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22年第2期｜丁小宁：我以为我是人（节选）
2023-11-07小说天地丁小宁
一
他开始发抖，脸上植过皮的地方有强烈的酸胀感，雪很厚，淹没了他仅有的一只脚踝。从病床到楼顶有一百三十五步，医生说走一百次就好了。这三个月，他每天都对自己说，走一百次就……
他开始发抖，脸上植过皮的地方有强烈的酸胀感，雪很厚，淹没了他仅有的一只脚踝。从病床到楼顶有一百三十五步，医生说走一百次就好了。这三个月，他每天都对自己说，走一百次就……
一
他开始发抖，脸上植过皮的地方有强烈的酸胀感，雪很厚，淹没了他仅有的一只脚踝。从病床到楼顶有一百三十五步，医生说走一百次就好了。这三个月，他每天都对自己说，走一百次就好了。走一百次就好了。现在，他走了一百次，看起来并没有变好，只有雪在融化。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向前挪动了一步，两步，顺利的话，很快他就会从这里坠下，他终于不用再自欺了。他抖得更厉害了，不停地向旁边看去，殡仪馆就在不远处。出事时，他和身边的人被瞬间炸飞，他分不清他们是死是活，也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这次事故中去世的人，都被送进了这个殡仪馆。住院时，偶尔听到有人说，那些人火化的时候已经不成人形了。他也想知道，自己被送进去时，是不是也会不成人形，他突然想去那里看看。
殡仪馆的门卫拦住了他。
预约火化的？门卫问。
他心里一惊，火化竟然还要预约，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对死亡并不了解，有些不配去死。门卫递给他一张表格，死者信息那一栏里，他写了“李云杉”三个字，年龄三十五岁，死亡时间，他填了今天中午。
门卫说，中午死，下午就能烧。
联系人那栏，他下意识地写出“李云”二字，“杉”字才写了一横，猛地停下了，过了几秒钟，他在后面工工整整地加上了“先生”二字。下午四点半，门卫给了李云杉一张火化确认单。现在，他真的要去死了。
你好，火化前都给化妆吗？
门卫没有回答他，李云杉有些尴尬，他张了张嘴，微笑了一下，那微笑瞬间又消失了。他环顾四周，人们坐着，或站着，没有人在意他的残疾。厅前的屏幕上写着逝者的名字，大多是老人，只取了姓氏，后面加了千古二字。李云杉坐在三号厅门口，屏幕上写了逝者的全名和年纪，后面没加千古，孤零零的，缓缓滚动着，三十五岁，和自己同龄。一个白发人瘫坐在李云杉身旁，大概是死者的母亲，她的眼神涣散，嘴里不停地在絮叨些什么，只是嘴唇在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拐杖是木头做的，有些受潮，李云杉拄着拐杖一边走着，一边低头盯着地面。刚走出殡仪馆门口，李云杉看见了一团晃动的东西，像是动物。仔细一看，是一窝狗。母狗已经被雪覆盖了，一动不动，身下的四只小狗看起来刚出生，也都一动不动。李云杉对着它们轻轻哈了一口气，仅有一只动了一下。李云杉又哈了一口气，吹走它身上的雪粒，还好，它是有呼吸的。
李云杉去问门卫，门卫说，我这儿只管死人，不管死狗。
活下来的那只幼犬也快不行了，李云杉把它抱了起来。
这座医院设施比较老旧，平时很少有人来看病。事故发生后，受伤的人被就近送到这里。住院部没有电梯，原本每一层的楼梯口都有面镜子，当他们被送进来后，医院就给每面镜子钉上了白布，也算是尽了人道，他们这批人，没人敢照镜子。有时在楼梯间走累了，李云杉便用手扶着墙，偶尔会扶到镜子上的白布，因为太滑，他常常重心不稳，跌坐在台阶上。无数次他想把这白布扯开，但始终没有勇气。
回到病房，护士们便围了过来，她们最先嗅到了小狗的气息。
李云杉问，还有救吗？
这得喝羊奶粉，有人说。
护士们看起来并没有救助幼犬的经验，她们慌忙地寻找羊奶粉，可羊奶粉并不好找，这时有护士说，人奶行不行？
喂了人奶的小狗，放在病床上，很快就睡着了。护士说，我刚才上网查了，小狗生下来到睁眼睛得半个多月呢。李云杉似乎没听见，盯着小狗看，又盯着手表看，戴表的手却抖得厉害。护士见状，说，李老师，你怎么了？护士随即给他打了一针，打的是止疼剂，李云杉慢慢也就睡着了。醒来后，李云杉的手心都是汗，他看了看表，已经过了四点半，他又看了看小狗，小狗的呼吸已经平稳。他缓缓起身，把口袋里的火化预约单拿了出来，四点半这三个字写得格外用力，李云杉把它揉成一团，紧紧捏在手里，再展开时，字迹已经褪掉很多了。
整整一天，他没再看表。
半个月后，李云杉出院了，出院时他戴上了医院为他定做的假肢。小狗刚刚睁开眼睛，身上的毛变厚了许多，护士们为它做了个摇篮。
李云杉拎着摇篮说，你是喝人奶长大的，给你取个人名吧，就叫小李。
今天依旧是一个下雪天，李云杉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快速地向殡仪馆走去。他找到当时发现小狗的地方，积雪很深，他用力地挖下去，母狗和那三只小狗的尸体显露了出来，这里的冬天过于漫长，它们的尸骨得以完好保存。李云杉用拐杖扫清了这一块的积雪，又让人帮忙整了半瓶汽油，他把汽油洒在尸骨上，他不忍心直接点燃那些尸骨，便将拐杖点燃，他抬起拐杖，火焰缓缓地靠近那些尸骨。
李云杉说，小李，我代你尽孝了。
二
转眼一年过去了，化工厂建了两栋楼，取名安抚楼，一栋有电梯，一栋没电梯。每个在事故中受伤的人都可以分到一套房，李云杉也在分房名单里。按照受伤程度来领房号，谁伤得重，谁就可以先选房，李云杉并不是最惨的那一拨。轮到李云杉时，有电梯的那栋早被选完了，没电梯的那栋只剩下了朝北的二楼和朝南的一楼，他选了朝南的一楼。厂里为他们举办了乔迁大会，他们被要求站成几排，有些人因为伤得过重，只能坐着，站不起来的人被安排在了第一排，第一排的人手里都捧着一束鲜花。李云杉不在第一排，手里没有花，只有狗。四周张灯结彩，锣鼓喧天。
摄影师说，待会儿我喊到三，咱们就说安抚楼三个字啊。
好多人的耳朵被炸聋了，根本听不到这些声响，他们安静地看着前方，也有些人，没有全聋，能听到一点声响，只是常常会听错，李云杉就属于这类人。
李老师，摄影师说让喊什么？
安息，喊安息楼。
楼里的人大多是当时的病友，谁没了胳膊，或是没了腿，彼此都心知肚明。邻居们时常会说，李老师，又出来遛狗啦。他们知道李云杉耳朵不太好，偶尔会窃窃私语说，李老师也是命不好，人家是工程师，和咱们不一样，还会拉二胡，谁想到摊上这事儿。他们每每说到这里，都会长吁短叹，点点头，挥挥手，像是忘记了自己的伤痛。李云杉其实是能听到的，他并不生气，甚至有些欣慰，时至今日还肯花时间八卦他的，也只剩下这些邻居了。邻居都是厂子里的老员工，李云杉能迅速地与他们融洽相处，多亏了小李。有小李陪着，他觉得生活多多少少有了点奔头，他尽量避免生出悲观的情绪，有时候他看着小李，常会感慨，它是老天爷派来救我的。
小李是杂交狗，没人看得出它是什么品种，乳白色的毛发，中等体型，有点像边牧，鼻子又黑又亮，眼睛中间有两道皱纹，嘴闭在一起的时候，像个严肃的中年人。大家在活动室打牌时，李云杉坐在一旁观战，小李也坐在一旁，李云杉说，起立，小李便起立，李云杉说，回家了，小李便乖乖地从牌桌上跑下来了。但也有例外，小李大概是能看懂他们打牌，如果正在兴头上，它便假装没有听清李云杉的指令，眼神闪烁，头歪在一边，就是不下桌。
牌桌上的人说，李老师别走啊，让小李陪陪我们。
又有人说，小李你长得有点儿像我二大爷。
李云杉憋不住笑，那我岂不是成了你爷爷。
邻居们一阵哄笑说，小李像李老师。
这样说的人多了，大家觉得李老师这三个字在这句话中不太押韵，慢慢地，大家就不叫李老师了，改叫老李。以李云杉的年纪，他本不该叫老李，但他觉得，这名字有一种距离感，听久了，他反而喜欢上了老李这名字。
安抚楼里什么都不缺，超市、幼儿园、卫生所。其他小区有的，安抚楼都有。小李一岁多了，就喜欢干一件事儿，去幼儿园门口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老李没办法，也只能陪着，小李看哪里，老李就看哪里。幼儿园传来小朋友的读书声、笑声、打闹声，每当这些声音飘来的时候，小李都会闭上眼睛，嘴角像带着笑似的。
老李问，这是干啥啊？修行啊？
一听这话，小李就有反应了，尾巴动一动，但也就仅此而已，继续坐着。老李毕竟是两条腿的人，和四条腿的比不了，坐久了是真累，小李却屹然不动。
安抚楼其实和爆炸的化工厂就隔了几堵墙，建幼儿园的时候，有人说，这块阴气太重，并且在门口立了两个石狮子，光石狮子还不够，他们还把石狮子的屁眼儿封死了，说是为了防止阳气泄露。
小李你再坐下去就变成雕塑了，那石狮子看见没，你就跟它一样，但我得告诉你，那俩狮子可没屁眼儿。
一听这话，小李站起来了，头也不回地直奔家的方向。那天以后，小李再也不去幼儿园了。老李惊喜地发现，难道小李能听懂些许人话了？小李的年纪如果换算到人身上，得有四五岁了，也的确是长知识的年纪，人们常说，狗是狗，边牧是边牧。边牧绝顶聪明，小李是有边牧血统的，但李云杉还不满足，他把那句话改了，狗是狗，边牧是边牧，小李是小李。
那会儿，安抚楼里忽然兴起了英语热，大概是太闲了，或者是一种治疗手段，厂里还安排了一个英语老师教他们。老师说，英语想学好，语言环境最重要。身边人如果全说英语，不用背单词，不用学语法，潜移默化中就学会了。
老李因此受到了启发，一下课，他便对小李说，鉴于你的聪明才智，从今天起我就不迁就你了，咱俩沟通一律使用人话。好像他以前跟狗沟通是用狗话似的。老李有个宏伟的构想，先用汉语和小李交流，等自己学会英语了，再来个双语交流。自从事故后，老李原本消沉了好久，而现在，他不得不变成了个话痨，他和小李说天气，说衣服，说做菜，说打牌。在他的世界里，柴米油盐说完后，便没什么可说的了，剩下的全是心中的梦想和虚幻的渴望。那些柴米油盐占的篇幅太少了，根本构不成丰富的语境，而那些梦想和渴望，跟狗到底说不说呢？说了又怎样呢？他便说起了女人。他其实是不想说女人的，女人就像天上的星星，扑闪着光芒，能让人看到，却怎么都接近不了，星星实在是太遥远了，女人也实在是太遥远了。但当他试着说出一点点时，他反而觉得身心畅快了。
也有让老李添堵的时候，在很小的时候老李便教会了小李去马桶上大便，可是小李有个坏毛病，喜欢在马桶上磨叽，时间长了就便秘，赶上老李想要大便，他就只能乖乖地等着，还不能催，一催里面的那个就急，一急就更不行了。
赶上老李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便揪着小李的耳朵说，你把这屎给我吃了。
没想到，小李还真就吃了。
狗改不了吃屎，老李明白了，知识并不能改变命运。吃完后，还要吐出来，一口吐在了他的脚上。老李实在找不到还击的办法，他只好反思，反思自己的教育方法。他去问安抚楼里养过狗的人，他们说，老李太把小李当回事儿了，要让狗知道，主人永远是主人，狗永远只是狗。老李开始从道德层面入手，给狗立规矩，只要老李站着，小李就不能站着，只要老李没上桌吃饭，小李就不能吃饭。小李依然有马桶的使用权，但不允许在里面三心二意，否则就不给零食吃。如此反复了几个月后，小有成果，老李的威望有所提升，但与此同时，他又遇到了困难，小李开始拒绝老李为它洗澡了。
本来给小李洗完澡后，老李也顺便洗个澡，厕所很大，浴缸和淋浴房之间隔了半堵墙，小李这时候便可以在它的浴缸里泡一会儿。小李从来不偷看老李，倒是老李常伸出脖子偷看小李，此时此刻，老李会想到澡堂里的父子们，这画面异常温馨。老李有时看着小李的背影，嘴里不自觉会蹦出“岁月静好”几个字。
老李透过厕所的玻璃偷看着，小李学会了自己挤沐浴液，搓出泡沫后，才钻进浴缸里蹲着，老李又贴近了看，小李半眯着眼睛，全身放松，只有半个脑袋露出水面，眼珠子时不时地转转，有几次它把爪子伸了出来，在浴缸旁边的玻璃上写着什么，好像写字它也学会了，老李不知道它在写什么。观察了几次后，老李得出了结论，狗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了。
而现在，老李的“岁月静好”消失了。
小李还不喜欢出去玩儿了，老李用中文说，出去玩儿啊，小李不理，又用英文说，小李还是不理，小李只喜欢去棋牌室，蹲坐在牌桌旁，看上去像是个失意的狗。老李隐隐觉得这生活不太正常，有什么东西不对了，或者说，它的情绪过于丰富，让老李有些没法掌控。
事情的转机居然是在一个电话上，老李已经很少接电话了，因为电话都是广告，要么是推销房子的，要么是问贷款要不要的。这些人还经常装模作样问，李先生，你还记得我吗？老李便对来电疲惫了，只要有电话过来，他都机械地按下接听，从不看来电显示。这天老李的电话又响了，接通后，对方并没有立即说话，老李刚要挂断，对方说，什么声音啊，你那边儿？
是我啊，电话里又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小李依然在叫，每次有电话过来，它都喜欢跑向沙发，上蹿下跳，老李做了个趴下的手势，小李有些不情愿，把头放在沙发上，身子留在地上，屁股对着老李。老李听出了对方的声音。
我才看到报道，你怎么样啊？
李云杉的嘴唇嚅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尝试了几次，终于说，破，破了点皮。
别忘了吃药，哦，我忘了，你应该是不住那儿了，她说。
沉默了一会儿，她说，一切向前看吧，早点再成个家。先挂了。
李云杉握着电话，他的背弓了起来，小李趴到他的脚下，直勾勾地看着他，他低头看向小李，先是在笑，他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嘴唇紧闭，只是嘴角在动，左侧脸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小李轻轻地舔着他的脚趾，他的鼻孔一张一合，电话旁有个橘子，老李把它拿了起来。
她是你妈，老李说。
也就是从这个电话开始，小李开始重新主动和老李交流了，它把头搁在老李的大腿上，老李小声问，要不要出去走走？小李同意了。出门的时候，老李的心情逐渐愉快了起来，小李和他并排走着，遇见别的狗，小李会停下来问好，但小李的问好并不是对狗问好，而是对狗主人问好。它先是对着狗主人摇摇尾巴，遇到是女主人时，它又会表现得更有礼貌一些，先是蹲坐在女主人脚下，伸出舌头咧嘴笑笑，抬头挺胸做出一副乖巧又自信的样子，待女主人也对它示好后，它会摸摸人家的鞋子或者裙子，摸的时候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女主人，等女主人抱起自己的狗，试图和它建立友谊，小李只是用爪子拍拍那些狗的头，并不多做交流。那样子像是上级对下级的一贯态度，老李觉得很骄傲，经过他的精心培育，小李真的变成狗中翘楚了。
……
（选读完，全文见《收获》2022年第2期）
丁小宁，1993年12月生于黑龙江省大庆市，硕士毕业于同济大学，现居杭州，《西湖》杂志社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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