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孩子
2023-11-07小说天地鲍尔吉·原野
一
湖水一波一波地往草地涌，草地缓缓升高。湖水什么时候才能涌上来呢？他们跑到湖边，脱掉鞋子，用光脚丫踩泥，比白面还要细腻的黑泥像牙膏从脚丫缝里钻出来，非常光滑。湖水温柔……
湖水一波一波地往草地涌，草地缓缓升高。湖水什么时候才能涌上来呢？他们跑到湖边，脱掉鞋子，用光脚丫踩泥，比白面还要细腻的黑泥像牙膏从脚丫缝里钻出来，非常光滑。湖水温柔……
一
湖水一波一波地往草地涌，草地缓缓升高。湖水什么时候才能涌上来呢？他们跑到湖边，脱掉鞋子，用光脚丫踩泥，比白面还要细腻的黑泥像牙膏从脚丫缝里钻出来，非常光滑。湖水温柔地撩在他们的腿上，引发他们惊喜。
朵兰说，我们洗澡吧。
铁木耳问怎么洗？
朵兰说，脱掉衣服坐在水里，别往里走，往里走就淹死了。
海兰花脱掉衣服和裤子，但穿着背心和短裤，坐在水里轻轻往身上撩水。铁木耳脱掉衣裤，趴在水里，他屁股和后背穿背心的地方雪白，黑红的胳膊和腿像接在白色躯干上的木头。巴根和江格尔脱掉衣服，光着腚在岸边来回跑。金桃不下水，她在岸边捡石子，这些石子有青的，白的，还有暗红色的。朵兰从远处跑过来，她手里拿着几块树皮，跑到湖边，她脱掉衣服，一丝不挂，一屁股坐在水里。她把树皮沾上水，在身上搓，刷刷刷，身上出现白沫。
海兰花问这是什么树的树皮？
朵兰说，不知道什么树皮，像肥皂一样起沫，用它洗澡身上干净。她把树皮掰开，递给海兰花一块，递给铁木耳一块，再掰一块扔给巴根。朵兰把水撩到自己头发上，用树皮搓，搓起了好多白沫。再往身上搓，身上也起了白沫，像一个雪人。
海兰花和铁木耳模仿她，但搓起的泡沫没有朵兰多，怕疼，不敢用力。朵兰又洗自己的衣服和裤子。她把衣服裤子洗完，拧一拧，用力一抖，穿在身上。
大家看朵兰比刚才漂亮了，她的头发整整齐齐，脸蛋红，黑脖子洗白了，胳膊也洗白了。
朵兰问，你们洗好了没有？
巴根说我还没有洗呢。朵兰过去用树皮在他身上搓，巴根疼得发出尖叫。
朵兰说，你不用力搓，不起白沫呢。
江格尔缩紧身体，说我不搓，我身上不用冒白沫。
他们洗过澡，顺着湖边继续往前走，走到一个地方，湖水在这里向小树林流去，在树林和湖水之间有一个水坑。
朵兰说，这个水坑很深，人掉下去会淹死，里面有很多鱼，你们相信吗？
大伙摇摇头。
朵兰从脚腕上解下来一根细皮绳。她把藏在鞋里的扁石头拿出来，石片像斧子一样，她用石片在树上砍下一段树枝，弯成弓形，系上皮绳做弓弦。接着，她掰断几根红柳，用石头把柳条的头削得尖尖的，搭在弓上，往水里射。
第一箭射下去，什么也没射到。柳条漂在水面。朵兰弯弓射第二箭，想不到一条大鱼漂了上来，背上扎着朵兰射的柳条箭，朵兰用弓把这条鱼拨到边上，一把抓起来。她抠着鱼的腮给大伙看，说多肥的大鱼呀！
这条鱼一尺多长，脊背黑色，肚子银白。鳞片像指甲一样排列成行。它用眼睛凶狠地看着四周。
铁木耳问，你射中这条鱼做什么用？
朵兰说，我们烤鱼吃。
巴根和江格尔嘻嘻笑，问鱼能吃吗？
朵兰把弓箭斜挂在肩膀上，手拎着鱼往前走。她在湖边一棵枯干的树前蹲下，把脱落的树皮拽下来，用手把树皮撕成毛茸茸的小纤维。她从衣服下摆折回去的布的缝隙里取出方形的小钢片，像火柴鳞片那么大，把毛茸茸的树皮纤维放在地上，用石头砸钢片，撞击产生的火星引燃树皮纤维。朵兰边砸边用嘴吹火，纤维微微燃烧起来，它的边缘变成了黑色。
朵兰拿干树皮盖住火，火势变大。她爬到枯树上，用脚踩枯枝，很快树下堆积了好多干树枝。她把这些树枝架在火上，火越长越大了，比乌兰牧骑的人给骆驼唱歌的篝火还大。朵兰拿钢片把鱼的肚子豁开，伸手掏出鱼的内脏，拿石头在鱼的肚子上拍打，把鱼拍成了一个扁的、像烟草叶一样的肉饼。这时候，火毕毕剥剥烧得差不多了，树枝塌落下来，火堆剩下一层带红光的炭火。
朵兰把鱼放到火上，鱼肉滋滋作响，冒油，香味出来了。铁木耳他们用鼻子幸福地吸这些香味。
朵兰把鱼翻过来烤，这一面又有香味飘出来。翻来覆去烤了一会儿，鱼熟了。朵兰跑到草地上薅几把草过来，揪成碎末放在鱼上。
海兰花问，这是什么草？
朵兰说，这是野葱，她把撒了葱末的鱼肚子折叠在一起，使劲搓。野葱的味浸到了鱼肉里。朵兰用手把鱼撕开，先递给江格尔。蒙古人分东西先给年龄最小的人。然后送给巴根、金桃、铁木耳、海兰花。鱼肉分没了，朵兰手里只剩一个鱼头。
朵兰说，你们过去一定没吃过烤鱼。
除了海兰花，谁也没听清朵兰在说什么，他们拼命吃手里的美味。新鲜的鱼用炭火烤熟，鱼肉里面浸着野葱的香味，好吃得无法形容。
海兰花吃自己的那份鱼，说朵兰你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一条鱼，你烤的鱼比煮羊肉还要好吃。
朵兰满意地听海兰花表扬自己，她用指甲在鱼头里一点一点挖肉吃，这个鱼头其实没什么肉。
江格尔最先吃完了他那块鱼，把鱼刺扔到地上。
朵兰说，江格尔你要捡起来吃干净，不把肉吃干净，福气就没了。
江格尔指着鱼刺说，没肉了。
朵兰把鱼刺捡起来，在眼前看，说有肉呢。她把鱼刺递给江格尔，说你要把它吃得干干净净的。
铁木耳，金桃和巴根听到了，很小心地吃这些鱼，把鱼刺上的每一点肉都吃干净，用手举着鱼刺说我的吃得很干净了。
朵兰说，谁吃得干净谁就有福气。
海兰花说，我爸爸妈妈也说过，吃肉一定要吃干净，吃干净就是珍惜老天爷给你的食物。吃饭的时候，要想还有多少人吃不上饭。
铁木耳说，我爸爸妈妈也说过，人的福气就是这么多，如果不珍惜，福气就没了，像气球撒了气一样。珍惜福气就是不掉饭粒，把骨头上的肉吃干净，以后还有肉吃。
吃完鱼，朵兰把上衣脱下来，按进湖水里浸水。她拎出衣服，在火堆上拧水，火堆腾起白蒸气，火炭变成黑色。朵兰双脚在火堆上踩，踩的时候，炭里又有火星露出来。朵兰继续踩，她的脚竟然不怕火。她把这些炭踩得火星飞迸。再洒水，小火堆不冒白气了。朵兰用弓箭把炭堆一点一点拨开，看哪里还有火星，用手捧沙往火上撒。
其他人学朵兰，往火上撒湖边的白沙，覆盖了篝火的痕迹。朵兰说，老人曾说，在野外生火要在水边上，用完火拿水熄灭火。要是不在水边，也要拎一桶水放在边上，用完火拿水把它完全熄灭。这也是祖先教给我们的。她双手合十，放在额头，嘴里说祖先啊，祖先啊，祖先……弄完这个仪式，她龇牙笑了，问烤鱼好吃吗？
大伙说太好吃了，江格尔举着鱼刺说，我还没吃完呢。
朵兰把鱼刺拿过来看，上面一点肉都没有了，说这个可以扔掉了。
江格尔说，上面还有小肉丝呢。
朵兰说没关系，你扔掉，蚂蚁会吃的。蚂蚁呀，虫子啊都喜欢人在野外吃东西。人吃东西，掉的渣就够它们吃了。有人故意给它们剩一点。你看，人来到了森林里，蚂蚁、小鸟和虫子都会赶过来，为什么？它们心里高兴，知道过一会儿人就开始吃东西。人吃完了，它们也能分享一点。
朵兰把用马莲系的新鞋挂在脖子上，说，我们往前走。
前边是沙漠。
海兰花问朵兰，走进沙漠有危险吗？上次我们在沙漠迷路了，没有水，差一点没走出来。
朵兰说这片沙漠很小，走一会儿就走出去了。但是在沙漠里走很热，你们受得了吗？
他们没说话。
朵兰说，在沙漠防热有一个办法。她走到湖边，把湖里的黑泥掏出来，抹在脸上，又掏两把黑泥扣在头上，揉了揉。她的脑袋像泥葫芦一样。朵兰接着掏泥抹在自己的胳膊和腿上。她开口笑，舌头是粉的，眼白赫然，牙更白了。
大家哈哈大笑，铁木耳说你像个妖怪一样。
朵兰说你们愿意学吗？抹上泥，在沙漠上走就不热了，还能防渴。
江格尔巴不得变成朵兰那个样子，他把脑袋、脸上、胳膊和脖子上都抹上黑泥，故意张大嘴笑，问我的牙白吗？
别人哈哈大笑，金桃、巴根也学江格尔的样子，把泥糊在脸上，金桃没往头上扣泥。海兰花和铁木耳也用泥把脸糊上了，胳膊也糊上了黑泥，互相看，哈哈大笑。
铁木耳心里想，妈妈龙棠说得对，他和朵兰结为朋友才享受到今天这些乐趣。虽然朵兰把他摔得很疼，但他很佩服朵兰。像妈妈说的那样，跟朵兰在一起，能在她身上学到好多自己没有的能力。
在沙漠上行走，光脚丫最好。他们脱掉鞋子，拎在手里。因为脸上抹了泥，感觉清凉，只是肩膀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疼。海兰花想，朵兰这个办法真是很好，一个没有上过学的人在哪儿学到这么多妙计呢？朵兰的老师是大自然，她是大自然合格的学生。
在沙漠上走，脚底很烫，但舒服。江格尔看见一只蜥蜴摇头摆尾地跑过去，上去要踩它。
朵兰说，不要踩蜥蜴，它的尾巴一碰就会掉下来。
江格尔说，是吗？我们为什么不把它的尾巴弄掉呢？
朵兰瞪江格尔一眼，蜥蜴没咬你，你为什么要伤害它呢？这一片沙漠是蜥蜴的家园，它是这里的主人，我们是客人。我们怎么能在主人家做客的时候把主人弄伤呢？
海兰花说，对的，我们不能给蜥蜴留下一个坏印象，好像我们是强盗，我们是少先队员。
没走多远，他们看到了前面有一片玉米地，这里是农区，人们种玉米和谷子。草原上到处是绿草没有庄稼。
走进玉米地，他们看到玉米高高的身躯顶端像喷泉一样长出白金色的穗子。而它的身体从上到下结了四五个玉米棒，上下错开。每个玉米棒的头上垂下紫红色的流苏，它们看上去像是一个个武士，身上揣着很多兵器。
他们从玉米地的田埂中间穿行，一阵风吹过来，玉米叶子互相摩擦，发出巨大的喧哗声。铁木耳抬腿就跑，说妖怪来了。
海兰花、金桃、巴根和江格尔跟在他后面跑。
朵兰说，是风，是风……
他们一口气跑出玉米地，跑到村路上。朵兰指着前面的一排房子说，这就是曙光供销社。
二
曙光供销社是一栋有五六个窗户的平房，窗框刷黄漆，房顶一面红旗呼啦啦地飘。门口的杨树底下拴几头毛驴。
朵兰推开门，他们走进供销社。
细眯眼的女售货员大喊一声妈呀，蹲在玻璃柜后面。她边上一个年老的女售货员没有蹲下，用颤抖的声音问：你你你们是谁？边说边举起双手。
孩子觉得售货员的样子太滑稽了，哈哈大笑。他们忘记自己脸上涂着泥巴，头上和胳膊上也涂着泥巴，只露出白眼睛和牙齿。
柜台外一个正在坐着编草绳的男售货员站起来，往后退。他是一位老爷爷，下巴留着白胡子，身穿蓝色的大褂。他嘴里说不会吧，不会吧。
蹲在玻璃柜下的女服务员喊，快来人哪！快来人！
海兰花走到老爷爷前面，他退到柜台不能再退了。海兰花问，有鸡蛋吗？
老爷爷说，有，没有，有，没有……
铁木耳问，有还是没有？
老爷爷说，你们是哪里的妖怪？
孩子们听老爷爷管自己叫妖怪，很高兴，他们哈哈大笑，想起来往脸上抹泥的事。
铁木耳说我们来买鸡蛋。
老爷爷说，把鸡蛋送给你们，你们快走吧，阿弥陀佛。
海兰花说我们不能白白拿走你们的鸡蛋，我们用钱买。她伸出右手，虎口露出攥着的钱。
老爷爷说妖怪怎么还有钱呢？你们是哪里的？
巴根说，白银花村。
老爷爷说，白银花村都是蒙古人，也没有妖怪呀？
那个举着双手的女售货员放下手，走过来。她说，这是一帮小孩，往脸上抹黑泥了。
玻璃柜底下的女人慢慢站起来，她身材高大，走过来，眯眼看孩子们。他们脸上抹的泥被太阳晒干，有裂纹，头发上沾着泥。
她生气地问，你们要干什么？
铁木耳说我们买鸡蛋。
女售货员问，买鸡蛋往脸上抹泥干什么？
海兰花说，抹泥防止太阳暴晒。
老爷爷说太阳暴晒？你吓死我得了，我刚才吓得差点掉了魂。
细眯眼女售货员说，你们快出去，我们不卖鸡蛋。
朵兰说我们走了很远的路，就是为了买鸡蛋，你们凭什么不卖？你不卖我们就不走。
老爷爷说，你们先到后院把脸洗一洗。他领着六个孩子穿过柜台到后院，用洋井压水，洗脸洗头洗胳膊。他们头发和脸上的泥干了，洗了半天才洗干净。洋井的水很凉啊，把他们炸得浑身发抖。老爷爷笑了，说这多好啊，白白净净的小孩。刚才吓死我了。
孩子们又爆发大笑。
孩子们进屋，细眯眼女售货员怒气没消，问你们买鸡蛋干什么？
朵兰说，我们买鸡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女售货员说哼，把一个装鸡蛋的柳编篮子端在柜台上，筐里装着谷糠，鸡蛋从黄色的谷糠里露出白净的脸庞。
海兰花问，鸡蛋多少钱一个？
老爷爷说，二分钱一个。
海兰花回头问，咱们买几个鸡蛋？
铁木耳、巴根、江格尔瞪大眼睛说不知道。
金桃小声说，买一个。
海兰花问朵兰，用牛粪孵鸡蛋孵小鸡应该用几个鸡蛋？
朵兰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孵出小鸡，买五个鸡蛋吧。
海兰花递给老爷爷一角钱，老爷爷把五个鸡蛋放在柜台上。
朵兰把柜台上的五个鸡蛋拿起来挨个晃一晃，在耳边听，撩起衣襟，让海兰花把鸡蛋放在她的衣襟上，往屋外走。
海兰花说，朵兰你慢点走，千万别跑，你如果摔一个跟头，鸡蛋就都碎了。
朵兰说，你放心吧，我不会打碎鸡蛋的，我们还要孵小鸡呢。
走到门口，铁木耳看到墙上挂着一顶金黄色的草帽，系白色的细带，帽子正中画一个大红五星。他觉得这个草帽很神气，王司令检阅部队就戴过这样的草帽。
他问草帽多少钱？
老爷爷说五角钱。
铁木耳问海兰花，我可以买一顶草帽吗？
海兰花摇摇头。
铁木耳恋恋不舍地看了一会儿，出门走了。他们走出了供销社，穿过村路，来到玉米地边上。
铁木耳指着朵兰问，你的鞋呢？
三
朵兰歪头往自己左肩右肩看，自己挂在脖子上的新鞋没了。她眨眼睛想，蹲下，让海兰花把鸡蛋从她衣襟里拿起来放在地下，抬腿往供销社跑。
进了门，朵兰问白胡子老爷爷，老爷爷你看到我的鞋了吗？我洗脸的时候，鞋放在了货柜上。
老爷爷用烟袋锅敲一敲脚底板，眼睛看着地下，说，别问我，我不知道。
朵兰又问两位女售货员，我刚才把鞋放到柜台上，你们看到了吗？
细眯眼女售货员说，柜台上啥也没有，我没有看到过你的鞋。
几个孩子走进屋里了，留下海兰花在玉米地看鸡蛋。铁木耳说，她的鞋洗脸的时候放在柜台上，你们拿走了，怎么不承认呢？
细眯眼女售货员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们拿走了？
铁木耳气愤地指着女售货员，你是大人，还是商店售货员，怎么能不诚实呢？
女售货员说，刚才你们把我们吓够呛，我们还怎么诚实？
朵兰示意铁木耳别说话，她趴玻璃柜台看里面的鞋。有黑布鞋，黄胶鞋，蓝布鞋，但没有她穿的那种带襻的鞋。
朵兰说，我买一双鞋，鞋多少钱一双啊？
细眯眼女售货员说六角钱一双。
朵兰说有带襻的女式鞋吗？
女售货员说只剩下一双了。
朵兰说拿给我看看。
售货员进屋拿来一双鞋，放在柜台上。这双鞋和朵兰的鞋一模一样，黑布，带襻。但没有马莲草叶系着。然而谁也不能说这就是朵兰的鞋。供销社就是卖鞋的地方。
朵兰伸手在鞋里摸了摸，说这就是我的鞋。
细眯眼女售货员说，你怎么证明这是你的鞋，你叫它一声，它能答应吗？
朵兰说，我能证明这是我的鞋。
女售货员说，你证明一下看看。
朵兰说，如果我证明这双鞋是我的怎么办？
女售货员说，你能证明这双鞋是你的，我就把这双鞋免费送给你。
朵兰指着墙上的草帽说，草帽也要送给我。
女售货员点点头，说行。但你证明不了这双鞋是你的怎么办？
朵兰说，如果证明不了，这双鞋我不要了。我把刚才买的鸡蛋全送回来。
女售货员说行啊，你不简单。她对身边的售货员和老爷爷说，你们听到了吧，看她怎么证明这双鞋是她的鞋。
女售货员问朵兰，我说得对不对？
朵兰说对。
年老的女售货员说，你证明吧。
朵兰问细眯眼女售货员，你这双鞋里有什么东西？
女售货员拿起鞋，往里看了看，说没东西。
朵兰说，如果鞋里有东西，鞋就是我的。
她把两只鞋交到老爷爷手里，说老爷爷，左脚这双鞋的鞋垫底下有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是小钢片。您检查一下，看我说得对不对。如果我说得对，就证明鞋是我的。如果没钢片，我就输了。
老爷爷拿起左脚这只鞋，往里看，在柜台上磕打。他小心揭开里边的鞋垫，从里边找出一个小钢片。
朵兰说，怎么样？这是我放进去的钢片，我进屋脖子上就带着这双鞋，这证明就是我的鞋。
这几个人互相看，不说话。老爷爷对细眯眼女售货员说，快让他们把鞋拿走吧。
女售货员说，好了，拿走吧。
朵兰拿过鞋，问，草帽呢？
细眯眼女售货员说草帽是公家的商品，不能白送给你。
朵兰说刚才咱俩打赌你已经同意了。
细眯眼女售货员说，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老爷爷用烟袋杆把草帽摘下来，送给朵兰，说，孩子们快走吧，以后别往脸上抹黑泥，吓死人你偿命吗？也别把鞋挂在脖子上，你穿在脚底下不可能丢啊？他对女售货员说，草帽的钱从我下个月工资扣吧，就算我送给他们的。
孩子们兴高采烈出了门，朵兰把红五星草帽扣在铁木耳头上，他们跑到海兰花身边。
铁木耳摘下草帽在脖子上扇风，说这个草帽有特别好闻的气味，而且戴起来非常舒服，我先戴一会儿，然后大家轮流戴，好不好？
大家说好，朵兰坐地上把新鞋穿在脚上，海兰花把鸡蛋捡起来重新放到朵兰的衣襟上。
他们穿过玉米地往白银花村的方向走去。江格尔回头，看见两个女售货员和老爷爷站在门口看他们，毛驴快活地摇着短尾巴，它们的肚子比杨树的树干还白。
（选自鲍尔吉·原野长篇小说《鹿花斑的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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