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2年第3期|钱墨痕:大寒(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钱墨痕
钱墨痕,一九九四年生于江苏南通,硕士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出版有《九镑十五便士》《俄耳普斯的春天》。小说散见于《青年文学》《长江文艺》……
钱墨痕,一九九四年生于江苏南通,硕士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出版有《九镑十五便士》《俄耳普斯的春天》。小说散见于《青年文学》《长江文艺》《雨花》《江南》等刊,有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选载。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青春文学奖。
大寒(节选)
钱墨痕
按遥控器右上角的红色按钮打开电视,按下数字“1”调到中央电视台,和需要看标签才明白吃法的药不同,这些早已刻在了爱红的生命之中。在椅子上坐上一会儿,等音乐响起,蓝色的地球在幕布上越来越大,两个人在演播室正襟危坐。 爱红不太关心电视里放的是什么,只是单纯地把一天中的这三十分钟过完,这是老公生前留给自己不多的习惯。那会儿即使饭没吃完,音乐一响,他就会往电视机前跑。爱红一边拉人一边往碗里多搛几筷子菜。“晚几分钟不行吗?”老公头也不抬地向身后摆手,等着爱红把压得严严实实的饭碗送到电视机前的椅子上。两年前从教工宿舍搬到这里,别的家具还没动,那把看了一辈子新闻的椅子先被送了进来。 要说起来爱红并不叫他“老公”,这代人没这个习惯,他们普遍叫“爱人”。你爱人怎么样?我爱人最近不错。但爱红叫不出口,“老伴”又觉得过于老了,即便小外孙都生孩子了,爱红仍觉得自己不老。她习惯叫他“黄老师”,黄老师则叫爱红“李老师”,一切都按五十年前第一次见面来。至于什么时候才配得上叫老伴呢,爱红决定等一等。这一等不要紧,一下等来了黄老师抛下她的那一天。 这两年来好一些了,二十年前爱红进城帮刚生汤姆的小女儿带孩子时,被抛下的感觉才是铺天盖地,所有新潮的“异端邪说”似乎在那几年一下涌现出来。爱红在小女儿手把手的教学下,学了一些,大部分都没有学会,后来也就不学了。二十多年过去,那会儿的新鲜玩意儿又被新的一批所取代,爱红自有她不学的道理。所幸电视出现得早,早到那会儿她还有心力去学习。爱红甚至不记得第一次看电视的感受了,只记得电视是冬天买的,两个女儿都出去念高中了。好多同事都挤在自己家里看《春节联欢晚会》,但春节应该各自在家过才对,女儿们也该回来。也可能看的是《新闻联播》,她记不清了,太久远了。那时爱红还很年轻。是真的年轻,现在差多了,女儿买的手机拿在手里,大外孙小小罗和小汤姆要教好久,爱红才能勉强学会一个打电话的功能。在电话簿存着的几个人里找到想打的对象,点击拨打。“外婆,你看这样就可以给我们打电话了,甚至还能视频。”不懂,不太明白,爱红只是摇头,直到外孙们失去耐心。 爱红有时会想,其实不是时代抛下了她,是她抛下了时代。她想起汤姆还小的时候,她给他讲故事,讲地球绕着太阳转,每年都是相同的轨迹,走一圈就是一年。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迹,到了一定的年纪,轨迹就只能失去,没法增加进新的东西。陨石其实并不是撞击地球,而是地球不再接纳它进自己的轨道罢了。 她听见电视里传出“今天的《新闻联播》就播送到这里,观众朋友再见”,电视上的两个人像往常一样对着镜头开始整理自己的讲稿。爱红没有站起来,接下来才是她的轨迹,两分钟的广告后是《天气预报》,她把女儿们和自己所在的城市第二天的天气一一记下。本子旁边是一本日历,今天、明天、后天,后天就是大寒,大寒上面被她画了个圈,写上了小小罗,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大寒那天,大外孙小小罗会带女朋友过来。 那天和张阿姨、许阿姨遛弯回来接到的电话。刚洗完脸,手机大声报出一串号码,紧接着是“来电话了”。汤姆生怕外婆耳朵不好,把来电铃声调到了最大,每次有电话来,爱红都会被先吓一跳。 屏幕上显示是大女儿,平时这个点来电话的多是小女儿。大女儿工作忙,小女儿相对来说闲一点儿,除了带孙子就没什么事做,小汤圆睡了则有的是时间跟妈妈聊天。汤圆是小外孙汤姆刚出生的儿子。 她有些意外,但还是把电话接了起来,相较于铃声,话筒里的人声小了很多。一瞬间爱红以为是不小心拨错了,“喂”了两声。“怎么不说话?没有声音。”她对着话筒自己跟自己说。 “妈,妈,您听得到吗?”甚至还不是大女儿,是大女婿。声音从手机屁股上传过来,爱红意识到把手机拿反了,不是第一次了。她把手机正过来。“哎,我听到了,小罗。” “妈,小小罗过几天来看您,带着美娜来,二十三号。” 美娜是小小罗的女朋友,爱红见过那个小姑娘。“二十三号。”爱红边默念边在日历上画了一个圈,二十三号,大寒,“好,好。”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 “小小罗放寒假了,说是来陪陪外婆。今年他要到女孩子家过年,过年来不了,说是提前来看看外婆,可能住个三四天吧。” “好的,也好。”爱红说不上自己是不是开心,一瞬间也找不到别的话来回应,小罗说完隔了两秒爱红才想起要说什么,“对了小罗,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不用,妈,”小罗一口一个妈,叫得倒是亲热,“您就准备他们睡的床单被套就行,最多给他们晒个被子。他们自己会买菜做饭,您什么都不用管。” “好。”爱红心里有数了,但仍然没底。她知道别人来住自己家,并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用管,即使是外孙。 又是几秒钟没说话,小罗在电话那头把声音放大了一些:“好,快七点了,您看《新闻联播》吧。二十三号那天我送他们过来。” 爱红回了声“好”,抢先挂掉了电话。挂电话前看了一眼挂钟,六点四十六,离《新闻联播》开始还有一刻钟,但她还是挂掉了电话,也没有让大女儿来说两句。爱红倒也不遗憾,料想真接了,也是沉默的多。 老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但这句在爱红身上似乎并不应验。三十多年前毛头小伙刚上门那会儿还算讨喜,但这些年来,倒是愈发厌烦了起来。 爱红和女婿们的交集并不多,除了汤姆刚出生那会儿过去住了小半年之外,就没有长时间相处的经历。大的一家远在省城,一个月过来看上一次算是好的,来也只是坐上一个下午,吃一顿晚饭。小女儿倒是在县城,不过现在照顾汤圆也去了省城,县城里就剩下了小女婿,隔三岔五来送点菜肉。小女婿小汤沉默寡言,大多时候都不太说话,也就是在见到大女婿小罗,连襟之间聊天时他才会多说几句。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小罗一家从省城过来时总要约上小汤一家,每次都把普通的探望搞得像家庭聚会。晚上吃饭的时候,一瓶白酒也能将就分完,不用剩下大半瓶。爱红一开始不太高兴,两次见面被缩减成了一次,单独跟两个女儿说说话或者见外孙的机会无端少了好多,但久了觉得这样也不错。自从黄老师去世之后,与女儿们的相处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自己也没有那么多话跟她们说,爱红料想她们也是一样。人多了能减少大眼瞪小眼的机会,即使姐妹俩有小争执,或是两对夫妻把矛盾从家带到了这里,也总比冷场好。爱红心里是这么想的,有时候甚至看得津津有味。 大部分时间里小罗和小汤聊着男人的话题,工作、股票、政治,汤姆和小小罗则到阳台上吹风,只有两个女儿陪着爱红。女儿们会跟爱红说别人的坏话,聊八卦,或是抱怨在不同房间的老公和孩子。爱红大部分时候只是听,活这么多年,她知道什么时候要做什么,团圆也算不得她生命中的幸福时刻,也许黄老师会觉得是,但他俩一直是不同的人。 女儿们开始聊有的没的之前,会把在家里做好的鱼啊肉啊什么的放进冰箱,然后把上一次带来的盘子洗干净带回家。爱红懒,一个人住自然不会做复杂的菜肴,但女儿们没想到她连把半成品再加工的心力都没有,她觉得喝粥挺好的。“方便、健康,还有助于长寿。”她这么跟女儿们说,但女儿不这么想,还是固执地每次都给爱红带,就跟当年爱红固执地罚她们背作文一样。有一次小女儿看见自己上个月带来的菜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冰箱发霉了,罕见地冲爱红发了火:“你知道我做这些要费多少工夫吗?” 爱红不知道,她也不能回“我又没让你做了带来”,爱红年轻时就不是这样脾气的人,现在年纪大了更加温和。她能做的只是把女儿的脾气全部接下来,然后反复提醒自己,在红笔画圈的日期到来之前,一定要把上次女儿带来的菜吃完或者清理进垃圾箱。好在爱红的记性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下降,女儿再没有因为同一件事发过第二次火。 如果晚饭前女儿们把所有话聊完了还有时间,大女儿会提议帮母亲洗个头。爱红一个人住,洗头多有不便,这个年纪的老人又不会像现在十几二十岁的小年轻一样去理发店花上几十块。爱红不愿意。大女儿总是抓得很用力,问她这里痒不痒,即使回了不痒,还是会抓得爱红头皮发红。“我用力点儿,你可以隔久一点儿再洗。”大女儿总这么说。即使有如受刑,爱红也不大拒绝,但她总有拒绝的时候。当大女儿不由分说地要带她去理发店把斑白的头发染黑的时候,还有当任何人劝她去跳广场舞的时候,爱红回的都是同一句话:“寡妇有什么可打扮的?出去像什么样子。”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听到这句话,不管女儿们有多大的理由,都会停下嘴里的话。 一般晚饭后再坐上一会儿,爱红会去削女儿们带来的水果,但没什么人吃。接下来就是她找两个外孙的时候了,如果外孙恰好不上学或上班不忙跟过来了的话。跟小小罗,她会说这是给他上学用的钱,跟汤姆则是说用来给汤圆买奶粉。她每次都偷摸着分开给两个人,但爱红估计兄弟俩都知道,他们彼此关系要比一般的兄弟好上一些。爱红不怕他们对钱数,每次她都是算好才给的,一碗水得端平。如果说生活中一定要有什么幸福时刻,外孙说“谢谢外婆”的时候应该算是。 一般九点前,他们都会离开,回省城还得开一个多小时的高速,走之前会定好下次来看望的时间。小罗报出一个日子,小汤不提出异议的话,爱红会在日历上画上一个圈,写一小行字。很多人在日历上画圈是为了提醒自己,同时盼着那天的到来。每每送走他们,爱红会在新闻椅上坐很久,她总觉得很累,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的工程。 爱红打圈当然也是为了提醒自己,但是她期待吗?她也不知道。 大寒前一天,爱红忍了整整一天。 早上起来趁阳光好,把两床厚被子都晒了,床单枕头都用的两年前搬家时女儿买了一直没用的新物件。爱红专门腾出了那间向阳且有电视的房间。把整个屋子收拾好,觉得累了她都不敢往床上坐,只得把新闻椅搬到远离床的门口坐下来,看阳光透过窗子打在床单上。她想起了自己刚结婚那会儿,那时候什么都用大红的,现在完全不时兴了。“挺好,挺好。”房间里没有第二个人,爱红还是忍不住说了两句。 卖菜的小赵几乎要看出来了:“李阿姨今天怎么买这么多,家里有喜事啊?”小赵把菜放到秤上的时候跟爱红打趣,那是她常去的摊位。“这么大岁数了,能有什么喜事?”爱红心里犹豫了几秒,还是向她摆了摆手,说完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快过年了,天气冷,出门也少,想着把菜备齐,省得一趟趟跑。”说到过年,话题被顺利地转过去了,小赵甚至多给了爱红两把黑菜,说是能放,放到元宵都没问题。 小赵那儿忍过去了,爱红以为张阿姨和许阿姨那儿也能顺顺利利。遛完弯看完《新闻联播》《天气预报》她就上床了,醒来就是大寒,大寒那天小小罗就回来。想到这儿爱红觉得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毕竟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遛弯到了第三圈,她沉吟了一声:“这个——” “怎么了爱红?”张阿姨把头转向最右边的她。 “爱红,什么事啊?今天一下来就看出不对劲,心里有东西,跟我们说说呗。”许阿姨也怂恿她。 爱红要比许阿姨和张阿姨年长一点儿,但她更爱跟着女儿们叫她们阿姨。两位阿姨丧偶比爱红要早,兴许是觉得自己早就老了,也不会参与到年轻一点儿的广场舞活动。她们只是饭后绕着小区走上几圈,聊聊孩子们的事。爱红一搬进来就被她们接纳进了小圈子。 “是女儿的事?大女儿还是小女儿?”张阿姨问她。 “不是女儿,不是女儿。”说着爱红反而紧张了,脚步不自觉快了起来,“是外孙,小小罗。” “小小罗是老大家里的?刚生小孩的?”许阿姨把左手从爱红的臂弯里插了进去,用自身的重量拖她走慢一点儿。 “不是,那是汤姆,汤姆是老二家里的,工作了。小小罗是一直在读书的那个,老大家里的。” “哦哦,就是那个读了博士的?他怎么了?快毕业了吧?”张阿姨换了个位置,把爱红挤到了中间。 “快了吧,应该快了。他明天要过来,说是要住几天。”爱红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不由得小了下去。 “小小罗懂事,爱红你有福啊,外孙还知道来看你。不像我们家,命里缺子啊。”许阿姨叹了口气。 爱红不是来炫耀的,没想到造成了这样的结果。她知道许阿姨的故事,几乎是刚来那几天许阿姨就说了。她中年丧子,晚年丧夫。儿子死在车祸里,老伴则是心脏病,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钱倒是有不少,只是连个花的人都没有。因为她的故事不像张阿姨或者爱红那样“苟日新,日日新”,她只能反复地讲。刚来的时候,爱红看见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会带个小男孩来看许阿姨,小男孩叫许阿姨奶奶,爱红不开眼地问过几次。后来张阿姨才私下跟她说,是她儿媳再婚生的儿子,虽然也算孙子,终究是隔了一层。那时爱红才自知失言,从此也不敢轻易去劝许阿姨。 “都咱这个岁数了,也没什么命不命、缺不缺的。再说了,爱红的外孙不就是咱们的外孙嘛。”张阿姨隔着爱红向许阿姨扬起了头,“是吧,爱红?” 爱红觉得最后一句荒谬,但还是只能接了下来:“是啊。” “有没有子其实一样,”张阿姨接着话说,“你看看我,还不如没有呢。我宁可像你这样,起码小的不会催命似的伸手。” 张阿姨最怕就是儿子女儿来电话,这些在爱红耳朵里也不新鲜,但只有它们能真实地安慰到许阿姨。每次张阿姨说起这些,都是在许阿姨感叹无子之后,爱红都不知道张阿姨的儿女是真的这样,还是她为了安慰许阿姨故意说的。 “之前他们还会过来看看,现在好了,要什么直接打电话说就行,好像不是养了孙子,是养了个三胎四胎,什么都要我来管。”不过爱红倒是没有看到张阿姨的儿子女儿开车来过小区,过年她都是一个人,要不就是去居委会。毕竟连许阿姨都有人探望。 爱红宁愿张阿姨说的是真话,张阿姨比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要爱小孩,孙子孙女刚出生时,爱红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包这么大的红包。只是小辈都不让张阿姨带孙子,张阿姨倒是去过几次,但没多久就回来了。张阿姨说是城里头住不惯,不如自己家舒服。爱红是从那个阶段过来的人,她不会不懂,但她从不点破。 抱怨归抱怨,但死后钱带不走,还得留给晚辈,与其那样,不如活着的时候卖个笑脸相迎,这个道理张阿姨懂。每每儿子女儿打电话来要补贴,当然都说为小辈花的,这个要学画画啦,这个要买钢琴啦,现在小孩学个技能比登月花费还要高。只要张阿姨能按时把钱转账过去,第二天第三天她就能获得打开儿子女儿家门的钥匙。爱红私下里还和女儿吐槽,说银行和汽车站可能是张阿姨最喜欢的两个地方了。 “所以你也怕?不可能,小小罗那么出息,他会主动问你要钱?而且他还在上学,要也要不了多少吧?”张阿姨安慰完许阿姨,把话题重新转回爱红。 “是啊,爱红,你究竟在担心什么?”许阿姨被张阿姨成功地从情绪中拉了出来。 爱红问过自己,但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担心什么,或是害怕什么,如果一件事有变坏的可能,她总会先把可能性想一遍。她莫名地想起了高中毕业三十年同学聚会,聚会前一天,高中时最好的朋友想先见她一面,毕业后她们就没再见过面。爱红犹豫了好久才答应,那时她在害怕什么?害怕两个人都变了样?她们自然都变了样。害怕童年的友情不在了?二十年不见,哪里还有什么友情。那在害怕什么?爱红不知道。爱红觉得现在的感受就跟那时一样。 “不会,他不要钱,他就说来住几天。”爱红犹豫了下,没把女婿说的“陪外婆”说给她们听,“我说不上来担心什么,可能是这里条件不够好,怕他们住不习惯。你们知道,小孩要上网什么的,这里什么都没有。” 爱红不是这么想的,但还是说了出去。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许阿姨张阿姨并不是真的想知道自己担心什么,自己也没法从她们的话语中获得答案。她说的任何话,关于外孙和这件事的,都会被许阿姨和张阿姨当成炫耀的方式,她们不会反感,这是她们友情建立的基础,但这不是爱红的初衷。 “这倒是真的,这代年轻人挑呢,吃什么用什么可讲究。不能跟我们这代人比了,跟我儿子那代都不同了。小小罗是九○后吧?九○后讲究。” 话题就这么被转出去了,之后问到小小罗会不会住到过年,顺理成章又聊了聊过年的话题。三个人中,爱红本来就是话相对少的那个,也正好能想一想自己的事。 她渐渐有了答案。她意识到她的害怕和日历上的画圈是一样的,她只是害怕自己常规的生活被打乱,或者轨迹中被加进什么别的东西。她已经早早过了那个渴望生活中泛起涟漪的年纪,过了太久了。 这才是要紧的,但生活总是在打乱中重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一成不变,这是黄老师在世时喜欢的另一句话。就看你的生活是被喜欢的事物打断,抑或不是。另一个要紧的问题来了,她喜欢小小罗吗?她乐意因为他而打破自己生活的平静吗?她不知道。 要说起来,她倒是更喜欢美娜一点儿,就是小小罗的女朋友。小小罗有时太天经地义了。闭上眼睛,爱红能想起美娜去巴基斯坦给她带回藏红花,然后手把手教她每天泡上几根。而小小罗呢,一瞬间,她什么也想不到。 也许黄老师更喜欢小小罗一些,初中黄老师带了小小罗三年,学习生活什么的都是黄老师在管,自己不过是做饭和洗衣服罢了。反正做饭两个人是做,三个人也是做,洗衣服也是一样。也许小小罗也更喜欢黄老师一些,爱红不知道。还是那一点,太天经地义了,爱红一直不理解,也没法原谅。 爱红每次在外孙们走之前都会偷偷塞钱给他们,这样小小罗和汤姆就免去了像张阿姨的孩子们那样伸手要钱的尴尬,对双方都好。最早这个点子是黄老师想出来的,现在只有她一个人执行了。外孙们不用主动要,外婆会主动给,但也只有来了外婆家,才有主动给的机会。她不愿去想小小罗来就是为了给外婆制造这个机会,但人们说自己不愿去想的时候,心里已经起码想了三次。 对于快八十岁的老人来说,爱红算是身体硬朗的,要不是许阿姨累了,她还能走上三圈。她记得跟一代代学生说的话:“当时我可是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破了全公社的长跑纪录。”这件事是真是假,爱红也不记得了,这句话也是有一次小小罗说起,她才记回了自己的脑子。 “有福啊,爱红。” “你只管高兴就行了,别的什么都不用想,外孙可懂事呢。” 这是爱红那天听到的最后两句话,她宁愿去这么想,即使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大寒那天爱红什么事都没有做,把阳台上的衣服收进来,让家里显得亮堂一点儿之后,就一直坐在新闻椅上。等到六点半,等来了小罗的电话,电话那边有些嘈杂,她听不太清,依稀是小罗在跟她道歉。 “妈,白天有个会耽搁了。现在我回去接小小罗,然后就往您那儿去。” 爱红听懂了这个,应了两声好,还不忘叮嘱小罗开慢一点儿。挂了电话,她回身把厨房里备好的菜收进了冰箱。开过来还要两个小时,幸亏没早做饭,不然到那会儿早就凉了。做完这些她又回到椅子上,等待《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的开始。等《天气预报》也看完了,爱红才想起今天是周五,她忘记把堵车的时间算进去了。看来还得等上一等,好在她也不是那么急。 过了十点他们才到,早过了爱红平时的睡觉时间。小小罗一进来,打了招呼就拉行李回房间了,留美娜在外面跟外婆聊天,拿出带过来的新鲜玩意儿。 美娜从包里掏出一个订书机一样的东西,问爱红药一般放在哪里。爱红指了指房间里的柜子,抽空还招呼了一下小罗:“吃饭了没?要不要吃点儿?” “不吃了,两个小时前吃过了,不用管他们。妈您早点儿睡,有什么明天再说,我走了。”说完,小罗就下了楼。 爱红没说什么,她隔着门又问了一句小小罗:“饿不饿?要不要吃夜宵?” “不用。” “水果也不用?” 这句话小小罗没有再回。“外婆你别管他,他饿了自己会找东西吃。”美娜对爱红说,“我把药打上了标签,这样省得看说明书,现在说明书上的字太小了。” 爱红随手拿来一盒药,药盒正面贴上了“一日三次,一次一粒,饭后”,反面则是一个未来的日期,料想大概是保质期。爱红叹了口气,要不怎么说自己还是喜欢美娜呢。 新鲜玩意儿得在年轻人手上才能发挥出最大作用。标签机在美娜手里很快就贴完了所有的药。“我上次来看好多药都过期了,过期没法吃的都扔了。我专门把过期时间留在了后头,外婆您吃的时候别忘了看上一眼。” “好,谢谢你。”爱红已经看过了,她把老花眼镜又放回了眼镜盒,“你吃点儿水果?” 美娜朝爱红笑了一下:“不用,外婆,您早点儿休息吧,我们来之前吃了东西,现在不饿。我们也带了零食,饿了我们自己解决。” 听了两遍早点休息,爱红真的感觉有点儿困了。他们不吃饭,爱红差点儿忘记了自己还没吃过,但现在没理由再去厨房了,这样反倒显得自己想吃。其实也没什么,但爱红不想这样。送美娜回自己的房间后,她索性躺了下去,一觉睡到两点起夜。 爱红年轻那会儿是个胆子大的姑娘,自然不会害怕独自起夜,直到两年前。两年前那个清晨她隐约听见隔壁房里有拖鞋接触地面的声音,她朝外翻了个身,把眯着的眼睛睁开一点儿。太阳出来一点儿了,估摸着五点的样子,爱红想着躺个五分钟就起床,紧接着就听见砰的一声,似乎是什么硬物用力撞在了地上。爱红一下醒了过来,她预感有不好的事发生,拖鞋都来不及穿,赶到厕所的时候,她看到黄老师半穿着裤子倒在地上,再也没能站起来。 医生包括两个女儿安慰她,说脑出血给人的痛苦很短暂,一下就失去意识了,黄老师走的时候没有受苦。医生说送过来挺快的,但脑出血的黄金抢救时间只有几十秒,几十秒之后的抢救作用都微乎其微了。爱红不管,爱红守着呼吸机整整三天,三天过去,才肯让女儿们拔掉那该死的管子。 等葬礼也结束了,爱红想起医生的话,她想听医生说电视剧里常见的“幸亏你们送来得及时,要是晚一点就怎么怎么样了”。她没等来这句,等来了另一句。当时看电视时她就在想,这是救回来了,倘若没救回来,医生要怎么跟家属说,才能不让家属的余生背上负担呢?也许只能说“你们送来得挺及时的,但黄金时间只有几十秒”罢了。 马桶盖被小心地放下来,爱红把自己的屁股端正地放上去,自从两年前的事之后,每次如厕她都格外小心,仿佛她不只代表着自己。那句话支撑爱红度过了最惨淡的前两个月。没有痛苦,黄老师是没有痛苦走的。有多少人能做到死亡时没有痛苦呢?反正爱红自己并不奢望。 还没有尿完,爱红听见外面有皮肤撞击皮肤的声音,仿佛还在压抑着喘气。她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是怀疑自己听错了。爱红把所有的尿都排干净,深吸了一口气,憋住。黑夜里的声音似乎格外清晰,并不是自己的幻觉。她把气慢慢吐出去,死亡和繁衍天生就是连在一起的,她并不奇怪。 爱红觉得有些饿了。往常半夜也有饿的时候,厨房里常有馒头,和着水吃两口就能应付过去,今晚不行,她不想让孩子们知道她起来了。她只是坐在那里,连水都不敢冲。 好在时间走得并不慢,没什么声音了,爱红挣扎着从马桶上站起来,揉了揉自己的双腿,居然有些麻了。她想开门出去的时候,听见房间传来不算小声的对话,鬼使神差地,她把耳朵凑了上去。 “你别忘了。” “忘了什么?” “什么什么?就是你妈跟你说的,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外婆说?” “急什么,这才第一天呢,我们住三四天,有的是时间。” “外婆会答应来家里住吗?” “不好说,要是容易,我妈早自己说了。我之后找机会吧,我觉得我也不行,可能得你出马。” “我?” “对,外婆能拒绝我,不一定好意思拒绝你。不过再说吧,到时候再看。” 刚开始听的时候还以为是什么事,大女儿很久不打电话来了,今天也只是小罗自己送小小罗来。这半年,有几次爱红都觉得他们是不是已经离婚了,看来不是这样。 爱红把吸进去的气缓缓吐出来,她又有些困了,至于别的,她并不打算想那么多,起码现在不想。她小心地推开了自己的房门,爬上了床。 电视里北京申奥成功和中国队第一次打进世界杯的新闻交替播放着,爱红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裙坐在客厅里,面前是一个玩着积木的小孩。小孩面熟得很,看了会儿她才认出是小汤姆。 “告诉外婆,你几岁了?” 小汤姆没有理会,从积木上匀了只手比了一个“七”。 爱红知道今年是哪一年了。 “今天有哪里不舒服吗?”也不知怎么的,这句话就问出了口。 “没有。”小汤姆小声咕哝着。 听到“没有”,爱红松了口气,她想起这是第三天了,就算有毒,也该排出来了。自己是不该给小汤姆吃糖,但她也想不到糖轻易过了期。现在小孩跟以前不同了,不让打不让骂,动不动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国家还一直讲“减负”,他们能有什么负担?在那个没东西吃的年代,爱红两个孩子也拉扯大了。她不明白。 “现在不是我们小时候那会儿了,什么不要比?一步落后,步步都落后。”这是那天迟到之后小女儿跟自己说的。半夜等大家都睡了,爱红偷偷打电话回去跟黄老师诉苦,黄老师也没什么能安慰她的话:“时代不同了,就听女儿的吧。” 爱红甚至不记得迟到的是哪一门课了,围棋还是电子琴?明明是小汤姆赖在家里不肯上课,送他晚了,挨骂的却是自己。“你知道这一小时课要多少钱吗?”小女儿说是不怪母亲,但字字都扎在母亲心上。爱红不知道一小时花多少钱,但她知道钱都是从她钱包里出去的。 时代不同了,这代孩子聪明,小汤姆当然也一样,他有足够多吃定外婆的方法。外婆不给糖他就赖在地上打滚,到时候新衣服脏了爱红还得挨骂。女儿不买糖,小汤姆已经一口烂牙了,爱红没办法,在街边的小贩那儿买了几颗,汤姆说味道不对时,她才发现已经过期了,回去找小贩,已经不见踪影。 “妈,你怎么还是这身,马上要出发了。跟你说多少次了,别老穿黑色,我爸还没死呢。” 小女儿挑了件红色的裙子,把爱红推进卫生间。她不喜欢红色,年轻时就这样,仿佛穿了红色就把自己的名字坐实了。但她还是硬着头皮穿上了,今天晚上是小女儿和同事的家庭聚会,别人都把父母带来了,爱红也不能给女儿丢脸。 镜子里的自己还过得去,她照完就着马桶坐下来,马桶圈是黄老师去日本出差买回来的,自己房子老了用不上,就放在了小女儿的新居。爱红记得自己第一次用的感受,她以为抽水马桶已经很先进了,没想到还有可以喷水的马桶。她记得更深的是,她从马桶上起来之后怎么也找不到冲水的按钮,她找女儿求助,女儿恰好出门了,她只见到了小汤姆。小汤姆第一句是“外婆怎么不冲厕所”,第二句是“外婆拉屎真臭”。爱红知道当时只要说上一句“外婆老了”,这件事就能搪塞过去,但她感觉到的却是少有的屈辱,她不愿意。 她依稀记得房子她和黄老师出了大部分的钱,可是现在连自由打电话都做不到。爱红在客厅打电话,总觉得小女儿在卧室听。跟黄老师还好,跟自己的老朋友聊天超过三分钟,电话里就能听见小女儿干咳的声音。爱红其实也不太想跟老朋友聊天,老朋友的自在更能衬托出她的拘束。她们退休前就说好了,一起旅游,一起种花,甚至一起上老年大学。她以为退休后的前两年会是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不承想是从一个笼子进了另一个笼子。 “那你就回来呗。”黄老师是这么说的。她也不是没想过,但爱红每次拐弯抹角地提出,立刻就被小女儿堵了回去:“小汤姆还小,我和小汤工作都忙,那么多课总要有人照应不是?就辛苦妈一点儿,过了这阵,这阵过去就好了。” 这阵是多久呢?五一拖到暑假,暑假拖到中秋,中秋之后又是过年。“请个保姆不行吗?”爱红有次实在忍不住,跟小女儿说。“保姆现在多贵啊,钱得用在刀刃上不是?”合着我就可以随便用了?爱红这么想,但她没有说出来。她同样没能说出来的是保姆的钱我来出,她怕小女儿会说:“你的钱不就是我的钱?” 晚宴没什么特别的,一个同事生了一男一女,引来全桌的关注。回来的车上,小汤姆不断缠着妈妈说要个妹妹。 “小小罗不好吗?小小罗哥哥不是一直照顾你,还陪你玩?” “不一样,哥哥是哥哥,妹妹是妹妹。” “要不然我们给小汤姆生一个妹妹?”小女儿开玩笑地问驾驶座上的小汤。 “我无所谓啊,问问你妈带不带。”小汤一面打方向盘,一面开玩笑地回了过去。 唯一没心思开玩笑的是后面坐着的爱红。她感到背上全是冷汗,翻了个身,一下从梦中惊醒过来。 半夜醒了几次,不承想最后一次睡得这么沉。爱红出房门的时候早饭已经上了桌,包子、豆浆,还有一点点稀饭。 “早啊,外婆,睡得怎么样?” “还可以,就那样。今天起晚了,现在几点了?” “不晚不晚,现在才七点,是我特意起早了。早饭是在街上随便买的,也不知道外婆平时吃什么。” 爱红看了眼美娜,又看了眼早饭,坐了下来。七点算晚的了,平日里自己四五点醒,在床上赖一会儿就会起来。也许今天四点多她也醒了,只是几个梦下来她太累了,一觉又睡到了现在。 “小小罗他还在睡?”爱红指了指紧闭着的房门。 “外婆您不用管他,他得睡到中午呢。不过今天会早一点儿,说要给外婆做饭。今天外婆别忙了,一会儿我去买菜,您在家歇着就行。” 说到买菜,爱红想起来了,她平日里习惯起床后就把菜买了,菜场要去得早才能有最新鲜的挑。现在都七点了,更何况她还装模作样吃起了早饭。 美娜吃完,爱红立即就站起来了,美娜再坐下,爱红才肯把手里的包子吃完。说是不让爱红去,爱红还是跟着了,说是怕美娜一个外地姑娘听不懂这里的方言,受欺负。其实现在哪儿哪儿都说普通话了,爱红执意要跟着,美娜也没说什么。 没去菜场,美娜直接打车去了蔬果超市。蔬果超市爱红去得很少,那里的菜贵,还不新鲜。美娜在手机上按了几下,出租车就到了跟前,爱红也就没再多嘴。她每天都会和张阿姨许阿姨聊上一个小时,如果她们只教会给她一个道理,那就是年轻人其实不讨厌老年人,如果老年人以年轻人想要的方式去帮助年轻人的话。 菜都是美娜定的,偶尔问上外婆一两句:“这个菜新不新鲜啊?”爱红才会伸手帮她挑拣。爱红没说“这里的菜都不新鲜”,也没有在称斤两贴标签的时候感叹这么多菜在菜场只要多少钱,爱红努力做一个识时务的人。现在不是那个由最年长的人决定上桌谁第一个伸筷子的年代了,还能留在饭桌上,爱红已经很满意了。 在肉铺,爱红被叫住了。美娜说小小罗最拿手的就是红烧肉,一定要让爱红尝一块,买完了菠菜就拉着爱红往肉铺走,菠菜也是小小罗点名要的。“两斤带皮五花,帮我们切一下,切小块,回去做五花肉的那种,谢谢师傅。” 对面师傅拿着一长条,朝美娜示意,抬眼看见了爱红。“您是李老师?” 这个称呼好久没被人叫起来,爱红有些意外,她点了点头。“你是?” “我是王力啊,我是九二级毕业的。当时您教我数学,黄老师教我物理,毕业二十周年您还来了。” “哦,小王啊,你一切还好吧?”爱红假装自己记起来了。县城不大,教了三十年书之后,总能遇到自己不记得的学生。 “都好,都挺好的。这条不好。”师傅把挑好的肉扔回了肉槽,换了一条,“这条是黑猪肉,肉质好,营养也好,我帮您把标签打上去,价钱是一样的。” “那谢谢你了,小王。”爱红淡淡地笑了笑,看师傅把标签贴在袋子上,然后一块块切小,“这是我孙女,最近来看我。叫叔叔。” 到了一定年岁,爱红对聊天的兴趣越来越淡,尤其是黄老师过世之后,即使她是把三十年青春投身到教育事业,受整个县城尊敬的李老师。爱红不想再花时间和力气去介绍身边的女孩,“孙女”下意识就说了出去,她怕“准孙媳妇”会引起更多的话头。 说完,爱红把美娜搂过来,美娜也听话得很。“谢谢叔叔!”她一手提过了黑猪肉。 小小罗快十一点才从房间里出来,踱步到厨房,要不是早饭吃得又晚又多,现在已经是吃午饭的点了。美娜和爱红把菜都洗好备好,闲不住手,爱红还把买好的黑猪肉先焯了一遍。 像领导视察般环顾了整个厨房,最终把目光定在了焯好的肉上。小小罗伸出食指戳了戳已经发白的猪肉。“外婆您焯过水了啊。” 小小罗声音里没有责怪,爱红却听出了一丝害怕。“你起得太晚了,我顺手就焯了。” “焯了就焯了,没事没事。”美娜从中间插进来,拦在了爱红和小小罗中间。 “没事是没事,我也没怪外婆,但红烧肉要冷水下锅才好吃。没事没事,外婆您就别管了,出去坐着吧,饭好了我叫您,厨房油烟大。”小小罗把放肉的盘子摆在架子上,把爱红推出了厨房。 一丝失落从小小罗眼中传到了爱红眼中。这么多年来,她顶不喜欢的就是“我不是在怪你”和“没事没事”。她宁愿有事说事,或者被外孙不由分说地骂上一顿。她在新闻椅上坐下来,把背放到靠背上,爱红又想起了昨夜的那个梦,想到了年轻时带汤姆的感觉。对爱红来说,苦或者累其实还好,她更害怕的是那种被指手画脚的感觉,以及没法发挥出自己作用、有心无力的感觉。不是自己那个时代了,她反复告诉自己,她重复了二十年,才服老一点儿。 有时候爱红反倒希望自己年轻时不那么要强,不要每件事都在社里争个第一第二,这样也不会把女儿们培养得那么要强。她常希望自己能像别的退休老师一样,打打牌,打打麻将,愉快地度过晚年生活,不用蹚孙子辈教育和成长问题这浑水,不用把人生最烦恼的部分再经历一遍,这一代的收获她也未必等得到。要是爱红拥有些年轻时觉得不学无术的爱好,现在也不至于这样。 当真是人老得没用了,只想着坐着歇会儿,想着事情就睡了过去。“外婆,饭好了。”美娜在旁边轻轻叫了声,爱红揉了揉眼睛,站起来走进了厨房。 几个菜像模像样地摆在桌上,小小罗已经帮爱红拉开了椅子。“先尝块红烧肉!”还没等爱红坐下,小小罗就已经指向了面前的一个陶碗。 肉倒是挺晶莹剔透的,品相也好。过了八十,爱红就不大吃肉了,但她还是伸出了筷子。“要有肥有瘦,才好吃。”小小罗给爱红指了指,爱红听从外孙的,夹进了嘴里。 假牙刚换没多久,还不是特别习惯。爱红十五年前掉第一颗牙,到三年前才几乎全部掉光。之后她费了一整年的时间才做好心理建设,把两颗负隅顽抗的牙齿拔了,换上一整套假牙。掉走的牙齿总能让她想起黄老师,而自己就像那两颗负隅顽抗的老牙,对整个口腔已经没有作用了,终究要被拔掉。 烂是烂了,但对爱红来说仍然不太好嚼,已经有快十年没有用整口牙来吃肉了,她现在就算有咀嚼的能力,也没有咀嚼的记忆。她需要非常小心地把肉一点点研磨掉,等这一套做完才能咽下去,而那时又已经忘掉了刚入口时的味道。 小小罗期望的眼神始终长在外婆身上,爱红不可能没注意到,她咽下去肉又咽下去一口口水。 “好吃。”爱红告诉小小罗,但她从小小罗的眼神中认出了自己的反馈。自己只是说了好吃,并没有露出好吃的神态。爱红又觉得有一些累了。小小罗糖放得不少,黄老师爱吃甜,倘若他在,一个人就能吃下一整碗。 自己搛了一筷放在嘴里。“火候不够,糖有些放多了。”小小罗边吃边摇头。 “好吃是好吃的。”另一边美娜跑过来打圆场,吃了一筷子,把菜换了一个位置,把一盘菠菜放到外婆的面前,“外婆您尝尝这个,小小罗他特意炒的。我还纳闷,他不吃菠菜的人干吗要买菠菜。刚刚我才知道,说是外婆爱吃。” 爱红把筷子握在手上,仿佛定住了似的,没有往前伸。菠菜她看见了,她知道一定很好吃。 她看见美娜在面前惊呼一声,外婆你怎么了?什么我怎么了?她还在疑惑,吧嗒一声,一滴眼泪掉下来,滴在碗里,晕开了红烧肉汤留下的油花。 从脑出血的那天早上到拍板拔管,再到殡仪馆的锣鼓喧天,爱红都没有太大感觉。偌大的纸房子烧起来,领哭的人哭了第一声:“你在天上就住在这个房子里,吃的用的都要挑最好的啊。”女儿们也跟着哭出来,氛围上来,爱红才麻木地流了眼泪。也不是不难过,爱红只是感受不到像别人那样剧烈的情绪。最后从焚化炉取出一些骨灰,黄老师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就是这些了。两个女儿又忍不住哭起来,爱红去看了眼,黄老师瘦,骨架子小,到时候自己烧下来应该比他多得多。这是她唯一想到的。 跟了自己几十年的牙齿掉出去,舌头舔不到是一种感觉,食物进入口腔,上牙没法对齐下牙,则是另一种感觉。整个过程缓慢而沉重,爱红经历的就是这个,从新闻椅到平日黄老师订的报纸,到老房子里的点点滴滴。几次爱红做梦梦到黄老师,也是极平常的事,不过是他喝喝茶,或是从食堂打饭回来的情形,后半部分她才意识到是在梦里,黄老师真的不在了,睁开眼她总能感受到眼泪从眼角向耳朵后面流。 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这些事她也不好意思跟女儿们或者别人说,每次这样醒过来,她需要一天的时间消化。好在她活到了这个年纪,一天中最富余的就是发呆的时间,在新闻椅上常常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 她也没有刻意想,但葬礼那天的事会反复往脑子里钻。那天她没怎么哭,精力全花在观察旁人了。小小罗当天下午就从北京飞回来了,汤姆则要到晚上下班后才能带着老婆和刚出生没多久的小汤圆过来。汤姆看见水晶棺里的黄老师,一下子扑上去泣不成声。小小罗在他身上拍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小小罗的反应爱红也记得,他下午就到了,第一夜守了大半夜,只是静静地坐在水晶棺边上。他进来时就是这样,看见水晶棺愣了一下,然后缓缓绕着黄老师走了一圈,最后坐了下来。从开始到结束,小小罗一滴眼泪都没有流。爱红知道小小罗是怎么想的,初中时黄老师陪读小小罗三年,他“不喜欢在任何公开场合展露自己的情感,也太像作秀了”,初中时小小罗是这么说的。爱红认这个理,但她仍然没法原谅这个黄老师最爱的外孙。 黄老师陪伴了小小罗整整三年。小小罗小学时在城里呼风唤雨,小罗担心这样下去连上高中都成问题,便送他来了外公这儿。黄老师喜欢小孩,自然高兴。“你要跟我睡吗?”黄老师问小小罗。 “好啊。”小小罗以为外公问的只是当晚,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没想到外公一陪就陪了三年。 同时没想到的还有爱红。小小罗中考结束回去的那个晚上,吃完饭爱红说要不把自己房里的床单被套洗了收起来,黄老师边收碗筷边说,马上梅雨季节了,洗了干啥? 不知道黄老师有心无心,但这么一句梗在前面,爱红没法把想好的话往下说了。都六十好几的人了,睡在同一张床上也做不了什么,就这样吧,更一直到了黄老师过世。 爱红一个人有时候会想,如果睡在一起,会不会那个早上黄老师就不起夜了?或者起码自己会让他穿得多一点儿,那样也不会因为清晨的寒冷而脑血管破裂。但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了。 其实她不为黄老师遗憾,活着的时候他几乎风光了一辈子,子女不错,到了第三代,小小罗考进了全中国最好的学校。那会儿黄老师逢人就说:“全国第二名,全国第二名。”遇到以前学校的老对手也不低头,毕竟对手的儿子只去了同济,小小罗可是全国第二。更何况黄老师去世之前还见证了四世同堂,那得是多大的福分啊。他这一生圆满了,而自己还没有。这些是黄老师看重的,爱红并不在意。 爱红感受得到,自己在别人眼中的用处越来越少了,在别人身上的意义越来越少了。她现在总是忽然惆怅和失落,这在十年前从未有过,比如看见菠菜的那一秒。 饭还得吃下去,这是小小罗第一次给外婆做一桌子菜,美娜劝了好一阵子,爱红才缓过劲。菠菜还不错,比食堂炒的好多了,她也不想做一个无用而奇怪的老太婆。但同时她也没法跟小小罗和美娜解释,菠菜不是她,而是黄老师生前最爱吃的蔬菜。 那是小小罗还在这儿上初中那会儿,学校条件不好,校工在荒地开辟了一片菜园,自己种些菜,给教职工加餐。黄老师爱吃菠菜,菠菜自然是首选。三年里小小罗吃了无数的菠菜,到最后看到菠菜就犯恶心。 “怎么又是菠菜?”放学回来打开饭盒,小小罗常说这句话。 “爱吃呗。”校工专门为自己种的,自己当然不好拒绝,黄老师把饭盒里的东西调换了位置,离小小罗远了一些。 后来小小罗毕业没几年,校工就退休了。仿佛那几年把这辈子的菠菜都吃完了,之后黄老师也不会主动买。又是十几年过去了,这一盘菜都填不满十多年岁月的窟窿。 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了,爱红借着擦嘴的机会偷偷抹了把眼泪,继而吃下最后一筷子菠菜。菠菜的盘子已经空了。她想跟小小罗说“挺好吃的”,又觉得多余,她表现得已经很明显了。爱红把筷子放下,把菜咽了下去。 晚饭后爱红要洗碗,被小小罗一口回绝。 “碗可多呢。”中午加上晚上,两顿饭的厨余快把水槽堆满了。 “没事,我慢慢洗就是。” 以前听张阿姨说,现在的年轻人习惯把碗在水池里放着,没碗用了再洗。这还算好的,更离谱的是用几个就洗几个,不用的还放在水池里泡着,觉得有味道了还会给水池换水。那会儿她将信将疑,正常人谁不是中午就顺手把碗洗了。午饭后不久,小汤过来看侄子,小女儿去汤姆那里看汤圆了,说是汤姆那儿房间不多,其实是担心小汤跟去了的话,爱红出了事没人照应。女婿虽有诸多不便,但也算半个儿。 小汤平时在这儿,除了上班也没什么事,难得见到小小罗,在厨房里就聊了起来。厨房里烟味大,爱红回了自己房间,午睡会儿出来已经四点了,桌面已被收拾干净,小汤也已离开。 “小汤不在这儿吃饭?” “姨夫说晚上还有事,就走了。” 爱红看桌面空空如也,没想到水池里暗藏乾坤。晚饭照例不让爱红沾手,经历了“焯肉事件”之后,她也并不想管。晚饭也吃完了,什么事都不做她就真成废人了,她把冰箱打开。 “吃苹果吗?”她问小小罗。 “不吃。” “梨呢?” “也不吃。” “杧果也不吃?” “都不吃。”小小罗戴着蓝牙耳机刷着碗,头也不抬。 “外婆您别管他,他不吃我吃。外婆我吃什么都行。”美娜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她把头朝外面探了探,还朝外婆笑了笑。 爱红一下没反应过来,把水果依次拿出冰箱才想起自己该笑一笑。这两年她越来越经常地在某些时候感受到自己本可以做得更好,但她已经老到不愿意为任何事后悔,好在家务她仍然很在行。 碗里装上削好的苹果、杧果和成块的香蕉,杧果最甜放在最下面,不然先吃了杧果别的就没味了。可惜水果不像黄老师看新闻时盛的饭,压下去可以再多装一点儿。碗放到美娜桌子旁,美娜说了声“谢谢外婆”,便继续玩电脑了。孙子和女朋友念到博士,他们研究的领域爱红一窍不通。待在房间里,她总觉得对美娜是种影响,又踱步出房间。 现在她完全没事做了,离《新闻联播》开始还有整整一个小时。新闻椅被美娜坐在了屁股底下,家里有别的椅子,但爱红也不是非坐下不可。她在不大的房子里来回踱着步,一会儿看看美娜,一会儿又伸头看看厨房里的小小罗。 “洗得干净吧。”小小罗看见外婆伸过来的脑袋,把一只碗拿到了爱红面前。碗里有零星的泡沫没冲干净,小小罗不好意思地又冲了一遍。 “干净干净。”爱红重复了两声,她觉得小小罗洗得太慢了,平时自己用三分之一的时间就洗完了,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她不想给小小罗一个指手画脚的印象。 厨房也不能久留,她不知道如果要聊天的话,该和小小罗说什么。爱红只能在客厅和餐厅的长廊里走来走去。 “外婆您怎么不坐坐?”碗终于要洗完了,小小罗把水沥干,清除掉水池滤网中的食物残渣,把垃圾袋包扎好,“美娜,你是不是坐外婆椅子了?” “没事没事,我刚吃饱饭,走一走对身体好。”爱红急忙回应,她不想打扰美娜。 “外婆您真的不用?” “外面也有椅子,没事你坐吧。”爱红走过去,朝美娜摆了摆手。 房间外面是阳台,爱红走过去。冬天暗得早,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她站了一会儿,看见楼下许阿姨和张阿姨朝她招手。吃完饭她刻意没看时间,但现在她知道是遛弯的时间了。她有点儿想下去走上几圈,跟她们说说自己。今天莫名其妙就流了眼泪,如果说得出口,倒是值得一说,但她又担心两个孩子单独留在家里。两个孩子都快三十了,她也说不清自己在担心什么。她准备出阳台,又觉得自己刚刚来回踱步,已经用完了今天的锻炼份额,忽然腿上就没什么劲儿了。 她把头转向不断敲打键盘的美娜,洗完碗的小小罗也搬来电脑坐到了她身边。他们的中间是刚刚切的那份水果,两根牙签笔直地插在最上面的苹果上,还没有动过,爱红有些失望,把头又转回窗外。张阿姨已经准备拉许阿姨走了,看见爱红重新看向她们,又把手伸起来扬了扬。 下个星期就是过年,这两天可能就是年前最后一次散步了,爱红知道,但她忽然就没了聊天的心劲儿,这个年还不知道怎么过。她看向楼下,轻轻地摇了摇头,也不管张阿姨和许阿姨有没有看见她的回应,就拉上了窗帘。 “这是您的房子,您想做什么都行。” 小小罗帮爱红调到常看的电视剧频道,对爱红说。要不是小小罗坚持,爱红连《新闻联播》都不想看。 “不会影响到你们吗?”《新闻联播》是一回事,八点档的电视剧又是另一回事了。 “没事,外婆,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美娜说。 爱红笑了笑,表示她无所谓。她并不喜欢这句话,不喜欢别人告诉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就是她的家,她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知道是因为房间多了两个人,还是因为没能坐在习惯的新闻椅上,爱红总觉得不自在。看完《新闻联播》,记下第二天的天气,她想回自己的房间,被小小罗叫住。 “继续看啊,我知道您还要看电视剧的,别因为我们就扰乱了您的正常生活。” 爱红心想可能不打扰吗?但还是停住了脚步,重新坐回了那张不太舒服的椅子。她知道如果自己坚持回房间,小小罗会感到内疚,会觉得自己是那个打扰者,她不想这样。 “这是您的房子。”爱红听见小小罗这么跟她说。小小罗没有说这是你的“家”,爱红也没有把它当成自己的家,自己的家早在两年前就没有了。 黄老师去世之后,忙完一系列的事,两个女儿就撺掇着爱红搬到新房子里,房子之前就买好装修好了。老房子住了快二十年,而且产权在学校,总不如自己的房子好。那会儿县城的房价还没涨上去,黄老师两口子出了一半,两个女儿出了一半。装修好了没第一时间住进去,一开始说是吹吹甲醛,后来又说习惯了老房子,反正没人赶他们,日子还长,也不急着搬。 黄老师一走,所有事都落在了爱红身上,爱红更不愿意搬了。但也没能住多久,小半年之后,中秋节前的周末,校领导提着一盒月饼上了门。上门是少有的事,客套完之后,他们说是现在房子紧张,今年招进来的新老师都还在自己租房子住。领导没往下说,爱红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黄校长是老校长,住着没什么问题,现在他不在了,自己不过是个老教师,老教师可多着呢。 爱红给双方都保留了颜面,没让领导把话说下去,问了一句房子学校什么时候要,就送了客。之后的一个周末她就联系两个女婿,跑了几趟,搬来了这里。 到了这个年纪,不再有什么让她割舍不下,或者什么都让她割舍不下。所有的房子生来都是空荡荡的,需要用岁月将它慢慢填满。也许她还有岁月,但她已经没有了填满的力气。其实跟地球一样,人的一生也在走一个类似的轨迹,到了一定的时候,人看到了所有的风景,他会往回走,一直走到止步为止。爱红早已处在了最后的阶段。 小小罗觉得,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电视剧只是打发时间的工具。他们不像年轻人一样,一定要从头开始看,上个厕所也需要把视频停住,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对于爱红来说,从哪一秒进入故事都一样,她毫不关心。 在不舒服的椅子上坐了四十分钟,一集电视放完了。下一集的片头开始之前,会有一系列广告,听见广告,小小罗站了起来: “外婆,您每天都看《天气预报》?” “对啊。” “那万一您哪天有事,错过了怎么办?第二天怎么知道天气,怎么知道穿什么衣服?” 爱红一瞬间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黄老师在的那会儿有双保险,他专门从实验室拿了温度计,一目了然。但那个温度计在搬家时被当作废品扔掉了。怎么穿衣服,自然是凭借几十年的经验。但要说起来,其实也很少有错过《天气预报》的机会。 “外婆,我给您装个软件,以后您什么时候都能看。” “复杂吗?我不一定会用。”爱红说是这么说,但还是把手机递了过去。 “不复杂的,”小小罗把手机接过去,“您看您手机里自带了这个软件。” 手机被展示到外婆面前,爱红假装懂了似的点了点头。小小罗收回手机,手指不断往下滑,手机没有反应,他一瞬间明白了什么意思。 “外婆您手机是不是没网?” “我不知道啊,你姨夫帮我弄的。” 尴尬露在了小小罗脸上,看来是不行了。小小罗意识到大人们让外婆用手机,仅仅是为了打电话用。虽然按一个按钮就可以让手机连上网,但要办网费套餐什么的,又太麻烦了。话费不是由他来充,这次之后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再来看外婆。小小罗掩饰地笑了笑,决定还是不节外生枝了。 “这个可能用不了,有点儿复杂。要不您还是看电视里的《天气预报》吧,中央台的还精准。” 爱红接过手机放进口袋,接受了“复杂”的说法。“好。”她告诉小小罗。这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就是她的生活之道。 电视里开始放保健品广告,小小罗坐下来,爱红没有。爱红注意到这两年她看电视,总能看到保健品广告、补钙的药物广告以及老年人健步鞋的广告。之前汤姆还小那会儿,陪他看动画片时,还会放奶粉和玩具的广告。小小罗告诉她,这叫精准投放,这些广告是专门放给她看的。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做到的,但没接着问下去,她知道这个广告结束后,下一集的片头就会开始播放。 她走到电视机侧面,按下了开关。房间一下安静了。 “外婆您不看了?” “放完了。”她看见水果碗里已经空空如也了,把碗端了起来,“我先去洗澡了,你们早点睡,别搞太晚。” 爱红走出去,反手带上了门。 过了第一天的生疏,第二天就习惯一些了,对彼此,以及彼此的生活习惯,只可惜习惯不了多久就又要分离。陌生到熟悉到分离,然后到再一次相见的生疏,循环反复。也许爱红年轻时能适应,但现在的她早已厌倦了这样的循环反复。 “我们明天就要走了。”小小罗对爱红说。 第二天爱红倒是坐上了自己的新闻椅,舒舒坦坦地看完了《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在第一集电视剧播完之后,小小罗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关上了电视,朝爱红指了指门的方向。爱红不解地看过去。“出去嘛。”边说小小罗还边轻轻推着外婆。光是出去还不够,小小罗把爱红推进了隔壁爱红自己的房间,爱红在自己的床上坐下来,小小罗反身把门掩上。他告诉爱红,临时有些事,就是明天了。 “我爸之后几天要开个会,只有明天有空儿,说是明天中午来接我们。”他把原因又解释了一遍。 “明天啊,明天挺好的。”爱红把讯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以为自己会感到一种大战结束的轻松,她能想象到明天小小罗和美娜挥着手跟自己告别,又有些遗憾这场战役这么轻易就结束了。 小小罗不再说话了,但也没出门去,而是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爱红知道他有话想说,她不想尴尬地等下去。 “你爸妈最近怎么样?” “我爸妈?”小小罗没想到爱红会问这个。 “对,你爸妈最近感情好吗?你妈还经常发脾气吗?” “应该还好吧,我妈最近挺忙的,也不常在家里吃饭。”小小罗挠了挠头,“我之前一直在学校,也是刚回家。” “哦。”爱红把音调扬了上去,“挺好就好。” “对了外婆,我今年过年可能不来这儿了,要去美娜老家过年。我俩说好隔一年来。” “你爸爸告诉我了,只要你俩协商好就行。” “那您呢?我听说姨夫也会去省城看小汤圆,要不——” “我的事,”爱红没让他把话说完,“我在这儿也有朋友。到时候看吧,不就是过个年嘛。” “说到那几个奶奶,这两天您怎么没跟她们去散步啊?”看外婆口气坚决,小小罗也没往下说。 “这些天啊,”爱红年轻时就不大会拒绝,每次都得想好再说,“这些天冷了,冷了就没人出来了。” “是啊,天气冷,外婆您要多保重身体啊。觉得冷了空调不要舍不得开,您会开吧?” “会,会。”爱红点着头。 “外婆,”小小罗又叫了一声,“您这些日子还好吗?” 爱红看了一眼小小罗,先是疑惑,而后又有点担忧,总觉得他除了邀请自己去省城外,还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但即使这样也并不奇怪。黄老师去世快满一年的时候,女儿也问过这个问题,她当时问的是:“妈你最近还快乐吗?”当时爱红一下就生气了:“一个寡妇有什么可快乐的?说出去像什么样子。”即使她知道女儿不是那个意思。现在小小罗当然也不是,她可以对女儿这样,对外孙却不行。 爱红摇了摇头:“外婆老了,没什么好不好的,过一天算一天吧。你们好就行了。” 小小罗并没有关注爱红说什么,他把头又低下了。“外公……他……我很……”他的眼泪忽然就流了出来,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我很想他,我……” 他似乎想说的很多,却完全哽咽了。爱红下意识掏了掏口袋,口袋里是自己用的手帕,现在年轻人早就不用这些了。她想过去拍拍小小罗的脑袋或者肩膀,但她最终还是沉默不语,等这一刻过去。人总是要释放出自己心中的情绪,好像是连续剧里说的,她不记得了。 其实爱红床头柜上就有面纸,只不过谁也没有看见。站着哭不仅丢人,而且累。小小罗用衣袖擦了擦脸,把鼻涕吸进鼻子。 “去给外公烧烧香,让他知道你来看他了。”看他好一些了,爱红领着小小罗去了隔壁的房间。 隔壁要小上很多,当中是黄老师的遗像,遗像前的桌子上摆着香炉,再前面是一个蒲团。爱红把香和打火机的位置告诉小小罗。“磕四个头,点三支香。” 小小罗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从香袋里取出三支,点燃,深深地插进香炉。香炉爱红一周就清扫一次,灰不会堆满,也不会让香插不住。小小罗跪下来,长久地磕了四下。 磕完第四个,爱红把外孙扶起来。他还想说些什么,被爱红阻止了。“我都知道。”爱红告诉他。 即使新房子有浴霸,爱红还是不习惯天天洗澡。但今天不同,她决定把身子好好冲一冲。 衣服一件一件从身上脱下来,热水打开,水温正好。小小罗在外面敲了敲门:“外婆,要不要美娜进来帮您搓澡?” “不用,不用。”她赶忙回话。爱红现在连女儿都不会放进来,遑论准外孙媳妇。 她往下看去,两个乳房下垂到了肚皮,肚皮则松松垮垮坠着一层肉。刚刚应该顺势问一下他俩什么时候领证的。她知道年轻人不喜欢被催婚,但小小罗都问自己了,她顺着问一下应该无可厚非。总还有机会,爱红不那么遗憾。 爱红已经没什么遗憾了,她的身体可以证明。她哺育了两个女儿,两个女儿又分别养大了一个儿子,她和黄老师还教了三十年的书。她已经为这个社会和国家贡献了太多,即使重来一遍,她也很难做到更好。 水从身上一点点流下去,如果这几十年科技进步对她有什么影响,爱红觉得还是想洗澡的时候就能有热水,不用像年轻时那样拿着热水壶去水房打水,热水壶还特别容易碎,一碎,外胆内胆一地鸡毛。如果重来一遍,可能跟女儿们会处得更好一些?她不知道。 如果重来,她刚退休决不会去帮小女儿带小汤姆,但爱红也说不好这带来了怎样的影响。那会儿大女儿独立,小小罗自己带得不多,现在反而疏远了。小女儿则成天埋怨自己,小汤姆也从小难搞,这些年过去,兴许是自己有了孙子,小女儿开始跟爱红站到了同一条战壕,小汤姆也时不时带更小的汤圆来看老外婆。而小小罗则是第一次来,接到电话那会儿,爱红自己也吓了一跳。 跟许阿姨张阿姨聊天时,她们总是更喜欢大孙子。她们说爸爸妈妈喜欢老幺,爷爷奶奶宝贝头孙子,好像也是句俗语。但爱红不一样,爱红自认为没有任何的偏爱,一碗水要端平,给汤姆多少,小小罗就理应得到多少。 洗完澡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回到房间,爱红从柜子最里面找出厚厚的装满钱的信封和一个本子。这半年汤姆十月来了一次,十二月来了两次,自己给了多少钱,爱红算出一个数字,从信封里取出这么多张,平均装在两个红包里,装完在本子上记上一笔。大寒,小小罗、美娜,后面写上一个数字。现在配平了。 大寒,爱红一下意识到,自己好像错过这个节气了。 黄老师和爱红家都不种田,但同样对节气特别敏感。年轻时候日子苦,得靠一个个节气才能把日子挨着过下去,二十四个都熬完,就是过年了。后面日子好一些了,物资宽裕了,他们就开始按节气吃东西。立夏吃鸡蛋,立冬吃羊肉。再到现在,无非就是吃个习惯,吃个念想。 但这些此前都是黄老师在看,偶尔不记得什么节气吃什么,报纸上也会讲。可是黄老师去世之后,报纸也不再订了。 大寒吃什么来着?爱红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想得脑仁有些疼,她放弃了。小小罗刚在黄老师身边读书那会儿挑嘴,但后来被黄老师影响,严格按节气吃东西,只要黄老师说今天立春,无论喂什么,小小罗都会吃下去。 她一瞬间有些内疚,觉得对不起小小罗,说不定他就是挑着大寒这天来看外婆的。冬雪雪冬小大寒,这是一年最后一个节气,她徒劳地捶了捶脑袋,没办法了,是真的想不出来。爱红只能从信封里又抽出十张,五张塞进这个红包,五张塞进那个。 做完这些,爱红心中好受了一点儿,她还是个有用的人,并不是谁的累赘,即使她想不起来大寒要吃什么。她往本子上小小罗那栏加了一千,合上了本子。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3期)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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