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2年第1期|朱山坡:呦呦鹿鸣(节选)
2023-11-07小说天地朱山坡
朱山坡,1973年出生,广西北流市人。小说家、诗人。在《收获》《人民文学》《钟山》《花城》等刊物发表小说近百篇。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
朱山坡,1973年出生,广西北流市人。小说家、诗人。在《收获》《人民文学》《钟山》《花城》等刊物发表小说近百篇。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灵魂课》《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第五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多个奖项,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收获年度文学排行榜等。现供职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影视创作中心。
呦呦鹿鸣 (节选)
文/朱山坡
鹿寨县城西北边陲有一个古镇,叫中渡。有山有水,有古桥古民宅,古色古香,风光旖旎,时至如今,进入中渡仍有穿越感,仿佛回到遥远的前时代。中渡镇有一家电影院,在两条街的交角处,与武庙毗邻,是镇上比较显眼的建筑物,也是跟武庙一样人人向往和喜欢的地方。因为电影。你不知道中渡人到底有多爱看电影。他们对电影就像对关公一样虔诚,是从心底和骨子里热爱。他们在街头巷尾、菜市酒馆谈论昨天的电影,眉飞色舞,头头是道,复盘起电影里的场景、台词和动作惟妙惟肖,个个都是行家里手,谁也不输谁。因为有共同语言而聚在一起,但又经常为电影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恶言相向。总之,如果没有看昨晚的电影,第二天你都不好意思出门,出了门也不好意思往人多的地方扎堆。俊男俏女相亲,如果对方不喜欢看电影,基本上就不会往下谈了。谈什么谈,连电影都不爱看的人,还会热爱生活? 但不是每天都有电影可看。有时候,得隔好几天才能看上一场电影。放电影的时候,是中渡镇最热闹、最喜庆的时光。方圆二三十公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从山里,从水里,从洞里,从密林深处,从不知名的角落冒出来。四面八方,水陆并进,涌入中渡镇,只要口袋里有钱,总要进电影院看电影。看一场电影,像久旱的玉米苗遭遇了一场夜雨。但电影院并不宽敞,也就两三百来个座位,经常座无虚席,黑乌乌一片,过道上也蹲满了人。还有人爬上高高的窗台,猫着腰坐在通风口上,阻挡了空气的流通,电影院内的空气混浊、闷热到要爆炸。遇到口耳相传的好电影,尽管连放几天,每天三场,依然一票难求。那些买不到票的人滞留在电影院之外,像挤不上逃离的轮船的难民,焦虑,无奈,经常寻衅滋事。其中有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流氓,人称他苏哈,牛高马大,长相粗鲁,打架出手凶狠,不惜烂命,是一个十足的恶棍。不能说他不喜欢看电影,但他没钱买票,经常假装买票挤在购票的长队里制造混乱,然后乘机耍流氓,蹭女人的胸脯,摸女人的屁股。他的手看上去永远脏兮兮的,洗不干净,像天生的,那些污垢会从肌肉里长出来。她们对他的手觉得恶心,恨不得将被他摸的屁股从自己身上割掉。在中渡镇,他已经臭名昭著。后来,大家看到他要排队买票,便一致主动请他越过长长的队伍直接到窗口去。但他不领情,一定要排队,还要纠集几个小跟班制造混乱。轮到他买票了,他双手撑着售票窗台,把头伸进窗里去,满口劣质烟草味喷到女售票员的脸上了。售票员赶紧本能地往后退缩,生怕碰到他的手。苏哈阴阳怪气地说: “我突然心情不好,不看这破电影了,就为看看你。” 没有谁愿意惹苏哈,怕给自己带来麻烦和厄难。如果不是做了太出格的事情,派出所也不愿意搭理他,因为他愿意在派出所的拘留室里待,待多久都行,反正他没正经的事可做。当然,他只是一个小流氓而已,并不干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之事。除了对女孩子耍流氓之外,就是在肉行喝点小酒赖账。但长此以往,镇上的人对苏哈已生恨意。特别是何清莲出现后,他变本加厉,像发情的疯狗,骚扰何清莲。大伙看不下去了,期待有人挺身而出,狠狠地教训他,哪怕取了他的性命也不足惜。 何清莲是在那年夏天出现的。中渡刚来了一场大暴雨,发了一场洪水,到处狼藉一片,但空气特别清新,惊魂甫定的人们纷纷涌到电影院看电影。 那天中午,电影院门前又出现了排长队买票的情形,队伍都排到马路上去了。今天的电影是香港的《英雄本色》,因为对周润发的喜爱,大家兴致很高。苏哈如期而至,吊儿郎当、死皮赖脸的,要插队,但左瞧右瞧,不知道插到哪个女青年的面前。女青年们惴惴不安,都害怕他插到自己的跟前或身后。 这天队伍中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姑娘。后来人们才知道她的名字叫何清莲。她的出现让人眼前一亮。尤其是苏哈,看到何清莲的时候,他惊呆了,不知所措。她太美了,超凡脱俗,如雨后迎风飘逸的映山红、晨光中绽放的白莲花。她的肌肤嫩滑如雏鹿,白里透着粉红——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水土和人儿才有这样的肌肤啊。镇上所有见过何清莲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公认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像林青霞,但比林青霞更漂亮、更丰润、更青涩。 不仅如此,何清莲身上散发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味,不完全是人的气味,让苏哈十分迷醉。 “我说不清楚她身上散发的是什么气味,像酒一样把我灌醉了。”苏哈说的是真的,因为他每次见过何清莲后,整个人变得迷迷糊糊、摇摇晃晃的,还有点与身份不符的斯文气,不太像一个粗鲁的流氓。 到底是卑微的小人物,苏哈露出罕见的自卑、拘谨和胆怯,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队伍往前蠕动,他就站在队伍之外,始终不曾插队,就静静地看着何清莲,直到她买了票,走进电影院,他才怅然若失地蹲在电影院的屋檐下,抽劣质的烟,一根接一根,很快烟盒便空荡荡的。他把烟盒狠狠地捏成纸球,往地上摔去。 “妈的,我要娶了她。”苏哈对自己说。说的时候并不自信,甚至比刚才更加胆怯。 从此以后,何清莲每隔三天总要到镇上看电影。每次她都是一个人骑自行车到镇上,不怎么说话,给人冷傲、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她从不逛街,每次出现,都是直奔电影院,看完电影便匆匆离开。何清莲出现过的地方,仿佛都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清香。苏哈沿着何清莲走过的路线,张开鼻子使劲地闻,仿佛是在用鼻子吃面条。镇上的人说苏哈像一只流浪公狗。 这只公狗在积攒勇气,像一个贫困户积攒存款。旁观几次之后,苏哈有了一点勇气。他要进攻了。 有一次,何清莲出现在电影院的门外,苏哈以她为圆点绕了大三圈,觉得已经把何清莲困住了,便迎上去,客气地问:您好!我可以请你看电影吗? 何清莲冷冷地、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甚至粉红的嘴唇连动也没有动一下,便转过脸去,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如果是其他女孩子这样对他,苏哈早已经恶言相讽:装什么正经? 虽然受到了怠慢和冷遇,但苏哈没有做出不爽的举动,反而显得害羞和尴尬,不说什么,识趣地离开,远远地躲在角落里,连烟也没有抽。 然而,苏哈毕竟是苏哈,流氓到底是流氓,事后被马仔奚落和怂恿下,他重新露出了厚颜无耻的本色,敢于通过插队的方式靠近何清莲了。每次看到她出现在购票的队伍中,他都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后,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的背影,但可能被她的冷傲震慑,不敢对她有轻浮之举,始终跟她保持20厘米的距离。人们都深感奇怪,苏哈为什么会畏惧她呢?但他们很快明白,是苏哈被何清莲迷住了,不知所措。其他女孩子安全了,但她们觉得,如果用何清莲被苏哈玷污换来她们的安全是不道德的,甚至觉得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意让清莲遭到苏哈的黑手。世界上最肮脏的手玷污世界上最美的肌肤,那将是世界上最不忍心最残酷的事情。 苏哈还时不时嬉皮笑脸地跟何清莲搭讪,但何清莲根本无意理会他。不仅如此,其他人搭讪,哪怕是善意的搭讪,她也不回应,最多只是脸上微微一笑,鲜嫩的嘴唇不经意地动一下,她似乎并不希望与镇上任何人交往,哪怕点头之交,她只是来看电影而已。因此,大伙都深得她傲慢了。也因此,没有谁知道她到底来自哪里,有什么背景。 越是这样,苏哈越想方设法靠近何清莲。有时候,苏哈手上有了钱,便跟售票员要求票号必须是紧挨着何清莲。但他每次进电影院后发现,坐在何清莲位置上的是另一个人。这让他十分沮丧。电影散场后,他守在电影院门外,像猎狗一样等待何清莲的出现。他下决心了,电影散场后,他要对她死皮赖脸地纠缠,直到她搭理他,跟他一起在镇上散步,让镇上所有的人都对他刮目相看:他得手了,追到了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 但每一次,苏哈都守不到她,仿佛她早已经猜到了苏哈的心思,从电影院里蒸发了。苏哈不甘心,吩咐他的马仔分别守在镇上的每一个出口,却依然一无所获。后来,售票窗口排队的队伍中再也看不到何清莲的身影。但看电影的人都说在电影院看到了她,她看电影可认真专心了,别人嘻闹、吃瓜子、随意走动、打情骂俏,她却纹丝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银幕,仿佛现实世界跟她毫无关系。苏哈想不明白何清莲是如何走进电影院的,觉得她在故意躲避他,让他丢人现眼。 “我没有对她做什么呀?我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了,她怎么能这样羞辱我?”苏哈感到委屈。 为了见到何清莲,苏哈守在电影院检票口,但哪见她的身影?电影散场了,从电影院里出来的人告诉苏哈,他亲眼看到何清莲坐在哪一排哪一个座位上,跟他只隔着两个座位。还有人对苏哈证明此言不虚。苏哈相信,何清莲确实没有缺席这一天的电影。他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随着嘲笑他的人越来越多,他终于恼羞成怒,发疯地寻找何清莲。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天下午,电影散场后,苏哈在武庙的前面,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中,突然闻到了一阵熟悉的、让他迷醉的气味。敏感的他顿时明白,何清莲就在眼前。可是,举目搜索,却不见熟悉的梦寐以求的身影。他没有放弃,用猎狗的嗅觉去捕捉每一个可疑的人。一个戴着大大的灰色草帽、穿着黑色妇服的“老年女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狐疑地将她拦住,用脏兮兮的手掀开遮挡了她脸面的草帽…… 果然是何清莲。她竟然乔装打扮蒙骗了他多时。苏哈很得意,也心生怒火。 何清莲站住了,对苏哈怒斥道:“别碰我!” 苏哈怔了怔说:“我没碰你。” 何清莲说:“你碰了我的草帽!” 苏哈说:“我只是碰你的草帽。” 何清莲:“草帽是我的,你不能碰!” 苏哈意识到她不高兴了,赶紧把草帽还给她。但她不接,走了。 苏哈追上去:“你的草帽……” 何清莲:“你碰过的东西,我不要了。” 苏哈向她伸出双手,掌心掌背反复让何清莲审查:“我的手干干净净的。为了你,每天我都把手放在响水瀑布那里的石头上搓洗过,皮都搓掉了几层……” 何清莲说:“你的手比狗屎还脏,用十条洛江的水也洗不干净!” 众目睽睽之下,苏哈感觉受到了天大的侮辱,露出了流氓的嘴脸。 “装什么正经!”他把草帽硬生生地扣到何清莲的头上,“我就要用狗屎扣到你的头上!” 何清莲猛地把草帽摘下来,扔到一边。她的头发散乱了,好柔软乌黑的秀发,像响水瀑布那般美。苏哈重新捡起,强行再扣到她的头上。 何清莲再次扔掉草帽,愤怒地快步离开。苏哈不肯善罢干休,将她拦住。 “如果是其他女人这样羞辱我,我早扒了她的衣服。我对你手下留情,你必须给我面子,把草帽戴到你的头上去,否则我对你不客气了。” 苏哈目露凶光,满脸狰狞,要豁出去了。围观的人感到了害怕,纷纷退避到一边。何清莲像一头受到惊吓的母鹿,侧身逃过苏哈的拦截,慌不择路,逃入南街,飞速地往洛江码头方向奔跑。苏哈紧追不舍。 没有人阻拦苏哈。因为他的马仔挥舞着刀子,不断威胁那些想冒险出头的人。 何清莲逃到码头榕树下,面对深不可测的洛江,感觉到无路可逃了。苏哈追了上来。 “只要你戴上草帽,我就饶了你!”苏哈说。 何清莲不答应。苏哈手举草帽,步步紧逼。何清莲理了理头发,回头警告苏哈:“别过来!” 大码头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纷纷劝苏哈放过何清莲。但苏哈不依不饶,晃动着草帽向何清莲迫近。 眼看就要被苏哈再次把草帽扣到自己的头上了,何清莲突然纵身一跳。 随着人们一声惊呼,湍急的江水瞬间吞没了何清莲…… (此为节选版本,全文刊于《湘江文艺》2022年第1期)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