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2年第3期|胡学文:南方(节选)
2023-11-07小说天地胡学文
黑色塑料袋,缠着黄色胶带,我扯了几下,未开,于是寻了剪子豁破。老枪寄来的杂志,发表了他的小说。我扫扫目录,心跳突然变快,手指有些不听指挥,翻了一下。翻至第31页,标题《南方》,感觉……
黑色塑料袋,缠着黄色胶带,我扯了几下,未开,于是寻了剪子豁破。老枪寄来的杂志,发表了他的小说。我扫扫目录,心跳突然变快,手指有些不听指挥,翻了一下。翻至第31页,标题《南方》,感觉有些熟。我阅读量还可,没什么目的,乱读,《红楼梦》《三国演义》《天龙八部》《盗墓笔记》……能列出一长串,也读外国小说,《安娜·卡列尼娜》《洛丽塔》这些都读过。想起来了,有个叫博尔赫斯的,写过同样题目的小说。自认读懂了,后来搜了网上的解读,反糊涂了。从此不再关注他人的评论,想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反正不搞研究。《南方》的主人公叫达尔曼,我名胡尔曼,或许是这个原因,我对这篇小说记忆较深。
老枪的《南方》是写我的,当然没用真名。年龄、身高、长相与我高度吻合,背的包也是墨绿色,也断了一根背带,旅程更是如此,从昆明乘坐直达丽江的长途大巴,卧铺,晚八点始发。我读了几百部小说,成为其中的角色还是第一次。但往下读,发现不大像我了,越往后越觉得离谱。
放下杂志,我立刻给老枪打电话。我并不恼火,只是有些失望。老枪嘎嘎笑着,喉咙里好像夹了竹片。老枪说他写的是小说,没有虚构和想象,还是小说吗?我的讲述只是个引子,他可没答应替我写个人传记。我哑口。老枪又一阵嘎笑,说他是按艺术逻辑写的,而不是生活逻辑,况且并没有丑化人物。这倒是,小说中那个人跟令狐冲有一拼。我尴尬至极,舌头就有些僵硬。老枪说改天请老兄喝酒,便挂断电话。
我有些后悔。不该给老枪打这个电话,又想,原本就不该跟他讲的。老枪是皮城小有名气的作家,还在省里挂着什么虚衔。老婆弄了个酒厂,他没参与,一门心思写小说。某个机缘,我和老枪相识,之后喝过几次酒。那天老枪要送我两瓶,毫无来由,我自然不收。旁边的朋友劝我,说老枪并不白送,是要用酒换故事,你讲个故事,就当资费了。我顺口道,真装一肚子故事呢。孰料次日老枪便约我见面。我原本觉得好笑,但老枪水波样的目光浸湿了我,遂讲了心中如野草生长的丽江之行。那些野草日渐蓬勃,搞得胸腔鼓胀胀的。讲出来,感觉确实好多了。如果仅仅是这样,我或许并无太多的期待,但老枪极其兴奋,连连说牛,是好小说的料,为此还专程去了趟丽江。玉龙雪山、束河古镇、泸沽湖、玉水寨……甚至比我转的范围还广。老枪不靠稿费生活,不然,写一篇小说,大动干戈,天晓得喝多久西北风。是的,正是老枪这份投入激起我的渴望,但……
权当玩笑,权当没这事吧。可我心里分明堵着,那株野草又蠢蠢欲动了。我推开窗户,深深地呼了口气。忽有人影闪过,再望,只是树枝在摇曳。一只灰色的鸟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叫声略显急促,似乎在呼唤同伴。
那个念头就是这时翻涌起来的。是啊,为什么不写下来呢?好与不好无关紧要,至少能做到真实叙述。
飞往昆明时,我并没有前往丽江的计划。并非抽不出时间,我所在的单位半死不活,钱不多,闲倒是富余。我的缺点或曰优点是不爱动,更喜欢安静地待着,沉迷于小说世界即是最大享受。再者,我也没那份心情。
前妻的地址我费了些周折才搞到,但不知真假,万一有误,可能就白跑一趟。我当然不想白跑,就算大海捞针也要试试。捞上来,怕要几个月甚至更久。我只打算待半月左右,不超过二十天。我相信命运,如果两三周仍一无所获,那就是上苍的意思,我把下半辈子全搭进去也没用。
地址是对的,次日上午便找到了前妻。半年未见,她竟胖了,或许是剪了短发的缘故,脸半圆而不是细长。我突然立在面前,她没有丝毫惊讶,只是朝我身后望了望,或以为我带着浩荡的队伍杀来的。计划的时日整个作废,半天都不需要。从见面到离开也就二十分钟,若不是那个男人礼貌地递给我一支烟,而我强装镇定,硬是将烟吸尽,也许几分钟就结束了。
突然就归心似箭。要说,半年前我和她就已结束,可我始终怀着一丝歉疚,当然还有别的。我做了种种假设,但没有……回到宾馆即收拾东西。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水杯、洗漱用具,还有读了一半的《罪与罚》。这时才发现背包的右肩带断了。我愣愣地盯着,感觉颇为诡异。昨天出机场还背着,直到进房间。不知怎么就断了,什么时候断的。盯了好一会儿,我暗嘲自己过敏。也许早就断了,或将断未断,没发现而已。这么个工夫,我改了主意,去丽江玩玩。不是想去丽江散心,更无其他幻想,而是觉得来回飞近十个小时,只为吃个大嘴巴实在是太亏了。当然,要说是自我慰藉或犒赏,也未尝不可。
我没有告诉老枪我去昆明干什么。老枪倒是问了,我说这不重要,老枪倒也识趣,没有追问。我的讲述从昆明长途汽车站开始。
我买的是晚八点始发的长途大巴,双层卧铺。我在距车站三百米远的餐馆吃了一碗牛肉米线。中午吃的是排骨米线,这或许是昆明之行仅有的收获,然后将断了一根背带的包斜挎在肩上,目光漫无目的。还不到七点,早着呢。昆明之行让我不快,但不得不说春城之名不虚。三月中旬,我所生活的城市树未顶芽,而昆明的街头花朵飞艳。来时穿了毛背心,去见前妻时仍穿着,那是她织的。现在,背心在背包角落窝着。秋衣夹克,仍有些热呢。
快至车站时,呵斥声刺入耳朵。路人引颈,我的目光也追过去。车站人流稠密且杂,中国的大小车站都如此。我在某个城市的火车站买了把伞,被讹一百块钱。我并不想围观,可恰巧经过,遂驻足。
斥骂的是个四十开外的汉子,身材魁梧,头发杂乱,脸色红赤,显然喝高了。被骂的是穿绿衫的少妇,也就三十岁的样子。脸瘦长,竟与前妻有几分像。汉子似西北口音,粗涩沙哑,听不清骂些什么,只看出他要拖拽少妇离开。少妇不肯,没有凭依,只是紧紧抱住男人的腿,给人的感觉,是她不肯放男人走。她一声不吭,就那么吸附般扎在地上。男人拽她,她便抱得更紧。
围观者低声议论,但无一人劝阻,个个袖手。我往前挪了一点,看得更清楚了。我当然不是为了看得更清楚。我说不上是出于什么缘由。显然,少妇的余光瞥见有人靠近,她抬起头,目光飞快扫了一圈。眼睛倒挺大的,这使她的目光柔弱中夹杂着难以描述的冲击力。我几乎要冲上前了,只需两步便可站在她和男人身边。此时,男人又是一声暴喝。我听清了,他说的是走。他更怒了,先前只是揪拽少妇的衣领,现在扯住少妇的头发。少妇的脸仰起来,目光正和我相对。没了冲击力,如狂风中的枝条,没有章法地抖。但她的手臂并未放松,男人几欲倾倒。
在老枪的《南方》里,“他”见义勇为。后来的故事基本与我没什么关系了。我是那么想过,但终究还是往后退了。七点半就要检票,我怕误了车。这当然是表面的理由。我是个懦夫,向来如此。博尔赫斯的《南方》里,达尔曼捡起了高乔人扔到脚下的刀,而胡尔曼,就是有人把刀塞进手里,恐怕也是先吓到自己。
胡尔曼是安全了,但……
床铺很窄,勉强躺得下。车上发了一次性鞋套,目光随意溜溜,整车人应该都套了,但气味还是不大好。更难受的是我摆脱不了少妇的目光,平躺侧卧,睁眼闭眼,纷乱的枝条噼啪乱响。顶灯熄灭,她没有消失,而是更近了,我几乎能听到她的呼吸。
车到丽江,已是清晨。我不知自己睡着了没有,似乎眯了那么一会儿。有一个瞬间,似乎看见前妻了。她坐在地上,被粗蛮的男人扯拽着头发。明明是揪她的头发,我的头皮开裂般地疼。正要护头,手指触到玻璃。我仍旧摸了摸脑袋,确信自己在车上。
走出出站口,便有手持木牌的男女围上来,问要不要住店,我说不要,余人散去,只有一位妇女尾随,说农家旅店,如何如何。我没理会,径直走。她仍跟着我,执着地介绍。一路颠簸,腹中空荡,我本欲离车站远些再进食。妇女黏得紧,便拐进旁侧的餐馆,要了一碗粥,一屉包子。吃饱喝足,看看表,二十余分钟。出餐馆特意扫了扫,没看见招揽生意的妇女,走出不足两米,她突然现身,似乎刚刚在某处藏着。我甚感惊讶,故意笑了笑,我说了不住的!妇女说,别看是小店,条件不差,很干净的。我问多少钱,妇女说六十,管早饭。倒是不贵。见我迟疑,妇女立即道,大哥去看看嘛,好就住,不满意可以不住。我盯住她,圆脸,弯眉,肤色略黑,嘴唇微厚,眼神活泼,面相透着朴实。她不再推销,摆出满脸的笑。我再问远吗?她说不远,有三轮载我过去,旅店距四方街不到一百米,去酒吧街也近。我点点头,弯眉妇女欢喜道,大哥等我一分钟,我这就来。
从车站到旅店有相当一段距离,但我并不觉得远。阳光温煦,空气鲜净,杂乱的脑袋顿时清爽许多,我倒宁愿弯眉妇女多绕一段。砖拱式门楼写着“水云间”三个字,不由想起琼瑶,有那么一年,我狂读她的作品。走进院落,眼睛,不,应该说整个人突然被照亮。是一座四合院,古朴典雅。但照亮我的并不是房屋,而是院子四周盛开的花朵。多是菊花,雪白、金黄或浅粉、深红,花瓣不大,密密匝匝,随时炸裂的样子,若不是被根茎拽着,或许就飞到空中了。我的目光移到角落,翠碧肥厚的叶子间,几朵零零星星的紫花。花瓣的颜色边缘深中部浅,花蕊是凹进去的,像五角形的酒杯。我问弯眉妇女这是蔓长青花吧,她点点头,说看来大哥养过花。我没承认也没否认。前妻喜欢养花,从阳台到客厅,大面积被花盆挤占,几乎无法下脚。我奚落她就差在卫生间养了,没料次日卫生间一角就长出了绿叶。看够,吸够,目光终于滑移。院子中间石子铺就,周围四只蝙蝠,当中是个福字。弯眉妇女说这是四蝠拜福图。又恭维说瞅大哥的面相就是有福气的人。登记住宿时,我问弯眉妇女,你读过琼瑶的小说?弯眉妇女茫然地看着我,我赶紧道,没什么,随便问问。暗忖店名该是她丈夫起的。忽又觉得妄猜好笑,没读过琼瑶,未必就想不出店名。我倒是读过,可若是开店,恐怕也想不到水云间。
原打算躺一会儿即出去游逛,可能是太疲倦了,当然也可能是太放松了,竟然沉沉睡去,醒来已是午后。手机显示有个未接来电,陌生号码。不出门,手机常常数日聋哑,你想安静它偏要嘶鸣。回拨的瞬间,我突然想,可能是前妻打来的。自从用上手机我就没换过号,她定然记得。接通那一刻,心脏骤停,如罪犯等待宣判。挂断,我摇摇头,自嘲神经过敏。
吃过午饭,我溜达到四方街。早闻四方街四季洁净,纤尘不染,果然名不虚传。细观石条,竟然隐约有身影,堪比铜镜了。但终有细纹,不至于滑。转了一圈,周围多成双结对,不免心生寂寞,随便钻进古巷。小巷也有游人,但安静许多。走走停停,目光拉长或缩短。父亲是木匠,对家具榫卯、房屋结构均有研究,他若来丽江,定能说出其中机关。我没那个本事,仅仅是走马观花。街巷星罗棋布,迷宫一般。我倒不急,没人等我,我也无须等人,消磨时光,也任时光削我。
黄昏时分,我返至四方街。问了几个人,不然只能在迷宫中打转。中午吃得简单,晚餐奢侈了一把,点了两菜,酸菜鱼,鸡豆凉粉,灌下两瓶啤酒。弯眉妇女在门楼下站着,我和她闲聊了半刻,她推荐了几个景点,还说如果需要租车,她可以帮着联系。我说没想好,明日再说。确实没想好。没那么急的。
弯眉妇女没有诓我,水云间距酒吧街很近,站在院里隐隐能听到歌声。那声音仿佛有魔力,终将我牵拽过去。河水静淌,两岸皆是酒吧,行数十米便有一座流彩小桥。左顾右盼,品酒的演唱的弹奏的,声音飞出来便汇成另一种河流。浸于这样的河流,人多半会兴奋的吧,但我不会。我不属于这里,感觉一下足矣。
我寻出《罪与罚》,漫长的夜晚,小说无异于珍馐。还好有这一爱好,不然生活将更加无趣。反过来讲,或正是因为痴迷小说,我成了无趣的人。
读了几页便放下。前妻不时闪出来,搞得我总是串行,昆明之行掐灭了我仅存的一丝幻想,我与她不会再有任何瓜葛。她将从我的生活和记忆中彻底消失,我以为。孰料她不管不顾……其实是我,终究是放不下。在街巷溜达那阵儿,她就时时闪出来,我硬是摁回去,已经结束,再无意义。此时我无能为力,任由她来回飘荡。过往如衣袖带起的风,挟着沙粒飘拂。谁都有鬼迷心窍的时候,我踩空了。或许是小说读多了,那一刻我中了邪。我不想细说,回忆很痛。
午睡起来冲过澡了,我决定再洗洗,把杂念冲进下水道。水花乱溅,我轻声念着拉斯科尔尼科夫、阿廖娜伊凡诺夫娜……初涉外国小说,人物的名字就如打了结的绳索,怎么读都是疙瘩。读得多了,不再感觉那是外国人名。冲洗完,我长长地舒口气,整个人轻松了许多。但刚捧起小说,利箭突然射入,不是前妻,而是绿衫少妇。我吓了一跳,《罪与罚》差点掉落。我阻止不了,不敢阻止,任由利箭穿行。她与前妻极像,某一刻,她竟真的变成了前妻。
就在那时,伴随着利箭,我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前妻定是受了恐吓或中了咒语,我虽找到了她,但她不再是先前的她。她话外有音,我却未能明白。那个男人的眼神、他点烟的样子都有些古怪。我在昆明长途汽车站前遇到的场景并非偶然,而是上苍的暗示。我甚至有给前妻打电话的冲动,令我焦躁的是,我不知她现在的手机号。
明天一早即返至昆明,我如是想。但清晨,我即意识到念头的荒唐。中咒的不是前妻,或许是我。又没睡好,一半是杂念兀横,一半是午夜隔壁住进一对男女。男的不停地打电话,嗓门又高,我两次敲击墙壁。
吃早饭时,我在楼下撞到那对男女。东北口音,均五十上下。男的搭讪,聊了片刻。饭后,我与男女拼车到虎跳峡。来回两百,比住店贵多了,拼车还划算些。男女均拎着包。男的解释,老家有事,必须赶回去,晚上的飞机,正好玩一天,不然白来了。我想到昨夜他说航班来着,原来在订票。男人说昨晚吵着你了吧,不好意思啊。我轻笑,没事的。
崖壁如削,涛声如雷。特别是水浪与状如猛虎的石头冲撞那一刹,震得耳膜发颤。因相貌欠佳,所以我不怎么喜欢照相,但彼时想留影了。四顾,忽然瞥见一个人影,不禁呆住。旁边有游客让我让让,我挪了挪,那个身影已然不见。我没有再寻,更没有发愣,那一绺杂念转瞬被水浪冲得干干净净。
我和那对男女在定好的时间会合,返至束河古镇,各自游玩。我没待太久,不到五点便返回水云间。这一天,真是累呢。
斜阳染抹,花香腾漫。客店有几分粉艳和虚幻。院里静静的,只有一只黑猫在矮凳上卧着。我赏了一会儿花,慢慢挪进屋。待我拎壶换热水,弯眉店主正好接了客人回来。弯眉店主和我打招呼,我应着扫一眼,正好与那位女客的目光相遇,不由愣住。以为挥之不去的杂念又让我生出幻觉,可那细瘦的脸分明是绿衫少妇,虽然她换了紫色衬衫。她的目光平静,稍一顿便移开了。
回到房间,才发现壶是空的。但我没有马上出去,敛息屏声,听得绿衫少妇——就这么称呼她吧——入住了,才轻手轻脚移出去。不仅鬼祟,而且紧张。
夜晚,我在旅店对面的餐馆随便扒拉一口便急匆匆溜回,仿佛有什么紧要事等着。寂寥、大把的时间、骨白的灯光及那本《罪与罚》,无它。没听到绿衫少妇离开,也许她要等夜色更浓一些才出去,也许她累了,已经躺下。她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可我控制不住,思绪被狂风挟卷,漫天飞舞。她没与那汉子同行,两人自是分开了。他没困住她,她甩脱了他,也许她是偷偷逃离。我突然一凛,那汉子有可能追来,她再次被擒。推理小说中的情节纷至沓来。
……
以上皆为节选,详情请参阅《四川文学》2022年3期
胡学文:男,1967年9月生。中国作协会员,江苏作协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有生》等五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等十六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十三届、十四届、十五届、十六届、十八届百花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青年文学创作奖,孙犁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等。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