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2年第3期|黄立宇:游泳池(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黄立宇
黄立宇,写作经年,文字散见《收获》《花城》《大家》《钟山》等刊,著有短篇小说集《一枪毙了你》和散文集《布景集》。作品入选二〇二一年收获文学榜,以及各类选刊选本。曾……
黄立宇,写作经年,文字散见《收获》《花城》《大家》《钟山》等刊,著有短篇小说集《一枪毙了你》和散文集《布景集》。作品入选二〇二一年收获文学榜,以及各类选刊选本。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奖、首届三毛散文奖等。现居浙江舟山。
游泳池(节选)
黄立宇
秋天来了,一个夏季的喧闹声音,随着工人游泳馆的肮脏的水,一起被抽干了。我怀念在水中舒展身体的感觉。我迷上了游泳,这有点儿奇怪。 我去找王小墨。他住在海天西路老体育场那里的一个小房间里,他的房顶是台阶状的体育场的观众席,这使他的居所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我喜欢那里,那天我提到了游泳。他们这里有一个室内温水游泳馆,归少体校管。而王小墨是体育局的人。 你不早说,王小墨说,游泳馆已经承包给了一个山西人! 我说,山西人也归你们管,况且,我只想游泳。 第二天,王小墨替我打了招呼,让我直接去找那个山西人。这是一个高大又胖的中年男人。天气还是有点儿热。他敞着怀,腆着一个滚圆的肉球,令人疑心他肚子里长了怪东西。因为胖,他笑起来特别憨厚。游泳馆明价是每趟二十元。因为王小墨的关系,我得到了山西人的特别优待。他让我在一个脏兮兮的抄写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他随后注上:王小墨介绍,包月收三百元。我上面还有十来个名字,在这些陌生的名字后边,各有不同的注解。 山西人真是抹不开面子,我付钱给他,他的脸霎时红了。 其实我跟王小墨交情挺好。他说,本不该收你的钱。 我说,能打折已经不错啦。 山西人还是不好意思,他看起来有些感伤,他抬头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夏天还行,天气一冷就没有人来了。 他接着说,没有人来,锅炉也要烧着,还有水,你得干净呢! 他的柜台上摆着许多插有钥匙的小锁,他把其中的一把锁递到我的手上。 他说,你游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这个人看上去不像一个会游泳的人,这我知道。 山西人笑了笑,脸上堆满了肉。 你瞧我说的,你肯定游得不错,否则你上游泳馆干什么来呢?呵呵。不过,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游泳教练——他其实就是少体校的副校长,他已经不带学生了,所以我也吃不准他什么时候来。 不必了,我只是锻炼身体,凡事喜欢自己琢磨。我说。 看得出,山西人有些无趣。他说,好吧。 游泳馆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整个房子像一块霉变的蛋糕,每一块砖都是潮湿的,有些还长了青苔。里面也很简陋,进门是山西人坐守的柜台,后面是他的房间。柜台两边是男女通道的入口,各挂着厚重的棉帘,像厕所一样用墨汁歪斜地写着“男”和“女”,男左女右。 揭开棉帘进去——棉帘很沉——是一条黑暗狭窄的走廊。走廊这边是一个带有厕所和淋浴房的更衣室,另一头通向游泳池。更衣室装有暖气,温暖而潮湿,还有浓烈的企图被樟脑丸掩盖的厕所味,也是热腾腾的恶心人。 换上泳裤后,重新回到走廊。走廊里有点儿冷,漆黑一片。嗒啦嗒啦的,我只听得见自己拖鞋的声音。如果泳池里有人在游泳,会有肥大的水声传过来。然后再揭开一道棉帘,就来到了游泳馆最隐秘的地方。 游泳池很小,没有看台。池面上笼罩着一层稀薄的水蒸气。外面的光线通过两边高墙上的窗户斜斜地映到池面上。窗户窄小,又因为墙壁厚度的关系,采光非常有限。玻璃的不洁,让有限的光线变得混浊不堪。有一小束光线特别地白亮,我知道肯定有一块玻璃被敲碎了。 阳光从白色的蒸汽中穿过,看得见悬浮着的无数细微的水珠。 这是一个充满水声的大房间。特别是霉变的屋顶,石灰层剥落得很厉害。屋顶上吸着无数的水珠,伺机而落。滴到池子里的声音,似有金属质感。 我一个人在跳台上默立了会儿,跳台只是紧贴池岸的向水面作三十度倾斜的水泥平板。水里有我孤独的影子,像一件倒挂的黑大衣。很奇怪,我好像在等待一声枪响。 水,看上去热气腾腾,其实并没有想象的热。我下水游了会儿,马上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水面上贴着一双眼睛,乌溜溜的眼睛。我猛地从水里冒出来,一个高大的人立在跟前。他就是我刚才见过的山西老板。他手里拿着一把斧头,乐呵呵地看我。 我说,你是不是担心我淹死啊? 哪里哪里,你游得蛮好。山西人说。 吓死我了,我说,你拿斧头做什么? 山西人说,我在干活啊,顺便来看看你游得怎么样。 他肯定地说,你游得蛮好。 我说,要不,你也下来一块儿游会儿? 山西人说,我不游,我要游每天都好游。 他亮了亮手中的斧头说,我去劈点儿柴,还有好多活儿要干呢! 山西人拿着斧头出去了。他是从游泳池的另一个小门出去的。 门一开,阳光像舌头一样伸了进来。 那天,我游完出来,山西人给我递了支烟。我们聊了会儿天。他一边说烂烟烂烟,一边又说没办法,我就是喜欢抽山西烟,够味。我说挺好。 山西人姓李,叫李向阳。他跟我解释,其实这个名字跟电影一点儿都不搭界。他叫向阳,他弟弟叫向春。李向阳说,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去过一趟南方,这是他平生唯独的一次外出。他在那里逗留了一天,饥肠辘辘的时候,在街边小店吃了一碗阳春面。后来,那碗阳春面变成了兄弟俩的名字。李向阳说他喜欢这个名字,叫起来响亮。确实如此。我在里面游泳,经常听得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李向阳!李向阳! 李向阳一家守着这个游泳馆已经有五六个年头了,虽然赚不到什么钱,但比起以前吃苦受累的日子,清闲多了。他挺满足。他和老婆都在这里,孩子还在老家念书。 李向阳说,这里学费太贵,什么都死贵死贵的,吓死人了。 他弟弟也在这里打工,住在游泳馆对面的杂物间里。 李向春早出晚归,有时候没活儿干了,会在游泳馆里歇上几天。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有时候李向阳不在,我会觉得李向春和小米完全是两个陌路人。 小米是李向阳的老婆。 小米喜欢嗑瓜子。她把嗑瓜子当作一件极需耐心的工作来做。她嗑瓜子时,手指是杨丽萍舞蹈里的孔雀形态。她经常长时间地把手指放在嘴边,让人以为她陷入了沉思。 小米长着一对水泡眼,这使她的这种沉思状更显专注。 我没有跟她说过话。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从一开始就对我充满敌意。说敌意可能有点儿过分,反正就这么回事。我无非是通过体育局的关系,每个月少付了点儿钱而已。卡车司机在这里洗白澡,她倒是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一看见我就马上黑下脸来。不过,她的皮肤本来就不白。她看上去要比李向阳年轻十来岁,有一张令人寻味的脸。其实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除了觉得她身材不错,并没有觉得她是怎样美不胜收——她在卡车司机当中有“黑牡丹”之誉。 那天下午,游泳馆里没有别人,小米一个人紧张兮兮地看着电视,她的内心完全被剧情攫住。因为电视机被悬挂在对角的墙顶上,须仰视才见,所以她的脸庞仿佛被什么牵引着。那一刻,我觉得她简直貌若天仙。我不知道如何称呼,经常是冲她点点头,然后从她身边的柜台上,随便取一把存衣物的格子门锁就进去了。 李向阳一家人借此在这个小城扎下根来。 说起来,李向阳有些担忧。因为一直在传言,新的体育中心一旦在新区建成,这个日见破败的体育场就要被卖掉了,游泳馆也将随之推倒。 这个消息我也听说了,这里将变成一个有钱人出没的高档社区。 体育场的布局大致像一个“回”字,有时候我们说体育场,仅指中间的这一块场地。 实际上它是一个椭圆的形状。四周分布着一些老年门球之类的露天场地,勉强维护着一个体育场所的尊严。更多的地方已经租赁给花鸟、古玩市场,还有彩票、汽车、服装等大型活动轮番在这里上演。只有游泳馆这一块还是安静的。偶尔我从游泳馆出来,见几个少年在里面踢球,这已经是十分难得了。有一天已经很晚了,天色向黑,空旷的体育场里回荡着踢足球的声音,进去看看一个人也没有,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癔境。 王小墨说起来还要玄乎,说体育场半夜里经常有人在跑步——实际上,不到七点半那里就关门了。不过王小墨说,但凡有女子光临他处,他都会出一个节目,就是两个人从铁门爬进去,在空荡荡的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散步。然后回去,做他们该做的事情。 游泳馆在体育场的最低处,外面是一条贯穿城市的河。河对岸是僻静的街区小道。游泳馆换水的时候,池水排到河里,整条河看起来都热气腾腾。 游泳馆旁边还有一块空地,经常会有一辆加长型的卡车停在这里。有时更多。卡车司机一下来就大声地招呼李向阳。他们一边在河边撒尿,一边跟他搭腔。有时会塞几包香烟给他。他们对着火,议论着有关行情。他们和李向阳建立起了很好的交情。他们聊着别处的见闻。老板娘饶有兴趣地听他们说。她不太说话。司机们对游泳没有兴趣,但只要他们高兴,可以在游泳馆冲个热水澡,一边冲澡一边还要议论,议论刚刚出去的那个人,屁股为啥这么白。 我比较清闲,这与我的职业有关。在办公室坐着坐着就跑到游泳馆来了。有时候是下午。夏天一过,游泳馆本来就门可罗雀,像我这样在上班时间跑出来游泳的不多。 就是有那么十来个,也都在各自习惯的时间里来去。 在那里,我偶尔能碰上这样几个人:一个是李向阳说的那个教练,一个是电台记者兼晚间节目主持人,一个是经常要值夜班的银行金库保安,另外还有一个女人。我对她一无所知。 游泳者男人居多,我们在一块儿脱、穿衣服和淋浴,又在相邻的泳道里游泳,多少有些接触。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还会有一个简短的交流。 比如电台记者总是在感叹电台的经济效益不好,做不完的性病广告。守金库的保安老在跟我说,哪里又出了银行抢劫案。那个教练,一直在怀念他的短暂的运动员生涯。 唯独那个女的,她自然在女性通道进出,游泳馆里蒸汽缭绕,我又是个近视眼,而且她还一直戴泳帽泳镜。如果不是特意去靠近,根本看不清楚她的面目。 不过,从她高挑的身材上看,我一直觉得她有点儿像一个人。 经常是这样,我去的时候,别人已经游得差不多了。或者先是我一个人游着,游到后来,听到旁边有噗啦噗啦的划水声,估计是有人进来游泳了。但是在没有看到这个人之前,我无法放下内心的恐惧。我知道这有点儿可笑。 我游的是蛙泳,在拱出水面的瞬间,我会迅速地巡视一下池面。这个动作使我的身体出现倾斜。泳池里似乎没有别人,但这个声音还在,噗啦,噗啦,细碎的波浪从那边排涌过来。这让我生疑。过了会儿,这个人从隔壁的一个泳道冒出来,跟你搭腔说,今天水有点儿凉。然后我说,有点。两个人随便说了点儿什么,再次投入水中。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也不知道。 我遇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并不多,她只管埋头游泳,从无言语。她戴着泳镜,也看不清她的容貌。我只记得她坚挺的小鼻梁和颀长的身材。 她的背影像一条鱼那样光滑,在门帘背后一闪就消失了。 我像一条孤独的鱼,每天都在那个破落的游泳馆里游来游去,有时会莫名地生出一点儿恐惧来。这种恐惧感其实从第一天开始就有了。 游泳馆年久失修,碰到阴雨天,里面昏暗得像一个墓穴。从墙壁深浅不一的水泥痕迹上看,它的格局曾经被多次改动,有一道门被明显堵死了,长方形的黑水泥是多么的醒目。虽然我知道,这只是一道被堵死的门,外面就是停着卡车的那片空地,但是没有办法,我这个弱视者(更由于在水里的缘故),总是把它看成一个无限伸延的神秘空间。它旁边还有一枚钉子,经常有一件雨衣挂在那里,它的高度正好让你联想到什么。等我游到那头的时候,我会盯着那件雨衣看个清楚。然后又会突然掉头去看一下,似乎它会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起什么变化。有时候我自己都会笑出声来,笑声在稀薄的水蒸气里模糊地放大。 在男女入口之间的那堵墙上,有一条医院门诊部常见的那种木条长椅,椅子永远是湿漉漉的,没有人会衣冠楚楚地坐在上面。一般是游泳的人游乏了,坐那里抽会儿烟。我对那条椅子非常敏感,明明椅子上空空如也,一眨眼工夫,上面坐了一个人。因为没穿衣服,光溜溜的看起来像一个塑料假人。 有一次我看见李向春坐在那里,这比较意外。他没有脱衣服,虽然称不上衣冠楚楚,但看上去绝对像一个等待火车的人。我估计他不会游泳,他在看什么呢?他这样默默地坐了会儿,走了。我猜想他的屁股肯定是湿透了,那一定不太好受。 我说过我比较清闲,这与我的职业有关。不过,我选择人少的时候来,还是另有原因。我蹩脚的泳技和多有赘肉的身体,实在有碍观瞻,不像电台晚间节目主持人那样,对自己的身体那么有优越感。这个游泳馆虽然破败有加,我还是很喜欢一个人待在这里。 遗憾的是,有一个人经常要来打扰我。他就是李向阳跟我提到过的那个教练。 我在那里游,按他的职业眼光,实在是看不下去,觉得有必要纠正我一下。他站在隔壁的一条泳道,看着我游来游去。在我经过他的身边的时候,他会突然蹲下身子,从水中观察我的动作。这令我不快。我对自己的动作并不介意。我说过我喜欢自己慢慢琢磨。他没有必要这样。我对他没有好感。但是有一天,鬼使神差,他终于说服了我。他让我把上半身趴在岸沿上,把两条腿交给他。他捏着我的两条腿,示范着蛙泳的正规动作。不过我的感觉很糟,我不好发火。我总觉得他有攻击我的嫌疑。他是一个称职的教练,他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动作要领。他不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不过,他跟那个经常来游泳的女人倒是有点儿熟。两个人在一起切磋技艺,会有比较大的浪花。有一天,她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前面我说过,我游的是蛙泳,波浪形向前挺进。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只是一格一格的画面。它们不是连贯的。比如有一个人从小门进来,等我再次把头拱出水面,这个人已经在另外一个角落了。也就是说,在我的视觉效果里,他像一个平缓移动的物体,中间没有过渡,像蹩脚的卡通片,更像一些先锋电影里的经典镜头。这个人经常是李向阳。只有他在操心这个游泳馆。他拿着一把斧头,有时候是一截软水管,在泳池里进出。他会顺便停下来,立在岸上看你游泳。当然我并不总是在游泳,游完几个回合,我会在水里变点儿花样让自己开心。我俯卧在水面上,头浸在水里憋气,练肺活量。在李向阳看来,情形就有些惊险。他死死地盯住我,我猜想他的小腿一定哆嗦得不行,既想跑出去叫人,又想再观察一会儿(我为何有这样的印象呢)。那天他看着看着,突然扔掉斧头,向门口跑去。他刚跑到门口,让我的笑声给停住了。我的笑声把这场危险化为乌有。李向阳回头看我,虽然他的表情还有些严峻,但已经喜出望外。兄弟,咱们不玩这个行不? 因为王小墨的关系,李向阳一度以为我也是体育局的人。他向我打听新的体育中心的建设进展情况。我不能告诉他什么。我夸他的山西烟好,够味,这令他高兴。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将游泳馆的承包权拿到手的。他没有说。他只担心游泳馆消失后的将来。 那天,我突然问李向阳,你会不会游泳啊?李向阳的脸色很难看,仿佛受到了袭击。他向我描绘起家乡的美景,他的家乡到处都是河流,他怎么可能不会游泳呢? 李向阳说,我要游的话每天都可以游。任何时候都可以。 我说是的,你是游泳馆的老板。 李向阳堆起满脸的肉,肉缝里全是实实在在的笑。游泳馆老板这个身份让他满足。 李向阳说,你会蝶泳吗?把胳膊抡起来的那种。 我说不会,你知道我不会。 李向阳说,你如果要游蝶泳的话,可以跟他学几招。 ——他又提到了那个教练。我知道李向阳和他的关系不错。 李向阳没事喜欢喝点儿酒,小桌子摆在河边,一个人闲哉悠哉。教练有时就坐下来喝几口,剥几粒花生。有关新的体育中心的情况,李向阳都是从他那里得到的。但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反反复复地来向我打听。然后又马上说出他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并且向我暗示他有更多的渠道知道这些。他说,主要是资金问题。我觉得好笑。 我一边跟他聊天,一边观察他老婆小米。 小米的水泡眼让我联想到昆虫,这让她有点儿显老,并且有点儿苦相。但她的容貌却因此凸现出一种灵性,说敏感或者神经质可能更准确一些。当然这仅仅是相貌的关系。 不过她的性格好像有点儿怪。 那天李向阳和教练聊得好好的,小米突然怪叫了一声,说什么! 李向阳看看她。说什么?说什么还不是说? 于是,教练就站起来走了,临走他还从盘子上拿了几颗花生。 河面上驶来一条清理垃圾的小船。李向阳顺手将一只空啤酒瓶扔到船上。船上的小老头每天都有新闻。他说,城南有一个女人想不开,直接从自家的阳台跳到了河里。 我以为我在那里游泳,自然会和王小墨走得更近一些,事实却不是这样。 体育场有几个出口,不过,我倒是经常在附近的花鸟、古玩市场跟他碰面。我没事喜欢从那里绕过去,顺便看看花鸟和古玩。有一只黑八哥会冷不丁地冲我说一声你好。它有点儿绕嘴,和我一样的口齿不清。有时我就在那里停住了。 我买过两盆花和两只鸟。花和鸟先后死去,让我一度怀疑家里的风水。我对古玩都没有经验,觉得他们手里的货与他们装出来的紧张神色同样的不可靠。 那天,一个在游泳馆冲澡的陌生人突然贴近我的耳朵,他说他手里有国家二级保护文物鸟类化石。如果你现在要的话,可以便宜点儿。我伸给他一只手掌,他摇了摇头。我觉得有趣,我根本不知道他否定的这个价位是多少。 他们在这里洗澡——仅仅是洗澡,这让我们对李老板有想法。他不能光顾着挣钱。卡车司机在这里洗澡,我们并没有提出异议,以为仅此几人。后来发现事情不是这样。李向阳似乎有意在拓展他的业务。游泳馆正在逐渐沦为大众澡堂,甚至于公共厕所。 这是游泳爱好者所不愿意看到的。 不过,那天我倒是跟王小墨说起过,你怎么不去游泳馆洗澡?这么近。他说他从来没有想过去游泳馆洗澡。是呀,谁会想到去游泳馆洗澡呢? 这些把游泳馆当作澡堂的人,如厕时总想不起来冲水。淋浴的时候,你会留意到对方身上一小股特别的泉涌。 那天,电台记者跟一个花店老板吵了起来。 花店老板说,看什么看,你自己没有啊? 但是他的话只说了半截,因为他正好在节骨眼上——他拉完尿,浑身猛抖了一下。 穿好衣服后,电台记者先我出来,他居然跟李向阳争执了起来。他要李向阳回答这样一个问题:这里是游泳馆还是澡堂? 我见李向阳打着不知所云的手势,嘴巴温柔无力地翻动着。他一边诉说自己的难处,一边拨香烟给他。李向阳的迫切程度,好像要把香烟直接插到电台记者的嘴巴里去。 电台记者摆手把它打掉了。本来并无恶意,形势却一下子严峻起来。李向阳俯身去捡香烟,他把香烟夹在自己耳朵上(就当是别人敬了他一支)。但是他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脸上的肉在一个劲儿地颤抖。出面的是他的老婆。我又一次听到小米像猫一样的尖叫。一个绰号叫和尚的卡车司机插手此事。他本来靠在墙边,翻自己手机里的短信。她的一声猫叫刺激了他。他冲上去给了电台记者一拳头。 不过他打了一拳头,又吃惊地看着人家,看着那个人嘴边的血慢慢地流出来。 好像是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我在体育场门口碰到李向阳。天气转凉,他穿了一件不太合身的外套。因为胖,他走路的样子有点儿怪,身体向前冲,不断地要跨前一步才不至于失衡。他从我身边过去,我们互相回了一下头。 他停下来,记得要跟我说什么,又扭头走掉了。 上午九点钟,是游泳馆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 李向春正在琢磨如何做一把小凳子。他不时地朝柜台那边瞟上一眼。 那个绰号叫和尚的卡车司机,像虾干一样趴在柜台上。他身材高瘦,有一副讨好人的脸。不过,与他身份不符的是,他戴了一副眼镜。这使他在这些司机当中别具一格。他还有两个酒窝。别人说黄段子,享受的总是他,在一边甜蜜地偷笑。 和尚告诉小米说,这一趟要去武汉。 小米说,那里好玩吗? 和尚就笑了起来。他说,上趟去武汉的时候还是夏天,那里热得要死,满大街都是纳凉的男人女人躺在那里。 和尚为自己即将开展的叙述笑个不停。 小米斜了他一眼,扑哧笑出声来。 这时,在一边干活的李向春放下斧头想了会儿。 他奇怪地看着和尚,又慢慢把心思放在他的凳子上。 当时,我正给自行车打气。和尚见我费力,要来帮忙。我说不用,差不多了。 他冲我笑笑,你自行车还是日本货呢。 我没有回答,揭开帘子进了更衣室。所以他又对自己下了一个结论,日本自行车都是走私的。我觉得好笑。这几天游泳馆供暖明显不足,更衣室里冷飕飕的。我一边换泳裤,一边听老板娘在说,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和尚说,有个屁事! 过了会儿,老板娘说,听说那个人是个记者。 和尚说,记者个屁! 透过门帘缝,我看到和尚的脚板有节奏地叩击着地面。 像往常一样,这个时段只有我一个在游泳。泳池里的水也太冷了。冷水特别刺激皮肤。不过水太热的话,感觉也不是太好,你会觉得自己是在洗澡。 游泳馆一如既往,电台记者也没有再出现。 有时候乘坐出租车,听到电台里相似的男声,不知道是不是他。李向阳因此失去了一个顾客。他倒是经常怀着复杂的心情提到他。那天小米不在,柜台那边的电视机开着。他一边喝酒,一边瞄两眼电视新闻里的国际时事。 以前我是一个木匠。李向阳说。 这你不知道了吧?她老爹喜欢我这个木匠呢。他觉得电工危险,总有一天要被电死,还是做木匠的顺当。嘿嘿。我想好了,如果哪一天游泳馆开不下去了,我还可以去做我的木匠。老天饿不死我,你说是吧?李向阳提高声调说,怎么说我还是一个木匠,你说是不是?天底下哪有饿死木匠的道理?去年我弟弟回了一趟家,我让他把我以前操过的木匠活计都带来了,唉,都生了老锈啦。 他正说着,小米回来了。你还喝酒呢,你都喝一下午了!小米本来已经走开了,又折过头来发狠道,喝死你呀!李向阳暗中冲我丢了一个眼色。他总是这样,涉及他的老婆时总是神情机密。此时阳光正好,在地上形成一个狭长的光带,它越过李向阳的小饭桌,一直延伸到柜台那里。这时,电视里正在预报国内各大城市的气象,李向阳看着无聊,要他老婆换台。小米不动。李向阳扔了一粒小石子过去。小米说,做甚?换台!小米说,换什么换,我正看着呢。李向阳不明白她在看什么,城市气象有什么好看的?他嘴里咕哝着,手里又剥开了一粒花生,里面是黑心的,随手扔进了河里。妈了个巴子! 有一天我好生奇怪。游泳馆空落落的,斧头躺在地上,旁边是一堆木柴。柜台里面还是满地的瓜子,电视机也开着。我正纳闷,李向阳的弟弟突然从杂物间里冒出来,把我吓了一跳。我说,老板呢?他没有理我。他永远敞胸露怀地穿着一件软不拉叽的西装上衣,表情木然而警觉的样子。过了会儿,我在更衣室脱衣服,李向春进来看了看,他又出去了,我看他在走廊里停了会儿,然后掉头朝里面的游泳池走去。 我又看到了那个常来游泳的女人,美人鱼般在水底下滑来滑去。我入水的时候,看到她忽然灵巧地翻过身来,两臂交替着拍击水面,手臂优雅地抬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沉寂水中。她无声地滑到对岸。她游到头后的转身动作非常轻快。水花动处,已经不见她的身影。李向春在池边走来走去。然后他决定坐在那条湿漉漉的长椅上。他把斧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她游完了一个回合,顾影自怜地靠着池壁。虽然她戴着泳镜,但我还是感觉得到,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指尖上,然后顺着胳膊,把目光收回到胸前。她这样旁若无人地凝视着自己,好像游泳馆只有她一个人。我和她各自站在泳池的两头,有点儿隔岸相望的样子。斜插过来的光柱里有水蒸气在冉冉升腾。那一刻非常宁静。她突然说,你为什么不游?她应该是在跟我说话,但也未必。我自言自语道,今天的水有点儿冷。她没有理会,试着在水中漫步。我也经常这样,从泳池的这头走到那头。因为她戴着泳镜,看起来她像一个盲人,摸索着前行。后来她改变了想法,突然像芭蕾舞里面的大跳那样向前飞跃了一下,她因此在水里跌了一跤,池底是有点儿滑的。她从水面上消失了。过了会儿,我看到她的脚尖,慢慢地从水中翘起来,一个漂亮的舞蹈动作。但她又突然放弃了,站起来捧着水洒了自己一脸。她偷偷发笑,为刚才的这些。她独自站在水中,脑袋有点儿偏,仿佛在想什么新招。无数通过水面折射的一个个模糊的光斑在她身上颤动,有一束阳光正好如舞台灯光一般,照射在她颀长的脖子上,下巴处的一块阴影让她更加的楚楚动人。她又游回去了。水确实有点儿冷,但时间一长,会慢慢感觉到里面的温暖。二十五米长的短距泳道,我每天要游十个回合。游到一半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上了岸,消失在门帘的背后。 等我出来的时候,李向春正在劈柴,李向阳站在柜台边,悠闲地挖着自己的耳朵,而小米照例在一边看电视——好像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李老板跟我打招呼,游好了?游好了。我说水有点儿冷,不过多游几遍就好了。李向阳点点头,他说是这样的。 那天,我在街上碰到一个男的,见到我先自说自话地乐呵起来,两臂做了一个小范围的划水动作。你还在游泳吧?我迟疑地点了点头。我想不起来他是谁。第二天下午我去游泳,人特别的多,而且都是一些军人。他们已经游得差不多了,聚在更衣室里大声说话。我在外面跟李向阳聊了会儿天。李向阳拨烟给我,他说你抽抽,武汉的黄金龙。当我掏出打火机点烟的时候,另一张面孔也被同时照亮。我猝然想起那个人是谁了。 他们从武汉回来了。李向阳说。不过马上就要到更远的地方去。我对此没有兴趣。我问李向阳,里边都是谁啊?他说海军基地过来的,好几个都是我的老乡。说到老乡,他的口气不由得豪迈几许。他说海军游泳池要维修几天,他们这就过来了。我说看不出呀,你李向阳还有这方面的关系。李向阳的嘴巴里像是含了一块糖。真不瞒你说,那边一直叫我过去呢。那边游泳池也需要人手。我说是吗,那你干吗不过去?那边的条件比这里好多了。李向阳看看别处,他突然有些为难,我和体育局不是有合同嘛,合同都定死啦。我笑了笑,又要了他一根武汉烟。他的烟也分得差不多了。 好像是当天晚上的事情。我下班经过体育场,在那里碰上了王小墨。他在小摊上买熟食,叫我一块儿吃算了。我说好啊。在他的小房间里喝酒,感觉很惬意的。我们吃了鹅头鹅翅膀,还把水产公司的某女孩送给他的一大包烤鱿鱼丝吃了个精光。他一直在谈论那个女孩子。前不久的晚上,她坐在我坐的这把椅子上。王小墨提出去散会儿步。女孩表示赞同。但是当王小墨一个麻利动作越过体育场铁门的时候,她好像突然生气了。她对王小墨说,我要回家了。王小墨只好再爬出来。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反正那个女孩就这样甩手走掉了,并且再也没有在他的房间里出现过。可能她觉得王小墨是一个粗鲁的人,谁知道呢。王小墨事后回忆,他爬出来的时候,他羊毛衫的线头不巧让铁丝给钩上了,他只好像猴子似的蹲在上面,这让他觉得不够体面。王小墨说,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怪脾气的女孩。不过,她长得挺漂亮,有点儿可惜。这么说着,他有点儿不对劲了,咕噜咕噜,朝自己的喉咙里又灌了小半瓶啤酒。后来,我们趁着月色,绕着体育场走了一圈。绕到一个地方,王小墨说,我们爬进去怎么样?我说两个大男人有意思吗?王小墨笑道,没意思。我们又回到他的房间,顺便又在外面买了一瓶红星二锅头。正喝到劲上,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王小墨去看桌子底下有没有蟑螂。蟑螂会飞你知道吗?我说蟑螂是会飞的。他说真的啊,我不知道。过了会儿,王小墨的食指突然指向了房顶——房顶上有人!他歪着脑袋侧耳听着,把我的神经也绷得死紧。王小墨听了会儿,表情松弛了下来。他灌了一口酒说,管他呢。他这样一说,我一直欠着的屁股也落了下来。王小墨说喝酒喝酒。我说好。两个啤酒瓶咣当撞了一下。但是这个酒好像真是没办法喝了,我们面面相觑,又一致地去看房顶。房顶隐约传来像猫一样的哭声。王小墨坐不住了,他给我一个眼色,我尾随出来。到了王小墨经常爬的铁门那里,他让我先上去,他在下面推我的屁股。你他妈的屁股好大呀。我让他小声点儿。结果我这边的响动还要大。虽然紧抓着两根标枪似的铁栅,身体在上面乱晃,把铁门晃得咣当作响。王小墨压低了声说,轻点儿呀你!这时,我看见右边那个方向突然站起来一团影子,整个观众席呈扇面展开,影子在最上面的一格台阶上,迅速地向前移动。这团影子渐渐地一分两半,两个人影被月光拉得细长,在台阶上一格一格地弯曲下来。 那天晚上,我和王小墨一直坐在体育场观众席的台阶上聊天。屁股底下就是他的房间。他还在说水产公司的那个女孩。这个女孩让他无法释怀。月色特别的好,那边有栋楼,正好产生一个三角形的建筑投影,看起来形式感特强的那种。王小墨对我的话题没有兴趣。我问他几点了。他说十二点。我没有想到这么晚。我们都有点儿醉意,王小墨说他的后脑勺有点儿抽。我们打算回去。我们下来沿着跑道走回去。这时,前面有胶鞋交替着摩擦沙砾跑道的声音,由远而近。有个人向我们跑来。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他稍稍加快了脚步。我不敢相信,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他跑得很快,他粗鲁的肉身在月色中沉浮着远去。他没有理会我们。我跟王小墨说,这个人好像是李向阳的弟弟。他嘿嘿地笑。你不知道,他每天深更半夜在这里跑步,跑完了,他再回去睡觉,天天如此。王小墨说,我如果是他,也会深更半夜地起来跑步,会的。不跑步干什么呢?夜长梦又多,还是起来跑步的好。人一跑起来就单纯了,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想法。我笑了笑。李向春一圈下来了。他跑步的姿势不太正规,这一点跟他哥哥有点儿像,身体莫名其妙地向前冲,有点儿趔趄,所以他总是在纠正自己的步伐。王小墨说,他一开始并不知道是谁,他跟李向春并不熟悉,也不是能经常看到他。但是有一次他和女朋友站在跑道中央,李向春却没有让开,他跑着跑着就停在他们面前了。王小墨觉得奇怪,为什么非得我让啊?那天,两个人在黑暗中对峙着,王小墨觉得他再不让开,李向春的拳头就要过来了。王小墨说,他与女孩子恩爱的时候,一想到有个同样的男人在场子里孤独地跑步,就会油然生起一种强烈的幸福感。 有朋友新买了房子,开始装修,让我去看一下。我在他家碰上了前来敲墙的小工,他就是李向春。这是我第一次在游泳馆以外的地方碰到他。他神情怪异,仿佛与我共守着一个秘密。说实话,我觉得我朋友根本没有必要敲掉这堵墙。为什么要敲掉呢?但是这样说的话,李向春就失去了一个上午的赚钱机会。当然这个不是我考虑的范畴,但是不由得我这样想。我甚至有点儿担心,如果我提出不敲墙,他手里的大锤就会反过来敲碎我的脑袋。我那个朋友既然想敲掉墙壁,那就敲吧。一堵墙壁的敲与不敲,中间并没有真理与谬误的区别。那天我离开那里时,李向春已经在挥动他的大锤了,房间里一片狼藉,整幢大楼都在颤抖。我看到李向春臂膀上的肌肉滑动着,就像有一只小老鼠在他的体内乱窜。 我没有想到,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李向春差点儿敲碎了他哥哥李向阳的脑袋。不过他手中的武器由锤子变成了那把我熟悉的斧头。他正在劈柴,他劈不下去了,有个问题阻碍了他。李向阳正在杂物间里找什么东西。李向春拿着斧头进去。兄弟俩在杂物间里说着什么。这样的情景并不多见。李向春在这个游泳馆更像一个局外人,或者只是暂居在那里的一个外来客。两个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叙说的实际内容又让李向春的情绪过激。我听不清楚李向春在说什么,但是他的愤怒是多么的真实。他显然在为什么事警告他的哥哥。李向阳根本不相信他弟弟的胡说八道——虽然他的脸色已经变得跟猪肝一样。李向春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他企图让李向阳接受这个事实。李向阳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这个巴掌有点儿分量,咚的一声,李向春的头撞到了墙上。李向阳打完这个巴掌他就不管了,气冲冲地从杂物间里走出来。他弟弟拿着斧头也出来了,他冲李向阳的背影喊,你信不信,终有一天我会把她砍死!李向阳突然像被枪击了一般,钉在那里了。他缓缓地转过身来,你说什么?请你再说一遍!李向春哆嗦着,呆滞地看着他哥哥。李向阳大吼一声,斧头给我放下!李向春还挺在那里,身体微微地摇晃,只听咣啷一声,斧头从李向春的手中滑落。 我一直像窥视者似的站在那里,其实是想告诉李向阳,本月的费用到昨天已经用完了,按说我得重新付费。但是他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不过国庆节休息七天,我可一天也没有来过。这样一想心里便释然。我刚踏进更衣室,就听见一样东西碎裂的声音。我听到李向阳说,你给我滚出去!你在老家好好待着,干吗跑出来?你以为外面是天堂啊。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你给我闭嘴,你吼什么,你让全世界人都知道是不是?你喊啊!我听到李向春像一头困兽一样发出沉重的低鸣,低鸣像天雷一般在他的喉咙里沉闷地滚动。说实话,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生活里总是有太多的无奈,谁都一样。我在跳台上站了会儿,就像往常那样,纵身跳入水中。我每次都想跳得好一点儿,但每回都像一次意外的落水。不知道为什么,游泳池里原来的一红一蓝的泳道线临时撤掉了。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每过一段时间,游泳馆就要进行维修。游泳池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了泳道的约束,我游得更加适意,外面两兄弟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凶,但是他们的声音,我在水里听起来非常的模糊。 那天弟兄俩又吵了起来。我在游泳。李向阳进来,他的情绪看起来很糟糕,脸色难看得要死。他在池边走来走去,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他问我,水还好吧?说这话的时候,我明显能感觉到,他在努力镇定自己。我说有点儿冷,前段时间还过得去,这几天特别地冷。李向阳说,散热管子坏了。他指的是插到水池里来的散热管子。散热管子安在泳池的四个角落,包裹着厚厚的布。我站在池边,一不小心就要被烫着。提到散热管子,他想起来自己要干什么了。他又出去拿了扳头,顺便把衣服也脱了个精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下水。因为这是少体校训练用的游泳馆,水深只有一米五,按他的身高,完全可以跳下来,水可能只到他的胸部,但是他没有。他小小翼翼地抓着池边的小铁梯爬下来。他庞大的身子佝偻在那里,显得格外地可笑。他爬下来,一手扶着池边,另一只手像水禽受伤的翅膀那样无力地贴在水面上,慢慢地踱到那个角落里去。我说,需要帮忙吗?李向阳说不用。他的声音很轻,好像不是对我的回答,而是在极力安慰自己。我游到他的身边,他突然很害怕地侧过身来,好像我要在背后袭击他似的。你怎么了?没什么。他的心情还是无法调节过来,脸一直耷拉着,乌云密布。他发狠地说道,那个疯子!我说,该给你弟弟找个对象啦。李向阳没有吭声,垂头丧气地立在水中,把缠在暖气管上的布一层层解下来,然后他的扳头在上面敲敲打打。他可能还需要什么工具,往走廊口张望了一下,又埋头干活了。他好像要把管子上的一个螺帽搞下来,手臂一直在做旋转动作。我本来还想跟他说交费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一边游泳,耳畔一直响着叮叮当当的声音。中途李向阳上岸过一回,拿了一把更大的扳头过来。后来我听到一声巨大的水响,我没有在意,以为又有游泳的人跳进水里。我游了会儿,觉得有些不对,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好像停止了。我猛然站起来,李阳向已经不见了。他刚才站的那个地方,有一个庞然大物在水里挣扎,弄出很大的水花。我大喊着扑过去,李向阳的双手在水里无力地扑腾着,他似乎想抓住什么,什么也没有,只有水,水让他无从把握。光滑的铺着白瓷砖的池底让他一次次的努力扑空。他大张着嘴巴,惊恐地在水里睁大着眼睛。水泡,水泡开始一个接着一个从他的嘴里吐出来。我托住了他的脑袋,我想扶起来,他实在太胖太沉了。而且他的手还要反过来抓我的胳膊,掐得我生疼。我大喊救人,外边没有人响应。一个人也没有。我没有办法,那一刻我也恐惧万分。好在这个时候,他胡乱挥动的手抓到了铁梯,他自己慢慢地借力从水里站起来。他站那儿不动,也没有把呛进去的水吐出来。我说,你没事吧?他摇晃了一下脑袋。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就这样僵持了有几分钟,李向阳突然捂着脸号啕大哭起来,李向阳的哭声是如此地空洞而沉闷,间杂着阵阵抽噎和涕泣,在游泳池里回荡。 那天的事令我印象深刻。李向阳要我应允下来,别把这件事说出去。我不喜欢在别人面前承诺什么,我只是一个局外人,跟我没有关系。后来,我们裸着身子在那把湿漉漉的条椅上坐了会儿,我摸了摸他的圆滚滚的肚皮,他看看我,似乎取得了他的信任。我们抽了一根烟。李向阳没有吭声,他的气息很重,像是一个睡眠中的人。我忽然想起来,问他,你老婆会游泳吗?李向阳点了点头。这些活儿平常都是小米在干。他说。 其实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出现的是经常来游泳的那个女的。她和小米在我的潜意识里,经常是重叠在一起的。我无法确认。每当我觉得自己快要揭开谜底的时候,小米每回都好好坐在外面——即使她不在,也未必能说明问题。从小米身上,我丝毫看不出她有入过水的痕迹。当然,这跟我也没有关系。后来的一段时间,我再没有看到过那个女的。但我并没有因此注意到李向阳的生活里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游泳馆近来有一种诡谲的沉静。 体育场周围的花鸟市场和古玩市场,其实是连在一起的。那个倒卖古玩的人,碰到经常要跟我打招呼。他的鸟类化石一直没有卖出去。如果你要的话,肯定还有机会。这是他的原话。他说他可以便宜一点儿。我每天游泳的过程,也就是他的鸟类化石一天天跌价的过程。这比较有意思。我没事喜欢跟他攀谈,随手翻一翻他的陈谷子烂芝麻。那天下午,我和王小墨闲来没事,跟着一块儿去了他租的汽车站附近的小间。他给我们看了那块石头,上面有清晰的鸟类飞翔的姿态,确实引人手痒。但是他拿出来这块石头,紧接着又捧出来一大堆石头,这一大堆石头把我们逗乐了。我准备告辞,王小墨还赖在那里不肯走,他偷偷把一块石头塞进了自己的口袋。这时,我看到对面的汽车站有一辆长途客车正在卸客,驾驶员准备关门的时候,发现他的车厢里还坐着一个女的。她形容憔悴,头发和穿着都有点儿乱。她表情木然地坐在那里,在驾驶员的催促下才缓缓地站起来,仿佛这里并不是她的目的地。当她拿着旅行包走出车厢时,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她就是小米。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3期)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