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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一到夏天就疼痛

2020-09-24叙事散文敬一兵
一到夏天就疼痛■敬一兵金晃晃的太阳光,在冬天是一丝丝柔软的羽绒,到了夏天,它却变成了一根根刚针,刺得皮肤疼痛难受。如果是在外婆的乡村中,躲避皮肤疼痛的最好去处,就是老老实实呆在外婆的茅屋里。那儿有穿堂风,有外婆养的卷毛狗趴在面前用舌头不断舔
      一到夏天就疼痛

           ■敬一兵

  金晃晃的太阳光,在冬天是一丝丝柔软的羽绒,到了夏天,它却变成了一根根刚针,刺得皮肤疼痛难受。如果是在外婆的乡村中,躲避皮肤疼痛的最好去处,就是老老实实呆在外婆的茅屋里。那儿有穿堂风,有外婆养的卷毛狗趴在面前用舌头不断舔我的脚丫巴,还有一个盛满了凉开水的搪瓷缸,随时在柜子上等候我的享用。如果这些东西都缺失了,至少还有外婆给我唱的儿歌在茅屋里萦绕。吃过午饭后的这段时间,我总是把眼睛睁得像铜钱一样大,害怕一闭上眼睛,穿堂风,卷毛狗,盛满了凉开水的搪瓷缸和儿歌,就会悄悄从我的身边溜走。事实上,我总是在这样的睡梦中,被母亲带离外婆的茅屋。离开外婆的茅屋,无疑就是母亲把穿堂风,卷毛狗,盛满了凉开水的搪瓷缸和儿歌,不和我商量一下就从我的身边,驱逐到了流浪的远方。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不是在颠簸闷热的汽车上,就是已经回到了没有穿堂风吹拂的父亲所在机关的宿舍里了。

  从乡村到城市,夏天的许多元素发生了变化。

  在城市里,开在田边地角这样那样的野花消失了,螳螂、青蛙和蚂蚱的身影瓦解了,牲畜此起彼伏的叫唤声被知了孤单的音线取代了。唯一没有被城市改变的夏天元素,就是灼热阳光给肌肤带来的刺痛感觉。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只要提到刺痛感觉,我就会预感到,这是我父亲出场的信号掷递出来了。

  父亲的脸上很少挂着笑容,经常挂着的是威严,这让我先前还走在外婆清凉世界里的那颗悠哉乐哉的心,立即就重新被恐慌包围了。父亲的威严,随时随地都潜伏在我的前面,只要一发现我调皮捣蛋,或者趁了父亲不顺心的瞬间,就会以耳刮子、拳头、皮鞋以及揪耳朵的惩罚形式,把疼痛降临到我的身上。经历的次数多了,我就渐渐认定,外婆的世界,一个没有疼痛的清凉世界,都是因了夏天,才会在我睁眼闭眼之间,轻易变成了炎热而又疼痛的父亲的世界。我认定的这个印象,直到我上学前,不仅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强烈,很像一道刺眼的高光,突然撕裂了黑暗带来的那种难以愈合的情形,至今都沙砾般梗在我情感的缝隙里。都说触电和被锋利的刀深深刺痛后的感受最难忘记,这话一点不假,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我的记忆里,现在都还残留着被锋利的刀深深刺痛后的伤疤。那是在一个闷热的夏天,午睡起来后,母亲早就为我和姐姐准备了两杯清凉的糖水。我并不知道事先母亲就在给我喝的那杯糖水里加了一勺炼乳。因为味道好,我喝得慢,想让美好的滋味多在嘴巴里停留一会儿。姐姐的糖水喝完了,看我的还没有喝完,就趁母亲转过背的瞬间,一下夺过我手中的杯子,仰了脖子就把杯里的水喝完了。我打不过姐姐,只有以高分贝的嚎啕大哭来发泄我的不满,并希望这样的嚎啕,能够搬来母亲,替我惩罚姐姐。结果如愿以尝,姐姐被母亲打了一顿。可是,我的好景也不长,延续了一个下午的我的愉快心情,被姐姐向晚上回到家里的父亲的告发行为终止了。父亲听了姐姐对我和母亲的告状陈述,头发马上就立了起来,伴随眼睛里冒出来的可怕目光,抬手就左右开弓扇了我几个大耳刮子,打得我眼冒金星,疼痛难忍。打完我之后,父亲又一边骂我母亲,一边也在她的脸上扇了几个耳刮子。母亲没有与父亲争论,也没有哭,而是回到卧室里,重重地关上了房门,又从里面把房门反锁了。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我吓得浑身哆嗦,连哭都忘记了。我当时只知道父亲一贯偏爱姐姐,而并不明白他这样的行为,也是那天下午他在单位受了批判后,把所有的愤怒发泄到我和母亲身上的一种行为。以前我从小伙伴的嘴巴里听说我的父亲脾气很古怪也很暴躁,硬是有一股子非要用牙齿把铁丝咬断的顽固劲头。当时我并不相信,现在我彻底相信了。父亲的这种顽固劲头,与我母亲的罢工绝食行为抵抗了三天。直到第四天父亲才真正恐慌起来,赶紧请来邻居斡旋妥协……经过对我来说是一次十分罕见和恐怖的浩劫后,我才渐渐从懵懂中区分出,夏天的疼痛,不仅是灼热阳光对肌肤的刺痛,还有父亲代替灼热的阳光,在晚上扇在我脸上的耳刮子的疼痛。

  许多事情过去了,就不要轻易再去揭开包裹在伤口上的纱布,因为撕扯纱布引发的疼痛,往往最终都会与伤口再度联系在一起。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我已经读到了小学三年级。而我的父亲,吃过的盐巴比我走过的路还要多的父亲,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而是不愿意被这个道理,束缚了他的手脚。束缚了他的手脚,就是束缚了他的尊严。这个情况,也是我在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母亲为了让我少挨揍悄悄告诉我的。

  夏天让我惊讶的事情多于冬天。

  白天有蜻蜓,蝴蝶,毛毛虫和藏在叶子后面拼命叫唤的蝉子,当然最多的,依旧是经常和我争抢碗里面的饭菜的苍蝇。晚上凡是没有人走动的地方,都能够听到蟋蟀鸣叫,还有老鼠翻动东西的响声。蟋蟀和老鼠制造出来的声音并不让我讨厌,我一跺脚它们就会老老实实地安静下来,一点也不像成群结队的蚊子,面对我疯狂的恐吓和驱赶,它们发出来的声音,伴着它们飞来飞去的身影,丝毫也没有表现出停止纠缠和叮咬我的打算。这样的情形,一下子就激发起了我父亲的灵感。自从父亲屈服了母亲罢工绝食的行为后,他一直不敢当了母亲的面揍我,而是改用其它的方式来惩罚我,比如不给我买冰糕,命令我替他洗衣服,或者叫我二十甚至三十遍地抄写课文。所以,蚊子叮咬的情形,自然就给他启发,然后就不动声色地接替了不给我买冰糕,让我洗衣服这些在他看来显得太露骨,很容易引起我母亲反对的方式,成了他惩罚我的最佳选择。不难想见,夏天的晚上,一个孩子,坐在桌子边一遍又一遍写字,还被他的父亲,以写字要保持正确的姿势,不能随便乱动,不能做与写字无关的事情的借口,约束在蚊虫的重重包围中,老老实实接受它们肆意叮咬,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蚊虫叮咬,是夏天的又一种疼痛形式。只要置身在这样的疼痛煎熬中,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仲夏的夜晚赶快结束,这样随了季节的更替,夏天降落在我身上的疼痛就会随之烟消云散。愿望归愿望,夏天的疼痛还得继续接受下来,不能拒绝,更不敢反抗,最多也就是在萌生结束夏天的愿望的同时,天真地想从弄清楚夏天是用了怎样的手段,才唆使父亲一次次把疼痛施加在我身上的事实中,找到一些对付的办法。

  可以说,我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在寻找对付的办法。直到读高中,才寻找到了。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我的这段寻找过程,积累起来的对父亲的恨,远远少于对父亲的爱,虽然我一直都没有对父亲说过。

  小学升到初中,乃至后来读高中,我从家里到学校的路一点也没有发生变化,发生了变化的,反而是我自己。喉头凸起,嘴唇上有了柔软的绒毛,声音变得低沉了,甚至有时候还在梦中发生了遗精的现象。这些惊讶的变化,最初确实转移了我对疼痛的注意力,情形就像我曾经在学校的花园里看见的那条蛇,好奇与惊讶让我忘记了摔跤带来的疼痛。后来我才慢慢意识到,蛇的出现,并不能改变夏天疼痛出现的事实,唯一改变了的,是我对疼痛的理解。这个结论的得出,是源于我的一次比生殖器暴露出来还要让人蒙羞的经历。夏天的早晨一般是很难得发生雷电与暴雨交加的情形。异常的天气,破天荒地让顶替了出差在外的母亲来关注我起居生活的父亲,突然走进我的卧室,提醒我要多穿一件衣服。父亲的这句话,让我的心,立即就从泥泞中走进了干燥舒适的地方,一股久违了的温馨感浸遍了全身。突然,父亲发现我换下的内裤还丢在地上,本想顺手拣起来递给我,却不料触到了粘湿的液体。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情,不待我解释,立即就破口大骂起来,说我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看了《红楼梦》不学好的,就学会了想入非非。高亮的声音,不仅惊动了我姐姐,还惊动了邻居。大家以为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纷纷赶来的时候,父亲竟然用两根手指提起我的裤衩对别人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都是他干的好事!众目睽睽之下,我羞辱得无地自容,慌忙用铺盖彻底把自己捂了个严严实实。雷雨交加再次取代了内心刚刚升起来的温馨,就连温馨消失前最后留在我心里的它的尾巴,也被父亲以侮辱的语言和揭露我隐私的行为,切割得支离破碎。羞辱、难堪、委屈、压抑、自卑和不被理解的各种元素,走马灯一样在我的身上交替出现,让我的身体留在夏天,心却跌落在了冬天的严寒里。身体和心的离间,比刀落在肌肤上还痛苦,比灼热的阳光、耳刮子和蚊虫叮咬还难受。是说我一到夏天就疼痛,原来疼痛的不仅有身体,还有心灵。

  让心灵受伤,是夏天疼痛最厉害的一种形式。我走过了好几个夏天,都是这般一个情形。有了如此的认识,想彻底摆脱夏天的疼痛,就成了我那时在心里收藏了很久很久的一个内容。这个内容,我总觉得它就是一杯水,把一颗受伤的种子慢慢浸泡,直到萌动发芽。发出来的芽是我不断长高的身体,而叶子却不是绿色的,成了灰色,并且是由我的很多行为,都是以父亲为敌的游戏行为构成的。父亲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家里只要有一点渣子,他都要及时清除,我就看见有好几次,他屁股朝天把头伸进床底下去拣渣子,为了看他这种滑稽的动作,我时常会故意把纸团、蟋蟀的尸体和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扔在床底下,然后隔上一顿饭的工夫才指着那些渣子对父亲说,床下又脏了,我够不着拣拾。自尊心强的人在外面都很爱面子,这个特点在我父亲身上特别明显,每次上班前,他都要站在镜子面前仔细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所以只要我被父亲骂了,就会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在他背后粘上一张小纸条,严重的时候甚至会把钢笔里的墨水洒在他的衣服上。父亲因为经常整理材料和写文章,自然在他的书桌上堆了很多的书籍和整理的笔记卡片,为了查阅的方便,他总是把这些书籍资料按他的习惯整理得有条不紊,他的这个习惯成了我报复他的一个重要方式,我总是会在被他谩骂事件发生的几天后,于他入厕之机或者送客人的时候,悄悄把他整理的秩序搞乱,如果觉得不过瘾,我干脆就顺手牵羊偷走一张他的笔记卡片跑到外面去扔掉。天长日久,频繁出现的烦恼事情,让他渐渐把怀疑的眼光盯在了我的身上,但苦于没有亲手逮住我捣乱的证据,只得一次次皱了眉头分析错误是怎样发生的。在这样的情景里,我的心里总是乐开了花。

  自从上了大学,特别是参加工作后,我与父母相隔万水千山,很少有机会看到他们,只有用思念来代替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背叛父亲的道路上,已经走得很远了。我背叛父亲的同时,我的身体器官也在一点一点背叛我,把我从童年的纯真,拉到了中年的疲惫和时不时有疾病来侵袭我的地步。我眼前的所有景象,比如一次风的吹拂,汽车从我身边驶过,夕阳从枝梢上跌落,在垃圾桶边寻食的流浪狗,还有夜晚仰望的星空,都成了消失的特写符号。孤独让我感到世界抛弃了我,就像之前我在脑海里轻易就把父亲抛掉了一样。失去的才是珍贵的,它的意义不仅仅是价值,更多的还是感情。即便父亲脾气暴躁,性格古怪,自尊心特别强烈,给我心灵上造成的阴影难以抹去,但一个人在寂静的他乡夜晚里,我还是会不由自主想念他。我现在的处事谨慎,学习严谨,看待问题的逻辑习惯,以及做事细心的态度,都是父亲用夏天的疼痛一点一点积累出来的。我在工作上取得的成绩,甚至就连我能够把字写得像模像样这个细微的环节,也是父亲用他日渐衰老的身体为我换来的。我想我的一切变化,思想的和身体的,都是与父亲密切相关的。这不是感念,而是事实,一种虽然痛苦但却幸福的事实。

  父亲现在已经没有办法束缚我了,可远在他乡的我,却反而希望父亲再像过去那样束缚我。每每想起这样的束缚景象,尤其是在夏天,我就会心痛。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感到,一到夏天就疼痛,不是我对夏天特别敏感,而是夏天总会给我制造出与父亲在一起的生动景象,让我不得不思念。谁能否认说,思念不是夏天的一种疼痛形式呢?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0-5-7 07:2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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