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晚
2023-11-07小说天地赵燕飞
半空悬浮着一池琥珀色的水,水面上笼罩着灰白色的雾,那雾像是从水中自然生长的栅栏。一个面孔模糊的男人,被关在那些栅栏里。男人头上寸草不生,身子半裸着,只在腰上系了一条白色……
半空悬浮着一池琥珀色的水,水面上笼罩着灰白色的雾,那雾像是从水中自然生长的栅栏。一个面孔模糊的男人,被关在那些栅栏里。男人头上寸草不生,身子半裸着,只在腰上系了一条白色浴巾。叶子站在云端,她好像看到那个男人在对她招手,但她不敢确定。水池四周全是雾。这些雾都长着蝴蝶般的翅子,它们的翅子耷拉着,好像都睡着了。叶子穿着粉色棉布连衣裙,如一朵凭空绽放的小花,长长的花蕊越过花瓣,斜垂下来,原来是叶子高高束起的马尾。
“叶子!”男人沙哑的声音仿佛长满了触角,飘在空中的叶子被卷入水中。她刚在水中站稳,蓦然发现男人就在她的对面,他的鼻尖几乎就要蹭到她的鼻尖了。叶子只觉右小腿一麻,感觉被什么咬了一口。她尖叫起来,男人一把抱起她,脚一蹬,两人都飞离水面,飘到了一座悬崖顶上。男人将叶子放下来,叶子低头看自己的右腿,一条又细又长的水蛇,紧紧缠绕在她的小腿上。哇的一声,叶子大哭起来。男人说:“别哭别哭,我掐死它!”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往水蛇的七寸上使劲一掐,水蛇的身子一松,男人用力一甩,水蛇被他扔下了悬崖。叶子的小腿上,被蛇咬了一个小小的洞,洞里汩汩的鲜血直冒。男人说:“别急,我有三叶草。”他背对叶子,手往空中一抓。当他转过身来,他的手里,握着一样东西,那东西,初看像枫叶,再看像人的笑脸,上面还系着一根红丝线。男人将红丝线塞到叶子手中,再三叮嘱,“三叶草,会飞的哦,你要抓紧这根线。”叶子紧紧抓住那根红丝线,三叶草像氢气球徐徐上升,还发出火花般噼里啪啦的笑声。男人指着叶子的腿说,“你看,好了吧?”叶子低头一看,果然,伤口不见了,小腿光滑如初。叶子一高兴,手松了一下,红丝线从她手中挣脱出去,三叶草飞了起来,越飞越高,叶子一边追一边大叫,“三叶草,三叶草!”突然,她的脚底一空,直直跌落悬崖……
叶子啊的一声,惊醒过来。穿着浅灰薄棉衣的她打了个寒战,腮上凉凉的,难道下雨了?抬头一望,爱晚亭的穹顶正默默注视着她。叶子轻轻笑了一声,笑自己总是白日做梦,笑自己坐在亭子里也睡得着。深秋的爱晚亭,从来都是热闹的。枫叶绿了又红,红了又落。游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唯有爱晚亭,管他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真傻!”叶子笑完自己,又笑爱晚亭。
读书时,叶子偶尔也会梦见自己坠崖,或者从高高的桥上掉进水里。母亲说过,小孩子长身体时,都会做那样的梦。自从叶子一意孤行独自来到长沙打拼,她就经常梦见自己掉落悬崖。《周公解梦》认为,这是不祥之梦,预示着做梦的人会遭遇生命威胁或财产损失。叶子当然不信,这么多年,她不是活得好好的?既没遇过灾,也没破过财,只是影响睡眠质量而已。为此,叶子去看过中医。医生给她把了脉,又要她伸出舌头看了看,笃定地说:“没什么大问题,一句话,气血两亏,阴虚火旺。”医生给她开了一大袋中成药。
药吃完了,叶子还是常常在梦里掉落悬崖。她和同办公室的骆姐说过这事,骆姐睁大眼睛,惊奇地说:“你也这样?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压力大呢。”骆姐是长沙人,也是这家电脑公司的元老,她高中没毕业,却很有销售才能。计算机专业毕业的叶子,常常被骆姐抢了销售榜上的冠军宝座。骆姐的老公是公务员,据说位置还不错,骆姐的日子过得挺滋润的。有段时间,她走火入魔般,非得要给叶子找一个合适的对象。叶子说:“我是独身主义者。”骆姐说:“好好的一个女孩子,独什么身?”叶子不忍拂她的美意,每次都乖乖去相亲,可惜结局都一样。有一回,骆姐好容易寻来一个钻石王老五,叶子仍是老调重弹,交往一段时间就萌生了退意。当她又一次宣布失恋的时候,骆姐终于忍无可忍了,随即郑重宣布,从此再也不给叶子介绍对象。
叶子乐得清静。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在长沙拥有一套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房子。叶子出生于离长沙两百公里远的云谷村,云谷村位于桐江市近郊。桐江将市区劈为两半,又蜿蜒穿过云谷村。叶子的家,就在桐江边上。三大间红砖瓦房,中间是堂屋,两边是卧室,一间是父母的,另一间属于叶子和两个姐姐。十岁那年,叶子跟随父母搬到了离云谷村有好几百公里的马山煤矿。矿里分给父亲一套家属房,两房一厅,叶子仍旧和两个姐姐共一个卧室。从小到大,叶子就渴望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最起码,也得有一间房只属于她一个人。
骆姐笑叶子傻,“你嫁个有房子的长沙男人,不就什么都有了?”叶子只是摇头笑了笑。
直到有一天,安平出现在叶子的办公室,骆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叶子喜欢寸草不生的光头。安平走后,叶子解释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骆姐笑了,“我知道,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
谈什么婚,论什么嫁啊!不如趁着天气好,一个人爬爬岳麓山。
“与董郎配夫妻情深义厚,恨父王下玉旨拆散鸳鸯。董郎夫他在那前面行走,哪知道张七女要归斗牛。行七步来至三岔路口,董郎夫慢慢走,奴的夫哇,妻要停留……”对面那个茶庄里,一群票友正唱《天仙配》。“七仙女”白发苍苍却体态轻盈,这曲“辞店调”缠绵而悲切,“七仙女”唱得肝肠寸断时,水袖一甩,缓缓转身。叶子能够想象,一行泪水从“七仙女”的脸庞徐徐滑落。此情只应天上有吧,叶子望了望远处的天空。一大片湛蓝里,几朵白云漫不经心地游荡着,丝毫看不出半点儿女情长。这就对了,叶子想,传说永远只是传说。对于叶子而言,那些匆匆开始草草结束的恋情,不是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它们更像流星,莫名其妙地划过某个黑夜,莫名其妙地迅速坠落,莫名其妙地永远消失。
其实,也不是所有的恋情都像流星,比如和安平的交往。在叶子心里,安平到底算什么?叶子自己常常犯迷糊。上初中时,叶子特别喜欢做几何题,很难很难的那种。假设这样,假设那样;在这里画一条辅助线,在那里画一条辅助线,不知要经历多少次失败的尝试,她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途径,那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一度令她迷恋到无法自拔。安平就像一道貌似简单其实无比复杂的几何题,叶子做了种种假设,种种尝试。可是,纵使画上再多的辅助线,她也无法找到他的解。
第一次见到安平,是在蝴蝶谷售楼处。叶子正向置业顾问小李咨询五十六平方米小户型的具体价格,小李个子不高,眉清目秀,一不留神,还以为是个漂亮女孩。他很有耐心,始终面带微笑,为叶子解疑释惑。叶子正犹豫要不要买,小李突然朝着她身后亲热地喊了句,“安总,我在这里!”叶子扭头一望,一个光头男人正朝着这个方向走来。他似笑非笑,左手拿着一个黑色手包,右手食指勾着一个黑色的车钥匙,钥匙上的大众标志和主人的光头一样醒目。这个人好像哪里见过?叶子愣了愣,又看了光头一眼。确定是个陌生人后,叶子回过头来,继续研究手里的户型图。没想到光头径直坐到了叶子对面的沙发上,他们中间只隔了一张小小的长方形茶几。小李很快为光头倒了一杯菊花茶过来,又问叶子,“叶姐,还来杯菊花茶不?”叶子抬起头来,却被小李直勾勾的眼神吓了一跳。叶子那天穿了一条黑色雪纺连衣裙,随着她的坐姿变化,V领里的事业线时深时浅。叶子意识到这一点,脸微微红了一下,赶紧坐直身体,又朝着小李微微一笑,“谢了,再来一杯吧。”
“美女,你也看上了这种小户型?”光头喝了一口茶,主动和叶子搭讪。光头的普通话说得比叶子还要标准。叶子微笑着点了点头。光头接着说,“我也准备买这种,今天过来交定金的。”叶子瞄了一眼光头放在茶几上的车钥匙。这人开着德系车,应该不至于和她一样,穷得只买得起小户型吧?光头正要说什么,小李来了,将茶递给叶子,“叶姐,我先带安总去交定金,您考虑一下,我马上就过来。”光头摆摆手,“我不急,你先给这位美女办吧。”小李说:“叶姐还没想好呢。”光头说:“美女,别犹豫了,二环以内,四千块一平方米的精装小户型,这样价廉物美的好楼盘,除了长沙,全国还有哪座省会城市找得到?可以投资,可以自住,要买赶紧,说不定过两天就涨上去了。我这次准备买四套……”
光头一番话,让叶子下了决心。小李立刻给她填计划书,问她首付几成。叶子毫不犹豫地说:“五成。”她刚才在心里粗略算了一下,手头的钱,付完五成略有节余。叶子一直过得很节俭,所有的工资和销售提成,除了必不可少的开支,其他全都存进了银行。每次回家过年,父母和两个姐姐都会给她塞大大小小的红包。
“没结婚也有好处啊,可以和外甥们一起得红包。”叶子这样安慰只想将她嫁出去的父母。
按照父母的观点,两个姐姐都比叶子过得好。大姐与大姐夫在东莞开了塑胶厂,生意好得不得了,他们早在东莞买了上百平的大房子。二姐和二姐夫一直在马山煤矿上班,他们也分到了一套家属房,而且离父亲分到的那套老房子不远。房改时,二姐花三万块钱买下了房子的产权。父亲工龄长,那套老房子只花了两万块钱就拥有了产权。马山煤矿的家属房大多只有两室一厅,勉强住得下三口之家。父亲和母亲年岁渐老,有个什么事儿,全靠二姐照料。日子本来也过得下去,只是煤矿效益越来越不景气,马山煤矿改制时,大姐做二姐的思想工作,要她干脆买断工龄,卖了房子,由大姐提供货源和启动资金,去桐江市批发街开一个塑胶制品批发店。二姐同意后,大姐又做父亲和母亲的工作,要他们也把房子卖了,跟随二姐一家子去桐江市。母亲不是一直念叨想去云谷村看看吗?如果住在桐江市,随时都可以去云谷村走走。马山煤矿有什么好留恋的,有点能耐的人,都走了,那里只会越来越荒凉……
母亲说:“再怎么荒凉,我这套房子也不能卖,我要留给叶子。你们三姐妹,就她没房没家的。”大姐不同意。她不是不同意将父母住的那套房子留给叶子,她认为,叶子既然铁了心不回矿里了,那就正正经经在长沙买套房。根据政策,买了房就可以将户口迁到长沙了,老像浮萍似的漂着,也不是个事儿。做个名副其实的长沙人,总比待在马山煤矿强。至于钱,大家可以帮着一起凑。有了房子,说不定更容易找到合适的对象。总之,大家都希望叶子早点结束居无定所的生活。
骆姐也劝过叶子买房。她家里原本有套大房子,前不久又在五一路买了个大门面。叶子羡慕地说:“姐,你可真有钱。”骆姐大笑,“妹,我有什么钱啊,百分之八十的钱都是银行出的。”叶子这才明白,原来,还有按揭可以帮她尽早买房……
“嗨,美女!”光头打断叶子的沉思,“我有个建议,你何必付五成呢?与其付五成买一套,不如付两成买两套。我那四套房,都只打算付两成首付。房子坐等升值,银行的钱,不贷白不贷,傻不傻啊你?”
这个弯,叶子好一会才转过来。小李自然巴不得她多买几套,也在一旁随声附和,“是啊是啊,我手头有个客户一次就拿了十套小户型,只买一套小户型的很少呢。”叶子想了想,他们说的确实有道理。
就这样,在光头的怂恿下,叶子在美丽的蝴蝶谷拥有了两套小房子。刚开始,手头有点拮据,每个月要还两套房子贷款。第二年,新房一收,她立即租出一套,每月的租金,可以抵掉一些贷款,还贷压力明显轻了。另一套,她买了一张床,一只沙发,一张小书桌,一个简易衣柜,带上原来的联想笔记本,就拎包入住了。
那个光头,就是安平。
两人断断续续有了交往。有一次,安平下了班就开着他的迈腾接叶子去他家吃晚饭。他住在湘江边上,三房两厅,虽是高档小区,房子却是中档装修,家里收拾过,依然有点凌乱,看来暂时还没有固定的女主人。安平亲自下厨,弄了一桌子的菜,还开了瓶法国波尔多的红酒。趁着酒劲,叶子任由安平将她抱进了卧室。安平火急火燎的,进卧室时,膝盖不小心在实木门框上撞了一下。听那响声,应该撞得不轻。安平没喊唉哟,叶子想问他疼不疼,终究还是忍住了。事后,两人半躺在床上,漫无边际聊了会天。叶子突然用双手捧住安平的脸,很仔细地研究起了他的五官。单眼皮,眼睛不算大,但又清又亮;鼻梁不算高,却也又挺又直;嘴巴有点夸张,是脸上最显赫的装备;唇形不错,还带点自然红。“你的长相……”叶子顿了顿,见安平一副很期待的样子,吊足了他的胃口才接着说,“其实也算对得起观众嘛。”安平在叶子额头啵地亲了一下。叶子松了手,屈起右手食指,在他的光头上敲了敲。
“你是不是早就秃顶了?”
“谁说的?”
“那你为什么要留光头?”
“自从离了婚,我就一直留光头。”
“哦,彻底除掉烦恼丝?”
“谈不上烦恼丝,纯粹为了省事。年纪越大,越怕麻烦。”
叶子不吭声了。没有哪个人,会喜欢麻烦。安平说的都是大实话。可这话为什么老堵在她的胸口?安平察觉到叶子的突然沉默,奇怪地问,“怎么了?不舒服?”
“没什么,有点困。”
“哦,那睡吧。”
安平就是这样,他从来不会刻意去哄叶子。他有时会突然失踪,其实也不是真的失踪,只是叶子很少主动找他,如果安平十天半月的不主动和叶子联系,于叶子而言,那就是失踪。叶子并不计较。安平不心甘,他有点气急败坏,“我这么多天音讯全无,未必你一点都不担心?”叶子有些惊讶,“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这句话将安平噎了好一会。安平缓过气来,带了恳求的语调说,“你就不想我?你就不能主动打我电话?”叶子更惊讶了,“你也不想我啊,你若是想我,就不会突然玩失踪了……”
安平的光脑袋都被气红了,叶子仍是一副不急不恼的样子。一来二去,安平也懒得去考验叶子到底想不想他了。反正,叶子从没说过想嫁给他,他也从没主动说过要娶叶子。没有希望,自然也就没有失望。
两年之后,叶子倒是实实在在考验过安平一回。
有一天,两人手牵手在湘江风光带散步。安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干脆搬过来吧,咱俩一起住,你那两套房子都出租算了。”叶子停下来,盯着安平的脸,笑了笑,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算求婚吗?”安平反问,“你觉得一个小本本很有意义吗?”叶子不置可否,两人手牵手又往前走了几步,叶子突然冒出一句,“我想卖掉一套房子,另外买个门面。”这下,轮到安平停下来,盯着叶子的脸了,“你?中了六合彩?”
叶子扔掉安平的手,低头去系鞋带。她穿着一双黑色牛皮坡跟鞋,鞋带其实并没松,叶子三两下扯松鞋带,重新扎了个蝴蝶结。她刚起身,安平的手机响了起来。等安平接完电话,才发现叶子不见了。安平打叶子手机,竟然关机了。“靠,”安平大声骂了句,“算你狠!”
叶子本是说着玩的,骆姐那个大门面,据说总价上百万。叶子之前想都不敢想。是安平那副略带嘲笑的神情,激怒了叶子。那晚不辞而别后,她上网查了一夜资料,第二天就开始行动。安平足足憋了半个月,实在忍无可忍了,给叶子发了条短信:“你去月球了?”等了个把小时,叶子才回短信:“托您的福,我还在地球游荡。”安平怄着一肚子气,又忍了半个月。正纠结用什么方式和叶子和好,叶子来电话了,她竟然主动给他打电话了,安平满肚子的愤怒顿时烟消云散。
“今晚来蝴蝶谷吃饭吧,我亲自下厨。”叶子的声音如阳光拍打水面,清脆悦耳。安平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有点忐忑,叶子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叶子端上桌的第一道菜,是一份购买门面的合同。安平想象了无数种可能,就是没想到会有这道菜。“亲,我真的中了六合彩。”叶子脸上的笑,也带着嘲弄的味道。安平吞了吞唾沫,还是没能将疑惑咽回肚子里。
“你哪来那么多钱?”安平小心翼翼地问。
“没偷没抢,也没中六合彩。”
“那……”
“不祝贺我一下?”
“严重祝贺!”安平也换了调侃的口吻,“要不,咱们换种别的方式庆祝?”
“什么……”叶子话未说完,安平已将她拦腰抱起,没走几步,就将她扔到了床上。
“小户型也有好处,不用担心膝盖会被门撞是吧?”叶子躺在床上咯咯笑,看着安平手忙脚乱地解皮带。“你笑!我让你笑!”安平扑上去,狠狠咬住叶子的唇。叶子唉哟一声,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安平不想真的惹恼叶子,接下来的动作,轻柔了许多。叶子被抛入一片温暖的水域,微风轻轻拂过,她的身体随着碎浪一起一伏。
刚运动完,两人都有点饿。安平咕咚咕咚连喝了两碗老鸭汤,咂吧着嘴说,“宝贝,你可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啊。”叶子才喝小半碗汤,她放下汤匙,斜了安平一眼,“你才知道?”安平就笑,“现在可以讲你的传奇了吧?”叶子又斜了安平一眼。安平说:“你不会是借了高利贷吧?”叶子一惊,“你怎么知道?”安平霍地站了起来,“你真的借了高利贷?”叶子挥挥手,示意安平先坐下,这才轻言细语地说,“别急,其实也不是高利贷……”
有钱才好办事。按照网上的高手指点,叶子最先找的,是一家小银行。那两套房子已办贷款按揭,若要再抵押房子贷款,只能办理“加按揭”。这种业务四大银行早就停办了,但有些小银行还存在操作空间。没想到,第一家小银行表示爱莫能助,第二家小银行也拒绝了叶子的请求。第三家小银行更没有商量的余地。叶子心有不甘,高跟鞋跺得山响,正往门外走,一个业务员将她拉到一旁,偷偷告诉她,可以曲线救国,通过申请消费贷款的方式获得资金。叶子不明白。业务员说:“像您这种情况,确实很难从银行贷到款,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中介公司,他们有办法帮你弄齐所有申请消费贷款的资料。”叶子问:“手续是不是很繁琐?手续费是不是很贵?”业务员说:“我不敢瞒您,这些资料许多都是靠做假的,肯定不是眨个眼就能办好的事,既然是很难办好的事,手续费当然有点贵……”
叶子和安平一样,也是个怕麻烦的人。喜欢速战速决的她,直接去了一家投资公司。投资公司比银行好说话多了。叶子知道他们的利息有多高。她是那种不怕把自己逼到绝境的人。当初放弃唾手可得的优裕日子,一无所有地来到长沙,所有的人都说她疯了。现在,叶子想再疯一次。她的置业计划有点冒险,然而,高风险才会有高回报。叶子相信自己的眼光。手续办得很顺利,叶子只提供了单位证明、收入证明、房产证复印件、身份证复印件等东西,没过几天,就贷到了五十万……
听到这里,安平的食欲全没了。“你疯了!”他双眼圆瞪,大声说,“你以为投资公司的钱这么好忽悠?那就是变相的高利贷!”
“高利贷就高利贷!”叶子说,“这个门面肯定大涨,到时转手一卖,绝对包赚不赔。”的确,在决定投资门面之前,叶子做足了功课。她精心挑选的这个门面,属于黄金商圈,网上早就疯传,长沙的第一条地铁线,在这附近会设一个站点,地铁口物业,坐等升值呢。门面虽小,地段却好,物业统一招商,主人坐收租金就行。如果选择三十年按揭,租金与月供差不多相抵。
“要我怎么说你!”安平简直气急败坏,“你怎么知道门面一定大涨?你怎么知道绝对包赚不赔?”
“你放心,我不是白痴,知道什么叫三思而后行。”叶子嘴上说得轻描淡写,心里却是风起云涌。原以为安平会强装镇定,或者干脆顾左右而言他,却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激烈。扪心自问,她不计后果非要买下那个门面,不只是逼自己,同时也是逼安平抖出最后的底牌:叶子在他心中,到底有多重要?当叶子真的面临绝境,他会不会袖手旁观?的确,他们之间从未有过海誓山盟,甚至连我爱你之类的表白都不曾有过。叶子早已习惯孤军奋斗,她从未有过非嫁不可的念头。而安平,已是逃离婚姻囚笼的惊弓之鸟。两人原本相安无事。可这并不代表叶子什么都不在乎。她很想知道,这个同她分分合合交往了好几年的男人,到底有多在乎她?叶子也盘算过,如果门面没有预期中的上涨,如果高利息让她无法承受,如果安平真的见死不救,叶子只有贱卖门面求活路了,更糟的结局,有可能连蝴蝶谷的两套小房子都赔进去……一无所有了,一切归零了,她是否还有勇气还有能力从头开始?管他呢,反正父母有姐姐们管,她基本是个了无牵挂的人,既然疯过一次,不在乎再疯第二次。人生难得几回博,痛快淋漓地赌一把,顺便试试安平对她的诚意,一举两得的事,何乐而不为?
其实,叶子完全可以向身家已上千万的大姐求助。只是,当初不顾父母的劝告和哀求,独自拎着箱子离开马山煤矿的那一刻,叶子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叶子啊叶子,你这辈子过得好不好,从此全靠你自己了,你一定要为自己争口气。刚来长沙时,无论日子有多艰难,叶子都是一个字对付:忍。为了争那口气,她在亲人面前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死要面子的她,又怎么可能主动开口向大姐借钱?
在安平看来,叶子就是无知者无畏。这个瘦弱的女人,骨子里头透着一股狠劲。这股狠劲,安平既欣赏又害怕。叶子从不逼婚,看起来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与她交往,安平不用提防什么。可现在,叶子不管不顾,闭着眼睛跳进了火坑,也将原本无辜的安平架在了火坑之上。叶子是安平唯一的女朋友,安平也是叶子唯一的男朋友,于情于理,安平都不能坐视不管。若是几万块钱的事也就罢了,这一拿就要好几十万,安平手头根本没那么多现金。他投资的房产,全都变了现。他将赚下的钱,大多投进了股市。偏偏这段时间,股市只跌不涨,他实在不甘心躺在地板上挥泪割肉。他知道叶子不是贪财之人,可万一事与愿违,门面成了烫手山芋,涨也涨不了,卖又卖不掉,他那好几十万,不就全冻上了?当然,安平也可以弃叶子于不顾,独自逃生,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说到底,他并没有拯救叶子的义务。
两个人各怀心事,那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叶子收拾碗筷时,安平接了个电话,他嗯嗯啊啊的,最后说了句,“那我过来一趟吧。”
安平走之前,和往常一样,象征性地在叶子额头亲了一下。
整整六天,安平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叶子渐渐死了心。她每晚都看时政新闻,她关注房地产行情,关注与长沙第一条地铁线有关的任何消息。有人在房产网发了一个帖子,长沙第一条地铁线到底会设哪些站?帖子说,二号线将成为长沙第一条地铁线,沿途共有十九个站点……没有期待中的那一站。叶子不甘心,又睁大眼睛一个站一个站看了一遍,真的没有那一站。再看下面的跟帖,五花八门,什么话都有。叶子将信将疑。买门面之前,她实地考察过,那个地段的房产与商铺,大多打着地铁口的旗号。不过,这个发帖的人,多少应该知道点内幕,否则不会有板有眼说出十九个站点。转念一想,官方公布的消息,都有变化的可能……叶子正烦躁,手机响了,见是安平的号码,叶子立马挂断了。安平又打了两次,叶子依然挂断。然后,手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叶子有点后悔,干吗不接他的电话?他又不是第一次玩失踪。或许他不是故意玩失踪呢?或许他只是想晾一晾叶子,谁让叶子陷他于两难境地?也有可能,他隔这么久才打电话过来,只是要和她做一个彻底了断,他想通了,决定逃离叶子,逃离叶子制造的一切麻烦,因为在他心里,叶子不值得他付出更多……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接一下电话会死吗?叶子在心里咒骂着自己。即便肠子悔青,叶子也不会主动和安平联系了。原本是自己不对,叶子在心里为安平开脱,他这辈子没欠她的,上辈子也没欠她的,自己凭什么对他抱有奢望?这个世上,哪有真正肯为女人赴汤蹈火的男人?即使有,也轮不到叶子。叶子没那种底气,没那种福气,更没那种运气。
想到运气,叶子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她喜欢上网淘便宜货,因此攒下了一些积分。那些积分,叶子没有用来兑换东西,而是全部参与抽奖。奖品有港澳游,有羊毛被,有加湿器,还有十五到一千不等的积分,当然,还有“谢谢”。抽一次扣掉十分。叶子花掉了所有的积分,只抽到了几次积分奖励,大多是十五分,只有一次抽到了一百分,其他的,全是“谢谢”。她想要的港澳游和羊毛被,一次次与她擦肩而过。网上银行攒下的积分,叶子也用来抽奖了。反正,在兑换与抽奖之间,叶子永远选择抽奖。她无数次被感谢,仍对抽奖抱有幻想。
叶子在床上烙了一夜饼,闹钟响了好几遍,她才爬起来,胡乱洗漱了下,见镜子里的双眼皮肿成了单眼皮,只好抹了眼霜一顿猛拍。粉底液、遮瑕膏、腮红、眼线、睫毛膏,所有功课做足后,揽镜一观,竟然风采依旧。
连续几夜失眠,再多再好的化妆品,也救不回原来的风采了。不仅没了风采,人也彻底爬不起来了。叶子瘫在床上,打完请病假的电话,关了手机,将自己扔进无边无际的昏暗。迷迷糊糊中,她觉得自己应该起来上网,查查房地产行情,看看有没有新的利好或利空消息。果不其然,中央出台新政策,即将开征房产税,交易税提高至百分之五十。叶子低声喊了句,“天哪,我死定了。”叶子打开房地产网,她的商铺,一夜之间贬值百分之二十。高利贷,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五十,蝴蝶谷的房子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叶子晕了过去。
有人高声喊她的名字,一句接一句。叶子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安平怀里。她一把搂住安平的脖子,放声大哭。安平轻轻抚着她的背,“宝贝,宝贝,不要哭了好不好?要不,我陪你去梅湖走走?”
安平将叶子抱上车,一路开得飞快。到了梅湖,叶子总算大雨初歇。安平泊好车,松掉安全带,侧过身来,从反光镜背后的纸巾盒里,抽了一张纸巾,替叶子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安平下了车,叶子仍一动不动。安平绕过车头,替叶子打开车门,将右手贴在门框上方,“走吧,宝贝。”叶子磨磨蹭蹭下了车。安平锁了车,搂住叶子的肩说,“宝贝,高兴点好不好?”叶子噘起嘴,“拜托,不要老是宝贝宝贝地叫。”安平问:“丫头比宝贝更好听吗?”叶子哼了一声,“我都这么老了,有这么老的宝贝吗?”安平笑了,“有!当然有!博物馆里的宝贝,都是越老越值钱。”叶子吸吸鼻子,侧过身,抬腿踹了安平一脚。安平唉哟一声,“谋杀亲夫啊你。”
安平搂住叶子的肩,叶子搂着安平的腰,两人走走停停,一路说着废话。天上没有太阳,也没有云彩,雾霾如一张网,天地尽收网中。还好,梅湖依然清澈。水面平静如巨大的翡翠。“你看!”叶子突然指着左前方大声说,“鸳鸯!”安平定睛一看,前方靠近岸边的水面上,浮着两个小黑点。他将叶子搂紧点,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是野鸭子!”叶子愤怒了,她挣脱安平的手,瞪着眼睛说,“明明是鸳鸯,怎么会是野鸭子?”安平息事宁人,“好,好,你说是鸳鸯,那就肯定是鸳鸯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安平想再搂叶子的肩,叶子躲开了。安平又来牵叶子的手,叶子将手背到了身后。到了一座拱桥上,叶子停下来,身体靠着栏杆,视线投向更远的湖面。安平从背后抱住她,这一次,叶子没有拒绝。安平亲了亲叶子的耳垂,低低地说,“宝贝,我爱你。”叶子转过身来,安平拉住她的手。叶子闭上眼睛。突然,叶子感觉左手一麻,低头一看,她的左手手腕被割出一条深深的口子,鲜血喷射而出,如烟花盛开。奇怪,一点都不疼。一道光芒刺疼叶子的眼。叶子发现,安平的右手,握着一把半月形匕首。怪不得,天上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恍然大悟的叶子,微笑着对安平说,“你割掉了太阳,割掉了月亮,还要割掉我吗?”安平不作声,只在叶子额头轻轻一吻,然后,他伸手轻轻一推,叶子如一片凋零的树叶,从桥上坠落,飘飘悠悠的,烟花还在盛开。叶子感觉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在后来的一次闲聊中,叶子追问安平,她生病的那两天,他是不是去过她家,是不是带着她去过梅湖。安平说:“你烧糊涂了,已经分不清哪是梦哪是真了。”叶子说:“我现在没发烧,清醒着呢。”安平神秘地笑,“我的确去过你家,也的确和你一起去过梅湖。”叶子不信,“你没我家钥匙,我也没给你开门,你怎么进来的?既然那天我去过梅湖,被你亲手杀掉了,还被推进了湖里,为什么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安平不肯再解释,他说天机不可泄露。叶子有时真的搞他不懂。她发了两天烧,烧退后,一开手机,一堆短信涌了进来。其中有一条是建设银行的,提示她一个名叫安平的人往她账上转了五十万。另外还有很多条,大多是安平的。叶子印象最深的是最后那条:“丫头,以后别再冲动,下不为例。”这一次,安平没有叫宝贝。看样子,安平没发烧。头昏脑热时,比如在床上,比如喝高了,安平嘴里,口口声声都是宝贝。平静或清醒时,他喜欢叫叶子丫头。叶子突然鼻子一酸,这个安平,自己还真小瞧了他。她飞快地给安平回了信:“谢啦,改天给你借据,争取尽快还你。”安平没有回复这条短信。叶子起床,找出一张A4白纸,裁下一半,用黑色签字笔,一笔一画,将借条写好,又仔细看了两遍,确认没有任何错误,这才对折之后再对折,放进钱包里。
叶子抽了个空,去投资公司办了还款手续。她打电话给安平,说要请他吃饭。安平说他出差了。两天后,安平给叶子打电话,他回来了,如果叶子愿意,可以共进晚餐,地点是在安平家里。
叶子当然愿意。安平亲自来接。叶子上了车,刚系好安全带,便从钱包里翻出那张借条,放在两个座位中间的卡片盒里。
官方公布了二号线的十九个站点,叶子的运气终于降临,她赌中了。所有打着地铁口旗号的房产或商铺,都是涨声一片。叶子不想欠安平太多,门面涨到她预期的价位时,果断出了手。叶子一下子赚了好几十万,还掉安平的本钱,卖掉两套小户型,重新在蝴蝶谷买了一套一百三十几平方米的精装三房两厅。叶子选择了二十年按揭。剩下的钱,她去4S店订了一辆波罗,又去驾校办了VIP卡。两个月后,她顺利拿到驾照,在安平的陪同下,从4S店开回一辆蓝色波罗。
一眨眼,又要过年了。按照云谷村的习俗,搬进新家的第一年,最好在新房子里过年,而且人越多越好。叶子对安平提起老家的这个习俗时,安平问:“前面那套小房子,你从没在里面过过年?”叶子点头,那么小的房子,多来几个人,身都转不过来。要是一个人过,又没什么意思。安平很爽快地说:“鸟枪换大炮,庆祝是必需的。我陪你过年吧,不过,我们两个人还是不够热闹,要不将你爸妈他们都接过来?”
叶子原以为安平不想看到她的父母,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心照不宣,从不介入对方的家庭,更不让双方父母知道他们的事。这也是不得已。他们不想被父母逼迫,也不想让父母满怀希望之后又不断失望。安平离婚后,前妻带着女儿定居新加坡。每次过年,他和叶子都是各自回父母家。
叶子犹豫了一会,她担心母亲见到安平会头脑发热。母亲好容易才接受叶子不肯结婚的事实,一旦发现女儿早有了正正式式的男朋友,不逼婚才怪。安平说:“你怕什么?怕我一个大光头,你出不了手?”叶子笑了,“当然不是。”安平说:“那你还犹豫什么?”叶子点点头,“对,没什么可怕的,就按你说的办。不仅要我爸妈来,还要我两个姐姐带着家人全都来……”
安平陪着叶子采买年货,叶子负责指挥,安平做司机兼搬运工。购物车不能推到地下车库,大包小包的,全靠安平肩背手提。安平将东西放进汽车尾箱,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叶子说:“不好意思,害你做牛做马。”安平舒了口气,欣慰地说,“丫头总算懂得男人的重要性了。”叶子冲安平扬扬眉,装作很认真的样子,“你应该这样回答我,丫头,跟我客气啥?咱俩谁跟谁啊!”安平仰头大笑,“那确实……”
安平话音未落,手机响了。他很温柔地接了电话,“宝贝,是不是想爸爸了?什么?你和妈妈回国了?在机场吃肯德基?怎么不早说?爸爸现在没时间来接你……别哭宝贝,你慢慢吃,爸爸再想办法,争取尽快来接你。”
叶子先上车,系好安全带,等着安平。安平上了车,没发动车子,侧脸看着叶子,为难地说,“丫头,我先送你回家,然后再去接女儿行不?她也没提前告诉我,这会儿都到了黄花机场了。”
叶子平静地说:“没关系,出了地下车库,我另外打个车。你先去接她们吧,别让她们等太久。就算不堵车,从这里到机场也要半个小时。”
“等就等,谁让她们搞突然袭击?”安平按下点火开关。
安平的话貌似生气,叶子却听出了惊喜和迫不及待。叶子挤出一缕笑来,“那个可是你真正的宝贝,她们难得回来一次,别惹她不高兴。”
叶子的话,似乎带了淡淡的酸意。那个,她们,她,这些人称代词的变化,映射出叶子心中的纠结。或许,在安平眼里,叶子只是床上的宝贝。而女儿,搁哪里都永远是宝贝。在宝贝女儿面前,宝贝叶子只怕连根草都不如了。更何况,这中间,还夹着一个藕断丝连的前妻。
“别不高兴嘛。”安平眼睛看着前方,启动车子。叶子咳了咳,咳出一粒笑来,“我哪里不高兴了?我只是担心你会不会变卦。”
“变卦?变什么卦?”
“你说呢?”
“你是说过年的事?放心吧,我说话算数。”
“停车!路边有的士。”
“别,这么多东西,你怎么拿得动?先送你吧,不要紧。”
安平将东西送到叶子家里就走了,他忘了那个象征性的吻。其实也没什么,额头上的一次蜻蜓点水,有没有都无所谓的。因为每次都有,所以觉得无所谓。又因为突然没有了,心里就有一点点的空。叶子歪在沙发上,任凭一大堆购物袋气鼓鼓坐在她的客厅里。她想象安平手握方向盘满脸迫不及待的模样,想象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孩扑进安平怀里,想象安平紧紧搂住小女孩雨点般吻她的额她的腮她的唇,想象安平身边站着一个优雅大方的女人,想象安平一只手抱着小女孩一只手牵着女人,想象他们一家三口含情脉脉其乐融融的场景……叶子抓起一只浅绿色靠枕,狠狠砸在地上。靠枕在浅褐色木地板上跳了两下,心有不甘地躺在地上,瞪着叶子,脸上似乎带着嘲笑的表情。
“你怎么了?”叶子试图说服自己,“你不是一直很看得开吗?你不是一直告诫自己不要陷得太深吗?你不是一直信奉来去自由吗?他在你心里,未必真有这么重要?没有他,你的日子未必就过不下去了?”
没有云,风难道会迷失方向?
叶子眨了眨眼,将泪水逼回眼窝。她做了个深呼吸,站起来,弯腰,捡起那只无辜的抱枕,轻轻拍了拍,轻轻扔到沙发上。地板很干净,叶子的轻拍,是抚慰抱枕,也是抚慰自己。那只圆圆的抱枕,多像一颗敏感而柔软的心啊。
叶子从背包里翻出那张购物清单,还有巧克力、红酒、开心果等东西,正在商场的某个陈列架上,或躺或站,等着她的到来。好吧,开了车,继续革命去。
天已黄昏,每一条马路都挤满了车。每一个十字路口,都需要一步一步往前挪移。喇叭声,咒骂声,发动机的轰鸣声,紧急刹车的尖叫声,交警威严的口哨声……四处散发着焦躁的气息。安平到了哪里?他在干什么?旧情复燃会不会更炽烈?叶子无法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好容易到了超市的地下车库,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停车位。第一把没倒进去。方向盘打早了。往前走一点,再倒。车子依然报警。方向盘回早了。再往前走,再倒,这一次,终于停进去了。叶子熄了火,任凭杨坤在八个声道里兀自唱着《空城》。叶子不明白,那么大的长沙,繁华喧嚣快乐至死的娱乐之都,此时此刻,如何成了一座空城?那么小的一颗心,从不爱得死去活来从不恨得咬牙切齿的那颗心,此时此刻,如何也成了一座空城?
“宝贝,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可爱?”安平说这句话时,醉眼迷离。叶子开着他的车,新手,又是自己不熟悉的车,叶子不敢掉以轻心。安平的手,时不时溜到了她的大腿上。叶子干脆找一个地方停了车,熄了火。都说酒后吐真言,机会难得,叶子岂能放过?原本是安平的大学同学聚会,叶子不想去的,安平非得拉她同去。有叶子在,安平底气十足。白酒、红酒、啤酒,不知道喝了多少轮,安平舌头都打卷了,还嚷嚷着继续继续他没事。的确没什么大事,不过走路有些踉跄说话有些反复而已。
“宝贝,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可爱?”安平又重复了一遍。叶子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些感动。表面看来,安平也是一个对什么都不很在乎的人。不知是不会,还是不稀罕,他几乎从没对叶子说过那些令人耳热心跳的情话。哪个女人不爱听甜言蜜语呢?凡是美丽的东西,女人都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哪怕明知是谎言,她们也暂且先高兴了再说。叶子故意淡淡地问,“怎么个可爱法?说来听听。”安平吞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眨了眨眼睛,仿佛要吊足叶子的胃口。叶子并不着急,静静地盯着安平的脸。车窗外,绿化树上的灯带一明一灭,安平的表情扑朔迷离,“宝贝,也许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可爱,非常可爱……”安平仍然没有触及问题的核心。叶子为什么可爱,叶子哪一点可爱,他并没表达清楚。叶子等着安平继续往下说。安平的话,总会有一句藏着她想要的答案。没想到,一路滔滔不绝的安平,突然沉默了。没关系,安平可能要斟词酌句,叶子有耐心等。她不再盯着安平的脸,而将视线投向那些绿化树。她不明白,那些灯带上的无数小灯泡,为什么要全部设计成泪滴的形状。夜色如此美好,它们却像一串又一串泪水,源源不断的,从枝叶间争相滑落,争相扑向冰冷的大地。叶子等了半天,安平却毫无反应。她忍不住重新盯住安平的脸,却发现他的头靠在了椅背上,眼睛是闭着的,车厢里浮起微微的鼾声。天,他竟然睡着了!
此时此刻,属于叶子的那个座位,却坐着另一个女人。安平为什么离婚,叶子并不知情,也无意打听。叶子只想知道,此刻的安平,是不是完全忘了世上还有一个名叫叶子的女人?他是不是觉得,那个给他生了一个宝贝女儿的女人,其实还是那么可爱,某种程度上,甚至比叶子更可爱?如果那个女人想和安平复婚,如果宝贝女儿非要爸爸和妈妈永远在一起,安平会不会选择从叶子这里全身而退……
叶子感觉自己的一切,身体,思绪,都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拧成了麻花。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感将她一层层缠绕,越来越厚,越来越紧,直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茧。叶子快窒息了。她拿出手机。没有任何未接来电。没有任何短信,连垃圾短信都没有。没有任何留言。微信、QQ,安平的头像沉默如四周的静与黑。叶子无法想象,安平曾经多次玩失踪,一失踪就是十天半月的,那么多日日夜夜,那么多分分秒秒,她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怎么可能一次次全熬过来了?而这一次,从安平离开的那一秒起,时间似乎就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塞车。没有交警。只有绝望而无助的等待。
第二天上午,安平才发来一条短信:“宝贝,对不起,我可能没时间陪你买年货了,女儿非要我带她去大围山滑雪。”叶子咬着嘴唇,飞快地回过去,“没关系,你开心就好。”
要不要告诉家里人,她改主意了,还是想回老家过年?趁着他们还没发现安平的存在,趁着一切还来得及。可是,安平口口声声说话算数,他也并非言而无信之人,叶子又怎能先失信于他?算了,还是老主意,在新房子过年吧,要家里人都过来吧,图个吉利。
购物清单所罗列的东西,全买回来了。购物清单上没有罗列的东西,叶子也买了一大堆。收银台前,叶子哗哗地签着自己的名字。她甚至都没仔细看一眼那些纸片上的数字。她只想听到手机发出嘀嘀的叫声。每刷一次信用卡,手机都会收到一条短信。积攒了一堆未读短信,叶子才打开看一看。那一大堆短信里,没有安平的。从长沙到大围山,不过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叶子却感觉安平去了另一个国度。他们之间仿佛隔着千重山,万重水。无法穿越,无法泅渡。在另一个国度,安平相妻携女,满脸幸福。他们紧紧依偎着。他们坐在雪橇上。风呼呼地刮着,他们的笑声响彻山谷。叶子走出试衣间,她的身上,是一条酒红色的羊绒连衣裙。她站在试衣镜前,却发现对面站着一家三口,他们走下雪橇,手拉手围成一个小圈,一会儿顺时针转一个圈,一会儿逆时针转一个圈。他们的背后,是黛色的高山,洁白的积雪,半空盘旋的两只山鹰。山鹰叼不走他们的笑声,掠过低低的云层,从叶子的耳畔呼啸而过。叶子的身体晃了晃。
“你怎么了?”导购小姐伸手扶住叶子。叶子眨了眨眼睛,镜子里只有一个身着红裙的女子,和一双从旁边斜伸过来的握住女子胳膊的手。那双手,比安平的更温暖,更柔软。“您的脸色好难看,是不是有点低血糖?”导购小姐依然扶着叶子。叶子这才想起来,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这个周末,她准备将几家大商场全部逛遍。商场里的热闹与殷情,让她忘掉了时间与饥饿。可恨的是,她最想忘掉的,偏偏始终如影随形。
整整过了五天,安平才来找叶子。叶子没有将他拒之门外。她本想下辈子都不理他了。可她找不到将安平拒之门外的理由。就因为安平陪着好容易才回一次国的女儿和前妻滑了五天雪?就因为安平整整五天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QQ没有微信?多大个事啊,就要过年了,何苦闹得彼此都不痛快?
安平没做任何解释。他一进门就抱住叶子。他表现出一种难得的如饥似渴。这么多天,他真的守着烙饼听肠鸣?他真的没有旧情复燃没有重温鸳梦?想到这一点,叶子的回应更加热烈。两人都是大汗淋漓。叶子蜷缩在安平怀里,感到从未有过的湿润与柔软,也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宁与踏实。安平抚摸着叶子的头发,慢悠悠地说,“宝贝,对不起。”叶子以为他为这几天的失踪道歉,便在他的胸口轻轻咬了一下,也慢悠悠地说,“你没做错什么,干吗要道歉?大姐一家大年三十坐高铁过来,我俩二十九日上午开两台车去接爸妈和二姐一家,三十上午回长沙,顺道去火车南站接一下大姐他们。”
“我……”安平犹豫了一下,为难地说,“我恐怕不能陪你去接你爸妈了,女儿哭着闹着要和我一起过年,还非得要我陪她一起看‘春晚’,我初一再来陪你爸妈行不?”
叶子忽地一下坐起来,冷冷地说,“为什么不行?你永远来去自由。”
“宝贝,不要生气好不好?我也不想这样。”安平低低地哀求着。
叶子下了床,边往浴室走边说,“你走吧,好好陪女儿,初一也不用来了。”
叶子站在莲蓬花洒下,任凭温热的水流从她头顶倾泻而下。不知淋了多久。等她从浴室出来,发现安平已经走了。
腊月二十九。
叶子清早就被此起彼伏的闹铃吵醒了。手机可以设置闹钟,她还不放心,另外单独买了个小闹钟。双保险。连续几晚睡得不好,不仅眼圈发黑,眼袋都出来了。叶子泡了两包速溶咖啡,又冲了个滚烫的热水澡,脑子明显清醒了许多,她拿起大背包,检查了手机钥匙和钱包,对着镜子勉强一笑,很虔诚地说了句“一路顺风”,然后出了门。
进入地下车库,叶子目不斜视,径直走向那辆蓝色波罗。一辆灰色的面包车,紧挨着叶子的波罗。当叶子走过,面包车突然闪了一下灯光。叶子没多想,正要去开自己的车门,面包车的车门突然开了,司机走下车,竟然是安平。他拦住叶子,微微笑着,“丫头,我借了辆大车,你是新手,不能单独开高速。这辆车,足够装下三家人了。”
叶子也知道自己不能单独开高速,她认为只要小心点慢点开,应该没什么事。大过年的,她相信没有交警会故意为难谁。叶子不知道安平从哪借来的车,也许是租的吧。叶子原本打算到了桐江再租一辆小车。没想到安平会给她惊喜。叶子问:“你的驾照能开面包车?”
“当然,我的驾照是B1,”安平有些得意,“上车吧,丫头,咱们还得赶路。”
也许是喝了两包咖啡的缘故,一路上,叶子都处于兴奋状态。她喋喋不休地说,“我爸我妈都很啰嗦,你要有心理准备……”
安平打了转向灯,正准备超车,他有点无可奈何,“这话你已经说了三遍,还好意思说你爸你妈啰嗦。”
“我那两个姐姐也有点八卦,尤其是我大姐。”
“你不要老是讲你亲人的坏话行不行?”
“丑话讲到前头呗。”
“你爸你妈也是我爸我妈,你姐也是我姐,不许你讲他们的丑话。”安平一本正经地说。
“看样子,你还真的良知未泯。”叶子也换了玩笑的口气。
说说笑笑的,很快就到了叶子家。果然,安平的出现让叶子的父母又惊又喜。吃完中饭,他们非得带叶子和安平去云谷村看看。那是叶子出生的地方,母亲对安平说:“你应该去看一看。”安平赶紧说“好”。
安平开车,叶子坐副驾,父亲和母亲坐在中间那一排。母亲一直倾斜着身子,尽量靠近前排,不断问安平的话:在什么单位上班?辛不辛苦?家是哪里的?父母是干什么的……叶子忍不住打断,“妈,你让他安心开车好不好?”父亲问叶子:“你出来后就没回过云谷村吧?也该去看一眼的。”
车子沿着桐江边上的简易马路,缓缓前行。“这江真美!”安平发出赞叹。母亲立刻说:“以前更漂亮,又清又亮,可以看到水里的鱼游过来游过去。”母亲刚说到鱼,毫无预兆的,突然下起了雨,雨点里还裹着雪粒子,打得车顶砰砰直响。叶子扑通乱跳的心,渐渐镇定下来。不知为什么,一看到桐江,她就感觉心里发慌。她希望雨下得再大一点。老天仿佛听见了她的祷告,在车子接近老房子,已经可以看清那些倒掉的墙垛时,雨又大了些。出发时天气好好的,车上也没有备用的伞。父亲说:“雨越来越大,我们就在车里看一眼,早点回吧,叶子身体不好,感冒了就会发烧。”叶子心里一热,她小时身体不好,动不动就感冒发烧。她都这么大了,父亲还把她当病恹恹的小孩看。
母亲对安平说:“你看,前面那两栋挨着的房子,都垮掉了,只剩下一垛墙的,就是我们家的;还剩下三垛墙的,是隔壁陈医生家的。叶子小时候老生病,多亏了陈医生。听说他们早搬到云南去了,在那边做生意。可惜啊,两栋好好的房子,就这样垮掉了……”
叶子不敢细看那些垮掉的房子。她催安平,“走吧,雨真的越下越大了。”
准备启程回长沙时,没有雨,没有雪,甚至连风都没有。天是阴的,天空却是难得的干净。母亲说:“老天爷都看好你们俩呢。”母亲的话显得意味深长。叶子不好多说什么,她偷偷地瞥了安平一眼,安平脸上仍是那种招牌笑容,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这个年,的确过得热闹。安平与叶子一同下厨,做了满桌子的菜。五点半就开始吃饭。母亲说了,要赶在“春晚”开播之前吃完。母亲还说,一家人坐在一起看“春晚”,和吃年夜饭一样重要。
餐厅的小吊灯撒下温暖明亮的光束,一张可以折叠的圆形大餐桌,已经全部拉开。白酒、红酒、果汁,也已经全部打开。八个大人,两个小孩,挤挤挨挨的,有说有笑围桌而坐。
气氛真是好极了。
男人喝白的,女人喝红的,小孩喝果汁。安平和叶子一起敬了一圈酒。没多久,两个小屁孩就吃饱了,放下碗筷去书房玩电脑游戏。安平陪着父亲和两个姐夫,边喝边聊国内外大事。叶子陪着母亲和两个姐姐,净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叶子不断敬酒。安平说:“丫头,你别喝了,再喝就醉了。”叶子说:“我没醉,我先敬桌上的男人们,再敬桌上的女人们……”
最后,叶子连说话都有点大舌头了。她还在嚷嚷着要喝酒,大姐抢了她的杯子,将她强行扶进了卧室。叶子倒在床上,喃喃地说,“我想睡一会。”安平拿了一个垃圾筒和一盒抽纸走进来。大姐对安平说:“我这妹妹是个难伺候的主,从没见她带过男朋友回家,看样子她对你是情有独钟了,拜托你以后多多照顾她。”安平笑着说:“大姐放心,她不欺负我就行了!”大姐也笑了,“那就交给你了,我继续喝酒去。”
安平坐在床前,摸了摸叶子红通通的脸,问她是不是很难受,如果想要吐,这里有垃圾桶。叶子摇摇头,她闭着眼睛问,“我是不是在做梦?”
“丫头,你一般都是白天做梦,现在是晚上呢,大年三十晚上,等会就是‘春晚’了,你这样子,还能看‘春晚’不?”
“‘春晚’”?叶子说,“你不是要陪女儿看‘春晚’吗?怎么还没走?”
“我答应从初一开始陪她,一直到她回新加坡。有个先来后到嘛,我早答应你的,她是宝贝,你也是宝贝,手心手背都是肉。你爸妈都在这里,我当然要陪你们看‘春晚’。”
“今年这么多人一起看,明年呢,后年呢,大后年呢……到时谁陪我看?”
“想和谁一起看‘春晚’,还不是你说了算?”安平边说边从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在叶子的眼角轻轻印了印,“傻丫头,好好的,哭什么啊?”
“我没哭,”叶子说,“我要和你们一起看‘春晚’……”
(《小说月报·原创版》2015年第3期首发,《小说选刊》2015年第5期、《中华文学选刊》2015年第5期同时选载,先后获“中骏杯”《小说选刊》双年奖最佳读者印象奖、第六届毛泽东文学奖。)
【作者简介:赵燕飞,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香奈儿》《明月几时有》,中短篇小说集《等待阿尔法》《一声长啸》《手心里的痣》《浏阳河上烟花雨》《浪漫极了》,多篇小说、散文入选《新华文摘》(网络版)、《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重要选刊或年度选本,中篇小说《春晚》获“中骏杯”《小说选刊》双年奖最佳读者印象奖、第六届毛泽东文学奖,散文《花奴》获《湘江文艺》首届双年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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