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2年第1期|付秀莹:纸船(节选)
2023-11-07小说天地付秀莹
付秀莹,《中国作家》副主编。著有长篇小说《陌上》《他乡》,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朱颜记》《花好月圆》《锦绣》《无衣令》《夜妆》《有时候岁月徒有虚名》《六月半……
付秀莹,《中国作家》副主编。著有长篇小说《陌上》《他乡》,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朱颜记》《花好月圆》《锦绣》《无衣令》《夜妆》《有时候岁月徒有虚名》《六月半》《旧院》等多部。
纸船
文/付秀莹
我赶到茶楼的时候,老娄早已经到了。他坐在一张很宽大的沙发里,坐姿舒适。面前摆着一杯茶,丝丝缕缕的热气冒出来,看上去有点虚弱。桌子上那张餐巾纸,被折叠成一只挺精巧的小船,停泊在桌子的边缘,好像是临时搁浅,又好像是要随时远航。看样子,他早就在等我了。 这家茶楼就在五环边上,躲在一个四合院里头。门脸儿倒不起眼,不过是那种看上去顶普通的一处院子,灰扑扑的,门楣上挂着红灯笼,姑娘们穿着旗袍,里头养着竹子,好大一缸睡莲,水流潺潺,小路铺着鹅卵石,姑娘们的高跟鞋走在上面,歪歪扭扭,惹得客人们紧盯着看。 来啦?老娄把那只纸船往桌子边缘推了推,眼睛并不看我,好像是在跟那纸船说话。老娄今天穿一件墨绿色棉布衬衣,糙白休闲裤,眼袋明显,一看就是睡眠不好。他扬起手,一个姑娘碎步跑过来。一样。老娄指一指他面前的茶杯,低声吩咐。 我在对面坐下来。室内冷气很足,外面的暑热一下子就褪去了,浑身的汗毛孔唰地收紧,能感觉到背上一粒一粒地凸起,跟我的雪纺连衣裙轻轻摩擦着。我静静地打了个寒噤。 昨天又闹了一夜。老娄说,声音沙哑。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眼镜腿儿坏了一只,白胶布粘着,看上去有点滑稽。但我不敢笑。老娄遭遇不幸,我还有闲心取笑,显得太不厚道了。虽然,我对老娄的不幸早就见怪不怪了。他们夫妇俩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几乎成了家常便饭,朋友们,包括我在内,都习惯了。要是他们有一阵子不吵架,我们倒觉得稀罕。女人哪——真他妈的难伺候。老娄抬头看我一眼,又说,对不起,不是说你哈。一个姑娘端着茶水过来,在我们面前一板一眼地展示茶艺。这姑娘不是方才那一个,生得饱满丰腴,举手投足却笨拙迟疑,一看就是个新手。老娄把那只纸船拿开,免得被茶水弄湿了。那姑娘被老娄的动作分了神,水溢出来,顺着杯子的边缘往下流。幸亏我眼疾手快,扯了张餐巾纸替她擦了。那姑娘红着脸,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老娄摆摆手,打发了她去。 你的意思我懂,就是我不算女的呗。我端起茶杯,尖着嘴啜了一口。这种老白茶入口极淡,回甘却是绵长的。其实我对茶不大懂,我的有限的关于茶的知识,都是老娄贩卖给我的。老娄是北方人,娄太太却是地道的南方人,对喝茶颇有心得。 我压根就没把你当女的。我把你当哥们儿。老娄把手里的纸船摆弄来摆弄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茶水的滋润,听上去,他的嗓子好像没有那么沙哑了。 好啦,废什么话呀。我把身子往后一仰,悠闲地翘起二郎腿,俨然是一副哥们儿的姿态。说吧,又怎么啦? 鸡毛蒜皮——都提不起来。老娄长叹一声。我也是堂堂一教授,怎么连个女人都搞不定呢?这一阵子,老娄应该是没有顾上染头发。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白色的发根雪花一样翻上来,有点刺眼,好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我心里一震。老娄是个多么讲究的家伙呀,有时候,简直讲究得有点过分。穿衣打扮,永远是一丝不苟。我周边的那些个男的,大都衣着随意,对自身形象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老娄是讲究的。老娄的讲究,还引来同性们的一片嘲笑,当然,也许还夹杂着羡慕和嫉妒。老娄笑眯眯的,对这些嘲笑和攻击全盘接受。老娄脾气好,大家都知道。老娄的好脾气给他带来好人缘。一般情况下,有才华的人都有那么一些难相处。说好听点是个性,说不好听呢,就是,独,各色,不懂事儿,不通人情世故。老娄的难得之处就是,他既有才华,又好相处。这样的人,你能拿他怎么办呢? 婚姻这东西——老娄坐直了身子,端起茶杯观察了一下,慢慢喝了一口。——无聊得很。这么多年了,我不止一次听老娄谈论婚姻这东西。有时候,我常常想,我是不是中了老娄的毒,才迟迟不敢走入婚姻。对了,我好像是忘记说了。我单身,母胎solo。在北京,像我这样的大龄女青年,多了去了。大城市就是这一点好处。大家都忙,各顾各,谁都没闲工夫儿盯着你的生活评头论足。就算是老娄,多年的朋友,他也不大问及我的感情生活。这太私人化了。不是吗? 这么不舒服,为什么不分开?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都说劝和不劝离,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亲。虽然我对老祖宗的这些训条不以为然,但这样直来直去劝人家离婚,是不是太过分了。况且,老娄的太太,我也是见过的,斯文和煦,长得呢,不是那种叫人惊艳的第一眼美人,却是经得住仔细端详的。那一回她握着我的手,温和宜人。我私下里暗想,是不是她看我容貌平凡,才对我这般友好呢。一个长相平平的女子,是没有资格作为她的假想敌的。以我有限的人生经验,一个容貌平淡的女人,往往会轻而易举地获得更多的同性友谊。 你不懂。老娄喝了口茶,摇摇头。 他这是什么话?我不懂。我当然不懂。我一个从来没有结过婚的人,真的搞不懂人们为什么非要奋不顾身地跳进婚姻的泥坑里打滚儿,滚来滚去,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她可能就是更年期吧。更年期综合征。我跟你说,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以前,她不是这样的。有时候我都怀疑,她还是不是当初那个人,是不是有人使坏,偷摸儿给我换了一个。我这个人,唉,你知道——我就是觉得委屈,你懂吧,委屈,委屈得不行。老娄一口气说了大堆,他好像是憋坏了。日常生活中,老娄是个寡言的人。当然,课堂上除外。据说老娄在课堂上神采飞扬,妙语连珠,女生们迷倒一片。那应该是另外一个老娄。 那就好好过呗。我看着那只纸船,有点言不由衷。我能说什么呢。作为朋友,作为哥们儿,或许我只能做一个耐心的倾听者。对于他人的生活,我们永远无法真正参与和介入。我也是很久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的。那只纸船被老娄弄得精致,跟真的一样。它停泊在桌子的边缘,很刁钻的角度,好像随时就要跌落下来。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老娄忽然变得激动。他的声音很大,像是吵架。方才那个姑娘远远地看着我们,她一定以为,我们话不投机,我们吵架了。当然,不大可能是夫妻。到茶楼来喝茶的,大多不是夫妻。我吓了一跳,不知道老娄为什么这么激动。他看我的目光,好像我是一个刽子手,要亲手把他的幸福生活斩草除根。你知道吗,我都快被她折磨疯了。这样一个女人,简直是不可理喻——我早晚得死在她手里。老娄的情绪像是火药桶,一点就爆。我的脑子闪过他太太的样子,斯文,恬静,甚至有点羞涩。还有她的手,柔软温暖,带着淡淡的沁人的芬芳。我觉得老娄有点夸大其词了。男人就是这样,他们总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这一点,老实说,我挺看不上。 热水没有了。我摁了呼叫铃,一个姑娘应声过来。并不是方才那个姑娘。我疑心这茶楼里有多少姑娘,个顶个年轻好看。在北京,年轻好看的姑娘太多了,几乎遍地都是。像我这样的容貌平平的女人,青春耗尽,注定了就是婚恋市场上的失败者。要么孤独终老,要么,就降格以求,一咬牙一闭眼,随波逐流跳进婚姻的泥潭。这姑娘穿一件豆绿旗袍,腰身玲珑,姿态轻盈。滚圆的肩膀,滚圆的手腕子,滚圆的屁股,青春逼人哪。仅仅从女人的眼光看过去,我都不得不承认,这姑娘浑身散发着小母兽一般迷人的气味。我偷眼看了看老娄,老娄还是懒懒向后仰着,眼睛越过桌上的纸船,越过宫廷风味的吊灯,越过古典格调的屏风,不知道在看什么。老娄的目光辽远,有点渺茫,又有点忧伤。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除了窗子上的一片日光,还有摇曳的竹影,什么都没有。 是不是因为——因为小关——我忽然说,心里却惊讶于自己的单刀直入。关于小关,老娄从来没有亲口跟我提起过。小关这个名字,在我们之间,在朋友们之间,仿佛一个禁忌。大家都小心翼翼的,不去碰触。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茶楼这样安静的氛围,令我觉得安全妥帖,觉得再隐私的话题,都可以被包容,被接纳。 小关?老娄吃了一惊。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这么红口白牙地当面提起小关。他摸了摸鼻子——心理学家说,这是一个人要撒谎的前奏。哪个小关?老娄很镇定地喝了一口茶。他是在思考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吧。 还能有哪一个?我对他的故作镇定有点恼火。都这个时候了,还装什么呢。这个时代,也不仅仅是这个时代,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所谓的永远的秘密吗?我不相信。我相信的是,纸里包不住火。我还相信,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娄这家伙,一个大教授,难道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英子,你听我说——老娄粗大的喉结咕噜滚动了一下。我坐直身子,看着他的眼睛。老娄却把眼镜摘下来,开始擦他的镜片,用那张弄脏了的餐巾纸,擦了一会儿,才觉出不对。他重新扯了一张餐巾纸,小心翼翼地擦起来。我看着他擦眼镜。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我发现,老娄头顶的头发已经十分稀疏了,马上面临着秃顶的危险。这个发现令我吃惊。说是“老”娄,也不过四十出头吧。我们老娄老娄的叫,把他都叫老了。当然,老娄老成持重,也是当得起这个“老”字的。老娄的老,不仅仅代表着年龄,还代表着资历、影响、身份、江湖地位。老娄是专业领域内的大牛、领军人物,咖位高,分量重。这都是圈子里公认的。其实吧——老娄终于擦完他的眼镜,他面色平静地看着我。我真希望他说,英子,其实吧,那就是一个误会。不是吗。这个世上,自古以来,有多少这样的误会或者谣言。它们被无数嘴巴加工,改写,传播,添油加醋,按照自己的想象和理解,不断偷梁换柱,改头换面,形成各种版本,在世间到处流传,又最终被时间湮没。老娄肯定也不例外。虽然,老娄人缘那么好。老娄虽然人缘那么好,还是难免会遭人忌恨。有时候,忌恨这东西,是不需要理由的。你的存在,就是遭人忌恨的理由。 她——是一个保洁工。老娄长吁了一口气,好像是说完这句话,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我一时愣在那里。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老娄慢慢喝了一口茶。看得出,他的神情渐渐平静下来。她——也就是小关,是我们小区物业的保洁,安徽人,临时聘用的那种。她负责我们那栋楼的卫生保洁。我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她,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扫地,擦地,给电梯消毒,给快递开对讲门,帮人家把婴儿车推进电梯间,扶老人上下台阶。我每次看见她的时候,她都在忙碌。她的身上有一种,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有一种热气腾腾的朝气,单纯明亮,我承认,很吸引我。老娄停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我故作平静。但其实我内心里翻滚得厉害。我不肯承认,我被这个小关给伤害了。是的,我早就听人家说起过小关。老娄跟小关,小关跟老娄。这样,那样。然而,听老娄亲口当面说起,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这是怎么了?我犯得着吗?我是谁?我不过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朋友,或者说,哥们儿。我发誓,对这个男人,我从来没有动过男女私心。我这是吃的哪门子干醋哇。老娄端起茶,慢慢喝了一口。我突然觉得口干舌燥。 有一回——老娄把茶杯握在手里——有一回,家里没人,我有个快递,她替我签收了—— 我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期待。但我神色冷静,装着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盯着那只纸船,好像在认真欣赏。我的样子告诉他,我对他们之间的故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算了——不说了吧。老娄忽然停下了。这种故事,老套得很。我不说,后面你也能猜出来。老娄自嘲地笑了笑。这是我们今天见面以来,他第一次露出微笑。有点苦涩,好像也有那么一丝怅惘,甜蜜的怅惘。 太阳底下无新事。我惊讶于自己声音里的嘲讽意味。但我不想掩饰。 她是一个单纯的人。老娄说。我跟她之间,什么都没有。我审视地看着他。他避开我的目光。你肯定不相信吧。真的。什么都没有。我们之间,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我心里冷笑一声。爱都爱了,还这么不担当。 当然,我喜欢她。是不是爱,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什么都给不了她。我不能伤害她。老娄变得有点语无伦次。英子,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老娄依然不看我,只是看着那只纸船。 …… 此为节选版本,全文刊于《湘江文艺》2022年第1期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