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2022年第3期|林筱聆:故香(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林筱聆
林筱聆,女,1975年生于福建安溪,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香见》《茶王》《心弈》《女镇长》及中短篇小说集《佛跳墙》《秘密》等。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
林筱聆,女,1975年生于福建安溪,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香见》《茶王》《心弈》《女镇长》及中短篇小说集《佛跳墙》《秘密》等。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啄木鸟》《作品》《山花》等刊,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转载。
责编稿签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在中国,茶叶不仅是一项贸易,一种文化,更形成了独特的文明。它书写了历史,改变了世界,时至今日仍在创造新的辉煌。《故香》中,英国小伙子托尼出于对茶叶的喜爱前往中国,却阴差阳错地来到印度,结识了茶叶专家林老板和他的伙计王之信。恒河水系上的蒸汽船之旅,印度茶园的唯美景观,黑人劳工的生活苦难,中国茶人对茶叶的深沉之爱……似真亦幻的传奇故事在林筱聆的笔下隐现着历史的面容,而当时空跳转,一个爱茶的英国人与一个制茶的安溪人的初次相遇,正是那段苍茫岁月中散发着馥郁茶香的友谊的久别重逢。—— 欧逸舟
《故香》赏读
林筱聆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诗经》
1 这一次,上帝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鹰隼”号快剪船停靠在加尔各答港,亨利先生通知我们带上行李下船。亨利先生是希尔公司的股东,同时也是此次在伦敦招工的代理人。看他招的都是水准一般的经理,我推测他也高不到哪里去。 不是常规的补给吗?我合起《在茶叶的故乡——中国的旅游》,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上船前,约翰叔叔送了我罗伯特·福钧的两本书。相比《漫游华北三年》,我更喜欢这一本。转头望向窗外,岸边有黑色的浪潮涌动。那些等着搬卸货物的苦力们欢呼着奔跑着拥挤过来,快剪船俨然一个刚出炉的大蛋糕。他们的头发是短的,皮肤或者黑色或者棕色,这让码头的下午无端生出深色调的灰暗,没有一点亮光。中国人不应该是有辫子的吗?我指着那群苦力,惊叫着站了起来。这不是中国,这是哪里? 尽管我对中国的认知仅限于几本书,以及茶馆听来的故事,但中国于我来说并不陌生。这个港口完全不符合中国的气质与形象。父亲的茶馆里经常有水手光顾,来得最多的是远东航线的水手。每次远航回来头几天,是茶馆最热闹的时候。水手们三三两两地来,每个人手上都会带一两个茶样,那是他们远航夹带的“私货”,一般少则三五十磅,多则一两百磅。水手们总说这是公司允许自家私用的茶,大家心照不宣。父亲是个鉴定茶叶的高手,水手们都信服他的评判。有些专业品茶师开始推崇博学天才希尔顿关于“水温控制在八十摄氏度,茶叶在茶壶中浸泡八分钟”的希乐顿品茶法,父亲却更相信茶叶老祖宗中国人的方法,一百摄氏度的沸水,浸泡个五分钟,强弱、高低自然分晓。他给每泡茶下的结论比那些品茶师还专业:如果两三遍冲泡后,茶汤还能保持原有的色泽,他会说“这茶是站着的”;如果他说“这茶扁塌塌的”,那说明这茶毫无生机与活力,也完全没有足够的香气;如果茶香浓郁,滋水醇厚又不苦不涩,他会竖起大拇指,连说:“全茶!全茶!”当然,过后,父亲总能优先以非常合理的价格从水手们手上买到高等级的工夫、小种、白毫、松萝、熙春。第二年春天,伦敦才开始茶叶拍卖,拍卖价年年攀升,再加上竞拍经销商和零售商的中间利润,茶叶店的进价总是高。父亲会象征性地购买一些低等级别的武夷,这样不容易引起关注,茶馆的生意才能一直做下去。 去过中国的水手都很有意思,满嘴都是说不完的故事。在我看来,中国像是一锅熬得相当浓稠的汤汁,往边上轻轻一蘸,便很有味道。只是这汤汁有些古怪,不同人会蘸出完全不同的味道来。小的时候,他们会告诉我中国男人的辫子很长,英中战争的时候就被英国军人当成绳子将他们绑在一起。他们还会告诉我,中国的女人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就要被裹脚,拿锤子敲,拿长布绑。裹得越小提亲的人越多,没有裹脚的天足女孩是没人娶的。长大些,他们又告诉我,中国人拜佛拜观音,不信基督,中国还有一种谁都想不到的极端酷刑叫“凌迟”,一刀连着一刀,把身上的肉一块块地割下来。他们嘴里的中国野蛮、落后,血淋淋的,充满可怖的色彩。我更喜欢约翰叔叔,他带给我另外一个中国。他是父亲最好的朋友。从我出生起,家里就从来不缺中国东西。小到小孩玩的拨浪鼓、风车、七巧板、九连环,大到一个花瓶、几个茶杯、几副碗筷。有一次,他甚至带回来一个大茶壶,结果刚下船就摔碎了。他会说,嗨,托尼,等你长大了,我带你去中国!他还会说,托尼,等你长大了,娶一个中国的小脚姑娘,头发乌黑,眼含微笑,话语温柔,又乖又巧。他知道许多关于喝茶的故事。他说,很早以前有个葡萄牙水手去中国,结识了一个官员。官员送给他一包茶,回家后,他请来亲朋好友一同分享这异国珍品。结果,水手上街买瓶酒回来,水手的母亲把茶煮熟了,把茶水倒掉,然后所有人正围坐在桌前吃茶叶。水手问,怎么不喝茶呢?母亲说,茶都这么难吃,那水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早把它倒掉了!我们都在笑水手的母亲傻,他便讲起他十六岁第一次跟人去茶馆里喝茶的笑话。有天早上,水手相约早早去茶馆,伙计摆上几碟花生米、瓜子之类,又给每人座位前摆上一个上有盖子下有托碟的小瓷碗。伙计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明白,以为让他们喝茶,打开一看,里面就几颗茶。等了好一会儿,见伙计没再来,他就问,怎么中国人喝茶不加水?有个老水手告诉他,中国人一般都是吃茶,吃茶吃茶,你不明白?他一听,原来如此,果真把茶拿出来一颗颗地往嘴里塞。一嚼,又粗又硬又苦又涩,正要诉苦,就见伙计提着大水壶上来了。伙计逐个打开碗盖,逐个往盖碗里加水,他这才知道自己上当了。伙计一转身,他抓过盖碗就喝,结果,嘴巴被烫得起了泡。他非常详细地讲解了中国人如何用一手持着托碟端起盖碗,一手捏起碗盖压住碗口阻挡茶叶流出,我觉得这应该是世界上最斯文的喝茶方法了。 哪来那么多问题!难道约翰没有告诉你吗?我们公司招的是种植园的经理,去中国的是其他公司。我们的种植园在印度,可不在中国。亨利先生没有约翰叔叔的好脾气,或者,两个多月的海上生活让每个人都失去了耐性。他显然看到了我的书。你以为你这是要去旅游?你要去中国也可以,种植园挨着的就是中国呢,走过去就到了。 他说得如此轻巧,仿佛印度与中国只是隔着一堵墙。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就像你眼见着加进红茶里的明明是糖和奶,喝进嘴里却满是豆蔻、茴香、胡椒、丁香的味道。但我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利。父亲破产了,曾经带给他财富的东印度公司,这回成了祸害。从母亲去世的那年秋天起,父亲便时常闷闷不乐。母亲是个缘故,但似乎并不仅仅如此。公司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不愿跟我多说。那两三年,约翰叔叔经常来家里。一天晚上,我听到父亲在找约翰叔叔借钱,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我听到约翰叔叔说,都已经跌成这样子,不能再买了,你这是在赌博!父亲的眼里喷着火,就是赌博也不可能一直输,是吧!约翰叔叔还想劝说,父亲却不想听了。他抱着头,像一只情绪低落的狮子,反反复复地说。如果当年他们不干那蠢事,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部队那些人拿着公司那么高的俸禄,有没有脑子?为什么非得给子弹包涂上牛油和猪油? 再说这些陈年旧事有用吗?约翰叔叔还在劝说。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其实也不全是因为这些,这应该只是个导火索。印度雇佣兵早就想造反了,政府也早想收回公司在印度的统治权,他们只是正好创造了机会而已。 菲尔德家族的祖业不能到我这儿给弄没了!不能!不能!父亲更加伤心。他无心经营茶馆,生意越来越差。去年,房子被银行收走后,他再给不出我的大学学费,我只能回来帮他打理茶馆。经常有人来讨债,他开始酗酒,没白天没黑夜地喝。水手们仍然找他鉴定茶叶,可醉过酒的嘴巴也难以清醒,客人们总说茶馆的茶味道变了。我讨厌这样的父亲。他的父亲原本在伦敦最繁华的地段开着一家名为“美丽花园”的奢华茶苑,因为一次投资矿产失败,祖父以酒浇愁,一个冬天的夜里醉酒冻死在路边。他是他父亲的翻版,我们经常吵架。我几次交代约翰叔叔帮我找份工作,我想离开这个令人心碎的地方。约翰叔叔总是试图劝阻。几天前,他突然来茶馆找我。你说你想离开伦敦,你想去哪里?约翰叔叔问。 中国!我几乎是脱口而出。离这里远远的! 明天有船去中国,真的去吗? 去!一个小时前,我刚被还没酒醒的父亲打了一巴掌,正巴不得马上离开。什么工作? 茶叶种植园经理。约翰叔叔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他妻子的侄子一个星期前去应聘的这个岗位,因为母亲突然生病,孩子决定留下来照顾。约翰叔叔一探听,招工代理人是以前的一个朋友,就向他推荐了我。 约翰叔叔是个认真的人,他不可能连地方都没有问清楚。除非,他跟我一样想当然地以为只有中国才有茶叶种植园。这些已经不重要了。现实和理想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大西洋和印度洋。我的前途随着远去中国的“鹰隼”号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久前,它刚创下九十七天完成从英国前往香港的航程。我的命运就跟此刻堆放在岸上的大批英国布料一样,被迅速分割瓦解。布料的运气比我好,那么多人围着它们团团转。它们被奉为上宾。而我,不会有人顾及我的失望。世界像是一个倒流壶,某个节点上倒进去的东西,会在另外一个节点上再流出来。两百年前,东印度公司将印度的棉布运回英国,棉布带来的舒爽让西方人的生活慢慢告别野蛮、粗鲁,甚至变得细腻而又丰富。因为进口棉布冲击了本土毛织物和绢织物工业,政府先后通过了《禁止进口棉织物法》和《禁止使用棉织物法》。而现在,不种植棉花的我们用纺纱机生产出更为便宜、精细的棉布反过来卖给印度,卖给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产棉花国家。这真是一个荒谬的世界,我们却只能接受。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3期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