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2年第1期|马拉:黑暗中的星(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马拉
马拉,一九七八年生,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硕士。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刊物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等五部,中……
马拉,一九七八年生,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硕士。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刊物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广州美人》等三部,诗集《安静的先生》。
黑暗中的星(节选)
马拉
父亲死后,夏侯聪决定回国。这个决定对夏侯聪来说没有任何难度,也没什么好纠结的。他早就想好了。来美国快二十年,生活习惯上,他早就成了外国人,米饭吃得少了。他很少去中餐馆,那些甜腻而变味的中餐让他难以接受。比如,每次接待国内来访的科学家,他都会带他们去中餐馆。这些科学家,虽然几乎都有留欧留美的经历,却有着倔强的中国胃。中餐馆的菜品少得可怜,最著名的左宗棠鸡也让人难以下咽。即便如此,来访的科学家依然吃得津津有味。夏侯聪偶尔动动筷子,礼貌性的。他决定回国,身边的朋友有些意外。在华人科学家圈,大家都知道,夏侯聪可能是最适应美国生活的,而且他也获得了诺梅塞林实验室的终生研究员职位。这个职位,即便是美国本土科学家也望而却步,太难了。 诺梅塞林实验室的社会知名度并不高,很少出现在公众视野。在专业领域,提起诺梅塞林实验室,可以说是神一般的存在,全世界最好的一批生物遗传学家都在这里。这个位于南加州的实验室,掩蔽在绿树之中,被森林和湖泊包围,从外观上看,像是公园中的展览馆,或者私家园林。夏侯聪在这儿工作了十一年,从一个年轻的科研人员,成长为具有一定国际声望的生物遗传学家。说到他的专业,举一个例子比较容易理解,著名的克隆羊多利。一九九六年七月五日,英国科学家伊恩·威尔穆特博士成功克隆出一只雌性小羊,取名“多利”。这是世界上第一只成功克隆出来的人工动物,它的出现震惊了世界,引起了一系列的论争。多利当然象征着科学的胜利,同时也引起了神学、伦理学上的争议,它是科学的,但它是不是道德的?无性繁殖对人类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随着多利的诞生,全世界都在讨论一个问题,有一天,人类是不是也可以克隆人类?那么,克隆人到底有无人权?显然,这些论争难以取得共识。对夏侯聪来说,这些论争毫无意义,从技术上讲,克隆人不存在任何技术障碍,观念才是唯一的问题。人类总会冒险,总会突破伦理的界线。最好的科学家往往是疯狂的,他们用他们超越性的大脑,构造了新的世界。这个新的世界包括新的材料,新的生态,新的社会关系,更重要的是新的观念。多利之后,人类克隆出了更多的人工动物。仅在诺梅塞林实验室,他们克隆出了猪马牛兔,还有一只鸽子,一条蛇和三只甲壳虫。夏侯聪甚至觉得,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有可能克隆出一个崭新的星球。只是,在舆论的压力之下,他们的研究很少再对外公开,采取了严格的保密措施。 回国之前,夏侯聪去了趟普林斯顿,和他的博士导师麦克教授喝了个下午茶。对夏侯聪回国这件事,麦克教授倒也没有多说,只是觉得有点可惜,如果继续留在诺梅塞林实验室,夏侯聪的学术前途可能会更好一些。麦克问,回国之后,你准备干什么?夏侯聪说,还是做学术。两个月前,夏侯聪收到了北京大学生科院的邀请。这只是一个触点,重要的是他父亲死了,他已经没有在美国继续呆下去的必要。他所惶恐的一切,都已消散。父亲生前在国内一所重点大学担任哲学教授,他有着丰富而矛盾的内心。对他而言,任何人文社科领域的理论都不值得信任,惟有数字和自然科学的公式具有恒定的,值得信赖的绝对性。夏侯聪本科就读于国内一所普通大学,这让父亲非常失望。等夏侯聪到普林斯顿大学念博士,父亲才微微露出满意之色。到美国之后,夏侯聪很少和父亲联系。偶尔打个电话,也是匆匆几句,他们之间除开礼貌性的招呼,无话可说。和夏侯聪聊了一会儿,麦克教授放下茶杯说,夏,你知道吗?你进实验室不久,我就意识到,你对生物遗传学并没有什么兴趣,你更适合去做哲学家。夏侯聪说,我对哲学一无所知,相反,对生命有些兴趣。麦克笑了起来,这本身就是一个哲学问题。喝完茶,夏侯聪谢绝了麦克教授一起晚餐的建议,他想在校园里散会儿步。以后,他可能不会再来这儿了。他想到了约翰·纳什,他最喜欢的数学家,也是他的校友。在他看来,纳什均衡具有充分的美感。来美国之前,他和当时的女朋友一起看过《美丽心灵》。那是一间破落的录像厅,里面充斥着复杂而暧昧的味道。他和女朋友坐在小小的包厢里,互相探索者彼此的身体。嘴唇,手和隐秘的部位热气腾腾,青春的欲望和方便面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散发出浓烈的荷尔蒙气息。等他们的身体松弛下来,他看到了一个精神分裂的天才数学家,他慌张、软弱的样子打动了他,也牢牢记住了纳什均衡。夏侯聪问女朋友,如果我也有那一天,我是说,我精神分裂了,沉溺于幻想,你还会爱我吗?女朋友反问,你会得诺贝尔奖吗?他说,几乎可以肯定,不会。女朋友亲了亲他,我知道你不会,我还会一样爱你。他为这句话而再次冲动,黑暗中,他仿佛看到光,它来自一个女孩的胸前,深远而神秘。她的样子他都快忘记了。这么多年没见,再次见到她,他不确信他一定能认出她来。夏侯聪出国之前,女朋友对他说,你去了美国,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既然如此,就不要再联系了,不如就此放下。想来,她应该早已结婚生子,过着她渴望的平静的生活。 飞机降落在广州白云机场,夏侯聪牵着儿子,手里拿着电话。儿子还是第一次到广州,他对夏侯聪说,爸爸,这个机场太大了。确实太大了,他们拖着行李箱,穿过漫长的过道,花了整整半个小时才走到到达厅。他们的行李不多,回国之前该卖的卖了,该处理的处理了,该寄的提前寄回来了。尽管如此,东西也还不少。有些东西,不随身带着也不放心。他们正等着取行李,夏侯聪手机响了,接通电话,张蕙兰的声音飘了出来,你到了?我看航班已经到了。夏侯聪笑了,你都知道我到了还问。张蕙兰说,我们的车停在外面。夏侯聪说,不是说了不要接吗?多麻烦。张蕙兰说,你怕我麻烦,我这么多年没见过我儿子,我孙子,我想早点见到有什么问题?夏侯聪说,没问题,我在等行李。张蕙兰声音有些哑,这都多少年了,你也不知道想我。夏侯聪眼睛一酸,妈,我先挂了,行李到了。见到夏侯聪,张蕙兰眼泪刷刷掉了下来。夏侯聪连忙抱住张蕙兰,拍了拍她的背说,妈,我这不是回来,我不走了。张蕙兰从夏侯聪怀里退出来,擦了擦眼泪,蹲下来拉住夏侯聪儿子的手,宝贝,我是奶奶,你爸爸的妈妈。夏侯易说,奶奶好。张蕙兰一把把夏侯易搂进怀里说,多好的宝贝,可惜你爷爷没见过你。说罢,又想哭了。夏侯聪说,妈,我们先回家吧。张蕙兰抱起夏侯易说,你看,光顾着和你说话,都忘了介绍你表弟,还记得吧?小时候你们一起上学的。夏侯聪说,当然记得,小时候的事情记得最牢靠。张蕙兰说,以前,你们两个老喜欢打架,你爸没少批评你。听说你回来,你表弟几次说要来接,还是自家的人亲。夏侯聪和表弟握了握手说,你样子变了,成熟了。表弟拉开车尾箱说,一二十年了,能不变吗。夏侯聪和儿子坐在后排,望着车窗外,他有点不认识这个城市了。儿子的手放在他的手心,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小家伙累了,他有些睡意朦胧的样子。夏侯聪用大拇指摸了摸儿子的手,细腻光滑,像一层包过刚出炉面包的纸。 简单吃过晚饭,夏侯聪带儿子睡觉。儿子睡在以前他睡过的房间,床还是多年前他睡的那张床。实木的,刷过光漆。这么多年,漆还很新,透出时间包裹之后深沉的光泽。他贴过的画片还在床头,旧了很多。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像是他一直住在这里,空气中流动着自然的家庭气息,没有一点沉闷的寂气。他的小书架上,所有的书摆得整整齐齐,书的顶端略有些发黑,却没有附着的灰尘。夏侯聪从书架上抽出本书,《巴列霍诗选》。巴列霍曾经是他最喜欢的诗人,好些诗他倒背如流。比如《我相信强者》,“我相信强者,/让我,伤残的风啊,让我走。/我一身是零,我的嘴巴是零,而我要大量自己。/而你,梦啊,把你最坚硬的钻石给我,/你那不予我的时。/我相信强者。/那里走来一个凹形女人,/一种无颜色的数量,/她的优雅关上之处/正是我打开的地方。”他说不清对这首诗的偏爱。看到这首诗时,他大约十五六岁,可能是题目打动了他,也可能是那行“她的优雅关上之处/正是我打开的地方。”这个略带神秘感的句子,唤醒了他对女性的想象。儿子已经睡着了,夏侯聪合上书,在儿子额头轻轻亲了一下,关掉灯,走出房间。 和他想象的一样,张蕙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开着,她在喝茶。客厅的一角挂着父亲和母亲的合影。见夏侯聪出来,张蕙兰问,你喝茶还是来点啤酒?夏侯聪说,喝点茶吧。张蕙兰说,我去给你拿杯。喝了几口茶,张蕙兰说,飞了这么久,累了吧?夏侯聪说,我还好,习惯了,小易是真累了。张蕙兰说,小孩子,飞这么久,还这么乖,很了不起了。夏侯聪看了看房间说,家里空了不少。张蕙兰说,你去了美国,我和你爸过得简单,该处理的都处理了,省得收拾起来麻烦。你怕是不记得了,你小时候,整天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怎么都收拾不干净。你爸见不得,用现在流行的话说,他怕是有强迫症,一看到东西摆得不整齐,整个人都不对了。你记得吧,他整天特别严肃,见谁都像得罪了他似的。夏侯聪怎么会不记得,在他的记忆中,童年似乎是铅色的,沉重压抑。他们家房间采光很好,在他的记忆中,却总是灰色的,从未明亮过。夏侯聪说,家里收拾得太干净了。张蕙兰说,本来就两个人,收拾起来简单。你爸走后,我也没什么事情,收拾干净,自己看着也舒服一些。夏侯聪问,爸爸的书呢?张蕙兰看着夏侯聪说,你怎么想起问你爸的书了?你以前最讨厌你爸的书了。夏侯聪说,以前到处都是书,现在一本也没有,有点不习惯。张蕙兰抬头四望了一遍,我倒觉得挺好。夏侯聪问,爸走后处理的?张蕙兰说,早就处理了。前几年,你爸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把家里所有藏书都捐给学校图书馆了,好像有一万两千来册吧。我还和他讲,你这些书捐给图书馆干嘛,你们学校那个图书馆你还不知道,各种东西堆成堆,多少年都没人处理。你爸坚持要捐,我也没办法,可惜了好些书,都是绝版外文书,值不少钱呢。我倒不是心疼那点钱,捐出去全都浪费了,还不如卖给旧书店,人家大小还当个东西,还能落到爱书的人手上。本来,你爸还想把他收藏的十来本宋版书给捐了,我坚决不同意。总要给你留点东西,你是个读书人,留几本做个念想多好。你的书我不让他动,不过,你爸也是真绝,他把你书架上的书细细找了一遍,把他的书全部清了出来。图书馆运走了一批,还剩下一些没人要的,你爸找了个收废品的,全卖掉了,一本没留。夏侯聪笑了起来,那他不看书了?不看了,张蕙兰说,书不看了,文章也不写了,没事去江边散步,钓鱼。自从书没了,我再也没见他提过书的事儿。要不是跟你爸过了一辈子,我都不敢相信他曾经是个嗜书如命的哲学教授。夏侯聪说,我也没听你们讲过。张蕙兰说,这有什么好讲的,你也不爱听。你和你爸,什么时候说话能超过十句。夏侯聪说,那倒是,他走了我还是有些想他。 …… 本文节选自2022年第1期《芳草》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