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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2年第3期|陈世旭:江洲往事(选读)

2023-11-08小说天地陈世旭
无影无踪



城里来的新职工安顿好快一个月了,有个叫徐晚园的还没有到。原因是他刚从劳改农场放出来,有些杂七杂八的事要办。

徐晚园生在大户人家,拿出随便一件摆设,都……

无影无踪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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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来的新职工安顿好快一个月了,有个叫徐晚园的还没有到。原因是他刚从劳改农场放出来,有些杂七杂八的事要办。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生在大户人家,拿出随便一件摆设,都能卖大价钱。市师专的国文系主任是他老子的至交,看了他写的诗,真心说,放进唐诗,几可乱真。他听罢拿回诗稿,丢进火盆烧了。国文系主任不解,他说,如果跟别人一样,留着还有什么用?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多年后,富贵人家都已败落,“书香门第”不是什么好词。热血青年都争先恐后背叛家庭,再不会张扬曾经的风雅。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是另类。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高三那年,学校师生大炼钢铁,徐晚园背着一堆书去了城外的秀峰,学《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一个人住在废弃的庙里。饿了吃带来的糕饼,渴了喝山上的泉水。当地人笑,这个憨包后生,不晓得搭错了哪根筋,不在城里享福,跑到荒山野岭受苦。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其实一点也不苦。上初三的表妹卢春雨和同班同学孙媛几天后会到秀峰陪他。孙媛是卢春雨的小姐妹,卢春雨到哪儿她跟到哪儿。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即便是夏天,山上夜晚还是寒气重。三个人挤在一床毯子下面,背诵爱情小说。半夜巡山的护林员听见动静,报了案。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被判刑劳改。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七嘴八舌里的徐晚园各种各样,相互对立:书呆子,二流子;风度翩翩,假模式儿;正人君子,花心萝卜;男人牙痒,女人心痒……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听的人不管男女,都很神往。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食堂就在坝脚下。那天下了早工,许多人蹲在食堂外面喝粥,徐晚园突然就出现了:煞白的脸,鬓角和腮边刮得铁青,浓眉,眼睛黑亮。米色的长风衣迎风敞开,老牛皮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前些日子,省里一个歌舞团来江洲慰问演出,走在坝上的一长溜男男女女就是这个派头。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说他是刚放出来的劳改犯,打死也没人相信。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是一早从城里坐班船来的。头天已经有人通知了场部,场部通知了三队。宿舍里给徐晚园留了一张床,他在床边沉默了一会儿,反身去找队长:“我想有一间单独的屋子。”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队长朱癞痢一听就毛了:“你还讲特殊?劳改有功了?”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就因为劳改过,一个人住比较好。”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说的也是。你是流氓犯,莫带坏了别人。要不,去牛栏?”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朱癞痢是拿话堵徐晚园的,没想到他说:“可以的。”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叫 “牛栏”,其实分三截:一截是牛栏,中间堆草料,另一截是个杂物间,放铡草刀、牛轭头之类。好像是等着徐晚园似的,靠墙码着一堆砌牛栏没有用完的土坯,门板的铰链早朽烂了,倒在地上。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朱癞痢准了徐晚园一天假,让他自己弄房子。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造新职工宿舍留下的石灰池还在,把里面的灰浆稀释,粉白了墙壁。长满青苔的地上,铺一层石灰渣。土坯墙上等距离钉一排木楔,挂起牛轭头。墙脚,用土坯码了一个地台,端端正正地放上铡草刀,像是办农具展。剩下的土坯,码了床脚、书案、盥洗台。门板在水塘里擦洗出了木纹,做了床板。用喂牛的干草扎了门,不用可以卷起。先前丢在屋角的一盏桅灯里外擦得透明,悬在屋子中间。屋角的盥洗台上,竹签悬挂的毛巾下面,脸盆、牙刷、漱口缸、肥皂盒,依次排列。肥皂盒子打开,肥皂的气味暗中发散。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那段时间,场部下来蹲点的黄场长让陈志跟条子画整个一分场屋场的宣传画,写大标语。两个路过三队牛栏,在徐晚园的门帘外站住,犹豫再三,忍不住掀起了草门。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喔操,这是美学!”条子是画画的,一身油彩邋里邋遢。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陈志也眼一亮:“没有他,你会觉得身边的所有都本该是那种样子。他一来,你就觉得哪里都不对头了。”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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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晚园第一天下棉花地,白衬衫,蓝裤子,回力鞋。站在地头的朱癞痢上下打量他:“你这一身从头到脚搞得光滑了,是来下地还是来相亲啊?”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不回答,紧了紧颈上的白毛巾。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看你这个先生样,去仓库,跟老巴嫂做一堆吧。”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几个上年纪的女劳力坐在生产队仓库门口搓草索,预备秋后捆棉花槁子。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见到徐晚园,一个口快的老巴嫂说:“你还会搓草索?一边坐着,就搓你裆里那根索吧。”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只怕他裆里跟你一样呢。”其他几个老巴嫂跟刚下了蛋的母鸡一样“唧唧咯咯”地浪笑起来。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脸上出现很难得的微笑,提过一大捆干草,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盘起腿,坐下来。不大一会儿,他身边的草索就摞成了一堆,根根匀称结实得像老巴嫂纳鞋底的麻绳。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几个老巴嫂看怪物似的看着徐晚园,不住地啧啧称奇:“朱癞痢小看你了!”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转天,朱癞痢通知徐晚园,跟男劳力一块下棉花地。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上午的农活是铲沟。刚过去的汛期,劳力都在坝上,棉花地的垄沟都长满了草。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按件计工,铲一条算一条。”朱癞痢交代。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抓着铁锹,跟在别人后面,走到一条沟头,弯下腰。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中午,朱癞痢吹了收工哨子,一条沟一条沟查质量,查到徐晚园那条,问:“这是你铲的?”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是。”别人都大汗淋漓,徐晚园只是解开了颈上的白毛巾。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这一条,还有这一条,也是?”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是。”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过来过来,都过来!”朱癞痢大声吆喝走出棉花地的人,“都来看看!”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大家以为朱癞痢喊他们来看洋相,城里人下来的这个把月他们尽看这种洋相了。但这回,一个个眼睛直了,一上午,队上最强的劳力最多铲了两条垄沟,徐晚园一个人铲了四条。一条一条的垄沟,不止草铲得光打卵子净,沟沿缺了的补平,松了的拍实,低了的垫高,高了的削平,条条都有棱有角,横平竖直,跟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真是你铲的?”朱癞痢疑疑惑惑。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把铁锹扛到肩上,往回走。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朱癞痢的大开眼界只是刚刚开始。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按场部规定,城里下来的新职工,男劳力日工分跟老职工女劳力的平均分持平,这是为了确保他们的基本收入。遇到计件的农活,他们达不到计件标准,也以这个日工分保底。但这个优惠政策对徐晚园很不公平——不计件的农活他就只能拿女劳力的平均工分。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好在洲上地多人少,农活总是忙不过来,总要计件,大家总要拼命。这就让徐晚园得了实惠。他几乎熟练所有的农活,锄草、拔棉槁、捆棉槁,他一个顶三个,而且质量绝对没的挑剔。只要是按件计工,他每天可以得到三个最强男劳力的工分。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冬耕。朱癞痢一手牵着牛绳,一手把着犁尾,口里呵着热气,神气活现地喊:“劳改过的!”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就在附近,弯着腰,跟一帮老巴嫂捡地上的残棉。听到朱癞痢喊,直起腰。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要不要尝下味道?”朱癞痢显摆,能使牛出沟的都是队上工分最高的劳力。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不说要,也不说不要。走过去,从朱癞痢手上接过牛绳和犁尾。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拔光了棉槁的棉花地落满了霜,白茫茫一片。江洲的屋场挨着堤坝,十几万亩棉花地一坦平阳,成排的杨树标识出纵横的机耕道。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天高地阔,徐晚园轻轻地吁了口气,一抖牛绳。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一条沟,从头到尾差不多两里地。徐晚园稳稳当当地扶着犁尾,稳稳当当地踩着新翻出的泥土,不时轻轻地吁一声,抖一下牛绳。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朱癞痢一直跟在后面,随时准备出手挽救。之前有一回,队上最老的把式出沟,也许早饭多喝了几口烧酒,不住口地吆三喝四,把牛搞火了,拖了犁满地疯跑,差点出人命。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和他手下的牛和犁,不急不慢,优哉游哉,终于到了一条沟的尽头。回身看那条新出的沟,跟尺画的一样。莫说三队,就是全江洲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行家里手。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喔操,出鬼了!”朱癞痢一向没有服过人,更不可能服一个城里人,这回服了。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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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晚园早上、中午收工回来,脱下上工穿的衣服,洗手洗脸,换一身干净衣服,再去食堂打饭,打了饭就回自己的杂物间,吃过饭接着上工。晚上收工,先去江湾游几个来回,再去食堂把饭端进杂物间,放下草门,就不再出来。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那扇草门很神秘,没有锁,也没有人随便进。徐晚园好像还在劳改,整天跟个影子一样不声不响,不打搅任何人,你想开口没有话头,想走近没有理由。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有一次给黄场长叫住:“徐晚园你为什么老躲着大家?我给你讲两条:一条,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二条,犯了错误改了就好。”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全身挺直,双脚并拢,头微微低着,洗耳恭听。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黄场长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徐晚园的毕恭毕敬给了他极大的自豪感。他因此对徐晚园有了几分怜悯,怜悯他的胆小,劳改那几年给管教吓怕了。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上级来了文件,抓阶级教育。其中有一条,对剥削阶级子女要给出路,确实表现好的树立典型,体现政策。场部开会研究,徐晚园因为表现特别惹眼成为第一人选。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下早工的时候,朱癞痢跟徐晚园说:“上午你莫出工,就在屋里等着,场部有人找你说话。”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没有想到,跟黄场长一起来的是孙媛。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还记得我么?”孙媛大大咧咧地喊,又转脸对黄场长说,“我们同过学。”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知道。”黄场长点头。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没有说“记得”,也没有说“不记得”。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孙媛并不尴尬:“上午的安排是这样的,让你谈谈来江洲重新做人这一段的感受。已经跟你们朱队长讲好了,工分照记。”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孙媛是总场政工组干部,徐晚园来江洲后在远处看到过她。早已是路人。不料她居然找上门来了。五六年前秀峰的那个夜晚,好像从不存在。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学校大炼钢铁前的寒假,一帮同学蹬自行车来过秀峰,在观音桥合影,徐晚园指着远处绝壁飞流直下的瀑布,说一千年前李白就想过在这里修道成仙,说不定哪天他也会来。当时紧挨在他身边的是孙媛和卢春雨。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不去大炼钢铁跑到秀峰破庙读书的第二天傍晚,两个女孩破门而入。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孙媛哇哇乱叫:“我猜你就是来了这里。今天再见不到你,卢春雨就疯了!”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你胡说!”卢春雨脸羞得通红。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说:“我在这里好好的,你们都看到了。一会儿你们就坐班车回去。”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孙媛说:“不行,来都来了,我们就在这里过夜。陪你读一晚上小说,爱情的。”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黑暗中卢春雨轻轻捏了捏徐晚园的手心。她想留下。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起先是两个女孩躺在铺上,盖着徐晚园带来的线毯,他坐在亮着微弱油灯的香案下,双手抱着膝盖,轻轻背诵:“在说话的时候,我欣赏着她的黑眼睛,是多么惬意呀!那动人的双唇和鲜艳快活的面颊是怎样吸引我整个的灵魂啊!我完全沉浸在她的言谈所蕴含的崇高精神之中了。我有多次竟没有听见她倾吐心声的话语!”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卢春雨跟着呢喃:“这一切你是想象得到的,因为你了解我。简短地说,当马车停在会场门前,我走下车时简直就像是在做梦,我完全迷失在暮色苍茫的世界里了,连从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对着我们演奏的音乐都没有听见。”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是《少年维特之烦恼》!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孙媛突然提议道:“徐晚园你也到铺上来。要不太别扭了。怕什么,又没人看见,就是看见也无所谓,我们又没干坏事。”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对。”卢春雨往里让了让,拍拍铺沿。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刚躺下,孙媛又喊:“不行,不公平。徐晚园应该在中间。”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卢春雨坐起,让徐晚园挪到中间。他立刻就感到了孙媛发烫的大腿。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让无可让。徐晚园只有接着背诵:“凡是使人幸福的事,又会成为不幸的源泉,难道必定如此吗?”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卢春雨念道:“我的心才是我唯一的骄傲。只有我的心才是一切力量、一切幸福和一切痛苦的源泉。啊,凡是我知道的,人人都能知道——只有我的心,为我独有。”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山野寂静的夜晚,几颗年轻的心怦然跳动。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陡然间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敲门声,咋咋呼呼的叫喊声,手电筒的光柱乱晃。护林员夜晚巡山听到破庙里的动静,报了案。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涉事的三个人,分别审问。结果是徐晚园判刑三年;卢春雨开除学籍;孙媛哭喊自己是无辜的,事先毫不知情,事中拼命反抗了徐晚园的非礼。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始终没有认罪,不服判决上诉,二审加刑两年。因为劳改期间表现不错,受到宽大,刑满后没有留场管制,准予回家。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劳改农场专门开了一个宣布宽大人员名单的感恩会。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别人早坐好了,徐晚园最后一个出来。薄羊毛咖啡色格子围巾,先横折至一掌宽,再一个对折,绕到颈上,把对折的那一头插进对折的这一头。腰板笔直,裤子的缝像刀刃,旧皮鞋擦得铮亮。干干净净,清清爽爽。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宣读宽大名单的时候,所有念到名字的人,都电击了一样“腾”地跳起,嚎啕大哭,声嘶力竭地喊口号,只有徐晚园正襟危坐,纹丝不动。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劳改农场场部来的干部问:“徐晚园来了没有?哪个是徐晚园?”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喊一遍,底下没有反应。又喊一遍,底下仍然没有反应。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几乎所有人都在哭喊,干部也就断定,那个正襟危坐,纹丝不动的就是徐晚园。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你留下。”其他人往外走的时候,干部对徐晚园问道,“徐晚园?”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是。”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为什么没有任何表示?”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表示什么?”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表示感激呀。”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感激什么?”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感激政府宽大呀。”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劳改过,但我没有犯过罪。”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下面一句没有说出:一个无罪的人不需要宽大。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那个干部张口结舌,他们的职责是管劳改,不管问罪。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回家,城里正在清理闲散人员,居委会把他补进了不久才去江洲的那一批。一个曾经特崇拜他的高中同学告诉他,几年前涉案的两个女生,孙媛考上了大学,现在是国家干部;卢春雨终于答应了一直追她的小学同学,军婚,去了外地。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日子像书一样已经翻页。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请问政府有什么吩咐?”徐晚园不看孙媛,他请问的“政府”是黄场长。在劳改农场,犯人一律叫管教“政府”,“我已经劳改刑满了。”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你想哪去了!”孙媛一推徐晚园的肩,“场里要树你典型!”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等着徐晚园受宠若惊的孙媛听到的是一句冷冰冰的回答:“对不起,我不懂。”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肺有结核的黄场长用力咳了一下多痰的喉咙,郑重说:“是这样,根据你这一段的表现,场里决定宣传你,给其他剥削阶级子女做一个榜样。”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谢谢。我不合适。”徐晚园说着,走出杂物间。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哎,你怎么走了?”孙媛大喊:“回来!”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没有回头。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卢春雨离婚了。”孙媛又喊。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站住,但只是不易觉察的刹那停顿。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徐晚园!你的情况场里已经上报了,你这样会让我们很被动!”黄场长嘶哑着嗓子说。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走远了。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棉花地正在歇坡。朱癞痢见到徐晚园,很奇怪:“就说完了?”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说完了。”徐晚园几乎不主动跟人说话,只有朱癞痢例外。这些时一歇坡,朱癞痢就坐到徐晚园身边。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朱癞痢说:“在我们洲上,老徐你这叫狗坐轿子不识抬举。”朱癞痢再不叫徐晚园“劳改过的”,改叫了“老徐”。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专心卷烟。烟丝和裁得四方四正的小纸片,装在一只小铁盒里,随身带着。他卷的烟,跟买的香烟一个样。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只怕由不得你的。”朱癞痢又说。徐晚园把卷好的烟递过去。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朱癞痢的担忧马上就兑现了。中午收工前黄场长就派人把他找到场部,特地叮嘱:“你回去告诉徐晚园,明天上午让他还在屋里等着,省里有记者来采访,必须配合。我不管他是谦虚,还是作翘,这是严肃的政治任务,不是开玩笑的。必须给我完成。”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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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天上午,一大帮人目瞪口呆。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来了不到半年的徐晚园突然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疤子不见烟。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那个杂物间,一切还原:土坯又跟之前一样码着;牛轭头和铡草刀又跟之前一样胡乱堆在地上;草扎的门不见了,朽烂了铰链的门板又跟之前一样靠回了门后。徐晚园自己连一根头毛也没有留下。除了地上的杂草还来不及长出来,多了一层石灰渣,土坯墙刷白了,杂物间跟他进来前没有二样。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这个最后到的城里人最先走了,好像根本就没有来过。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场部公安特派员“神探”老叶碰到了这辈子唯一的一件蹊跷案子:码头车站,没有人见过徐晚园的活人;沿江搜寻,没有人找到徐晚园的尸身。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江洲是个出奇人的地方。朱癞痢就是一个,去江里起化肥,他可以用嘴咬着两袋各一百公斤重的麻包,从船舱走上大堤。赢了,一气吃下三十个拳头大的麦粑,两斤红烧肉,一斤烧酒,之后还喝下去整整一水瓢米汤。但这样的奇,并不出常理。徐晚园的奇,让人摸不到头脑。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徐晚园于是成了江洲的一个传说。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最触动陈志的是徐晚园的独特:活得四六不靠。不迁就自己,也不迁就别人。条子自愧不如的是徐晚园的傲:许多人是傲在脸上,徐晚园傲在骨子里。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朱癞痢服的是徐晚园的本事:“只要不死,只要可以凭本事活命,老徐会活得比我们哪个都好。绝对的!”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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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上海文学》2022年第3期)9Lp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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