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2年第2期|索耳:与铀博士度过周末(节选)
2023-11-07小说天地索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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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食可以使小男孩成为正常人。她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一句话,又是一个可以展开的角度,又可以写两千字,甚至五千字,体量在不断扩大。她最早接到任务时,觉得不过能写个千把来……
酸食可以使小男孩成为正常人。她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一句话,又是一个可以展开的角度,又可以写两千字,甚至五千字,体量在不断扩大。她最早接到任务时,觉得不过能写个千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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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食可以使小男孩成为正常人。她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一句话,又是一个可以展开的角度,又可以写两千字,甚至五千字,体量在不断扩大。她最早接到任务时,觉得不过能写个千把来个字,应付一下得了。但自从丈夫出状况后,她对工作的热情顿时减退,初次见小男孩时,她的眉毛就画了一半,口红在唇上凝固干裂,惨兮兮。铁墙内的那人也差不多,因为脊椎发病强忍着疼痛,那就是一个有强烈自尊的人忍受疼痛的模样富有魅力。如此交往越深,她就越发觉,小男孩所忍受的简直是无法计数,因此他所散发的魅力也同样是无穷无尽的。他每天只睡眠三个小时,小男孩对她讲述说,他会上二十个闹钟,轮番提醒他清晨六点起床,迅速投入快乐的工作中。他会先打扫实验室,整理毛发似的拂拭夜晚受潮的金属导芯,检查超声波清洗器里的污垢,让蒸馏水器的冷凝管和恒温水浴锅的不锈钢托盘闪闪发亮,刚好能够反射从窗户照进来的第一缕阳光;马弗炉是一定要看看的,是他的能量源泉,伸手在上面还能感受到昨天的时间燃后的灰烬;然后到餐厅里用早餐,在院子里放松肢体,早晨的工作最有效率,喘不过气来,中午用餐后他才会歇息一下,游泳二十分钟,接着躺在椅子上读卡尔·波普尔的《猜想与反驳》,那“世界3”的理论让他陶醉;有时候在读张东荪和胡塞尔;此外,他还对分析哲学和语言学感兴趣,并且写了厚厚两千页的笔记,但最终被他烧掉了,理由是他无法忍受自己的文字,他唯一承认自己无能的地方是文学,他对文学和文字没有信心,天生如此。下午他一般会埋头到各种资料、卷帙、论文里面;夜晚会继续白天的实验,此时他的感官最为敏锐,随着时间推移,钟表敲响零点过后,他逐渐深入的敏锐却带来了另一种困扰——连几百米开外的青木瓜发酵的气味、云气挪移把月影暗中遮蔽的响动、螳螂跳跃到配偶背上旋即滑落,以及人们在床榻上翻滚时皮肤和被褥摩擦的信息,他都能感知得一清二楚。这其实是很要命的干扰,他硬着头皮干下去,直至工作完全无法继续为止。那时大概是凌晨三点,驱动大脑从最高挡减速至最低挡,然后渐渐熄灭,但对他来说也不是简单的事情,上床,闭目,一些遥远的梦仿佛黑色的骏马,一路驶近,嘚嘚响,从后院到走廊到玄关到客厅到卧室,把来自荒野的温热鼻息吹到他脸上,然后等待下一个工作时刻的到来。
他不信奉超人,小男孩说,他做的每件事都是出自本能,他做的就是普通人本该做的事。实际上,普通人做的事和超人做的事都是由现代社会来界定的,目的是把一小部分人捧举到高处,把他们从同胞里独立出去。我们现有的社会,是一个虚伪又脆弱的结构,它无法承担所有人的潜能被完全开发的风险。虚伪又脆弱。只要认清这个本质,就不难理解他何以能够像超人一般工作,绝不浪费一秒钟,并且忍受着那些数不尽的粒子在体内冲撞的痛苦,他一停下工作,胸腔和胰脏就犹如被千万根针刺,大肠和精索打结并翻转三周,他说。当然最可怕的是脊椎,有时深陷入背部,有时凸起来,由于长期磨损,它已经不知道成了什么形状,可能是椭圆,也可能是菱形,最终会从体内消失,距离那一天也不会太久。倘若他继续那样工作下去,将来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小男孩所做的只是在和时间赛跑。他赢了,在录音中他声称自己提炼出了高纯度铀235,在法庭上他也这么说,但没人能找到他的罪证,无论如何审讯,小男孩都说他炼制的铀就在实验室里。他一口咬定,口气带着懒洋洋的骄傲,说服所有人认定他有罪,包括法官也相信他的罪,因为从未有人如此急迫地想把自己送进牢狱里。审判员也觉得,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但他们都想错了,小男孩自述说,他绝不是想到监狱一游(恰恰相反),小男孩只是想保卫那个事实,也就是他真的炼出了铀,那是他一生最大的成就,不容抹杀。这比自由什么的要重要得多。一定要把这句话放到报道最显目的位置。作为标题,小男孩对她强调说。她说当然,可能是一句屁话,回答小男孩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可能是因为他的塑料普通话,可能是采访远超她的预想。过了几天,她对小男孩有了更大更隐秘的兴趣。可能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说出来就会令她胆怯。若是小男孩说的那个铀真的存在,她的任务就是把它找出来,借小男孩之口。像小男孩所说的,她也不过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保卫那个不容置喙的事实。吃完水果,他们沿着人工坡道爬上去,本来想玩太空滑板,却还是放弃了,体力不足以支撑下去。小男孩开玩笑对她说,这就是人生中让你不得不服老的时刻之一,她也笑了,因为小男孩虽然是在开玩笑,但他还是很严肃。就如同他穿有衣领的短袖格子衬衫、裤脚把一双表皮有点发皱的靴子裹得严丝合缝一般严肃。她找了一张石凳,小男孩也跟着坐下,那里视野开阔,可以看到还有另外几条小路顺坡而下,有些业已荒废,满是石头杂草,堆积着建筑材料和刨起的黄土。后者像一块巨大的布丁,温暖可爱。黄土背后是一排黄皮果树,顶端的枝条挂了被遗弃的风筝,透明的尾翼融入日色,散发同样的白光。这时大概是下午四点,气温并没有减弱,他们坐的那个地方可能是唯一稍显阴凉之处,偶尔有风,夹杂着潮湿的热,从他们脖子和腋下擦过时带走的水分极其有限,但每次都是新鲜、细微的刺激,他们仔细品味着,眼神在四周游动。这时,小男孩突然指着某个方向,说,看那里。她顺着他的所指,看到地势低洼的远处露出的红墙黄瓦。那是一座庙吗?她问,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看清楚了。妈祖庙,小男孩告诉她,那是珠江口地区第二大的妈祖庙。她想知道为什么小男孩这么肯定就是第二大,不是第一大,也不是第三大。他的讲述的权威总是不可抗拒,照理说,她当记者,这么多年来,也跑了不少地方,可小男孩就是有资本说,他走过的桥比她走过的路多。
小男孩接着说他想起很多年前大学刚毕业,他没有去分配好的机关上岗,去了深圳一家公司当饮料销售员,一份被人睇低的工作,饮料也不好喝,他却借此见识了许多地方和人士,因为他是最不起眼的人,也是最被需要的人,他运行在城市的血管里。他见识过在广州码头来回穿梭运送香蕉的木船,有时候还能碰到越南女老板穿着拖鞋,歪歪扭扭地沿着河道走,对面的白天鹅宾馆在水面映出墓碑般的倒影,某一年的圣诞节他在里面住过,和霍英东的表舅在一楼大厅的吉祥物前合影;还吃过玉堂春暖餐厅最早的鱼翅煲,那时的鱼翅还是货真价实的。当时他和一个外省来的姑娘谈得火热,那姑娘住在惠州会馆,也就是廖仲恺被刺杀的地方旁边。两人分手后她还去深圳找了他几次,他们去了“世界之窗”和“锦绣中华”,目睹那些可笑的微缩模型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还有很多天真的小孩子,手里挥舞亲手制作的紫荆花旗和国旗,在夜里通明的街道激动地奔跑。他从那个世纪走来,那个世纪离他而去。他清清楚楚,汕头的二十亿骗税案登上报纸头条的当天,他正走在海关钟楼之下,那些穿着西装皮鞋的骚乱的人群从大厦中走出,越过他,趴到海边的栏杆上啼哭,他不知如何安慰他们。年轻之时,他流过的泪不比他们少。亚洲金融危机那年,他还亲眼见到一具自尖沙咀新世界酒店二十六层跃下的尸体,恒生指数的广告牌就在路对面,他的菲律宾富商朋友,站在旁边惊呼,声音在嘴巴里共振,第二天,他们就成功签下合约,那次是他最成功的谈判,完全压过在澳门收购威尼斯人赌场的履历。他还记得第一次下注是在公海的夜航船上,黑暗似铁,船似梭,一位陌生大佬在赌桌旁叮嘱他,手稳气平,该晒冷就晒冷,那晚他把自己的手提箱填满,跟着大佬到房间里吃早茶,大佬手指上的大钻石,就那样射进他眼睛里,连带着那些枪声、雨衣、失踪的汽车、撕碎的电影票,湾区五十年一遇的十七级大台风。他当时看着大佬,就像她现在看着他一样无辜。后来,他拜大佬做契父,在马来西亚操弄了两年的烟草公司,他也许会一直做下去。如果不是契父在巴西被一粒子弹夺走性命,打破了他的虚伪生活的话。谢谢那粒子弹提醒了他。最根源的东西。此时,小男孩突然停下讲述,也许是觉得自己讲得太多,这些东西,在他那里无非是一些内在的噪音,小男孩担心会偏离采访的主题,虽然他也不知道那个主题是什么,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小男孩希望自己在她那里是一个见证者而不是讲述者;因为亲眼见到一个东西,比描述起来要难得多——描述一个东西总是不经意的。哪怕是像他这样精密谨慎的思维,有些话一出口,它就不再可信,而观察那些事物需要更高的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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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全文发表于《花城》2022年第2期
索耳,1992年生于广东湛江,从事过出版、媒体和策展工作。著有长篇小说《伐木之夜》,中短篇小说见于《收获》《花城》《单读》等刊。曾获第三届“《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青年佳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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