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斯·边地记事
2023-11-08小说天地曾剑
仓库驻地德伯斯,仓库叫德伯斯仓库。我们当兵的,提及德伯斯仓库,只说“德伯斯”,简洁有力,符合我们军人的性格。
德伯斯在草原的腹地,在大山洼里。我们像山洼里的草,像山洼里的……
德伯斯在草原的腹地,在大山洼里。我们像山洼里的草,像山洼里的……
仓库驻地德伯斯,仓库叫德伯斯仓库。我们当兵的,提及德伯斯仓库,只说“德伯斯”,简洁有力,符合我们军人的性格。
德伯斯在草原的腹地,在大山洼里。我们像山洼里的草,像山洼里的树,遍布大山的边边角角。
我爱德伯斯,爱这里的草原,爱这里的大山。当然,这爱并非一见钟情,而是经过春雨的浸润,夏日的炙烤,秋风的吹打,冬雪的侵袭,这情感慢慢地就被渗透了,深了,浓了,变成了爱,变成了恋。
山属大兴安岭南麓,层层叠叠;草原是科尔沁大草原,向西向南,无边无际。山的主峰叫黑羊山,海拔1800米,在草原突地而起,就显得格外高耸。山外是山,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去。走不走得出去,不是我们考虑的,我们要做的是坚守,同最初的“要你守”,慢慢地变成“我要守”。这个过程有多漫长?不清楚,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也许十年或者更长久。不过,我们现在都习惯了,在我们每一个人心中,这里是仓库,也是“家”。我们守着这里的战备物资,就是守着祖国的一份家业。
天赐舞者
我叫曾天赐。我是一个兵,一个德伯斯的兵。我出生在湖北红安,那里是山区丘陵,当兵来到德伯斯,来到这大草原。
有一天,我发现我爱上了大草原。草原夜色美,草原夜色里的官兵更美。四周是山,库区平坦,深蓝的天罩住山顶,整个仓库就像一个天然巨型蒙古包。我们在这里唱歌,唱《祝酒歌》《赞歌》;我们跳舞,跳《万马奔腾》,跳《骑兵舞》;我们还表演相声、小品;萨克斯曼妙悠长的声音,在头顶萦绕,笛声和着泉水叮咚的节奏,清脆地撞击着每颗思乡的心,但乡愁很快被那串串羊肉的喷香冲淡。这味道,绝了,更绝的是,这是我们自己烤制的羊肉串。
才艺是在“草原夜校”学成。
“草原夜校”有着很长的历史,那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库外的牧民还没通电,部队放电影,牧民都骑着马,赶着马车,跑十几里几十里,到营院来看。那时候,牧民的文化素质偏低,放电影前,放映员总是先放一些法制短片,增加他们的法制观念、国防意识,以告诫他们不要闯进库区放牧。库区太大,是半封闭式的,高山险崖没法设围墙,但那些羊群总能爬进来。巡逻的兵驱赶,牧民总是不理解,说又不碰你们的武器,那么多草,不让吃,白瞎。仓库领导就在放电影前,拿起话筒,给他们讲国防知识。牧民慢慢地就不再赶着羊群到库区放牧了。
每年新兵入营,夜校把当地派出所民警和有威望的牧民请来,给战士讲当地的民风民情,教他们简单的蒙古族日常用语。“草原夜校”,就这么悄然形成。
历经数年,如今的“草原夜校”,红红火火。
在夜校的教室里,有30位“客座教授”的聘书,足足挂了半面墙。这些教授中既有地方学者,也有全军专家;有企业老总,也有大学生战士讲师;有作家、诗人、画家、书法家。为了给山沟里的战士授课,有的专家要坐一宿火车,再倒两个多小时汽车。他们不收任何报酬,车票自理,但他们都很愿意来。他们说,军人在这里戍边奉献,我们出点力,应该!
那还是上世纪90年代初,我是这里的一名战士。德伯斯请知名作家谢友鄞,从辽宁阜新来给我们上写作课,他点燃了我内心的激情,我就这么开始了业余创作的道路。我先是写短篇,再写中篇。我后来创作长篇小说,有一篇小说发表后,被改编成电影。电影里部分场景取景,就在德伯斯。
德伯斯夜校,授课内容由原来的文化基础课,拓展到蒙古族语、蒙古族舞蹈、蒙古族乐器等,成立了以蒙古族文化为主导的演出队。演出队队长李忠强,就是在这所夜校成长起来的。他当兵入伍就进了仓库,入了夜校,学习了一些初步的声乐知识。如今,19年过去,吹拉弹唱,他已是非常专业。他的职务是宣传股股长,兼任乐队指挥,他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把队员的情绪调动起来。
我五短身材,当兵入伍,身高是压着标准线过的。我这样身材,没人会把我与舞蹈联系起来,我自己起先也没想到。但是,有“草原夜校”,似乎一切皆有可能。“草原夜校”是移动的,那个夜晚,一堆篝火燃起,那个来自赤峰的舞蹈家,那个来自牧兰演出队的男性舞者,一曲《鸿雁》让我热泪双流。我从未被一件文艺作品这么感染过。那天,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也许是篝火燃起的烈焰鼓舞了我。我对那位舞蹈家说,我想跟你学跳舞。他愣了一下,大概是因为我的年龄,毕竟,舞蹈需要童子功,而我,老大不小了。那天我们穿着冬季迷彩服,冬季迷彩是战争与训练的需要,不打扮人。我那天看上去,应该像个中年人吧。
“就学这曲《鸿雁》。”我说。
“好。”他说,“我教你。”
我内心狂喜。我回头望,火光照耀着一张张年轻的脸。他们面部的表情,由先前的惊讶,变得舒展、平静,或是喜悦。
那个舞蹈家叫包玉刚。晚会结束后,包玉刚没有急于休息,他把我带到他住的招待所,那间房子很大,是套间。他把外面客厅的茶几挪到一边,他就在客厅里教我蒙古舞动作。三个钟头后,我浑身是汗,我学了一些基本动作,比如抖肩等。第二天,他教我《鸿雁》整套动作。
因为我学舞,包老师多待了一天。他在我们俱乐部,将那曲《鸿雁》再次跳了一遍,录了视频,让我学。
自此,“草原夜校”多了一个训练课题,一曲叫做《鸿雁》的独舞,舞者,我,曾天赐。
一个月后,包玉刚再来“草原夜校”上课,我跳《鸿雁》,得到他赞许,他说我情绪饱满,动作到位,肢体语言表达得特别充分。他说我有舞蹈天赋,几乎可以做一个专业舞者。
天赐舞者。他说。
这年,德伯斯仓库春节晚会,我的一曲《鸿雁》震惊整个礼堂,他们都没想到我能跳得那么好,更没想到,我跳舞,能跳到军区的舞台上。这年军区业余文艺汇演,我一曲《鸿雁》,震惊四座。演出结束,军地两方记者采访我,问我怎么做到的,我说,我来自德伯斯,来自“草原夜校”。
也是在这一年,我发表了一个短篇小说《红颜》,以我祖上一位女性为原型,写她与一位旧时军人的爱情故事,写她红颜薄命。那篇小说,获了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给我带来一定声誉。我自认为,这个时期,我有“两hong”,一是《红颜》,一是《鸿雁》,但德伯斯的官兵,似乎并不知道,或根本不在意我写的《红颜》,他们只记住了我的《鸿雁》,他们冲我竖起大拇指,喊道:“天赐舞者!”
老兵钟叔
钟振杰,仓库最老的“兵”,我们不叫他班长,不叫他老兵,也不叫他领导,我们叫他钟叔。钟叔1976年入伍到仓库,在这草原深处的大山里,38年过去,再也没动过地方。当兵第四年底,仓库要转一名军工,这唯一的名额给了他。
“我干得最好,技术全面,唯一的名额给了我,我们仓库的领导,公平!”为了这份殊荣,钟叔说,他能做的,就是把工作干好,别出纰漏。加班是经常的事,远的不说,2014年中秋节,他没顾上休息,国庆节七天假,就休了一天。四枚金灿灿的军功章,凝集着他辛勤的汗水,也铭刻着首长对他的认可。至于多少次被评为优秀职工和优秀党员,他已记不清了,他说,几乎每年都是。
钟叔名气大,故事多,我想以他为原型,创作一篇小说。那天我去采访他。第一次见面,我要同他握手,他把手缩回去,说:“不握手,不握手,打个招呼就行。”我不知其因,又很好奇,坚持上去握住他的手,突然被“电”回来。那哪里是手,分明是一把铁锉,手掌上裂纹纵横交错,一根食指还勾着。那年秋天,他那根手指受伤,断了,因为离市区远,医治不及时,等到城里医院,已经过了最佳治疗期,再也伸不直了。但那只伸不直的手指,分明是一只有力的铁勾。
德伯斯是油料仓库。每一次巨型油罐里的油运走了,钟叔都要带着他的徒弟,对十几个油罐进行清洗、除锈、涂装。残存的底油对身体有害,谁闻着那股浓烈味道,都忍不住要吐。这样的活,能一个人干得过来的,他就一个人干。需要战士下去,他就第一个进罐,检测油气浓度,在安全的情况下,再让班组人员分班作业。而室外的工作,也不轻松,他同那些年轻的战士一样,每天往返六公里,将那些原油管道检修一遍。
往返六公里,而且是山路。我很惊奇,坚持要与他一起走。那天我累坏了,中途几次停下歇息。钟叔也累,长年与油打交道,他的肺不好,直喘。
我望着他满脸的汗水。我知道,他得有多么大的精神支柱,才能支撑这样艰难的工作。
钟叔名气大,不但仓库管理维修维护技术高超,人品也好,任劳任怨。十几年以前,就有多家地方企业,花重金想把钟叔挖走,他执着地留在这里。就连他开工厂的表弟,都没能撬走他。他说:“人要懂得知足,懂得报恩。这么多年,仓库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我只是一个工人,他们关心我、敬重我,我不能昧良心。”
因为长期在油罐里作业,接触有害气体,他头发大片大片地掉,自己没当回事,仓库领导带他到大连、长春、哈尔滨看病,吃住给他安排招待所,来去路费报销。2010年,钟振杰老母亲脑溢血走了,他接到电报就请假回了家。他前脚到家,仓库领导就带着几个干部赶来了。领导们从偏远的德伯斯,赶到吉林扶余他的老家,帮他料理后事,送他母亲最后一程。
“那场面,把整个屯子的人都感动了。到现在,我父亲说起这事,还感动得落泪。”钟叔说:“我只是一个工人,我没什么可回报的,就是努力工作。”
钟叔这年到了退休年龄,那几家企业还惦记着他,返骋他,他不去。他说,他习惯了德伯斯,他就住在德伯斯家属院养老。他带的那些油料兵,也还在德伯斯,他们遇到难题,来找他,他义务为油料仓库服务。
士官何所安
他的名字怪,像一句问话:“何所安?”
何所安是我们德伯斯一名士官。认识他时,我已军校毕业,回到德伯斯,在宣传股工作。
何所安是贵州荔波人,布依族。从山清水秀的旅游胜地,来到这大山里,何所安说,当时那种失落心绪,至今还记忆犹新。他说,能当上生产员,搞养殖,纯属偶然。
那时,他们一个班的兵,在哨所站岗。除了站岗,就是站岗。换了岗下了岗,闲得无事,他辟出一片菜地。那菜竟然长得很旺盛,葱绿,又鲜又嫩。仓库主任刘明洋觉得这个新兵勤快,用心,就让他养鸡。一次买来324只鸡崽,把家属院两间闲置屋当养鸡场。家属院的老工人说,鸡不好养,能活十只八只就不错了。何所安食料做得精,烧炕保持室内合适的温度。鸡还是死了几只,不是得病死的,而是相互踩死的。于是,他整夜整夜不睡觉,只要鸡聚堆,他就用手轻轻将它们拨弄开。鸡在他的呵护下,一天天成长,出栏,下蛋。那批鸡,只损失了14只,成活率达到95%。仓库的官兵尝到了甜头。主任说,仓库“地大物博”,不如再养几头猪。他让人买来猪崽,交给何所安。猪的成活率百分之百。这年春节,主任到何所安所在的连队吃饭,与兵同乐。主任吃着猪肉,说:“还是咱自己养的猪肉香。”何所安说:“我家乡的香猪,那肉才香,要是拿到这里养,吃天然饲料,一定更香。”主任说:“那就弄两头过来养吧。”
仓库主任就这么一说,是玩笑话。几千里路,何所安自然不会带两头猪过来养。他没想到,何所安记住了他的话。这年休假,何所安就带着猪,上演了一曲“香猪从军记”。何所安回到家,不像别的探亲兵去走亲戚,而是忙着跑猪场,这引起父亲的不满,问他一个舞枪操炮的兵,老逛猪场干什么?何所安这才把他在部队当饲养员的事告诉了父亲。父亲生气,在他们眼里,当兵就要当“正经兵”,炊事员、饲养员,在家都能干的活,何苦要到部队?
何所安选的猪崽大,三只猪,一只郎猪,两只母猪,加起来有100多斤。猪太小,抵抗力差,怕不适应,怕还没到地方猪就死了。何所安想让父亲同他一起把猪送到部队,父亲说:“你让我到东北找个媳妇回来,我做得到,你让我把这三头猪送到东北,我做不到。”父亲不相信这么远的路,三头猪能活着到东北。
但坚韧执着的何所安,经过军营生活磨砺的何所安,坚信他能做到。
那是怎样艰难的行程只有何所安知道。因为带着猪,火车不让上,他只得一路坐汽车。有的汽车也不让他上,有的汽车,人上去了,猪得放在车底部货箱,一头猪的车票,比一个人的还贵。他背着猪,一趟一趟地倒汽车,八个昼夜,近5000公里的路程。受的苦且不说,那种委屈,甚至路人的白眼,让他无法面对。好几次,到达一个城市,是在夜里。他去住旅馆,因为带着猪,没人让住。有一趟车,本来是到北京的,可在河北保定,人家就要让他下车,说飞禽走兽不让进京。那时天黑了,他背着猪筐,找了十几家旅馆,终于有一家旅馆让他在地下室住。那是楼梯间放杂物的一块地,旅馆老板临时给他搭了个铺,隔壁就是厕所,气味难闻,动静也大。他和他的香猪,就在那地下室,凑合了一夜。
“那罪遭的,我都不愿去回想。” 何所安对我说。那次行程,他穿着军装。不穿军装,可能根本就上不了车。每到一处,就有人像看马戏似的围过来。有人说:“当一个养猪兵,有啥意思,还不如在家待着。”也有识货的,要用5000元一只买他的香猪,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说:“这猪给多少钱都不卖,我要带到部队去繁殖,喂养。”
这一趟行程,何所安瘦了八斤,而猪回到仓库,居然没掉秤。
香猪在这个偏远的仓库繁殖成功。本来香猪肉就香,喂战士们自己种的苞米,喝山泉水,那香猪肉,好吃而不腻。
何所安的家乡,是旅游胜地,就是荔波那个有名的小七孔洞。随着改革开放的进程,旅游生意红火,家里开了个“农家乐”饭庄,父亲多次来电话,让他回去帮衬。父亲将饭庄客满的火爆场面,录成视频发给他。他看着德伯斯那规模越来越大的养殖场,也把它录下来,发给父亲。他说:“爸,你看到了吗,这是我养的香猪。我的战友都爱吃香猪肉,我离不开了。”
在机关写材料累了,我就走出办公室,在仓库走走,何所安的身影,时常出现在我眼前。他推着独轮车,从饲料房到养殖场,上坡下坡,来回无数趟。他头发掉得厉害,发际后移,一身脏乱,俨然一位民工。但你永远无法从他的外表,看出这样一个瘦削的老兵,他有多么坚韧,多么执着,多么有力量。
有一天,我在何所安圈出的那片草地上,看见了他饲养的梅花鹿。他抓一把青草,正在喂一只小鹿。夕阳金色的光,打在他和小鹿身上,那情景感动了我,我眼角滚出一滴泪来。我心里清楚,我无数次想离开德伯斯,但最终选择留下,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他们,钟叔,何所安他们,他们劳作的剪影,有着无形的魅惑力。
我想着他的名字,引出一问一答:何所安?德伯斯。
徐松涛
初冬的德伯斯,是另一番景致。我站在黑羊山顶,俯视库区,满眼苍翠。那成片成片的落叶松,似乎极力地阻挡着光阴的流逝,让你依然置身于盛夏碧绿的海洋。起风了,徐徐的风,松涛像湖面的微波,荡漾开去。我眼前浮现一个老军人的背影,心里顿生敬意。
老军人叫徐松涛,原仓库副主任,一位老革命。1956年,他刚入伍就报名上前线,跨过鸭绿江。1961年入天津运输学校油料机械系学习,毕业后被分配到这偏远的仓库,服役44年,仅在副团职的岗位上,就干了22年。
这位老军人的故事,在德伯斯到处流传。
1987年以前,德伯斯几乎没有树。某天上午,徐松涛出去巡库。有的油库离得远。他纵马奔驰在草原上,没想到撞上一棵树,那是一株独立树,参天耸立。这令他惊喜,这说明树在这里是可以成活的,可为啥就零星地栽一棵两棵呢?徐松涛去问牧民,牧民告诉他:树多成林,有林子就有狼,有狼就吃羊。那些个独立树,是他们放牧时歇荫避雨的,所以保留下来。他们不栽树。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是美德,也是我们共产党人的责任和义务。”在徐松涛的建议下,仓库领导决心把这些荒山野岭,建成林场,造福后代。一个万亩林场的造林计划在仓库开始实施。徐松涛被任命为植树办公室主任,他和七名常委当排头兵,带领官兵开赴南山,一个月下来,植树600亩,总计20万株。
第一年栽下去的松树苗死了三分之一。树苗只有三寸高,经不住风吹雨打。草高了长草,苗高了长苗,草比苗高,苗捂在草里,见不着阳光,自然不长,最后枯萎,死去。要想提高成活率,就得买好苗高苗,可钱呢?徐松涛就想自己培育,而自己培育,需要肥沃的土地,需要育苗技术人员。怎么办?没地可以造地,没人就培养。徐松涛自问自答。几天后,沙滩上人群涌动,官兵和职工组成的造地大军,大张旗鼓地干起来。他们搬走沙石,运来黑土,终于开辟出18亩土地。有了地,老徐捆起行李,到地方林场学习育苗技术。
学成归来的老徐,白天给树苗松土,浇水,晚上在一只罩子灯的陪伴下,围着苗圃观察苗情,一蹲就是半个夜晚。几年过去,徐松涛终于培育出50万株松树苗。又到植树季节,徐松涛披星戴月,辗转于苗圃与荒山之间。树苗一天天减少,树林却多了,荒山由零星的绿,变为成片成片的绿。仅1993年这一年,仓库就植树2000亩。也就在这年,老徐光荣退居二线,库领导征求他的意见,希望他能留在山沟继续负责植树工作。这期间,组织上在白城给他分了房子,儿子孙子也都在白城,他完全可以到城市里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但他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他笑道:“山沟里空气新鲜,养人,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他舍不得这些树。
有人说徐松涛,头发越来越白,脸越来越黑,手上茧子越来越多,人越来越像一个老农。他说:“这叫返璞归真,我本来就是从农村出来的。”
老徐舍不得树,他也想孙子。他想孙子想得狠了,就让孙子过来住。1997年“六一”儿童节,小孙子来了,孙子六岁。孙子眨巴着眼睛对爷爷说:“爷爷,你跟我们到城里住吧。”老徐抚摸着小孙子的头,又抚摸着这年刚栽下的小树苗,说:“孩子,这些松树还小,也需要爷爷看护呀。”
到这年夏初,仓库“万亩林场”的计划已经实现。
树林面积在扩大,但新的问题出现了,驻地附近的牧民开荒种地,常常把新种的树苗翻掉;镇上的工人赶着马车到沟里打柴,把手腕粗的树当柴火棒子砍了。面对一棵棵被毁掉的小树,徐松涛心痛得直落泪。从那时起,他的日程表里,又多了一项看林护林的任务,一年四季,顶风冒雪,一身迷彩服,湿了,被自己的体温烘干,又湿了,再烘干,如此反复。他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呵护着每一棵树。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徐松涛终于圆了他的绿色梦,这也是整个库区每一位官兵的绿色梦。时至今日,仓库共植树330万株、10200亩,是名副其实的“万亩林场”。松树干大都有碗口粗,长得快的,都有脸盆粗了,每株少说也能卖100元。保守地说,这林子能获利近三个亿。面对万亩山林,倾听阵阵松涛,徐松涛脸上常露出说不出的喜悦。他说,他的人生没有遗憾,但有愧疚,他总觉得亏欠孩子的。他的三个儿子,个个资质聪慧,但因当年在这偏远的仓库,孩子们只能到离驻地很远的荒凉的小镇上学,教育没跟上,后来都送到部队。三个儿子都是志愿兵,两个儿子早已转业,安置到白山市当工人,小儿子仍在边塞部队。
有人问他:“徐老,你觉得亏吗?”
他淡然一笑:“哪个边塞军人,不是献了青春献子孙!”他眼眶湿润。他不好意思,面对问话者,他笑容略显尴尬:“唉,这人啦,到老了,就管不住自己的眼泪。你可莫笑老夫。”
树高了,山绿了,断流多年的溪水,叮咚响起。远山,层林滴翠。
2010年,军区一位首长到库区西山口看望在那里值勤的哨兵,被眼前的美景震撼,脱口而出:“香格里拉,简直就是北国的香格里拉。”碧绿的山坡,纯蓝的天。白云在山腰飘荡,羊群在坡上行走,分不清哪是白云,哪是羊群。
库区西南山洼,就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谁来了,无论是蹲点,还是检查工作,都要到这北国的“香格里拉”看看,春有春的柔情,夏有夏的火热,秋有秋的奔放,冬有冬的壮丽。
水清了,山绿了,离去多年的黑山羊和狍子回来了。当战士们疲惫地巡逻在库区的山路上,突然撞见一只黑山羊或狍子,那种喜悦的心情,无以言表。
“原来以为野生黑山羊只是传说。”一位巡逻回来的哨兵对我说,他脸上的笑容,在阳光下纯净明朗。
他们,一代代军人,当然,也包括我,像这松树一样,脊梁坚挺,筋骨坚硬,面对和风细雨,或狂风暴雪,都那么自信地站立,全然不是某些人想象中的后勤兵的松散之态。
如今,70多岁的徐松涛,最终回到了白城。他干不动了,就奔儿子去了,不在仓库“吃闲饭”。
我对徐老充满敬意,一直想采访他,他谢绝了。电话里,他说:“那都是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不值得提。”
未曾谋面,但他那高大的形象,是那么近地伫立在我眼前。
一批又一批官兵,来了又走了。很难说出,这此年轻的士兵,他们刚来的时候,因为闭塞,他们更恨山还是草原;你很难说出,他们走了,离别时,泪痕满面,是更留恋大山还是草原。
徐松涛离开德伯斯之前,特地爬了一趟黑羊山。黑羊山险陡,峭壁林立。半山腰有一个大石洞,高十几米,深约50米。当年日本鬼子追杀老百姓,老百姓就躲进深山,躲进洞里。日本鬼子早就走了,洞依然立在半山腰。洞是一张大嘴,诉说着德伯斯当年的屈辱;洞是一座纪念碑,告诫德伯斯的官兵,不忘国耻;洞是一只睁着的眼睛,疼爱地凝望着这里的兵。
郑春风
现任仓库主任郑春风,2013年底到仓库代任现职。在此之前,他是分部副团职军务科科长,在分部众多士兵面前,可谓一呼百应。一到这偏远的油料仓库,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生产队队长。
与众多后勤兵一样,军事训练是德伯斯兵的弱项。有的兵,当兵两年,才打过一次枪,十发子弹。逢值班巡逻没赶上,当兵两年可能都没打过实弹。当两年兵,没摸过枪,没打过实弹,这是一个兵的个人遗憾,但这仅仅是他的个人遗憾吗?如果这样的“个人遗憾”多了,说明什么?说明这个仓库的后勤兵,缺乏或干脆不具备基本的作战能力。
信息化战争提了这么多年,口号喊得这么响,而在茫茫草原,在大山深处,我们基本的东西都搞不上去,谈何信息化?手中现成的步枪都不会使,谈什么打仗?那只能是纸上谈兵。现在,很多军事专家提出,未来战争,先打后勤。后勤除了保障、输送,同样涉及主动防卫、被动进攻。战争是千变万化的,不会按照咱们的思路走,所以,我们作为后勤兵,更要学会多种技能、多种战术。要达到这个目标,不是一个计划、几套作战方案就能实现,得实打实地训练。要训练,就得有训练场。郑春风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大兴土木,重修、扩建训练场。百米步枪射击训练场,他从500米开外开始规划。有人提出异议,说这样铺张。步枪射击训练场,百米足够。郑春风反驳道:“敌人就那么乖乖地站在百米处,等着你去射击?恐怕你未接近射击区域,就被敌发现,被敌击毙。”郑春风规范仓库步枪射击训练模式,在实弹射击前和射击过程中,设置各种战术情况:从500米开外进入,隐蔽,躲避敌直升机侦察,炮弹轰炸,安全到达射击区域,30秒内完成10发子弹的5个点射,每个点射10发子弹……
有人提醒郑春风,希望他把经费往家属院投一点:“仓库家属院那些老式石头房,还没有实现集体供暖,没有室内厕所,每晚常委们自个烧土炕。”郑春风说:“常委自个烧土炕,没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是我军的革命传统。”
郑春风有着这样的理念:仓库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当领导的,如同家长。我们关心他们,爱护他们,关注他们的生活,但更应关注他们的训练,让他们强大起来,在训练演习甚至未来的实战中不吃亏,这就是我们的愿望。不要让人想到后勤兵,就是开汽车,就是烧火做饭……为战而练,我们,从这里走向战场!
这是郑春风的强军梦,也是这个大山深处的每一个官兵的强军梦,梦想会越来越美好,越来越强大。
三年后,郑春风由仓库主任改任仓库政治委员。在新岗位上,他提出政治工作新思路:传承和发扬仓库的厚重历史;提出“艰苦奋斗光荣、无私奉献光荣、优质服务光荣、争创一流光荣;热爱北疆、安心北疆、建设北疆、保卫北疆”的“德伯斯精神”,确定把“德伯斯精神”作为仓库的一项经常性教育内容;解决官兵“不愿在山沟当兵、不愿在北疆当兵、不愿在艰苦条件下当兵”的问题,教育官兵转变思想观念,以苦为志、以苦为乐,立足本职作贡献。
人如其名,郑春风,在德伯斯刮起阵阵“春风”:每周四的政治教育课,他亲自上讲台。官兵都说,他的课,润泽心灵。
绿阴如盖,鸟鸣如洗,厚厚的针叶金丝般铺满林间。巨大的松树,即使在初冬,也透出无限的生机与活力。风钻过枝桠,与树叶嬉闹,散发出幽幽的笑声。
对这片大地,你若爱,你若付出了汗水,大地一定会对你深情回报。
草原期待着,大山期待着,我们期待着。
雪花纷飞,我思绪翩翩。下雪了,想家了,但是,我得留下,我得像郑春风和他的兵一样坚守。
贺红柳
“草原夜校”合唱队浑厚的歌声,穿透风雪,在我耳旁响起。那是我们德伯斯的“库歌”,由演出队作词作曲,几度修改而成,名曰《红柳情思》。听吧,很美,没准你会像我一样,感动得落泪。
红柳啊,边塞的红柳,你是大山的朋友。
陪伴着清清的泉水,倾听着大地的问候,大地的问候。
春天你枝蕾翠,枝蕾翠,
盛夏你绿油油,绿油油。
道不尽的战士深情,看不完的边疆绿洲。
道不尽的战士深情,看不完的边疆绿洲,边疆绿洲。
红柳啊,边塞的红柳,你是草原的朋友。
挺起坚强的腰杆,扎根在边远的山沟,边远的山沟。
秋天你迎风立,迎风立,
寒冬你昂着头,昂着头。
道不尽的无怨无悔,说不完的边塞风流
……
2015年秋天,老军医退休了,仓库分来一名新军医,女性,广州军医大毕业。她叫贺红柳,这名字,真是巧啊。她的到来,整个德伯斯都活泛了。
每次看见她,哪怕只是听见她的名字,我就想起库区的溪沟边,那顽强生长着的红柳,红得像花朵。
2016年,军队改革。德伯斯仓库由正团职单位,缩编成正营。很多人不得不脱下军装,其中就有我。这年底,我转业回乡。贺红柳年轻,她留了下来,继续在德伯斯仓库服役。
德伯斯,我梦中的德伯斯。
【作者简介:曾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小说集《冰排上的哨所》《穿军装的牧马人》等,作品曾获军内外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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