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2期|李唐:外套
2023-11-08小说天地李唐
生日那天,砂原得到了一件崭新的外套。那是一件风衣,纯黑色,线条棱角分明,扣子又大又亮,腰部还坠着两只金属环,可以让腰带穿过,调节腰身的宽窄。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砂原确实有这样……
生日那天,砂原得到了一件崭新的外套。那是一件风衣,纯黑色,线条棱角分明,扣子又大又亮,腰部还坠着两只金属环,可以让腰带穿过,调节腰身的宽窄。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砂原确实有这样的担心。但同时,他的内心蠢蠢欲动,很想立刻就穿上它。
他穿上了它,站在镜子前端详。他故意不去看自己的脸,只看被身体撑起的风衣模样。果然,穿在身上和瘪瘪地挂在衣架或平铺在床上,看起来完全不同。镜中的风衣使他想起电视剧里的黑帮大佬。小学时,有很长一段时间,电视里放的全是警匪片,而最吸引他的往往是剧中帅气的反面角色。他们最终的命运是注定的(被捕或死亡),但这似乎不影响砂原情不自禁地将感情代入进去,或许正是如此反而产生了悲壮感。
小孩子总是爱演戏,将自己想象成各种不同的形象。慢慢地,他们长大了,发觉自己只能过一种人生,并且往往充满了乏味和沮丧。没人可以像电视剧里那样,几乎每分每秒都充满意义。尽管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有所疑问:那些角色剧情之外都会干吗呢?毕竟剧情总是在不停地推动,省去了大量无关紧要的。可他自己的生活却一分钟也无法省略掉。
穿上这件外套,砂原仿佛进入了某个剧情里。有些东西暂时能够省略掉了。老师留的作业, 800米长跑测试,父母间歇性的争吵,等等。一切令他烦恼的过去和未来。
他才上高中二年级。
从初中升入高中,最初的那种“初生感”很快就荡然无存。他颇为气馁地意识到,虽然进入了新的学校,但自己跟以前的自己没什么不同。他本以为随着年龄和经验的增长,可以上一个台阶。换句话说,“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最起码改变曾经自己在同学眼中的形象。刚开始,他确实做到了,人们看到了一个学习积极、待人彬彬有礼、不卑不亢的砂原。可时间稍长,那些伪装便一件一件脱落了。他认识到自己的演技并不过关。人们还是看到了那个真实的砂原:优柔寡断、近乎懦弱、敏感内向,身体素质还不太好。
不过,他觉得这些并非完全是自己的责任。父母,影响孩子的第一任老师,也必须承担起责任来。他很早就从书本里知晓了家庭对孩子性格的影响。他的父母本身就是那样的性格:优柔寡断、近乎懦弱、敏感内向,身体素质也不太好。他只是遗传了这样的家族基因。
从学龄前、小学到初中,他都有些不大合群。成绩中等。总是独来独往,很容易被忽略。他倒并不为此十分苦恼,只是有些许遗憾。无数次的幻想中,他想象自己身中数枪,在一场激烈的追捕中倒下。拿枪的人围住他,等待他说出最后的那句话。悲壮的乐声响起。整个世界似乎都是属于那名死者的。
对于一个男孩的家庭教育来说,照镜子太久,会使他感到羞愧。于是,砂原几乎是迅速地从镜前挪开,但外套迟迟没脱下。他从客厅走到自己的房间,又从房间晃晃悠悠到了卫生间。这天是星期六,有足够的时间自我欣赏。
两天前,也就是周四的下午,砂原的母亲从公交车下来,走在每天都要走两趟的路上。一趟是上班,一趟像现在这样,是下班回家的路。每次,她都会经过同一家服装店,这家店离公交车站很近。早上经过时,服装店还拉着卷帘门,橱窗也被窗帘遮住了。有时,她会想:老板真懒啊,开门那么晚。而到了下班时间,她经常进去逛一圈,并不买什么东西。
那天,她同样走了进去,但与往常不同。这次她带着目的性,要给儿子买一件新外套作为生日礼物。儿子的生日每年都不会忘记,即使他对过生日这件事似乎越来越兴致寥寥。或许是因为生日每年过得都一样,无非是全家人出去吃一顿饭,然后买个蛋糕。没什么新鲜的,况且他也没什么朋友,可以像别的孩子那样和一大群朋友吃饭、K歌。每年,总是他们三个人,一家三口,关了灯,安安静静地吹灭彩色蜡烛。
买新外套作为礼物,是她上班路上的突发奇想。其实念头早已有之。每次逛服装店,她都是随便看看,作为一种放松,或日常生活的调剂。她从不会冲动消费,看到哪件好就买下。“好钢用在刀刃上”是她多年来的准则,否则家庭收支该吃不消了。他们一家不算宽裕,自从丈夫前几年做了小生意欠了一笔债,家里的用度就很紧张。所以,衣服她基本上只去批发市场,买那些做工精良却便宜的款式。
抱着这种信念,她逛服装店,尤其是名牌服装店,内心多少有微小的愧疚。尤其是遇到热情的导购员,给她介绍最新样式,怂恿她去试衣间,每当这时,她都会微笑地说“我再看看”然后踱到另一边,尽量远离这种注定没有结果的热情。她倒不是由于买不起而愧疚(咬咬牙还是能买的),而是不忍心让别人在自己身上白费工夫。但这回情况不同,她已下定了购买的决心,因此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导购员的热情与讨好。
风衣就挂在那儿,和其他男士外套排列在一起,她一眼就看到了它。她想象着砂原穿上去的样子:干净利落,甚至还有几分帅气——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儿子挺帅,起码跟同龄的大部分男孩比较,同时她也清醒地知道这或许只是作为母亲的滤镜。她想到儿子不止一次抱怨外套(一件蓝灰相间的冲锋衣)太旧太老气了,穿在身上窝窝囊囊的。
穿上风衣的砂原,看起来真有些大人的模样了。她欣慰地看着站在镜前的儿子,虽然个子不高,但健康、明朗,说不定再过几年,这个男孩就真的可以为父母遮风挡雨了。这么多年过去,她的人生一直有些磕磕绊绊,但她还是可以体会到生活里不经意流溢的幸福。
“这可是名牌啊。”她情不自禁地说,说完就后悔了。她觉得这话似乎是在向儿子迫不及待地表达自己的爱,表达自己的付出。这并不是她的性格,她相信儿子是可以体会到父母的良苦用心的,说出来反而庸俗了。
砂原转过头,看着母亲,然后露出笑容。她了解儿子,就像她自己一样,这孩子也不太会表达,总是将情感藏在心里。她看出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又是一个周一——也就是今天,砂原的母亲像所有的工作日那样,早早地起来,给孩子做早餐。砂原还在睡着,这是很珍贵的十几分钟的睡眠,仿佛是凭空多出来的。他其实早就醒了,但仍紧闭着眼,听妈妈在厨房里炒鸡蛋的声音,还有拖鞋在地板上来回地划动。他在漆黑的脑海中想象着母亲的各种动作。终于,一声呼喊从卧室门外穿透进来:“起床了!”于是,他眯着眼睛,几乎是一跃而起,掀开被子,赤裸的双脚搜寻着鞋子,然后走出房间,钻进卫生间刷牙。他听见妈妈正在客厅里——从声音的角度判断,应该是大门口的位置——对着他说道:“别迟到了啊。”大门关上了,家里重归寂静。
洗漱完毕,砂原来到客厅,看见餐桌上摆放的炒鸡蛋、白面包和牛奶。牛奶盛在一只好看的长脚杯里,他不记得什么时候买的。杯子的形状和弧度让他看着很舒服,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只玻璃杯。他坐下,拿起杯子喝了几大口。
“吃点东西,别空腹喝。”坐在对面的父亲提醒道,他正把晨报上下对折,平铺在桌面上,同时一只手压在报纸上,说话时用食指轻轻敲击纸面,像是试图用动作加强语气。这个动作似乎是从他的父亲——也就是砂原的爷爷——那里继承来的。但砂原并不确定,爷爷在他记忆里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砂原两口就吃掉了鸡蛋,然后咬一口面包,吮一口牛奶。他总是不时就抬头瞄一眼墙壁上的挂钟,当时针指向某个数字,就迅速解决掉剩下的食物,迅速套上校服,拿起书包。今早,他穿好那件蓝白相间的丑陋运动服后,稍稍有所迟疑。他的手在衣架前举棋不定——左边是已经穿了不少年的臃肿冲锋衣,右边是新买的外套。他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今天就是穿新衣服的日子。“人靠衣装马靠鞍”,他清楚衣服将改变一个人的气质。况且,这是一次大胆的尝试,此前他从未穿过风衣。
最终,他决定冒一回险,取下了风衣。留下冲锋衣黯然失色地挂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很少穿新衣服,竟觉得有几分不适和扭捏。他像大部分同龄的中国孩子一样,上学期间基本只穿运动服,夏季和冬季皆然。其他衣服都是横跨了初中和高中,外套也是穿了好几年的冲锋衣和羽绒服——当初他的妈妈买衣服时,都是买相对大号的。这些衣服正适合他现在的身材。
砂原走在上学的路上。他需要穿过两个十字路口,再抄近路走过一片居民区,才能看到学校的大铁门。校门在八点半准时开启,门口往往已经聚集了大批的学生。他们穿着各色的外衣,裤子则是清一色的蓝色。学校旁边林立着各种小餐馆和小卖铺,台阶上坐满了抄作业的学生。他们把书包垫在膝盖上,奋笔疾书。
砂原越靠近学校,心里就越是紧张。刚出家门时,他的心情还是愉悦的。穿着新外套,他觉得自己似乎成熟了几分。当他接近学校、路上开始出现零零散散的学生时,他忽然就失去了勇气,甚至产生了某种畏惧,可他并不知道恐惧的究竟是什么。十月底的天气,还未到真正的冬天,气温已经开始冷下来了。这几日又总是刮风,道路两旁本就单调的树木,此时更是被风吹得瘦削、干枯。停靠在马路边的自行车像纸牌一样倒了一片。风紧紧地将外套摁在砂原的身上,使他感受到自己身体的瘦小和单薄。
他已经能遥望到前方的人头攒动。他的脚步慢了下来,想找个僻静的地方,等校门开了再过去。正当他犹豫时,李京迎面走了过来。他身材高大,校服外套着一件棉坎肩,耸着肩,双手插兜,斜挎书包,脸庞冻得通红。“砂原!”他叫了一声。砂原只好停下,看着他走到跟前。李京一时无话,上下打量了砂原一番,说:“你……是要去相亲?”说出这话,李京似乎感到很满意,憋不住似的哧哧地笑了几声。这时,又有几个男生围了过来。他们的目光全都停在砂原的衣服上。
“你今天要干吗?”张兴露出笑容。
“他要去相亲。”李京说道。
周围的几个人都嘻嘻哈哈笑起来。砂原早就预料到了这种局面,便竖起高高的领子,扬起头,默默地承受着。如果是平时,张兴一定会向砂原要数学作业来抄,但他显然忘记了这项更重要的事。前方,聚在一起的人头有了改变,开始朝某个方向无声地挪动。校门开了。他们放过了砂原,大跨步走了过去。砂原跟在后面,融入了涌动的人群。他发现身边的人——大多是不同年级和不同班的陌生面孔——都会朝自己这儿瞥一眼,准确地说,是朝他的衣服瞥上一眼。在缓慢移动的人群周围,大多穿的是“正常”的外衣:帽衫、棉服、夹克等等,只有砂原穿了一件长及膝盖的黑色风衣,显得非常突出。他装作不理会那些眼光的样子,只盯着校门的方向。站在门口的是几个查校风校纪的高年级同学,他们戴着红袖箍,敏锐地盯着每一个走入校门的人。一旦有染了头发、钉耳洞或是朝校服上乱写乱画的,就会被揪出来。砂原经过他们时,他们几乎是下意识地一齐朝他望了望,但全都神情漠然。
砂原从校门到教室,一路上经受了无数人的打量。因此,当他终于低着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时,已经有些筋疲力尽之感。不过很快,他立刻被教室里熟悉的安全感包裹,不禁松了一口气。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姓刘,是一名高个儿而清瘦的中年男子。他穿着棕色皮夹克,戴着无框椭圆形眼镜,左手总是会拿着一只小巧玲珑的保温杯,讲课间隙便抿上一口。好几次,砂原都怀疑那里面是酒,因为有一回他们擦肩而过时,他确信隐约闻到了酒味。除此之外,他很喜欢刘老师。这位年级主任并不算和蔼,甚至时常表现得严厉,可学生们仍很佩服他。专业能力强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讲课、做事利落果决,具备吸引那个年龄段的孩子们的男子汉气概。
数学是砂原的强项,上课时,他总会举一两次手主动回答问题,其他课他是很少这么做的。但是今天,他没有举手的心思,害怕老师会注意到他。刘老师的目光扫过众人时,他不禁打了冷战:要叫我回答问题了。他想象着自己站起来,全班同学的眼神聚焦在自己外套时的场景。他深深低下头,不确定刘老师会不会觉察到自己的异样。
好在,刘老师点了另一名同学回答问题。砂原放下心,同时又有些懊悔,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他想先脱下外套,摆脱这种自己制造的窘境。但教室里还没供暖,阴冷得如同冰窖。外面的风呼呼地刮着,把窗户震得直响。
下课铃响了,刘老师像往常那样拖了两分钟堂,然后腋下夹着大直尺和圆规,拿起盛着不明液体的保温杯,离开了教室。同学们终于得以暂时获得自由。上厕所的,三五成群聊天的,去操场透气的,在同一空间里共同运动着。吵闹声和座椅摩擦地面的声响,几乎覆盖了一切。砂原仍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的意思。
“你是要换风格了?”坐在他后桌的女生唐小群突然问道。她趴在桌子上,好像刚从一场瞌睡中醒来。事实上她确实很能睡觉,整天都是睡眼蒙眬的状态,成绩当然也是一团糟。不过,砂原很喜欢她说话的语调和声音,有几分俏皮,又有几分慵懒。
“嗯?”
唐小群笑着,直起身,努了努嘴,示意他的那件外套。
“就是一件外套而已。”砂原说着转回身,表示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探讨下去。李京从外面走进来,看到砂原,便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坐在他右边的空椅子上。他装出大惊小怪的样子,好像刚刚才看到砂原的穿着,并且开玩笑地问他今天要干吗去,是要约会吗?李京的嗓门总是很大,这样一来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顿时,砂原成为教室里小小的中心人物。砂原做出毫不在意的态度,反击着李京的奚落。唐小群彻底清醒了,兴趣盎然地看他俩斗嘴。
上课了,李京连忙跑回自己的座位。
接下来的两节课,砂原强迫自己不再想外套的事。他觉得很搞笑,不就是一件风衣吗?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李京之前上课给女生传小纸条被老师抓了个正着,难道不是更丢人吗?他愤愤不平地想着,又一时间变得很沮丧——他意识到自己的脑子确实不可控地被这件莫名其妙的小事占据了。
不要过于在意别人的眼光,因为活在别人眼里,你会很痛苦。这句话是父亲教给他的,或者说,是他在父母拌嘴时听来的。父亲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哥哥开了一家会计师培训中心,早已定居海外,只在春节前后才回国一趟;弟弟则另辟蹊径,养殖蛇、孔雀、龟等野生动物,据说销路很好,早已暴富;妹妹,也就是砂原的姑姑,嫁给了一名比她大十几岁的画家。听说画家一幅作品的市场价是十几万。
可以说,这个家族里,别人的脑子都很活络,活得风生水起,只有砂原的父亲混得最惨,因此砂原的母亲总感到有些抬不起头来,这时常成为吵架的导火索。父亲便会不厌其烦地说:你干吗总是跟别人比呢?你是活给他们看的?
砂原知道,父亲说这些话时底气并不足,但在其中他感受到了某种力量以及尊严感。砂原觉得说这话时的父亲,比任何时候都要高大。
他决定抛弃幼稚的念头,专心听讲。他几乎成功了。
已经是第三节课。下课后,砂原伸了个懒腰,起身上厕所。他刚要走出教室,便又想到了自己的外套。他的脚步顿了顿,将外套脱掉的念头一闪而过。不过,他并未多加停留,赌气似的迈出了教室。
教学楼的走廊逼仄而阴暗,砂原的出现引起了不少人的侧目。他假装毫不在意,朝着厕所走去。有时,他还会故意直视迎面而来的人。在此过程中,他感到一种喜悦,仿佛自己由于这意外的境遇,成为更坚定、更帅气的人。
刚到男厕所门口,他就闻到了一股烟味。不用看也知道,又是那几个“坏学生”在抽烟。他硬着头皮走进厕所。
他一进来,里面的人全都朝他看过来。烟雾缭绕中,砂原尽量镇静地跟同班的李思仪点了点头。其实他们并不熟,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砂原为了缓解紧张,咳嗽了两声,用手扇了几下,随即就后悔了——这些人都是学校里不好惹的家伙,跟校外的不良少年混在一起,经常打架斗殴。平日里,见到他们,砂原都是默默地站到一边,尽量不去引起他们的注意。可是现在,他想要低调也没办法了。砂原背对着他们,往小便池里撒尿,声音很响。他的背后是一片令人不安的沉默。
撒完了,他低着头,并不与任何一人对视,准备默默离开。这时,有一个声音说:“那个……”
砂原停住,紧张地注视李思仪,后者染着黄色的小平头,手里夹着烟卷。他的个子矮,但很壮实,嘴唇上方留着两撇小胡子,校服脏兮兮的,画着一些奇怪的图案。他面无表情地盯着砂原。
由于有轻微的结巴,他说话一贯很慢,所以显得很郑重。他朝砂原点了点头,赞许似的说道:“这身儿不错。”还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谢谢。”砂原低声说,不敢看其他人的表情,扭头走出厕所。回教室的路上,他脚下轻飘飘的,一直低着头,不再跟别人对视。坐到位子上,上课铃正好响起。砂原没有拿课本,只是愣愣地坐着,闻着外套上面沾的烟味。
接下来的一整节课,他的心思都不在课本上。他盯着语文老师拿粉笔的手,在黑板前移动画出一条条白道。粉末不停落下,有些落到了老师的肩膀上。他看着老师被粉笔染白的手指。渐渐地,粉笔不见了,那些字句好像是从手心里直接变出来的。
砂原整个人都被某种十分泄气的感觉笼罩着。这种情况下,他总是无法认真听讲。没错,他认识到自己无法成为那样的人:特立独行,丝毫不顾及他人的看法,只做自己喜欢的事。他也没有办法成为一个坏蛋,利用恐惧与威严使身边的人不敢表达真实的想法。他只能成为像他父亲那样的人——大家心目中的好人,没有做生意的头脑与性格却非要去做,最后理所当然地失败。除了母亲,没有人会责怪他,大家好似拿出早已预备好的同情,邀请他去吃饭和爬山,叫他不要太过伤心,钱的问题大家可以一起想办法。
语文老师转过身,放下粉笔,拍了拍手,要求大家翻到某一页。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朗读声将全班二十六名男女学生的声音都汇聚到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音调。它分为二十六部分,却又像是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无法令人分辨性别,也说不上有什么感情色彩。想要辨认其中某个具体的人是做不到的。每个人好像用不着指挥,只用那种似乎与生俱来的声调便汇入到了朗诵的长河中,即使有突兀的部分,也自动被修正或抹平了——直到突兀本身也成为集体的一部分。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砂原什么也没有想。他沉浸在被顺滑的节奏烘托起来的安全感中,直到朗诵戛然而止。他几乎快要忘记刚才烦恼的事了。老师点到了他的名字,请他将其中某段默背一遍,这是前一节课留的作业。他站起身,风衣紧扣在身上,发出摩擦的沙沙响。他低下头,看到腰部那两个裸露的金属环。背诵磕磕绊绊,旁边冒出窃笑。老师有些恼怒地让砂原坐下。
吃午饭时,砂原像是很热似的,自然而然地将外套脱了下来,搭在椅背上,然后起身去外面拿饭。午饭是学校统一订好的,装在一个大塑料箱里。他认为自己的动作没有表现出丝毫刻意之处。然后到了下午第一节课,教室里的窗子似乎总是漏风,外面的天气也很阴冷。砂原只好又将风衣穿回身上。
一天的学习很快就过去了。我会习惯的,收拾书包时砂原想到,别人也会习惯的。不出两天,他穿风衣这件事就不会有人再去理会,就连他自己也不会再惦记。这件风衣很快就会成为一件普普通通的外套,别人(起码是同班同学们)将对它视而不见。人的注意力总是短暂、易逝的,对此他其实很清楚。就像是新买的鞋子,最开始可能不太合脚,但多穿几天,它就会变得无比顺从。
怀着这样的心情,砂原轻快地背上书包,走出教室。天已经暗下来了,白昼在缩短。他穿过阴暗的走廊,来到操场上,继续慢吞吞地朝校门口走。楼房里的灯和路灯都已点亮,路旁萧索的枝杈在深紫色的天空里微微摇晃。砂原看到李思仪正走在自己前面,他一出校门,就让书包从肩膀上滑落,握在手里,从里面掏出了什么东西。接着,“咔嗒”一声,昏暗中伴随着火光一闪,大摇大摆地快步消失了。
某些时候(比如现在),砂原会有点羡慕李思仪。他活着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其中很多是砂原不敢想也不敢去尝试的,或许这辈子都注定与自己无缘。但这种生活的代价是——他成为同学和老师眼中不折不扣的“异类”。
如果说砂原曾想过成为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什么样的“大人”——当然他也有过许多种想象,但那些想象大多已失去了生命力。现在,他想到的是刘老师严肃但又时常表现出不动声色的幽默的脸。他为人公平且通情达理。因此,学生们很爱戴他,学校也十分器重。许多次学校举办的大型活动,刘老师都担任主持人。据说,就连串场词都是他自己写的。
砂原记得,有一回也是一个大风天,刘老师胳膊下面夹着讲义,穿着类似的风衣(不过是深绿色的,款式也老旧得多),顶风往教学楼走。风掀开了他的风衣,将他已经半白的头发向后吹去。刘老师眯着眼睛,注视前方,神情坚毅。那一幕至今仍印在砂原的脑海里。
“砂原!”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回家的这条路上灯光黯淡,而天已经快黑透了。一个身影从黑暗中慢腾腾地显露出来。来者个头不高、四肢瘦弱,看起来比砂原还要矮一点,穿着带拉锁的蓝色帽衫,被书包压得稍稍有些驼背。
“一起走吧!”张兴来到砂原旁边,跟他并肩而行。
砂原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说实话,他不太喜欢张兴,因为这个人总有些行为让人感觉不舒服。比如说,他会突然拍拍砂原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借个火儿。”或者,莫名其妙地亲昵地喊 “小原原”,令砂原觉得大失颜面……总之,砂原认为这些都是无聊的恶作剧,而且做恶作剧的人似乎也没收获多少快感,只是在用这种幼稚的方式发泄过剩的精力。
还有一点,张兴一般都是跟李京一起放学走的,只有在被李京抛弃时,他才会找上砂原,这也使砂原非常不爽。
于是,砂原闭嘴不言,不去理会张兴的喋喋不休。他希望这个人能识趣一点,然后闭嘴。
“这件风衣是你自己买的?”沉默片刻后,张兴突然扭过脸问道。
“我妈买的。”
“挺酷。”
砂原继续闷头往前走。他已经认定张兴嘴里没有多少实话。
“呃……”张兴变得有些扭捏起来。他走到一盏路灯下就站住不动了,难为情似的望着砂原。这倒让砂原颇为惊讶,他第一次见到张兴这副模样。
“我……可以穿穿吗?”
“啊?”
“就借我穿一下嘛,”他笑着说,“别那么小气!”
砂原立刻想到这是个陷阱,但还是脱下外套,递到张兴手中。他看着张兴兴奋地脱下帽衫,换上了自己的风衣。
“怎么样?”张兴眼中闪烁光彩,注视着砂原。
灯光下,张兴细长的脖颈和双手从风衣里面伸出来。衣服勉强被身体支撑住,但是和长着青春痘的男孩的稚嫩面孔对比,有种强烈的不协调感,仿佛那颗小小的头颅是从某个地方嫁接过来的,充满了滑稽色彩。
“还好吧?”张兴将外套还给砂原,“我其实也一直想买一件儿……你不冷吗?”
砂原并没有听见张兴的话。他紧抿着嘴,沉默地走着,衣服被胡乱团成一团,沉甸甸地攥在手里,好像刚刚从某个死掉的动物身上扒下来的。
李唐,1992 年生于北京。高中时期写诗,大学时期开始小说创作。作品见《收获》《十月》《人民文学》等。出版有小说集《我们终将被遗忘》《热带》,长篇小说《身外之海》《月球房地产推销员》。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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