子都被这种震荡充塞,手上的活儿也停下了。他有些生气。有时写作就像做梦一样,梦一旦醒了,再想接续就难了。他集中精力,让手指重新搭在键盘上。不得不说,压力总是有点作用的。就在忘我时,“哐!”又来一下!老光愤然离开工作台,穿过客厅,扒在猫眼上,啥都没见着。但无论如何,事实是确凿的:隔壁搬入了新的邻居。
这栋楼共六层,没电梯。老光住4-6,隔壁4-1是套二居,业主是一对小夫妻,很安静,住在隔壁仿似隐形了一样,每次在门口碰上,都客客气气的。后来这对小夫妻搬走了,这套房空了很久——至少在感觉上是空了很久——所以老光也适应了这种完整的清净,浑如这层楼的这个角落都只属于自己了。
平衡感总是这样,怎么说呢,就像一种错觉,先是让你适应,让你缓缓享受其中,让你以为原不属于你的什么东西归于你,但最终会给你来那么一下:你觉得属于你的什么东西碎掉了。
这里要介绍介绍老光,四十出头,微胖,团脸,个头不高,放人堆里基本就算隐形了。他这人吧,其实很有点孤傲,看不起的人很多,看不惯的事更多,但见着谁——总是和和气气的。要说,他命运不算好,最终只能来到南方外国语学院教书,一所民办高校。他常自嘲,在民办外语学校教中文,相当于窝在怡红院背后的澡堂子里烧锅炉。
他在这小区住十年了,那些相熟的邻居都叫他“光教授”,就像是一个诨号。开先他耐心纠正,副的,副的。副教授未必不是教授啊,还不是迟早的事!邻居们故意板着脸说,老光你这个人哪,有一点不好,太低调!老光也就不争了,就当提前享受正教授礼遇吧。
但夫人不大喜欢“低调”这个评价。“你真以为夸你呢,人家是说你迂腐!啥低调!你啊,就是一个阿弥陀佛!”什么是“阿弥陀佛”,他一教中文的还不清楚吗?这算客气的,比如说他做人有点“软粑粑”的,又说他“短根骨头”。老光说,“我还迂腐?”夫人瞪着他:“天呐!你以为呢?”他也瞪起眼,但眼神很快就涣散躲闪开了。在家里跟在学校相反,他常被训斥,但他一般不伸张。夫人确实很能干,风风火火,单论打架,他暗忖也不一定稳赢,体格上夫人就压了他半头。这座城市阴盛阳衰,跟本地众多女性一样,孩子学习、家庭购物、人情往来,事无巨细都是她定板。他可以提意见,但意见之所以是意见在于它们通常不被采纳。夫人在家是很强势的。比这更让他无语的是,她委屈得很!一点儿不觉得自己强势!她反过来说,你不也觉得自个儿并不懦弱吗?一句话差点叫他哽死。当然了,夫人也不是在哪都这样,她说了,在家我怎么啐你因为你是我老公,你要不是我老公我多余说你,但在外边,你是教授,我要是摔打你那就等于是摔打教授,这肯定不能。某种程度上夫人还是通情达理的,是有大局观的。她是做保险推销的,这工作挺符合她。
实际上,在某些方面,老光并不像夫人以为的那么软糯。就像大家知道他是教授但不晓得他还是个诗评家——当然,这也是他内心孤傲的资本。想当初,“落草”这民营院校,面对台下一堆毫无生气晦暗不明的脸庞,他很难找到什么价值感,业余搞起了诗歌评论。也不是无缘无故。早先他想成为一个诗人,疯疯癫癫埋头写了多年,终归是认清了事实,发现自己的平庸并承认了自己的平庸。搞诗评,是个意外。十年前他应诗友所邀写了几篇评论,不套路(也不会),不吹捧(没必要),不搞大杂烩(不屑于),而是精心择选角度从很小切口进入评述。一批评论出来,令人耳目一新,反响甚好。这极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好,就干这个了。起初,他确实全是“批评”,点水都不掺,一度还拿了个新锐评论家的奖项,很顺当评上副教授。之后就恼火了,各种场合去得频了,结交人士广了,受托多了,渐渐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还有一层,当初写评论,也出于多年各种素养积累。写多了,就明显感觉库存不够,掏不出东西来了,这料一短缺就难免重复使用,重复多了,就容易被人看穿。没几天,他也成了被批评的对象。这几年那个江湖几乎就没他什么踪迹了。江湖吧,跟投资市场一样势利。他这才理解,批评不难,难的是很多时候你不能批。总之吧,这种表扬稿写疲了,他接连拒绝了几篇约稿,可这抬轿子的活儿真推了,反倒把自个儿孤立了,像被什么吊着,失去方向感了。这下好了,书稿入选,至少有事儿可干了!只不过,这个下午,老光原本饱满的情绪被那愚蠢的声响严重地损毁了。
晚上,一家人围在餐桌边。老光一手执筷子,盯着手机;夫人手指也在屏幕上滑动;女儿则望着电视——这也算是她母亲的一种妥协,至少比看手机强吧。可一个矛盾被解决,新的矛盾就会出现:她痴痴地盯着动画片,连筷间的肉掉了也浑然不知。夫人瞪了孩子一眼,抓起遥控摁了一下。电视屏幕在孩子眼里倏忽熄灭成一块寂静的黑板——她怔了半秒,转而看着妈妈,兀然暴躁起来:“你不是说吃饭时我可以看电视的吗?”
夫人拿起筷子敲了一下孩子碗沿。“可我没让你只看电视不吃饭!”
孩子争辩道:“我没吃?我正在吃啊!”
他腮帮子满意地咀嚼着。“今天小炒肉真不错。”
“你今天情绪不错啊,”夫人扫了他一眼,“有啥好事?”
他笑而不语。
“你看地上!”夫人忽然对孩子喝道,“捡起来。”
孩子愤然起身从餐巾纸盒里唰唰扯出几张纸,包起肉片,噔噔扔到厨房垃圾桶,坐回来,瞪向沉默的电视机。
夫人说:“你这什么态度?”
孩子气呼呼地:“不是你让我捡的吗?又怎么了吗?!”
他看着一则消息,读出来:“宝圣湖捞出女尸……怎么又有人溺水啊?”
夫人说:“你这么一扯就是好几张,纸不要花钱买吗?老师没教你什么叫作浪费吗?”
“我不吃了!”孩子抱起手臂,别着头。
他拿起汤勺舀了一瓢:“什么破稿子,也不说清楚,到底是自杀还是死后抛尸……嗯?这个杂菌汤很鲜啊。”
夫人说:“不吃就不吃,你还威胁我。饿的又不是我。”
孩子瞪着静止的电视屏幕。
他把筷子搁在桌上,重新拿起手机。“今天我洗碗。”
客厅暂时沉寂了一会,只有夫人咀嚼食物的声音。
忽然,轰的一声。
客厅里的人——夫人和老光——被同时震住了,这关门声太响,墙在此刻形同虚设,房门也跟着发起抖来。她皱着眉头,筷子停滞在半空,很快反应过来。“隔壁住人了吗?”
老光耸耸肩,还没等他开口,孩子抢先说道:“是啊,我见到了!还有个姐姐,比我大两岁。”
“你到底还吃不吃?”她妈妈又敲了敲碗沿。
孩子识趣地抱起碗。
夫人重新开了电视,冲丈夫抱怨道:“什么人啊?简直是,太没素质了!关个门,有必要这么使劲儿吗?”
“现在不比以前了,小区都是租户。”
“是啊,小区多半都是生面孔了。”夫人问孩子,“甜甜,你还记得咱们住底楼时,隔壁的邓爷爷吗?”
问了几遍,孩子终于将注意力从电视那儿稍稍挪了一些过来。“什么爷爷?”
“这娃儿!”她觑了一眼丈夫,“什么都不记得了!”
老光一家原住下边20栋,一栋高层,跟老邓厨房对厨房。老邓是个喜庆人,刚退休,浑身都是热情洋溢的,尤喜孩子,看到甜甜就伸手去抱,过年过节总要封个红包塞给孩子,动不动就拎一袋水果、农家菜,甩进老光家,不由分说。可惜啊,老邓搬了,也是最早搬走的邻居。话说回来,那时邻居常来常往,平常谁家出门一趟,总要给各家捎点礼物。周末总有人张罗到哪去耍。关系处得好,全靠夫人,热情好客,也借了底楼的光。邻居进楼栋,往往先探进来打个照面再去摁电梯,那时客厅几乎成了儿童乐园,房门长期敞开——先是抱娃儿的那些宝妈来打堆,接着是那些缩头缩脑的爸爸们。他们结交了不少朋友。那时小区还很新,邻居们多是值得信赖的、有些身份的人,律师、报社编辑、建筑设计师、商场经理,有些是自己创业,有做广告公司的,也有承接绿化工程的。变化是从开发商自持物业被驱逐开始的,新换物业更糟,小成本运营的结果是,精神抖擞的保安换成了一群歪帽子老头,小区景观越来越破,价值千多万的绿植损毁严重,更糟的是,小区紧张的车位始终没法改善。慢慢地,二手中介店围住了小区,业主渐次搬离,租户愈多。这也是老光感到痛悔的一件事,当邻居纷纷搬迁,他却做了相反的选择——五年前,他卖掉那套二居室,加钱换来同小区这三居室,房款一次付清。多么愚蠢!这个决定是基于他一时不理智的感性:当时他想的是,孩子是在这出生长大的,她的同伴也都在这里,让孩子留在熟悉的生活场域和情感氛围里对她的成长更加有利。他怎么想得到,那些朋友撤离得一个不剩呢?自打搬上来,老光就觉得被孤立了——又说不上来是被谁孤立了。更让他懊恼的是,这几年房价撒泼打滚儿,就是这旧小区,纹丝不动,抱残守缺。他又觉得自己憨蠢至极,用夫人的话说:亏到了唐家沱!
吵吵闹闹到九点半,孩子被赶进卫生间擦洗去了。
他坐在沙发上看一篇公号文章。夫人一屁股坐下来,低声说:“明天周六噢。”
他愣了愣,说:“今晚我要加班。”
看到夫人瘪起嘴,马上解释:“其实是最近这段时间都要加班,有本书,我要尽快弄出来交差。”
她眼睛一亮:“你申报的那本书?”
他点点头:“是,今天公布了。”
“有费用吗?”
“有,”他说,“五万。”
这时,女儿从卫生间出来。夫人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起身,陪娃睡去了。
这晚在阳台上吸完最后一支烟,他提着垃圾袋出去,愕然看到门前堆放了两个垃圾袋——口也没扎,方便面和外卖盒都冒了出来,一块带有深色血污的卫生巾清晰可见,难闻的味道蹿出来。他马上意识到,是隔壁的——也太没规矩了,哪有把垃圾搁别家门口的。他捂住鼻子,用鞋尖将垃圾袋推到邻居那一侧。
老光渐渐辨识出新邻居,一共四口人:男主人,少言寡语,脸皱得厉害,一种焦黄,看起来老,就实际年龄也许跟自己相差无几,也就四十多岁吧。是个漆匠,这点是从搭在门外鞋架上的工作服以及斑斑点点的解放牌球鞋辨认出来的。老光很少见到他,漆匠嘛,总是早出晚归;那个二十出头的儿子——兴许跟父亲是搭档——也是漆匠,长相还算清秀,要是撇去那个夸张又愤怒的杀马特发型的话。这孩子看起来很暴躁,眼里常含一丝不知来由的怒气,从不正眼瞧人,总听他使劲吸鼻子,总之有点神经质。至于女主人,脸尖尖的,下巴也是,鼻梁附近是深褐色雀斑,留着长发,总用带子绾着,搭在背上,她的背总是佝着,走路很迟缓,仿佛有些事情一直压着她。
他们从未跟老光打过一次招呼,当然,他也没有。在这小区住了十多年,几乎是头一遭。有次回家,隔壁两口子和儿子凑巧站在门口,他本想寒暄几句,没等他开口,那扇门砰地带上了。他停顿半秒——几乎是刻意地以最小的动作——带上门,只有锁芯轻微的咔嗒声。
他反倒跟邻居家那小女儿碰面最多。她太像妈妈了,比妈妈更瘦,看起来马上就要踏进青春期的门槛,知道打扮了,比如抹点口红擦点粉饼之类的。不知道为什么,那双狭长的眼睛总是像个成熟的女性。这也使得她的神态看起来远远脱离了“儿童”。
假期转瞬即逝,那天老光从学校接孩子回家,上楼时,那女孩也在爬楼。“姐姐,你好。”女儿主动搭白。就这点来说,女儿更像她妈。那小女孩回过头,居高临下——眼神里藏着一丝警惕——扫了一眼,无精打采地说:“你好。”声线有种近乎成人的沙哑和粗粝。“我住在你隔壁,”女儿欢快地说。“哦。”女孩说。“我八岁了,姐姐,你多大呀?”“我啊,我十岁。”她回答时老光注意了她的身高,跟女儿齐平,但瘦削得多。真是心有灵犀,女儿问:“姐姐你怎么这么瘦啊?”女孩掏出钥匙,忽然像个成年妇女一样叹道:“我生过一场重病。”她指着自己的胸腹位置,“这儿,差点点就救不活了。”他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女儿好奇,问姐姐你是怎么啦?她却不开腔了,将钥匙插进锁孔。这时女儿又开始释放她的热情:“姐姐,要不要去我家玩啊?”“不了,”她偏头觑了一眼,“下次,今天我有事。”
老光暗忖,一个小女孩,说话竟老气横秋。
过了两天,应该是礼拜六上午,门铃响了。老光还赖在床上。“谁呀,”他以为是快递。嘟哝着,起身要去开门。女儿抢在前头,一把将门拉开:“姐姐!”他闻声便往回走,坐在床头,耳边听到“姐姐”靠在门口问她:“你家里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有啊,来,不用换鞋。”
他继续窥听。“姐姐”问:“咿,怎么你们家比我们家大这么多?”女儿压根没理会到话中的意思,抱出玩具盒。“姐姐,你喜欢芭比娃娃吗?”“不,我不喜欢这种小娃儿的玩意。”“那你喜欢下棋吗?”“什么棋……哦,我不下棋的。跳棋、五子棋,都不好玩。”“那你到我房间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到儿童房必须经过卧室,他只得起身走出来,主动打招呼:“你好。”
“姐姐”很大方地回应:“叔叔你好。”随后环顾客厅,问了他一个问题:“叔叔,你家为什么这么多书?”
“姐姐,你喜欢看书吗?”
女儿又抢先了。她带着“姐姐”去了自己房间,那儿有个书架,摆放着至少两百本绘本和童书。当初夫妻俩是希望女儿多少能读几本的,结果那些书全成了摆设。后来他明白了,只要家里有平板和电视,再过多少年那些书都会原样摆在那儿。
她在房间里没待多久。中途女儿出来,从零食柜里抱了一堆薯片什么的回去。他满以为“姐姐”会借几本书,结果没有。
当天夫人下班回来,女儿便向她索要一台手机。
她说:“你一个小娃儿,要手机干吗?”
孩子就说:“隔壁姐姐都有,是真正的手机哦!”
夫妻俩面面相觑。几天后,孩子得到了一份折中的礼物:电话手表。
之后,“姐姐”隔三岔五来访,女儿也会过去串门。但这种友谊尚未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发展——就被夫人掐断。理由有三:首先,她觉得这个“姐姐”总喜欢“暗暗观察”,这一点让她不快,还有些不安;另外,她不喜欢女儿长久逗留在邻居家中,据她观察,邻居客厅非常凌乱,完全没收拾,“缺乏教养”;最重要的一点是,她觉得女儿在这段友谊中过于弱势,明显受影响和摆布。她告诫女儿,你交朋友是可以的,妈妈不反对你交朋友,但你不能总以送东西给别人的方式来交朋友啊。女儿老实交代,她一共送给了姐姐两盒榛果巧克力、一桶威化饼干和一袋牛肉干。
他也不大喜欢那女孩儿,但觉得妻子有点过于紧张了。
“孩子有个玩伴挺好的,别太干涉。”
“你知道她们聊一些什么?”夫人白了他一眼,“那个姐姐还经常问她,你爸爸是干吗的,你妈妈是干吗的?”
他觉得这似乎也没什么。
“你都知道她聊什么?什么男朋友呀,女朋友呀,都什么啊!嘿——”说着说着夫人情绪来了,“她家也没人管管!”
他忽而想起:周末时这女孩儿喜欢穿着一些暴露的衣装,明显不是她这个年纪的衣物,都不知道从何而来。有一次他还见到她挂着一对耳环,明晃晃的,很夸张。她甚至还穿高跟鞋,别扭地走在小区里。那种别扭倒是恰如其分的,非常符合她——童年的形象还没来得及失去,但她所期盼的成人形象尚未到来。
“拿什么管?她爸爸成天不在,她妈妈——”
“她妈妈在旁边政法学院的食堂打工。”这方面夫人的信息总是灵通得多,“听六楼的驼爷说,他们是玉峰山那边的拆迁户,但那些拆迁款根本就买不了城头的房子嘛!”
“哦!”他忽然想到,“那天我听到她说,她得过一场病,应该是蛮严重的,说差点就死掉了。”他在自己肚子附近比画着,“这儿,应该动过大手术。”
夫人愣了愣,说:“但这也不是纵容孩子的理由呀。”
总之,孩子没再主动去过邻居家。他甚至可以猜想到,女儿如实告诉“姐姐”:“我妈妈不让我去你家。”完全可能——她所受的教育让她很难说出那种成年人惯常的谎话。很可能是。因为“姐姐”不大过来串门了。
当然“姐姐”并不缺玩伴,常带一大帮小孩儿在家里喧闹。家里总是她一个人。事实上,他已不大在意这家人了,或者说慢慢习惯了那扇门的巨响,他已放弃了愤懑。除了一点小麻烦,就像是一种沉默的竞赛,他必须一次次将不属于自己的垃圾放回它该待的位置。
让两个小女孩再续前缘的原因是,老光家里来了新成员:一条比熊犬。它主人要去新西兰一段时间,带不走,又舍不得,生怕它在寄养店受罪,于是,夫人作为好闺蜜承接了这份委托。这条叫作小宝的狗儿刚满一岁,通体纯白,毛色油亮,唯鼻尖上那点黑。这个畜生——兴许从基因里就是如此——自打出生就备受宠爱,生性活泼,好奇心强,毫无威胁性,也不知何为危险,憨憨的,见谁都亲热,顶着头去蹭蹭人家裤腿,满脸讨好。连平常吆都吆不动的女儿也爱外出了,只要牵上狗儿,总有小朋友跟过来。这小家伙吸引了隔壁“姐姐”,放学后便过来串门儿,逗耍狗儿,惊惊咋咋的,表现出强烈的喜爱和兴趣。老光知道,她喜欢这狗儿就像她喜欢别的那些,拖曳到地的长裙、尖头高跟鞋、口红、耳环、手机……这孩子喜欢一切尚不适合她的东西。
狗儿来家不到一个月,女儿就对它丧失了兴趣,确切地说,是不愿承担自己应允的那些职责,遛狗。其实老光也不乐意。公允地说,偶尔遛遛狗也算愉快的健身活动,可要每天遛三四次的话,就成了大麻烦,然后就变成了折磨。也不知是不是没训练好,小宝总不能控制小便,如没及时将它带出去,它随时可能便溺在家——那些臊腥味将永久存留在某处,并诱使它一遍遍重复这种灾难。夫人领受委托时也没想得这么具体,只见它一眼,那可爱的形象就让她的心融化了,哪里想得到还有屎尿问题呢?起先,全家人一同散步遛狗,后来分批次分别带出去,最后,遛狗成了老光一个人的差使。
那天午后,老光遛狗回来,经过中庭,三四个妇女坐在木椅上闲扯。每天这儿都是这样,一群无所事事的人,老人、妇孺、被他省略的视若无睹的人。可这次他被拦住了——“姐姐”的妈妈,隔壁那个女主人,蓦然抻出一条腿,小宝——这天生受训的小宠物则顺从地探出鼻子,在她裤脚上咻咻地嗅闻着。他不悦地扯了一把绳子。隔壁妇人——依旧保持平常的那种形象,耷着半边肩——望着他:“你这是什么狗儿啊,这么白?”快半年了,这是她头次跟他搭嘴。他本不想说但还是说了:“比熊。”“熊?什么熊?”他重复了一遍。妇人仍没听懂,但作出一副恍然的样子。“还是狗儿嘛!”她问,“这狗儿在哪买的,多少钱?”他知道买它花了多少钱,八千块,从深圳空运,夫人开车陪闺蜜到机场去接的。“在深圳买的,”他瞥了一眼妇人褪色的开襟衫,吞下了半截话,说,“很贵。”她咧嘴笑,皱纹在眼窝周围荡出一个圈,抬脚尖往前捅了捅,正好戳中狗尾巴,这个蠢物随之转了个圈,逗得另几个妇女一阵狂笑。“能有多贵嘛,未必还要四五百呀!”他耸了耸肩,觉得没必要回答。她又提了个怪问题:“唉!你们房子是租的吗?”他愣了一瞬,抻直脊背,说是我自己的。牵着狗儿走了。他感觉那妇人一直盯着自己的狗,说不清为什么。
夫人回家后,他把这事给她说了。他生气的是这个:“我看起来像个农民工吗?她凭什么觉得我的房是租的呢?”
她笑得乐不可支。
过了几天,其实也没几天,他便理解了楼下那次对话为何发生。
隔壁来了一条狗。比这更早发现的是楼梯上的狗屎。他以为是流浪狗或其他放养的狗遗留的。小宝来后,有些狗儿会蹿到楼里来也是事实。他对动物没太多认识,但也知道狗喜欢留下气味,用以标识自己的占地范围。他没当回事,直到有次他亲眼看到它从隔壁门缝钻出来:可能只一个多月,形单体薄,瘦瘦小小,绒绒胎毛还没完全掉尽。他马上意识到是妇女给那个女孩买回来的,可是,看着它凸起的嘴他忍不住笑了,怎么买一条土狗啊。
但“姐姐”很兴奋,至少那几天是这样。她不停敲门,带她的宠物过来,张扬地放在客厅,它摇摇晃晃的,很蠢。女儿从食品盒里抓了几颗狗粮撒在地上,它嗅了嗅,迟疑着,没碰。女儿叫:傻瓜,吃啊。“姐姐”问:这是什么?女儿说:狗粮啊。她说:狗粮?那次她带了一些狗粮回家。之后再来,多半就是来“借”狗粮了。妻子再次警告孩子。不过这是多余的,“姐姐”再没敲门,也从不带狗儿出门了。他想,她应该知道了这是条土狗的事实。
有天,他接物管电话,说有人投诉他的狗到处乱屙,楼梯、门廊成天都是狗屎。他连不迭地道歉。挂了电话才醒豁,不应该啊。小宝总关在室内,出门也牵着。唯一可能:是邻居家的狗,再说“姐姐”从不用狗绳。他也没当回事。几日后,楼道口张贴了一张“小字报”——不知哪位邻居用钢笔写的:4-6的邻居,你养狗我们不反对,你的狗也挺可爱的。但你养狗至少要懂得维护一下公共卫生吧?请勿再让贵犬四处留屎,好吗?落款:19栋业主留。
他在这张“小字报”前站了一会儿,心里憋得慌,看来不做点什么的话,这狗屎就是他的了。当即上楼,找了张A4纸,用软笔飞快写了一篇:4-1的业主您好,您家的狗长期在楼梯里乱屙,引起了公愤,请管好您家的狗,不要随意放出!他拿起来看了看,本想马上贴在隔壁门上,又觉不妥;去楼道口张贴起来,也觉得不对头,好像针对性也太强了。于是撕了重写一张:
各位邻居好,我是4-6的业主,我家养了一条小狗,从没单独外放,出门从来牵绳。楼梯上的狗屎我也看见了,但这栋楼里并不止我一家养狗,请家中有狗的邻居务必看管好自家的狗,不要随意外放,影响环境……
随后,他下楼,在一些邻居的目视中贴在“小字报”一侧。
之后果然消停了,连那条小狗也没见到了。有天他问女儿,女儿说那条狗被送走了。他以为邻居不会再养狗,可他错了。过一个多月,隔壁又来了一只狗儿。每次回家时,总听到那神经过敏的畜物在隔壁狂吠不止。他想,这女孩干吗非要养条狗啊。他又想,她肯定不会记得买一条狗绳的,哪怕经过了那些教训。
果然,半个月后,他又看到了狗屎,而且在自家门口!前两次他都及时发现了。第三次,他上午出门,毫无防备地踩了上去!他差点崩溃了。气愤地擂了几下隔壁房门,无人应答。几天后,他在楼下遇到了小女孩,告诉她这件事,让她不要随便放狗在楼道里。他尽力说得平静,女孩儿脸色变幻不定,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啥都没说,垂着头就走了。后来他知道了原因。
那天夫人到楼顶晾晒被子,遇到驼爷,于是知晓了整个事情:
女孩儿呢,想要一条小狗,开先,她妈给她弄来条小土狗,她嫌弃,扔了。闹着说只要纯白的。她妈在菜市看到有人卖狗崽子,白色儿的,要价二百元,最后讲价四十三元带一只回来。养了十多天,这狗儿背脊上有些地方灰灰的,有点脏,于是就给狗儿洗了个澡。这一洗,真相大白了,是条串串犬,也不知串多少轮了,它那白毛纯粹就是——不知道用啥颜料——染上去的。她妈妈找不到狗贩子,送人没人要,带它坐公共汽车,走了十几站,把它放下去,接着又上车走了。之前那条小土狗也是这样扔的。
“你猜怎么着?”驼爷眯着眼说,“这狗日的畜生,居然寻回来了!”
夫人转述时,他觉得不可思议。“这也太神奇了吧?”
尽管它自个儿寻回来的故事就像是一种奇迹,但这家人丝毫不为所动。至于原因,老光亲眼见到了,它确实太丑了。那些白色掉落后,它背脊上显出斑驳杂色块,掺杂着褐、黄和灰色……像一种怪物。
很多个清晨,老光看到它一直追着女孩,直到被学校保安驱赶,独自在附近徜徉一阵,然后回小区楼下。这是老光见过的最为忠诚的狗了。有时他见它守候在门前:如邻居家开门,它浑身抖擞,激动得就像要尿失禁那样,它想要钻进房去,回到它的家里,但从未成功过。于是它就蜷在邻居门口过夜——他踩到的狗屎就是这样来的。
这条被遗弃的狗把这栋楼当成了“家”。深夜,有人上下楼它就会剧烈嘶鸣。后来这可怜的丑物被驼爷收养了,在门外给它搭了个窝。一到清晨,它便蹿下楼,蹲坐在“姐姐”家门口——看到老光出来,夹起尾巴就跑,随后嘶声吠叫,好像它不能进屋成了他的错。他是怜悯它的,偶尔也给它留点食物和骨头,但也仅限于此。有次驼爷说,你反正也养狗,多养一只嘛!他吓了一跳,连忙摇头。再后来,听说驼爷把它送到郊区,成了鱼塘看守。
老光哪有这闲心,烦着呢。书稿早修订好了,但始终卡在一个环节上:出版,他没想到会这么麻烦。前两部书,一部由基金会赞助,一部入选校精品文丛,都没叫他操过心。这回不一样,得他自个儿想办法。托朋友打听,出版社回话相当一致:出可以,自费——有的单是书号,就报价五万。转来转去这是给出版社白打工啊,老子那五万还没拿到呢,这就得往里贴了。他不想自费,钱当然是个问题,可这不单单是钱的问题,自尊心受不了哇。现实是,扶持也是有条件的,一年内必须交付正规出版物,而出版是有周期的,通常情况下最快也得六七个月。也就是说,时间并不充裕了。这让他有点焦虑,像是在荒地里捡到一个值钱罐子,但你不知道到底还要托着它多久才能走出荒地且避免失足掉到坑里,手托得累,心更累。这个问题看来找不到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新麻烦又出现了:小宝丢了。
那个下午,他和林仙川约在中山四路的渝州书院小聚。说是书院,其实是一间茶馆,说是茶馆,其实是会馆。这宅院来头委实不小,原为戴公馆的一间侧房。人家帮那么大忙,请个饭表示感谢也是应当的,可林仙川总是不空。这天上午林仙川主动相约,他一口应允。电话里听到说约在渝州书院,暗暗一凛,那地儿虽没去过但早闻大名。也没什么,他想,就两杯茶,能贵到天反面去吗?
到书院,按前台指示,穿大厅,找到木梯口,下楼,才知方寸之下有大乾坤,下面空间比楼上更宽敞,装饰典雅,室中央是一船型石臼,臼内养着水,绿水藻下面,藏着小鱼儿;四壁均挂有名家字画,博古架依墙展开,陈列青花瓷罐、奇石以及一些说不上是什么古董的木质老物件,总之应价格不菲。计有茶桌七八张,分散于室内各处,均妥帖地用旧窗棂隔开,彼此独立。室内空空不见人,他顺着走倒步入户外——一处小院儿,两端皆栽种有黄葛树,树冠如盖,浓荫蔽日。林仙川就躺在树下,前面搁着一张木茶桌,一柄铁壶居间,正冒着热气呢。
“等久了吧?”他坐下来。“我也刚到,先喝茶,先喝茶。”林仙川问,“陈普喝得惯吧?”他说没问题。林仙川提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他举杯啜饮,差点喷出来,像喝了一口灰。再看茶汤,紫得透黑,毫无光亮。他自忖也算喝茶人,常饮绿茶,喜乌龙,普洱偶为之,从未见过这种浓俨无味之物,又不便问。
前年,外省某地一诗歌颁奖活动,他受邀作为嘉宾,林仙川是获奖人之一。晚餐两人同一桌,彼此介绍时,林仙川恍然伸出双手,紧握许久才放。其实,两人都是知道对方的,只是见面头一次。“诗人”多是副业,国内外概莫如此。林仙川所谓市作协副主席乃是虚职,实为某区县领导、兼当地工业园区主任,像这种不重要的诗歌奖拿七八个了。异地遇老乡,加之林仙川热情豪爽,他难免感觉亲热。心想,这家伙诗一般,但人挺好。去年仲春,林仙川搞了个诗歌采风活动,邀了一拨人,老光也去了。就是那次,他深刻认识到林仙川何以朋友众多,有实权呀,每年以各种名义,请一堆诗人评论家好吃好耍,临走再开支一笔采风费,怎不讨人喜欢。就那次,酒桌上不知谁提到了重点作品扶持,他呢,喝得有点醉,叽里咕噜发了一堆牢骚,林仙川搂着他说,听哥的,继续报,这回啊一定成。当时他以为是酒话呢。现在他才晓得,林仙川是评审之一。
“林兄,我得感谢你呀,”老光说,“要不是你,我那书稿哪过得了啊。”
林仙川摊手:“兄弟,老实说,我真的啥也没干。”
他摇头:“我又不是没报过。头几次我拿去的稿子,我敢说,水准放在全国也不次,可就是过不了!这回我随便选了几篇,嘿!反倒过了。”
林仙川笑了笑,点上一支烟,说:“我问你,什么是选拔?”
“选拔,当然是优中选优啊。”
“错了。”林仙川笑眯眯地说,“看来你还不懂啊,什么是游戏,游戏又有什么规则。”
他回了个“愿闻其详”的表情,也抽出一支烟点上。
“所谓评选,其实啊,本质都一样。选拔的精髓不在拔,而在选。什么是选呢?比如你申报的这种,当然作品是有高劣之分的,有优秀的,有一般的,也有差的。真正很差的,少,真正优秀的往往也稀少,所以入选的多半就是一般的。评审往往就在这一般的当中挑合适的,等等,你是想说,为什么不挑最拔尖的?不是评审眼睛瞎,是惯性,也有制度原因,还有认知差异,是个综合问题,很优异的作品,往往具有争议性,有风险,当然还有其他一些原因。获选的为什么往往是那些平庸的呢,安全啊!不会错事儿,不犯错就是最大原则。评奖为什么评不到你?说白了,评选更多是选人,而不是选作品。你人头不熟,评审对你不了解,更谈不上交情;你的东西可能比较优秀,但有风险。干吗选你呢?你说你这回提交的作品相对平庸,那就对了,大小合适了,再说,你申报了这么多次,也该轮到你了,熟了。”
他讷讷地听着,一时觉得不可理喻,又觉得蛮是那么回事。其他那些评审,林仙川当然都熟。所以,“熟了”,也只是林仙川“催熟”了。不过林仙川口风紧得很:“我倒是想帮忙的——但我真没帮上啊。”
茶叙一阵辰光,电话响了。夫人问小宝在哪?他说不就在家吗?夫人话音一沉,坏了!小宝丢了。当即吩咐道,你赶紧回来吧。不等他说就挂了。林仙川见他一脸苦相,问说,有事儿?他支支吾吾的,说本来想一块吃个晚饭的……林仙川说,既有急事,就先请回吧!我还坐会儿。说完就从身后掏出一个册子,“这是我新出的诗集,还请兄弟继续指教。”“好,好!”他赶紧接过来,“一定好好拜读。”林仙川笑着说,“如果感觉还行,可否赐一长评?”他急着走,未及思虑就答应下来。“一定一定。”随后便抱着两本诗集离开。上楼,出大厅,走了几步他才想起理应要先买单。问前台多少钱,美女翻开账单,凝目回道:“3999元。”他伸进口袋的小手指头抖索了一下,以为听错了。“多少啊?”美女温婉地重复一遍。他愣愣地看看她,又看着大厅,心想见鬼了,莫非是想敲老子棒棒?于是质问:“喝的是什么茶,凭啥这么贵?”美女打开一个硕大菜单,指着第一页,“您看,您消费的是82年的熟普。”见鬼了见鬼了,老子只听说过82年的拉菲。“82年的普洱茶——是不是过期了哦?”他悻悻地说,“满嘴都是一股霉灰味。”女孩捂着嘴笑:“先生您太幽默了,不过,这种几十年的老陈普,喝起来确实有一种近乎灰尘的味道,但绝没有霉味的。”他拉开随身包找信用卡,出门前他带了两千,满以为就够用了。女孩说:“您如果是要买单的话,不用了,林先生已经把账结了。”离开时,他如释重负又满心屈辱,像只猴子被人耍了个全套。
经夫人一复盘,事情水落石出。
下午她回家就没见到小宝,说明它在老光离家前就跑出去了。可他离开前它明明在家啊,它又不会飞。夫人问,是不是你出门时它跟着一块跑出去了?这个可能性被他否了,又不是瞎子,撵着人跑,哪有看不到的道理。不过,夫人的话也叫老光嗤地一惊,想起出门前他曾到卫生间和厨房分别提垃圾出去——有可能在这过程中,房门没带严实,小家伙趁机钻了出去。这样一来,破案了。老光是这起失踪案唯一责任人。
接连几天,老光在小区翻来覆去搜索,张贴寻狗启事,毫无发现。他这么不辞辛苦,并非真喜欢那狗儿,恰恰相反,他烦死它了,走丢了他心里还暗喜呢。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夫人需要它,需要它完整地回来,因为它不单单是一条漂亮的小狗,还是她闺蜜最牵挂的心头好——每周一次视频,把那强烈的巨大的感情浪费在这懵然无知的畜生身上。你想想,这个狗东西要是找不回来,夫人就难以交代了。说是闺蜜,也不单单只是闺蜜,更是她的重要客户。你跟闺蜜闹翻不要紧,但你怎么敢得罪大客户呢?只不过,这次也只能得罪了。自然,这结果全归咎于可恶的粗枝大叶的老光。闺蜜听说这个噩耗,一句话不说,铁青着脸退出视频。那几天,闺蜜一直拒绝跟夫人联系,而夫人也拒绝跟老光说话。夫人那张冷冰冰的脸上清晰无误地写着:就这点屁事你也干不好你还能干点啥?老光独自睡在客房,心里揣着澎湃。妈的,凭什么啊!把我当啥了啊?我是你们雇用的狗管家吗?老子有正当职业!不是狗保姆,是他妈文学副教授!
两人冷战那几天,老光听闻,有人在街上见到过隔壁那个小姐姐带着条小白狗。是接女儿放学时,女儿一个同学说的。
他蓦然警觉起来,心里一盘算,也不是没这个可能性。但连续几天他都没什么发现。当然的,如果小宝被她牵走,怎么也不会蠢到藏在隔壁吧。有天,他注意到放学后“姐姐”没往小区而是朝反方向走了。他当即把钥匙给女儿,悄悄跟了上去。那是个陌生小区,毗邻政法学院,建筑和小道蛛网似的,让人瞬间丧失方向感。小女孩在楼栋之间穿来穿去,他不敢跟得太紧。忽然,女孩步子变得轻快,很快不见了人影。他在楼栋之间盲目地走来走去,就是见不到那小小身影。他有些泄气,停滞在一块小池塘边,摸出烟盒,肩头却被轻拍了一下,转身一看,是“姐姐”,眼睛瞪得很大:“叔叔,你怎么在这里啊?”他搪塞:“我……来找狗。”“我还以为……”但她没接着说,转而露出遗憾的表情:“我听说了,你们家小宝还没找到吗?”不待他反应,她继续说道:“哦对了,我好像在这小区见过它呢。”他有点激动:“是吗?”她转身指着前边抻出来的阳台,“就是这栋楼,很像小宝。但不知道是哪一家。”他大受鼓舞,准备在此守候一会儿。她又说:“叔叔,需要我陪你一块去找找吗?”“不用,不用。”他忽然想起来:“你怎么会来这个小区?”“我小姨住这里,”她眨着眼,“本来说今天请我们来她家吃饭,刚刚——”她甩了甩手机,“她给我电话,说懒得弄,想吃火锅,在老灶房订了一桌。那,我就走了啊。”他扬扬手看着她轻快地离开。接下来,他仔细地竖着耳朵倾听,小宝的叫声他还是辨认得出来的。他等了好一阵儿,每次有遛狗的人路过,楼上就会传来吠叫,是很像。他有些紧张地走到跟前,远远看到六层阳台上搭了一个狗屋。声音就是从那传来的。又有一只金毛被主人牵着走来,楼上吠叫声又起,六楼两条狗儿冲出来,扒着阳台栏杆对下面吼叫,太像了!他踮起脚,一条棕色泰迪,一只是比熊,也是全白。他竭力辨认着,不是它,这只是断尾。
他失望地离开。路过老灶房,他透过洞开的窗户找了找,店堂里压根就没有她,也没她的父母。她干吗要扯这样一个谎呢?他想起那句没说完的话,“我还以为……”此刻,他已意识到,她很清楚他跟着自己。她让他吃了一个小小的苦头,他被耍了。这时,雨飘了下来。他忽然想起,上午晾的衣裳还没收。孩子的晚饭还没做。唉!他不禁跑了起来,心里沮丧极了。
当晚,两口子吵了一架。他把下午的事给夫人说了,她笃信狗的失踪跟隔壁那“姐姐”有关。说着说着就怒了,要去敲邻居的门。他努力拦住她,又没凭证,让她冷静,不要先入为主。这多余一句把她惹毛了。一气叱出好多语言,总结起来就是:懦弱!不担事儿!女人就是这样,原本说的是狗,但很可能马上就扯到别的事儿上,比如又开始旧事重提——你说说,当时要不是你坚持留在这破小区,还有这破事儿吗!他辩解了几句,后来发现毫无意义。她那张饱经训练的嘴,使得她的话语总能抢在思维之前脱口而出。他沉痛地抱着手臂,陷入更深刻的后悔当中。
狗是找不回了,没有任何迹象证明它会回来。另一桩麻烦呢,也着实还在折磨老光。他将书稿同时投了六家出版社。终于,这天有个出版社的编辑给他回邮件了,言简意赅:您的书稿已读,不适宜我社,请另投他处。老光盯着邮件,心想,太难了,你要不花钱也就挣不到那笔扶持经费,简直是个死循环。
他正发呆,林仙川的电话来了。
“老光啊,我的诗集你看了没?”
“读了读了,那天回家我就马上拜读了。”他撒了谎。诗集他拿回来就没翻过,连封膜都没拆。
“上次约你见面,你匆忙就走了,我也没来得及跟你细聊。”
“我知道——”他顿了顿,之前他想着先拖,万一拖着拖着林仙川就忘了呢,现在看来是躲不过了。“评论是吧?”
林仙川笑了两声。“对,我就是想提醒下老弟,怕你忘了。”
“不会不会。”他嗫嚅道。
“我仔细想了想,还非得老弟出手不可,不过,这次的评论有点不一样。”林仙川说,“是《西南文坛》约的稿……”
“《西南文坛》?”
“对,编辑也提了一些想法,不能是一般性的评论,不能是泛泛而谈,要深入,字数在四万字……”
老光懵了一下。“四万?”
“左右吧,长或短就看老弟的实际操作了。编辑连标题都给定了——《林仙川论》,对,就是以这部诗集为引线,将我的全部诗学体现出来。对,编辑是这样要求的,我觉得,这块硬骨头也只有老兄你才啃得下来啊。另外我是这样思考的,等你文章刊发后,我再接个力,办个研讨会,也算咱俩兄弟协力弄了一件大事儿。”
放下电话,他全然忘记了刚刚涌出的烦恼,恍然间还有一丝惊喜,《西南文坛》?那可是重点核心期刊呀,就算花钱也难上的。不过这么大篇幅,那简直不能是一篇评论而是一本书了,怎么才能编得团圆啊?不管怎么说,评论也算一门技术吧,既然是技术,那就多少有撕扯和渲染的空间。是个问题,但不是什么大问题。他想着想着又振奋起来。夫人下班回家后,他主动把这事儿(当然是添油加醋地)给她说了。果然,她的姿态由凛冽变得柔软起来,就像什么正在她心里溶化,欲望重回到她的目光里,他已经看到卧室门向他敞开了。他知道,他就知道,这种消息就是他娘的生活的黏合剂啊。
那丝振奋转瞬即逝,老光很快就陷入一种纠结当中,他实实在在想到了一种后果:若洋洋洒洒给一个平庸诗人写这么大篇评论,岂不彻彻底底沦为了一个吹鼓手?以后你还怎么硬得起来?所以矛盾就矛盾在这。但现实摆在眼前,承诺过的事是不能反悔的,就是一泡屎你也得咽下去。再怎么不想写还是得写。问题是,怎么写?既交代了又不着痕迹,这个就有点考究了。他花了点时间酝酿,隐隐约约也找到了一点两点零星方向,可是啊,这人啊,一旦自我矛盾,事情往往就难以开掘下去,心都不静,怎么创作?所以拖了大半个月还没开始动手。
偶尔在小区散步,他仍习惯性地四处张望,但已不再执着于找寻,它不再是一种麻烦,相反,他又重新适应了没它的生活。
这些日子他又接触了几个出版社,无一例外,张口就是钱。不甘心啊,凭什么呢?肉都叼到嘴边了,结果被一头看不见的饿狼一口吞噬,还捎带自己半边脸被撕走。他花不少精力在网上搜索,发现了一个民营出版公司,在武汉,出版项目分为好几类,比如A类是常规出版,付版税的;B类,也是常规出版,不付稿费但也不需作者自费;还有另一种,合作出版,作者付部分费用,两万元,返作者一百册书。
电话里他跟那个黄总聊了聊,聊得挺好,让把书稿发去。一周后,那边回信儿了,说可免费出版。老光大喜,随后协议快递来了。他把协议翻过来看过去,发现了问题,上面期限写的是:两年内出版。他急了,立即致电过去,黄总解释,走馆配的书都得等,书号什么时候下谁也没准信。他撒谎说,这书吧,是等着拿来评职称的,过期——他没说扶持资金的事——对他就毫无作用了。黄总想了想说,要么,你就走加急吧,改为合作出版,先付一万定金。他一咬牙,说行啊——只要你年内给我出版就妥。黄总说,协议你先签着,我们走加急渠道。他签了,按提供的账号转了一万定金。半个月后,黄总说还是有些麻烦,书号下来没那么快,还需走点关系,想他额外再支点费用。打都挨了,还怕多这一掐?他再转五千过去。说起来又过一个多月了。为什么提到这事儿呢,自转第二笔后,黄总便不再接他电话了。不耐烦,嫌他话多。他怎能不催呢?心慌啊。现在可好,那边死活不接电话。心里七上八下,他在网上翻,发现有人揭发一个骗子出版公司,定睛一看,不就是黄总吗!他咯噔一下,情知自己也成了传说中的受害者——但打掉的牙还得自个儿咽下去,这事啊,不能说,打死也不能!
就在这种焦虑中他遇见了贵人,是作协组织的一个研讨会,他带的第一届学生、当时校文学社的骨干程小青,坐在他斜对面。先前这孩子算不上漂亮,多年不见,竟妩媚起来了,举手投足透着女人味儿,她名牌上写着:出版社代表。中途休息,师生两人在吸烟区寒暄。他(有意识地)说自己有本书待出,她脱口而出:“老师,您应该给我出啊!”“咳,不是啥畅销书,是滞销书,一本学术集。要不是拿了政府扶持,我也懒得出了。”“我知道,是文艺精品扶持项目吧?太棒了!交给我,您放心,我指定给您做得漂漂亮亮的,能够做老师的书,当老师的责编,是我的荣幸啊!”绕那么大圈,走那么多弯路,得来如此不费功夫,老光眼眶一热,赶紧把脸侧过去,假装眼里飞进了什么东西。
这晚,他颇有些得意,切了卤牛肉,称了鸡爪,开了瓶奔富早早醒着,边看电影边喝红酒,等着妻儿从补习班回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忽然,一阵愤怒的喧响将他从梦里拽出——是隔壁,不知为什么,打起来了,乒乒乓乓的,他听到了玻璃破碎和什么家具倒塌的声音,动静很大,乱成一团。接着,隔壁那扇门轰然推开,一群人闯出来,又吼又叫,夹杂各种尖利的叫声,还有哭泣,猫眼完全被堵住了,什么都看不见又不敢开门。过了一阵儿,外边动静又小了些,他正犹豫要不要拨110时,房门忽然推开,夫人带孩子闪身进屋,脸色煞白,不停拍着胸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他问隔壁怎么了?夫人使了个眼色,将女儿吆进了儿童房,安抚后回到客厅,告诉丈夫:“隔壁,那个儿子,在打他女朋友!我的天,那才叫个恐怖,好吓人。”她抚着胸口,那儿仍在剧烈起伏。“一直捶一直捶,几个人都拉不住哇!满身都是血!打了之后又给女的下跪,说如果她要走就抱着一块死。两个人都哭,都在号!简直……你不知道,要是派出所不来,我都不敢上楼。”
他问:闹这么凶……为什么啊?
“说他女朋友在外边跟人睡了,鬼晓得是不是,只听到他这样号。”夫人顿了顿,“我早就给你说过,不能让娃儿到隔壁去,那家人,太恐怖了。我给你说,那男孩指定有毛病,”她指着太阳穴,“这里绝对有问题!哪有这样打女人的?简直是疯子!”
老光想,果然,这娃子面相让人见着就心惊的。
临睡前,夫人敷着面膜,盯着天花板说:“你要小心点,轻易不要去惹这家人。”
“我咋可能去惹他们呢?”
还有半截话他不敢说:“要惹——也只有你敢呀!”
就要放暑假了,林仙川又来催稿。此前来几通电话,老光总有搪塞理由,毕竟有本职工作的是吧,有教学任务的,但一到暑假,就再没有拖延的借口了。
为给他腾出不受打扰的空间,夫人带孩子到金佛山避暑去了。他泡了茶,从一堆杂物里扒出那部诗集,打开翻了翻,如他所料,总体平庸,跟乡下木板凳一样式的。老光不禁有些嗔怪,这个人啊,写的东西还跟十几年前一样,毫无变化。唯一变化的是,这种僵化的惯性看起来更熟练而已。想到要给它们写四万字诗评,头便更疼了。疼归疼,活儿还得做。吃了草的马儿又不想跑,哪有这么便宜?这里要说,老光的压力和矛盾并不是写不出或写不了这种评论,而是起码得找到一个可说的点。说白了,老光不愿歌颂这堆泥沼,所以要在泥沼里炼金,痛苦在这。
但是经仔细搜寻,似乎也能找到一些特质,比如说,林仙川喜用大词,大词这种东西,很多人用,但用好很难。从这个角度讲,林仙川倒是擅用大词,句子比较辽阔,甚至还有几分爽性,跟其行为处事倒是挺像……是啊,就从这里延伸,从人与文的结合开始……他想着想着,脑子里流出来一滴可怜的灵感。要知道,灵感这个东西只需那么一滴就够了。他不想放弃这难得的一瞬的想法,因为他很清楚这瞬时的念头要是不及时抒写出来水滴就会迅速干涸,变成气雾,再也捕捞不出来了。于是他赶紧打开电脑,准备动手了,只要开了头——相当于找到了一个开关——离结尾也就不那么遥远了。
但这股子劲儿马上就泄掉了。不是灵感忽然跑了,也不是噪声的缘故,确确实实,他被另一种东西严重地影响了:一种味道,一种古怪又明显的味道。他离开电脑,上上下下打量,用鼻子使劲嗅闻,但他无法分辨出这味道来自何处,又来自何样的物质。他首先想到的是沼气。要知道,当初搬离一楼,并非对房子不满意而就是因为阳台外的沼气池。对,就是这个味儿。一想到沼气他就坐不住了。探出身看,楼底确有两个沼气池,就在正下方。他立马给物业打电话,不一会儿,来了两个水电工,在底下捣鼓几下,又把窨井盖合上。他扒在栏杆上问,是不是很臭?水电工说,正常的啊。他腾腾跑下楼检视一番,确实,没沼气味。他从上方望去,看到楼顶葡萄架,想到六楼邻居种了许多蔬菜,想到有几次上面浇粪水——是真正的粪水——流溅到自家阳台栏杆上。想必楼上又浇粪啦?他噔噔跑上楼顶,刚好驼爷也在——断然说这不可能,我连水都没浇,哪来的粪呢?他看了看,土壤干巴巴的,也没异味。另一户,也就是他家正上方这户,园子荒着,据驼爷说已搬离一两个月了。这才诡异了,臭味到底从何而来?驼爷分析了下,说有可能是燃气泄漏。“燃气臭得很!”
他再次给物管反映了一下。物管答允派人过来查看,末了说,您把这两年的物业费缴了吧?两年?他吓了一跳,有两年?不缴物业费是夫人的决定,她跟物业曾大吵一场,为停车的事。这个小区吧,当初那些设计师们没预见性,以前这地段算市郊,定义就是“5+2”,意思是在市区工作,来这儿度假休闲,谁知几年不到,这里竟成另一繁茂居住地了呢。小区没有人车分流,停车场仅能容纳一百辆车,但小区是一千三百多户,所以后来那些私家车只能停在步行道上,挤得像是一块块狼狈的膏药。比这更痛苦的是,由于收费低,隔壁几个小区都来停车,业主一旦回家晚就找不到车位,基本上,天天都有事儿,摩擦不断。夫人上次就是停在路边无端被人剐蹭,忍不住去闹了一次,说你们要是管理不好车位就别想我再出一分钱物业费——实际上,拒缴物业费的业主少说也有三百户。所以现在他有种自己跳到渔网的感觉,他敷衍说,我明天去缴,手上没这么多现金。女物管很认真地说,老师,您不用跑一趟,手机转给我就行。最终,他缴了一半,也就是一年费用,并且还不能给夫人说。物业接着就来了,入户查看烟道和气管道,发现确有漏气的可能,随后,燃气局也来了,重新扭了扭管道就走了。紧跟着,天黑了,他的灵感也走了。
翌日上午,老光又闻到了这味儿。他正写着呢,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头昏脑涨的——以为是坐久了的缘故,直到他再次察觉那浓重的味儿,在臭的同时还有一种腥腥的成分。就像一个越收越紧的紧箍咒,箍在他脑门儿上。有一阵他几乎都没法呼吸。他愤怒地打给物业,午饭前,物业经理亲自过来了。进门后,经理在阳台上检查一番,很疑惑也很诚恳地说,没味道啊,我怎么闻不到?这时老光也发现了,虽然还有一些感受存留在鼻腔里,但那股味道,真他妈邪,消失了。就像是一把雨伞,说收就收了。之后,经理下楼重新查看沼气池,也没问题。
这个事儿邪就邪在这里,午睡后,他继续干活儿,那味道又飘出来了。至少这次,他很准确地找到了那个特征——飘。它是飘来的。味道这个东西,总是向上飘是吧?这是个特点,也是线索。他也无心写稿了,扒在栏杆上窥伺下面三楼阳台,还真给他发现了一个“嫌疑犯”:泔水桶。找到了,就是这个鬼东西!
楼下3-6是新搬来的,一对夫妇,加一个儿子——二十三四岁,在附近一家车配企业上班。那天下午,老光在厨房做大扫除,拖地时,兀然听到敲门声,叩声很有分量感,带着一丝恼怒,光凭动静老光就知道不是物业,从猫眼里瞧了瞧,是楼下那夫妇,杵在门外,气色不大好的样子。他拉开门,男的就说你厨房的水都灌到我下面了!这人很粗壮,带着浓重的区县口音。拖地前他往地砖上浇了半盆水,可能水从地漏一侧渗下去,他觉得这个“灌”用得太夸张了,但还是连连道歉。这是他跟楼下第一次打交道。隔段,楼下又找上门来,投诉说吵到他儿子休息。确实,女儿在客厅跳绳是颇有些不妥,但他又觉奇异,说这是上午,又不是晚上。对方就说,我儿上夜班,上午正是他睡觉的时候。老光说好好,我注意点。没几日,楼下再为噪声的事儿找上来,吼说你家咋老这么吵啊?!他就好笑了,说您看着,我家除了我,没人,您说噪声大,是啊,我也头疼呢。这时对方也知搞错了目标,那轰轰的钻机声在外边楼道里盘旋呢。老光问,您是租户?那人说,我个人的房子。老光愣了一瞬,说,您买的二手房?对方点点头。这就对了,老光说,您不了解,小区房子都是现浇,只有我们这一栋,是板房,基本不隔音,隔壁电视放什么都听得到。您再去瞧瞧,应该是楼上哪家在装修。那人尴尬地走了。这家再也没来,他却找下去了,是这样的:很长一段了,楼下油烟轰轰地往上飘,烟熏火燎的,起初只是厨房受污染,后来甚至蔓延到客厅、卧室。夫人说楼下在家搞烧烤吗?他说不可能哦,哪有天天在家烧烤的?他从厨房窗口探头一看,嗬哟,三楼抻出一个好大的烟囱,黑洞洞对着自家。于是他就下去敲门了。还真是,整个客厅都是串好的材料。原来楼下这儿子辞职了,在厂门口支了个烧烤摊,专做夜宵。白天他得把大多数食料准备好,先烤成半成品。他被这场景吓到了,说这怎么行啊?两夫妻说这也没办法啊,没有店,只能在家烤。他怒了,你这烟尽往我家飘,满屋都是烤肉味了。儿子不住道歉,说会尽快想办法。几天后,他发现厨房确实没有烟了——而又转从阳台上涌来了。他又下楼,看到客厅支一风扇,把烟往阳台外吹呢。他发了火,那儿子很诚恳,但也委屈,你说让我不走烟道,我才往阳台吹啊。老光哭笑不得,说你换一边吹就没事了啊?烟从阳台上飘进来更猛了,害处多大呀!你可千万别烤了!但这种交涉很难有结果,毕竟是人家饭碗啊,那难闻的烧烤味还是偷偷摸摸蹿上来,只能说,比之前收敛一些。最后,还是夫人出马,两下就解决了:先在小区微信群里撩拨,引起邻居声讨,小区里搞烧烤,这后果多严重啊,万一起火呢?你看路上堵满私家车,消防车也开不进来啊!接着给物业连打三次电话,给社区也申诉了。楼下终于彻底无烟了。听物业回馈,楼下去外边租了个房。这消息让老光心底略有点歉疚。不管怎么说,家里总算没味了。
这次,臭味指定是从楼下蹿上来的,兴许还是故意的。老光知道,搞餐饮的都备有泔水桶,是故意报复还是咋的?老光将这一重大发现告诉物业经理,经理来了,带人到楼下敲门,他倾耳听到对话:……是这样,楼上的业主投诉说……他不禁皱了皱眉头,不过也没毛病,事实就是事实啊。
问题是,很快经理就折返回来,说:阳台上有个泔水桶不假,我亲自看了,那里边装的是一些杂物,干的,啥味都没啊!
这离奇又神秘的怪味简直把老光折磨惨了。害他什么事都做不成,还搭了不少时间精力,却毫无线索。尤其那个物业经理,瞎子都看得出来,觉得老光要么是神经病,要么是故意玩他。所以接下来几天,老光不急于打电话了,而是仔细观察,确实也有一点规律,比如:这怪味在早晚更明显一些,就算在卧室都能闻到。
夜里,他等着那味道最浓郁时给物业打了电话,经理不情不愿地来了,这次经理也闻到了,太明显了!但经理也拿不准这味从何来。第二天,经理带人过来,请老光一同去逐一排查,他摇头说你们去就行了。前天他在楼梯里遇到楼下那家人,多少有点做贼心虚,况且,那家人眼里明晃晃地写着“冤屈”呢。
经理上上下下敲门问了一遍,从底层到楼顶,重点是正上方那家,这是老光自己提的。楼上那户,因为孩子到别处上初中,夫妻都跟着陪读去了,单留下个老太婆,独居,她也在阳台上种菜,兴许是她浇的粪水呢?
仍然不是。
一群工作人员忙了一个多小时,依旧找不到根源。经理也觉得诡异,再次查看阳台,他敲着空调井那侧封死的墙面说,会不会有死老鼠?老光想了想说,除非是几十只耗子死在里边,不然也不可能这么大味儿啊。经理从兜里摸出烟,递了一支给老光,说这也太他妈邪了,我做物业十二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破不了案啊!老光反过来安慰说,总会找到源头的。经理伸手掸烟灰时,忽然想到什么,探头往左侧看了看,把头缩回来,问道:你觉得,是不是隔壁的什么臭了?老光很诧异,你不是去查看了吗?经理说,我上次是问了啊,这家是租户,他们说没闻到啥味道。刚刚我也去敲门了,没人,没人应。要不,等隔壁有人时你去看看?
老光觉得有点不对劲,他隐隐觉得有可能跟隔壁有关,但让他自己过去多少又有些畏惧——尤其在经历那晚隔壁的打斗后。于是他说,要不,你现在再去敲敲?
经理说:那去!
他们站在门口敲了几下,确实无人应答。经理露出遗憾的表情,准备撤退了。这时他们两人同时听到了回应。老光竖起耳朵,经理则干脆将耳朵贴在门上。两人同声道:狗!
确切无疑,里边有只狗,但肯定不是走丢的小宝。那是号叫,沉郁的、苍茫的吠声,一条大狗,必然是。如果不敲门的话,老光甚至不知道隔壁家又养了一只狗。但也怪了,最近这段时间老光一直待在家里,他从未发现过这个狗,难道它从未被放出来过?
紧跟着,屋内有声音——是女主人——“谁啊?”
经理大声回了一句:“物管!”
门被扯开那瞬,老光挪步撤回屋内,他在余光里看到:一条成年金毛被隔离在客厅玻璃门外,阳台上。
几分钟后,经理过来了,一脸轻松。“破案了,就是那条狗!”经理捂住鼻子,嫌弃地说:“阳台上全是狗屎,臭烘烘的!”
他愣愣地。“隔着一面墙我都熏得慌,他们闻不到吗?”
“我问了啊,他们说不臭,”经理说,“说把玻璃门关起来闻不到什么味。”
老光捂着额头:我的天!这家人也是神奇!
他送经理下楼,走到楼梯口,经理忽然定住脚:“那个,还有一年物业费……”他马上说:“我给你微信转账。”老光转身瞥见,隔壁房门洞开,儿子头朝外,斜靠沙发,腿搭在茶几上——应该是一张新的玻璃茶几,手里捏着电视遥控器,一脸若无其事。他母亲攥着布拖把躬身在阳台上打扫。老光赶紧进屋了。
这晚他睡得比较安心,经过冲洗,空气似乎洁净了许多,想到今后不再为这而烦恼,他略有些满足。只是,他老想起隔壁那金毛犬,他想到它的眼睛,低垂的、懦弱的、沉默的、卑微的……那种神情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隔壁为什么想起养这么一只大狗呢?你养也罢了,干吗不牵出去给它遛遛?故意的吗?想着想着便睡了。
接下来一天进展不错。老光重写了一次开篇,终于感觉抓到了缰。可好心情并未持续多久,下午,程小青来电话,说因老师这本书要得比较急,怕搞不赢,所以提前送审,选题会上有不同意见,有人提出这本书没有市场性,这个作者似乎也没多少知名度,为什么出?于是小青私下发微信给分管副总说了这部书的情况,并提到作者是自己老师。小青在电话里没说与这位副总具体什么关系,但他在会上支持了小青,说这书吧,可能没有多大市场性,但它既然是市里面的重点扶持精品,社会效益和社会影响力还是有的。市场是很重要,但我们出版社也不能全盯着市场,得兼顾,万一咱们把人推了,而这本书能拿个全国性奖项呢?既然副总表态了,也就无人反对了。选题过了,书稿也开始进入流程了,现在,刚刚二审意见下来,也没原则上的大问题,就是有些删减、修改意见。随后,小青将审稿意见拍照发到他微信上。老光逐条看下来,眉头不知不觉就皱成苦涩状。
归结起来,这些“意见”,实在地说,就是要求,或者说命令。也不是让老光修改或调整什么东西,主要就是“删”:一部分是某些文章的内容,这个没问题,即便拿掉这一两段也不影响文章整体,可以做到;但另一种,则需整体删除,你说费劲不费劲,一共四篇需要整体删除的稿件,恰恰就是老光那申报书稿之外重新添加的新文章,也是他最倚重和最得意的这部书里为数不多的“闪闪发光”的部分。这就相当于他为了这部书真正的努力全部白费了,而将出版的那部书,面目平庸枯燥至极。
小青感受到了老师的为难。
“要不,我再争取争取?”
他一点也不挣扎,苦笑:“就按编审意见来吧。”
“还有……个事。”小青欲言又止。
“怎么啦?”他说,“直说无妨。”
“领导也提醒我,您这部书的书名——需要调整。”小青低声道,“您懂的,类似‘××时代’这种提法,是不行的。”
这个书名,取自书稿里一篇评论的标题,他觉得蛮合适的,没想到这出。
“行吧,行吧,”他说,“我改。”
“那叫什么书名呢?”小青说,“我要申请CIP,得尽快确定。”
“给我点时间想想,最晚什么时候给你?”
“明天上午吧。”小青说,“不能再晚了。”
这时隔壁传来那熟悉又剧烈的撞门声,他习惯性皱了皱眉,忽然有了主意。“对了小青,你还记不记得书稿里面有一篇文章,是谈论全球化时代如何做一个中国诗人的?”
“嗯,有印象,那是您的一篇讲稿。”
“里面有一个标题我觉得可以拿来用作书名——”他说,“与庸者比邻而居。你觉得如何?”
电话里沉吟了一瞬。“老师,您看这样是不是更适合呢——与他者比邻而居?”
他没什么可反对的。
老光开始按编审意见着手删改书稿,刚刚找到感觉的那篇评论只有先放一边。但才打开文档,事情又来了。
电话是夫人打来的,邻居曹美女微信上告诉她,在邻近景天小区看到一条小狗,很像小宝,让赶紧去看看,就在物管办公室。他不信这类鬼话,小宝走失后,好多邻居提供的消息,最后全属不实。但他不得不去一趟。
景天小区,印象中他来过一次。对,那次他是跟着隔壁那“姐姐”来的。他花了点时间找到了物管办,确确实实,那就是小宝,它脏得够可以的,毛发到处打结,肚子上还有好几个黑印,几乎可以断定是脚印儿,但嘴脸和尾巴是不会改变的。就是它。可它已死了,瞪着眼,嘴部凸起,整个躯体硬硬的。他若晚来一步就不会获知这个事实了。物管将它投进了垃圾桶,再过几分钟,运输车就会按时过来,将垃圾清空。
他跟物管交涉起来。
“谁干的?”
“这哪晓得吔?半小时之前它还多正常的,除了有点瘦,好像也没啥问题——我们还在小区群里发布消息的嘛,让丢狗的业主来物管办认领。突然一下,它叫了一声,好像什么哽住了,抖了几抖,马上就断气了。”
“你们是在哪发现它的?”
他看到小宝身上有明显被虐待的痕迹。
“33栋,底楼,那是一个清水房,一直空着。我们巡逻时,听到有狗叫,在地下室找到的,被绳子系在卫生间里面,就把它抱出来了。”
“有人给它喂食吗?”
“旁边有个水盆,一次性饭盒,盒子里边都发黑了。我估计得有一段时间没人管它了。”
“……你们能够搞清楚是谁把它关里边的吗?”
“这位老师!我们又不是福尔摩斯,这哪搞得清楚,空房子嘛,经常有些娃儿钻进去耍,老实说,前一段我们还在里边看到了报纸,烂草席——有人躲在里边睡觉,说不定是哪个流浪汉养的。”
原本他不想这样的,但最后,他还是借了一个塑料袋,硬着头皮将小宝的尸体提走了。
走出小区,他将这个袋子放进了餐饮店门口的黑色垃圾桶里。
“噗!”沉重的一声。
回家后他用洗洁精洗了四五遍手,手指都搓红了。随后他才把这个消息告诉夫人。
夫人很伤心,很失望。
他也是。他心情糟透了,对自己也失望透了。
更让他绝望和愤懑的是,在阳台发呆时,隔壁那股味道又飘来了。
他带着一股子——就像是装在玻璃瓶里的那种困境与——怒气,拉开门,站在隔壁门口,那股气又颓然消逝,他纠结了几秒,将手臂扬起,就在那瞬,口袋里的手机铃声解救了他。
“喂——”
林仙川懒洋洋的声音飘出来。
酒局是临时组的。来了个什么刊物副主编,带几个诗人在这边采风,住解放碑,林仙川就近在洪崖洞小天鹅订了一间看江包房,吃海鲜火锅。他到时,只有林仙川跟司机在里边,说那帮人刚刚才拢,先得把行李什么的放酒店。很自然的,林仙川问起了评论的进展。他说还算顺利,并口述了部分评论点,林仙川很感兴趣,问能不能先拜读拜读,他说还是等写完再说。林仙川说那我就老老实实等呗,不敢催大评论家。
在座六七人,除了林仙川,老光一个都不认识——当然有两个名字是听过的,也不过如此。他相信对这些人来说,自己也一样。席间这些人一直神吹胡侃,个个一肚子诗坛八卦秘史,后来又聊到股票。这些东西他听不懂,插不上嘴,也懒得入耳。酒倒是来者不拒。他这张嘴也只剩下喝酒这一样是自由的了,但他的心还停留在下午,那个畜物,虽说没甚感情,但当它的死亡呈现眼前时,依然叫他心绪不宁,不是悲伤,但也不单单是悲哀,一种说不出的哀怜,有时也像是对自个儿的哀怜。总之,他们吹他们的,他喝自个儿的。后来,这些人开始胡扯,什么重庆女人漂亮啊,看起来瘦但身上有肉啊,听得他心里鬼火冒,这股邪火又一直摁着,出不来。人家是林主任的座上宾呢。这点理智他还是有的。酒桌上往往就是这样,话最多的人往往清醒,最易醉的恰恰是那些闷驴,就像老光,很快就醉了,瘫在包房沙发上。丧失意识前他朦朦胧胧听到有人啐笑:这哥们,还没开始就粑了呀!最后是林仙川的司机将他搀出餐馆,风一吹,他就吐了,吐了好几摊。之后精神就好了些,身体偏软,脑子还是兴奋的、肿胀的。司机带着他们,七弯八绕,来到金源时代广场。他迷迷瞪瞪地,踩棉花那样,深一脚浅一脚,跟着走进一家KTV,等他从卫生间撒完尿出来,至少三十瓶啤酒,瓶盖儿都取掉了,耸立在茶几上,望而生畏。有人开始点歌,有人开始碰杯,杯子砰砰响。不一会儿,门被推开——一群高挑的女孩涌进来,依次排开,一副被挑选的姿势。男人们都安静下来,目光素有经验地择选着。卡拉OK他也唱过,年轻时谁没唱过,后来学生毕业,也有请老师去唱歌的。但没有这个,女郎,个个超过一米六五,争奇斗艳、衣衫暴露的,坐在腿上陪喝酒的女郎。这让他大脑皮层下面最后隐藏的那点东西忽然兴奋起来。他又喝了不少——不可能清楚知道具体又喝了多少,总之,人的潜能是自己并不可能完全了解的。他无比惊奇地发现自己喝了比自己想象中多得多的酒。尽管如此他还是尽显稚嫩——相对另外那几位熟练的男士而言。他们都将手放在女郎们的敏感处,而他呢,羞羞答答,活像个笨拙的小偷一样,直到搂着他的那个女孩主动将他的手放进自己胸脯上,那瞬他脑子里就像忽然断了电一般。至少在那间包房的全部时刻他都没注意到自己手机的震动。
回家大概凌晨三点过。他从未在外边耍这么晚,要夫人在家,情况就不同了,他轻易不出门,更不可能晃荡这么晚。她不在,他这根弦就松了。要是他还有一点点意识的话,就会看看手机,就会知道有多少未接电话,至少有十七个,集中在晚上九点到凌晨之间。但他确实过于松弛了,也过于麻痹了。所以当他哆哆嗦嗦捅进钥匙,推开门,赫然发现,客厅灯光如炽,夫人铁青着脸,抱着手臂等着他落网——而他丝毫未意识到自己脸上还残留着口红印儿,衣服上除了酒味、烟味,还有浓郁的脂粉香水味,那明显是另一个女人的。所以说,这事儿也太冤枉了,哪想到她赶回来了呢?早知道就不告诉她小宝的悲剧了!谁知道呢?见鬼,现在他成了最大的悲剧!自然,他再如何申辩夫人是不会也不可能相信的。信他的才怪了!
现在好了,他得到了之前无数次想要得到的清净。太静了,针掉在地板上都能听见,就是鬼来也听得到脚步声,还要多静?静死了!大闹一场后,夫人带娃离开了。这次她异常坚决,至少他感觉是。她摔门而去时他甚至拖不动她,他感到害怕,很羞耻,最令他害怕羞耻的是什么呢,并不是她说离婚,而是某天当人问起离婚的原因时,她撇起嘴说他嫖妓。这个他无论如何都受不了。天哪,光想想他就受不了,以后还怎么做人呢?他是承受不了这个。
他一直躺在床上。要不是饿得难以忍受他不会爬起来。在街边小吃店要了一份快餐,方知心情是足以影响到身体内部器质的。明明饿得受不了,吃起来却不香。他涌出一股恶意,更似是对自己的某种虐待,既然吃啥都像嚼蜡,干脆买箱方便面,省了下楼,也免了见人。他扛一箱方便面走到楼下,邻居那个寒酸妇人不知怎地冒了出来,跟着后头,忽然问:昨晚你们家是不是进贼了?他说,没。她说我咋听到你们家闹得轰轰响?逮耗子,他说。抓耗子?她有些狐疑。嗯,一只耗子跑进来了。他说。那是啥耗儿,动静也太大了吧!她笑起来。到门口他将箱子搁下,说我又闻到味儿了。啊?妇人很冤枉地说,没有啊,我前天还打整了阳台的!他觉得没必要纠缠下去——他们挨得近,她身上此刻就带着那种味儿,当隔壁房门开启,那股味儿就冲了出来。进门前,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事,转身问:你女儿……是不是得过什么重病?她困惑地看着他,嗯?她不是——他指了指胸口下方,这里动过手术吗?妇人空洞地瞪着他,嗯?他忽然就泄了气,摆手说算了算了,谢谢你。随即关上门。过了几秒,妇人似乎才反应过来,在门外嚷:哎你什么意思?有病吧!紧跟着,他听到哐的一声。坐在沙发上,他想到有次扛快递,两袋米,手里拎两瓶菜籽油,隔壁妇人停驻在楼梯口,说我帮你提吧。那似乎是唯一一次他与邻居最为亲近的时刻,但他拒绝了。忽然间他想起,似乎有很长时间都没见到那个“姐姐”了,她叫什么呢?此刻他发现自己甚至没问过她的名字,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
连续几天,隔壁飘过来的味道愈发浓郁,他浑似泡在一个腌菜坛子里,但他连离开这个臭坛子的欲望都丧失了。妻子始终还是不接电话,短信也不回。这么浑浑噩噩过了几天,忽然接到林仙川电话,他才想起还有评论这事儿。“编辑催得急,他们等米下锅呀!”林仙川说,“这样,你给我发来的时候同时也发给编辑吧。我把电话发你,最迟明天,不能再迟了。”
他强打精神,拖着仿似生病的肉体,打开电脑,在一种混沌和急促交织的大脑活动中,把文章收尾。翌日,他又将文档调出来,整体梳理了两遍。随后,从手机上找到林仙川给的号码,拨过去。
“您好,我是老光。”
“知道知道,我在等——稿件可以发给我了吗?”
“对,我现在发,”他隐隐觉得不对。“您是?”
“我是周京东。叫我周老师就行。”
这名字相当陌生,《西南文坛》编辑他多数是知道的,没听说过此人。
“您什么时候来的啊?”
“我?这刊物就是我创办的啊。”
他顿然警惕起来了。
“您是什么杂志?”
“《西南文艺》啊。”对方说,“马上,我把邮箱发给你。”
挂了电话,打开网页,搜索“《西南文艺》”,一个不知道啥性质的刊物,挂靠在一家《西南开发报》下面。他急促地翻着网页,手指哆嗦得厉害。锤子!这是啥呀?什么破鸡巴玩意儿!他愤怒地捶着工作台,电脑屏幕嗵地跳了起来。他颓然地看着电脑,忽然按捺不住了,将那篇评论唰地删到了垃圾箱,跟着又彻底删除。随后他在微信上把林仙川拉黑,把号码设置为拒接。
老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其间,林仙川司机来过一次,在门外敲。等沉寂后他打开门,门缝里塞的一张纸条儿掉了下来,他捡起来,直接撕了,撕成碎末,扔到垃圾桶。
他没再给夫人发短信乞求她回来,她反而主动给他打了几个电话。他没接。她愤怒了,接连发了二十三条短信,归结起来就是:你这个没有廉耻的东西,一点忏悔心都没有,至今不见你道歉,也没见你有什么积极的举动,你要是诚心不想过了,那就不过了!
他一次未回复。
老丈人来了一次,把房门擂得嗵嗵响,整个房间都在打战。他戴上耳机听着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连播三遍,声音从门外消失了。
学校工作群又开始活泛了,显示有四百七十多条未读信息。他干脆退了微信群,好了,轻松了。他接的唯一一通电话是小青。当时他正下一碗清水面,一箱方便面都吃完了,只剩空纸箱,好在还有半袋挂面。他不想出门。他对外面炽烈的阳光有一种畏惧感,就好像要是一出去他的脏腑都被彻底地暴露出来。
她的声音有一丝古怪,好像在发抖,嗡嗡的,就像是从一个温度极低的冷库里打来的。
小青说,她的副总被带走了,说在配合什么调查。
他说,这跟我有啥关系?
那边音量陡然提升,带着一种愤然。
怎么没关系?他这一出事,他签发的那些项目都得搁置下来,也包括您的……
我知道了,他说,没事。
怎么没事儿呢?她很急,您是没听懂还是?
我听懂了。我是说,我不出了。
不出了?
是的,不出了。现在我可以挂电话了吗?
他回到电脑跟前。封闭的这些日子,他倒是写了不少诗。那些句子黝黑又凝滞,就像是从楼上的污水管道——经过他而——流下来的。他每天写的诗句至少有一百五十多行,真是了不起的成就啊!他从未如此酣畅过。他感到很充实,有好几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就像窗外扑棱的大鸟,偶尔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气球,轻飘飘的,能够俯瞰地面,总之,不管哪一种,都自由极了,愉快极了。
这晚上,老光饿醒了。也可能是被熏醒的。
人在饥饿的时刻嗅觉也格外敏感。这是第一次,他没有马上排斥比如关窗什么的,而是任由自己沉浸其中。在寂夜里人的感官更加敏锐,他细细地分辨着这种味道:它的浓度和质量总是很不均匀,虽然没有明显的风,但确确实实,它来的时候要么是一块一块地,带着强烈的压迫;有时是一丝一缕,一种缓慢的入侵。这不是一种臭味,或者说,它跟普通的臭味不同,即便跟幼年那种没顶盖的公共厕所散发的气味也有所差别,更类似粪便泡在水洼很久之后所散发出来的。怎么说呢,粪池臭,只是单纯地臭,并不这样腥。粪池由于积蓄大量沼气,距离近会熏眼睛,叫人流泪。这种味并不那么直接,更具隐蔽性,有更强的潜入能力,就像气体,确切说是气雾,在气雾中有一只无形的手,一种沉潜下去捕捉物体并将其层层缠绕的能力。它不是叫你的鼻腔难受,而是聪明地麻痹了它,轻松绕开它,潜入你的脑网膜之间,缓缓、缓缓地切割着。你只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难受,但不清楚为何难受。这种气雾,当你与它熟悉后,你会发现它的成分十分复杂。仔细辨认,里边糅杂了铁、锈、腥、狗粪、体臭、垃圾,甚至某种与自然融合而衍生的强烈酸性。这气味值得专家们研判,兴许可以由此开发出全新的生化本体。钻入脑子后它会沉淀下来,变为固体,就像巨细胞那样让你整个神经网络随之发胀、挤压,发胀、挤压,最终让你产生一种毒性反应,但这时你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那种恶心和严重不适的记忆从感官驱逐出来。它是一种极为深刻的味道。它是一种环境,或者说它是环境里很易忽略又死死将人攥住的一样东西。自然里也有这类,比如一些花,它们之美让人驻足,但稍有不慎你就成为它的食物、养分、受害者。毁于无形的受害者在每个角落和每种层次上都永远存在。他怔怔冥想着,直到抽搐的胃部将他从虚空里拽出。不知为何,身处这种臭味当中尤其细致辨认它之后,反而加剧了他的饥渴。他起身下了一碗面,在这非凡的氛围里狼吞虎咽,忽然吐了出来,吐在餐桌和地板上,有些面条甚至还未来得及被反刍。他呕吐时隔壁那条大狗一直吠叫,它叫了一整夜。他忽然怜悯起那条狗来,它看见了什么?它恐惧着什么?他同时还想到了一首诗,里尔克的《沉重的时刻》。真是沉重呀,不管是对它还是对他。他想,那条狗如何适应的?不,它完全成了味道的一部分。
连续两晚隔壁那条狗一直吠叫。第三天,凌晨两点,它忽然提高音量凄厉地叫了几声,就像挨了一棒子,吠叫中止了。过了一个多小时,它重新发出哀鸣,呜呜地,像是在哭泣,一种苦涩和苍老的哭声。他抱着头躺在黑暗里,倾听着这一切。他原以为,麻烦是从那条狗开始的。现在他想通了整件事,不是,没有狗也会有别的,不管是什么,总之也会有别的什么事。所以从源头上说,麻烦是从隔壁搬来新邻居开始的。他觉得必须要干点什么才行,他努力思索着,他从未这样想要做成一件事。天亮时他终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和怎么做了。随后他抱着这点灵感带给他的那种愉悦和兴奋入眠了。
这天下午,他要的货送到小区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棒棒合力才勉强将那个木箱子吭哧吭哧抬上去,但箱子进不了门,于是将箱子卸开——一头大白猪嗖地蹿出来,几个人费了不少力才将它赶到阳台,它的住处。他已提前将那儿整理出来,包括饲料和放饲料的食槽。这头猪简直太健康了,完美得有点不真实,这是他第一次跟猪离得这么近,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它身上透着粉红,白皮上一些黑色斑点十分清晰,唯一遗憾的是它没照片上那么壮实,卖家说它有六十斤,看起来它比一条中型犬也大不了多少,身型更长。一个多小时后,它终于从烦躁中安静下来。他一直坐在玻璃门外仔细观察。它睡醒了,它在进食,它咀嚼的声音就像口腔里装着一件扩音器,带着令人心悸的混响。他带着一种期待等着排泄的那个时刻。终于,它屙了第一泡屎。他满意地将事先架好的落地风扇打开,对着隔壁——它会对着那个方向一直吹,整天整夜地吹。他相信,它的粪便和它积攒的那些味道,都会尽可能地涌向它们该去的地方。
这样过了四天,尽管他将阳台与室内彻底隔绝,但仍难以忍受,味道太大了。但这难受又时时刻刻化为一种满足感,他要的就是这个东西。略有不足的是,隔壁这家人从未来敲自己的门,这家人的忍受力实在太强了。
嘭嘭!终于等到了敲门声。
他急不可耐地拉开房门——并不是他期待看到的人,而是物业经理。他身后站着四五个穿制服的保安,脖子抻得老长,怪迷怪眼的。他赶紧回屋,将门反锁。任凭他们怎么说都不开,也不听——他将脖子上的耳机塞回耳道,瞬时就与现实隔离了。
到晚上经理又来了。隔着门互相吼叫了一阵儿,后来大家都精疲力竭了,经理哀求他开门,他很平静,说开门可以,把猪转移也可以,但你必须先把隔壁的事情了结,把他们的狗弄走!他们是故意的,故意把屋里弄那么臭。
什么隔壁?经理说,你隔壁这家人都已经搬了!
他怔了一下,浑身颤抖起来,吼道:不可能!
外边叫:“不信你出来自己看啊。”
“你这是豁鬼!”他抱头在客厅里转了几圈,跑到厨房,扯起菜刀,拉开门,一行人赶紧后退到楼梯口。他擂着邻居房门,一点回应都没有。经理看着他手里的刀,畏惧地说:“你看到了吧,是真没人,搬了。”
“什么时候搬的?”他就要裂开了,心里的什么地方。
“怕有三四天喽!上个月他们就到期了,本来还想续租,有人投诉到房东老板那,说他们把房子搞得很臭,说要么你们搬要么就涨价。他们哪里吃得起补药啊,就只有搬了噻。”
“不可能!”他吼叫着,飞起踹了一脚,又一脚。
“哎哟你莫踢了,我来,房东钥匙都存在我这儿,我来给你开嘛!”
门锁开了,他撞进去,赫然看见一条羸弱的大狗——胆怯又可怜地望着他,皮囊几乎像是随意搭在嶙峋的骨架上,它那么瘦,看起来孤独极了,就像孤独本身。他顿时一软,忽然就哭了,鼻涕眼泪搅成一团。紧跟着,吱的一声,他看到一束白光从自己胸口迸出来,像个失去形象的孩童欢快地跑向阳台。他慢慢地、不由自主地跪下来。醒来前,他平躺在一块急速行驶的担架床上,而在他两侧耳畔,始终挂着两个铁笼子,里面分别关着一条狗和一头猪。
【作者简介:宋尾,诗人,小说家,1973年12月生于湖北天门,现居重庆。著有长篇小说《相遇》《完美的七天》,小说集《奇妙故事集》等多部。曾获第三届巴蜀青年文学奖、第七届重庆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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