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2年第1期|唐棣:陌生人之死(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唐棣
……
三
自从阳台死了人,小杜的妻子小柴就病了。他从家到报社的路上,小柴在微信里一直说,阳台上有声音!出地铁人多,小杜没顾上看手机,走到单位楼下,已经十条微信提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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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阳台死了人,小杜的妻子小柴就病了。他从家到报社的路上,小柴在微信里一直说,阳台上有声音!出地铁人多,小杜没顾上看手机,走到单位楼下,已经十条微信提示——“好……
……
三
自从阳台死了人,小杜的妻子小柴就病了。他从家到报社的路上,小柴在微信里一直说,阳台上有声音!出地铁人多,小杜没顾上看手机,走到单位楼下,已经十条微信提示——“好像又听到声音了,我好害怕。”小杜待在办公室,呆呆地看向窗外。中午从食堂回来,他又在微信里,劝了小柴几次,那边才稳定下来,手机暂时安静了。一整天,搞得他心神不宁。
也是这几天,有一次手机连续发来几条微信,他回复过去,小柴再没了回音。小杜急匆匆回家,开门他就喊小柴,也不见回声。推开卧室的门,提着的心,才放下来。妻子像个受惊的小兽一样,在午后的柔光中睡着了。小杜轻轻地把她捂在耳朵上的手拿下来。一周已经过去了,晚上两人要吃饭,他劝她不要在卧室吃饭了,我们有一个那么棒的饭厅,还有你喜欢的日式灯呢。小柴试着走出卧室,背对阳台坐下,小杜给她夹菜,盛饭。她吃着吃着问:“警察调查得怎么样了?”
“你看现在都忙着拆迁危房呢,别多想了,我正在想咱们要不要先搬出去一段时间。”
“死了一个人哎?他们不管吗?”
一个年轻人的死在这个时候注定是会被忽略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火灾中逝去的十九条生命身上。伴随大火一起来的,还有数不清的妻离子散和成千上万人的城市大迁徙。小杜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都会有这个感觉。到了家,整夜亮着灯,一关灯,她就会说有声音。有几次在客厅的时间稍微一长,小柴会不由自主地掉眼泪。
这样下去不行,为房贷发愁的小杜多了一丝焦虑。他不得不又去了一次售楼处。他家阳台上发生的事早传开了。售楼的人说,即便不是这种情况,也不可能近期卖出去啊!小杜一咬牙,问价格低些呢?售楼处的人建议他,可以试试,这边上班的人都是些外地民工,远处的人看这边一时挺乱的,暂时也不会考虑。小杜炸了,忽然声音很大:“我交钱的时候,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多少人家等着买房呢。”
“那时没发生这么多事,现在这房子只能等等看,万一有人嫌弃,我们也没办法……”
一件事接一件事发生。小杜一边是小柴整夜叹气、不睡觉,一边是报社新闻部的裁员消息,还有房子和租房的事。最早他没觉得怎么样,可是小柴似乎住不下去了。目前这地方又都在搬家,合适的房子都没有了。再者说,小杜也不想随便将就,他在心里还是觉得自己的新房子好,他的脑子里没有转开自己好不容易买了房子,干吗还要租房?小柴平时就失眠,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会睡不好。不知不觉走到聚缘公寓门口,一个垃圾桶倒在那里。小杜走过去把它踢到了路中央。桶在路上滚动时,他心里有一种快感。进家门时,他想死人的事跟他们家有关系,那个人是谁的确跟他们没什么关系。第二天入夜,又会重演这个情形。阿弥陀佛!本来,小杜想给小柴一个家,一个未来,现在这个家空荡冰冷,愿望也随着一个陌生人之死破灭了。这天下午小柴竖着耳朵,听到门在响,“嗖”地从床上爬起来,拉开卧室门。正好小杜换鞋,走到客厅。
“我实在不行了。”小柴用一种请求似的口气说,“咱们离开这里吧。今天那个声音更吓人了。真不是风声,好像有人在说话,在喘息,声音很低,还说打不打雷什么的,我下午是真听到了,相信我。”
她把那种声音形容成一个人的喃喃自语,那个人用低音说着自己才能听清的话。声音里流动着惊恐和挫败的气流,后来这些话里混入大量风声,风声和人声比起来,简直太强劲了,人声很快就被打散在晦暗的空气中。后来小杜再看阳台的时候,也有点发毛。火灾后房子更难找了。大火敲响了警钟,很多警察和社区的人在这个初冬驻扎进了这片区域,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史上最细致最严格的大规模安全隐患排查、清理、整改火灾隐患的行动,洪门镇的房子一间也躲不掉。他们小区对面的街上又贴出了新的告知书:
“因为火灾死伤惨重,接到市、区政府的紧急通知,所有公寓出租房一律清除,现社区、物业特告知所有租住人,自告知之日起,限期一周内(11月26日)务必自行清走,如不清者将采取联合执法,出现一切责任后果自负。”
回家路上除了警车巡逻,还游荡着一些一脸茫然的人,他们叹着气,一家老小背着行李,不知道去哪里。很多家小商店门上,旧的通知书还在,又覆盖上一层新的:“自公告发布之日起,租住人员、个人物品、财产立即搬离此建筑物。”很多人从屋里手提行李,涌上街头。有时人多到能把路两侧的小巷填满,他们不分三六九等,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目的出奇的一致——只是想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回家后,小杜看小柴休息了,就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后怕。他是从火灾现场附近回来的。路边的大块玻璃无一幸免地全碎了。月光下碎玻璃和水发出亮晶晶的光。这些光在风中簌簌抖动。火灾后的第六天,小杜记得非常清楚。他回来的路上脑子就在转,还是要和小柴谈一谈。如何谈,从哪谈起,谈什么?出事到现在谈了多次还不够吗?想着事时没发现,走一圈回来,他在进小区时就觉得身后有声音,像跟了什么东西,一回头,又什么也看不见。上楼时他几乎小跑着,进入单元门,立刻把门带上。站在电梯里,他隐约听见单元门“吱呀”一声响,然后还有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的头“轰”一下,头发根立了起来。确实有些不对劲,又想起小柴惊恐的样子,和小柴口中的奇怪声音,的确够让人害怕的。
他从阳台回到客厅,一屁股坐进沙发。远处的房子也很贵,上班太远了。单位的事情也一团乱麻,离不开人。有人建议他不用着急卖房子,可以先找人做法事。这种不合常理的事就得想不合常理的办法。一个学新闻的,居然到了有病乱投医的地步。心里除了发毛,就是难受,一为小柴的样子难受,二为赶上这么一个从天而降的灾难难受,三为这事产生的影响难受。这些天小杜偶尔会觉得小柴小题大作,毕竟刚刚搬进来,灾祸的恐惧在他身上并没有比拥有自己房子的喜悦大。虽然他嘴上不说,可是每次他托人找房子时,对方一问,你不是有自己的房子吗?那一刻,他还没有解释,内心就挺有波澜。但是他还是努力想在附近找一处房子。他解释也没有用。所以,他只是把话压在心里。
小柴似乎也意识到两人之间拉开的距离,这件事把火热的爱情刹住了。前方到底是什么?小柴不想和小杜争执,她在小杜心中一直是一个特别开朗的女孩。而这次的确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她也为自己感到害怕,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有时她也下楼去走走,看到附近一片慌乱、破败的景象,她突然紧张起来。这时候立刻快步离开,她觉得那几个搬家的人在看自己,还有那只流浪的野狗也在看自己,自己一定很奇怪,要不那些人为什么看她?小柴匆匆从一片废墟边的空房子踉跄跑过,头也不抬……这些天她心中产生了些自责,因为她知道小杜正陷入焦头烂额的工作。新房子的贷款,就靠这些工作。而自己什么也不能干,小柴也是看一些网上的消息才知道,可是小杜在家一句也没有提过。
又一周过去了。小区里的路灯还没修,只有靠近他家一单元门的那盏亮着。走过的地方都很黑。树影投到墙上,风一吹,感觉随时要落下来什么似的。小杜觉得奇怪,又扭头看了看墙上的影子。黑暗中传来树枝剐蹭墙壁的哗哗声。越是到了黑地方,看到墙上的影子越清晰,他不由走得很小心。抬腿迈进一单元,门“吱”一声。接着小杜按下数字十二,电梯上行,电梯门关闭前,他特意朝单元门的方向看了看,有些声音朝自己涌来,这个声音追了几层楼后,才散去了。一进家,小柴穿着和小杜第一次见面时的裙子。整个房子里的气氛都有了些变化。小杜觉得有些突然,有点发愣,嘴上什么也说不出。那一刻就像卡在喉咙里的一个东西,忽然咽了下去。他没有想别的,小柴还是很憔悴,她从厨房端出来一盘春饼,叫他坐在饭厅等。还有小菜,和小杜爱吃的酱驴肉。
“你看着我干什么,我今天好多了,也想明白了。这么多天了,你也辛苦了。知道你爱吃这个,就想晚上一定给你做点饭。”
小柴声音沙着,小杜看她来来去去的样子,神态平静道:“主要是我也馋这个啦。”
过了一会儿,他逐渐放松下来。这段时间他实在太累了,眼前的一切,正是他最希望看到的:“好起来吧,搬家的事我也抓紧,正在找,你好了我就高兴,我明天再去看一些地方。我不想你住得太差。”
小杜说是这么说,有些难以相信小柴真的好了,但是看小柴吃得那么香,笑起来那么甜的样子,小杜相信,一切过去了。他从心里早就这么想。这边吃着,小柴从身后拿出一本书。
“我今天看了这本书,这书写得挺好的,讲真相啊、寻找啊。”
这几天她躺在床上一直在看书,注意力慢慢地转到了别处。也许这些事真的和自己没关系,而后她愧疚地想到自己这些天,报社大裁员的事情她在网上看到了,小杜一句没跟她说过,回家还要照顾她。这天下午她放下手机,强打精神,掐着时间,打扮起来。小杜光顾高兴,简直忘了这些天的辛苦。吃完饭,小柴回卧室,继续捧着那本书给小杜读:“你看这段——街上有一个醉酒肇事的司机,被警察抓住,警察不去抓这个司机本身,却去追捕酒店老板、追捕酿酒的厂商,直至追捕一千年前第一个发明酿酒的人……”
小杜竖着耳朵听完。出事以来,他们第一次紧紧抱在一起。他感受到小柴身上的温暖瞬间流遍了全身。他说:“真是太好了。我天天担心你。你说你还需要啥失眠的药,我明天带回来。”
“过几天我就可以上班了,天天在家也很烦,现在睡眠好了一些,外面的声音好像没了。”
第二天,小区广播早早响了起来,小杜比以往醒得晚。那天的阳光十分晃眼。他到小广场时,还眯着眼。这是一个好日子的预兆。他在小区门口的十字路口等车,等了多久,阳光就在他头顶照了多久。车驶来时,他手弯曲着,搭在头上。坐上车,一路飞驰,全是绿灯,很快就上了地铁。报社的工作最近也都围绕着火灾的事情。小杜在食堂吃过午饭,回到办公室,他站在窗前,喝了一杯水,窗外的世界一片明亮,阳光洒向流动的车流。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就像血安静地在血管里流淌。后来他就躺在了沙发上。小杜极力把手伸过去,伸向手机。刚才明亮的阳光已经刺眼,眼前也全是一片模糊。他好像听到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奇怪的是这个声音却很小很小。那一刻,他想动,却一点也无法移动。如果会开车就好了,以前他从来没有这个想法。那条被白光照耀的路,由于人少路畅,一溜烟就到了。车停下时,前头一辆救护车刚走。还看得见门口保安室外站着不少人,伸着脖子,往小区里看。其实,也看不见什么,里面还有一群人在楼门口围挡。你一言我一语,乱糟糟的。小杜感觉到议论声在他身边突然变强。一单元门口聚集了很多警察和戴袖章的检查组的人。他的头有些涨,脚下很空,小区中间的小广场上也没有人,他只是无意识地飘过。人们给他让出一条路,那条路上布满了人影,和四周投过来的黑压压的目光。一个男人对他说话,看不清脸,也没有声音。只有一阵一阵嘶鸣声。小杜的身边安静得像是个防空洞。
检查组进驻如梦小区的第一天,警员老丁已经在洪门镇安全隐患最多的那片查出了320处安全隐患,清退人数达632人——这是支队78个检查组、130多人次警力、十余个小时连夜奋战的结果。老丁在检查前跟领导保证,绝不放过一个安全隐患。十五分钟后的情形,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人在这一刻的表现都差不多。四十五分钟后,他们看到一个男人,歪歪斜斜地过来。最后,身体又像一张轻飘飘的讣告,从几个人的手臂中脱落。
几天过去,小杜看着阳台的方向,整个人想动,却有点困难。这个感觉有些奇怪。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又重重压在沙发上。沙发在他屁股下已经陷成一个坑。光线从两米之外的阳台上,穿过玻璃拉门,射到客厅墙壁上。小杜的视线就从那些摇动的影子上移开,无论他怎么揉眼,眼前的一切总是模糊的。他责怪自己没有想办法搬走。为了恢复昔日的记忆,他就在网上买一些和原来一模一样的衣架、微型花圃。下楼的时候不多,小杜经过大门口的宣传栏时,还能看到告知书上写,如梦小区安全隐患排查、整治工作,将于12月18日上午9点45分开始……那个在他心中永远无法过去的时刻,就在4小时24分钟后。从这一天的这个时刻开始,小杜就在扳着手指熬日子。为什么?他一直在问自己,警察也只能像上次阳台出事一样,满脸无奈。为什么总是遇上这样的事?人的无奈在这一刻再次被放大。这段日子里的时间流速,格外奇怪。有时很长的夜晚就像没有天亮的可能,有时候上一秒的眼泪,会在下一秒消失。
可能是一个月后,或者半个月,总之小杜半梦半醒中听到了一阵敲门声。风呼呼地吹着,他睁眼看了看墙上的挂历。电子门铃没来得及装电池,敲门声断断续续。起先没有听见,当他趿拉上鞋,关上阳台玻璃门,手机就响了。这时,敲门声也大了起来。他没有接电话,而是走过了客厅。
门外站着几个人。不能说全不认识,站在最前面那个民警在派出所接待过他几次。小杜过长的卷发,乱蓬蓬搭在深陷的脸颊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里游荡出来的空洞眼神看着他们时,他们也有点尴尬。说不上那是一种什么情绪,有点吓到,有点同情。小杜向外看了一下,然后转身回到客厅,没有关门。对方追进客厅,客厅里有些安静,手机也不响了。地上堆着不少刚买的电器和搬来拆封的衣服。四个人中,三个穿制服的男人,还有一个女孩。还是认识小杜的那个人,他边介绍同事边坐下。小杜这时才看清对面坐着的女孩。小杜看她时,她也看了一眼小杜。两人的眼神都有点迷茫。刚才一进门就在说话的年轻警察,一伸手:“这是丁爱民,老丁同志的女儿小丁。”
小杜往沙发里使劲坐了坐,扫了几眼沙发旁边站着的人。
“谁也想不到发生这种事。”
“你们能不能别总这么说。出事时,你们也这么说。”
“杜先生,你可不能这么说,我们一直在调查,我们这些天哪天不是在加班?”
老丁的独生女小丁在外地上大学,母亲瘫痪在床,平时都是父亲照顾,现在父亲还躺在医院,她一时半会也回不了学校。警察小声说着情况。小杜看几个警察在客厅小范围地走着,似乎还有说不出口的话。最后那个年轻警察,托了托眼镜:“我们今天,就是……”
“我求你们个事吧。”
“你说,你先说。”
“我也很累了,咱们都很累了,我不想追究了。”
阳台上一片狼藉到处是血的情景仍挥散不去。虽然他听不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可是那个人的位置还有几块开裂的瓷砖上沾着轻微的血痕,始终擦不净。他们进门后,一说到生气的地方,小杜就看阳台。一切都是从阳台开始的。女孩小丁的手,在膝盖上来回地摩挲。警察们互相看看,然后欲言又止。
“当时想知道真相,现在就想好好过下去。对了,你们刚才的意思是,今天是来让我赔偿她吗?”
几个人不再说话。
“你们该去找那个人,不是我!”
“那人身份证、照片都是假的。这边外来人口巨大,一时半会查不到,更多情况也还在调查。他在A城没亲戚,有个女朋友,出事后就失踪了,好像还有个朋友……”
“那你们去找他那个朋友啊?找我干什么?”
小杜几步并作一步,走进卧室。过一会儿,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红色文件袋,在所有人面前,把袋子拍在茶几上。
“这是贷款合同,这房子卖也卖不了,住也住不了。你们是想看我也疯了吗?”
他气冲冲地走到门口,拉开了门。门外楼梯间的感应灯瞬间点亮。看情况没法继续,几个警察给小丁使了个眼色。他们在一单元的门口不远处停下脚,仰头向楼上看去,这个小区的设计很有意思,单数楼层是小套,没有阳台,双数楼层主打观景阳台。出事后,楼顶天台上也加装了防护栏,大部分露天阳台都安上了阳光房,只有十二层东面的阳台还露着天。走在淡黄色路灯下,闪着光的是碎玻璃,空中偶尔看到断了的电线,一头低垂着。那条从聚缘公寓门口穿过的路,两侧结着冰,灰烬已冻入地上的冰里,被火烤过一遍的墙壁,让风吹出了灰黑色的纹路。
四
电话响了,四个未接。小杜拿起电话,根本听不进任何话,他心里的炸弹随时会炸,挂断电话前,他说:“我要投诉你,我不听你的解释。”
小杜说完,把手机扔到沙发上,手抱着头,在客厅转圈。
送外卖的小马也蒙了。他骑车从聚缘公寓前的路上,飞驰而过。几个警察又吓了他一跳,他骑得很快,因为时间已经过了。本来他想跟客户解释一下,路上风太大,睁不开眼,不敢骑得太快。越恶劣的天气越是他们拼命的时候。他上楼时心里还在打鼓。他记得给这个地址送过外卖,有次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收的。不过他今天还是要试一试,毕竟一次迟到和投诉要罚他不少钱。咚咚咚。躺在床上的小杜听到敲门的时候,以为是别人家。后来一直敲,他才晃晃悠悠走过客厅,开门时看到一个年轻人拿着一份饭菜站在他面前。
“杜先生,对不起。我给您打过电话,您没接,真对不起。”
小杜看了他一眼。这时他冷静了下来,他以前对外卖人员挺客气,因为他知道这群人天气越糟越在外面跑,很辛苦。他翻手机时看到未接电话。这个号码很早以前给自己送过餐。小杜仔细看看那人,也面熟。小杜没有大声吼他,而是接过饭菜。只是那人站在门外不动。
“您能别投诉吗?下次我一定早早给您送到。”
他点了点头,那人还不走。小杜觉得有点歉疚,所以等了那人一会儿,那人忽然说:“杜先生,可以给我个好评吗?家里就靠这些过活了。谢谢啦。”
这种人有意思,刚才大吵一架。按理说该见趁好就收,而这种人觉得生活最重要,认死理。小杜答应给好评,那人立刻高高兴兴地走了。
世上还是好人多。小马也是奓着胆子试试,他在如梦小区附近送外卖,是超距离的,他就是想多挣点钱。现在不仅是他一个人,还有小满。偶尔路过看一眼街尽头的洗头房。头几天洗头房白天关门,晚上会亮灯。后来晚上从那片经过,那边也是一片漆黑了。他沿着一条漆黑的小路,小满给他开门,他递给小满一包花牛苹果。
小满说:“还有好多呢,你怎么又买新的。”
小马说:“彻底关门了,我说你原来上班的那儿,可能人回老家了吧。”
说到这,小满看了看日历:“这段时间谢谢你这么照顾我啊。我过年也回老家。你不回去?你真的不用总记着那通电话。”
小马说,小金最后的那通电话,就是让他照顾好小满。瞎话只能编到这里,否则小满不会跟他回家。一段时间接触下来,他觉得自己对小满的感觉更强烈了。他甚至想过替小金一直把小满照顾下去。小金在的时候,顶多哥们摊牌,只是不好说出口;小金走了,这个事也没法说了。想到小金,想到他们的过去,他就特别无力。小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知道每天回家的路上,买苹果,不停地买苹果。
腊月二十,不少外乡人都回老家过节了。小马不回家,还在送外卖,这个时候点外卖的人也少了。他晚上可以早点回家。小满把屋子收拾得很温馨,还贴着红色的窗花。小满说,漂泊在外有个像样的家多好啊,她边收拾边说:“我原来就喜欢收拾家,一直也没有个家。你天天上班回来这么晚,也没个头啊……你看怎么样?”
又说:“你这连把笤帚都没有,我闲着,就去超市买了一把。”
小马门口放着一把笤帚。
“你送外卖每天骑车,手容易冻,我给你买了个手套,纯羊绒的。”
小马接过一副灰色的手套。
“还有这个。老吃方便面不好,原来你们都不听。”
小马看着桌角的一袋五谷杂粮。
“喂,愣着干什么!小金那些话你不用当真,我还要生活下去,你放心吧!我过几天先回老家休息一段。”
“啥时候的票?我去送你。”
小马赶紧转过脸去。
傍晚来临之际,送外卖的小马骑车经过聚缘公寓,心里也在想,一块热热闹闹的地方,那么多人不知去了哪儿?小杜偶尔傍晚会下楼,在这没人的路上散步。大风刮起来,很多塑料袋漫天飞舞,有的钩在半空中的电线上,从他步行的方向看去,两个蓝色、一个红色和一个黑色,迎风膨胀。那个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是一种奇怪又多变,不知多少声音组成的低音。电线杆上贴着通知,街道联合派出所、消防支队对产权单位和承租人进行约谈。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就包括一些人整理衣物的声音,扔掉没法带走的家具的声音。
天气不太好,不是大风,就是不见太阳。小杜往家走时,天空稀稀拉拉落下了小雪。这段日子他靠外卖解决饥饿。小马接单时,风小了很多,就看雪片直直地落着。敲门声响起,小杜赶紧去开门,看到小马面带微笑,站在门口,带着一种特别的羞涩说:“您的外卖,这次提前五分钟!”
闹过那次矛盾后,他们也认识了,小马经常抢他的单来送。路程远,可以多赚钱。小杜觉得自己与这个叫小马的送餐员有点缘分,每次都给他好评。人的缘分就是这样。家里出事之后,特别冷清,没人来,这个叫小马的送餐员,至少可以和他说几句话。他爱点春饼,同一家的春饼,也是小柴爱吃的。
那几天的雪停了,还没化掉,又下一层。连着几天都是小马给他送餐,没人抢单。这天的雪比前几场更大,铺天盖地地来了。小杜点完餐,有点后悔。一路上雪片飞舞,毛茸茸的。小马比平时慢了一点,小区一个人也没有。他到十二层时,远远地,就听见小杜开着门说:“外面这么大雪,小马,喝口水再走。”
以前小马匆匆忙忙,说不了几句,就跑单去了。这次他红着脸,喘着气,看上去既平静又带些失落,说不上来的感觉:“送完您这单,我就该回家了,家里还有事。”
小马走进小杜的家,很多东西都没收拾,地上还有不少衣服架的盒子没有拆。他好奇过这个老点同一种菜的男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不上班,整天在家里吃外卖?家里除了他,还有谁?平时送餐,简单对话,已经知道他比自己大很多岁,聊起天来很有文化。小杜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之后,坐下来打开饭菜的包装。拆着拆着,他笑了:“我妻子之前就爱吃这个菜,追她的时候,天天给她点这个菜。”
“大哥您真有意思,人家送花你点菜。”
“我就给她点菜,最后逼得她跟我说,能不能换道菜。”
小杜又问:“有女朋友了吗?”
“不算有。”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小伙子你也很有意思。”
“她原来是我哥们的女朋友,我在A城就这一个哥们,我们俩就住在这附近……不说了,不说了。”
话题停在了这里。小杜没有多问,之后又说了一些别的。小马下楼之后,小杜心里有些难受。他难受是火灾产生的后遗症。这时他主要还是觉得应该早一点重视妻子的精神状况,或者自己真的在乎多一点房租吗?早点从这里搬出去,事情也许就不会继续发生。小马临走时,看了一眼肿着眼睛的小杜:“大哥,我没有文化,不会说啥,不怕大哥笑话,我妈总说,人啊赶上啥事办啥事,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大哥,那再见了。”
可能是小马看出了小杜的状态和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小杜和他聊天时,话里话外,也说到了火灾、工作、买房这些事。好多话憋在小杜心里,以前干一件事虽然很累,可是有希望。他不相信,坏事像磁石一样,有某种超出常人理解的引力,把与之相关的事情都变得无法收拾。小马让他敞开了话匣子。
这一夜,雪在空中下得很稠密,鹅毛大雪慢慢地飘下来,在离地面不远的空中,停滞一会儿,似乎对是否降落下去还有些迟疑。地上很快就被盖上一层银白色的雪和月光。回过头的时候,他的手臂有些轻微的抖动,脸上扭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像听到什么东西,正从高处落下来,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断裂,落在眼前的阳台角落一样。风打在门厅墙壁红色的挂历上,哗哗哗——掀过很多张。不知怎么心中一股酸楚涌上来,小杜一屁股坐在一堆没撕掉标签和保护膜的家具之间,新房子里的暖气热烘烘的,他还是打了个寒战。
再看窗外,天空被雪照得有些亮起来。雪花扑簌簌落着,像一块白色的帘幕在蠕动,它毛边的下端摆动着,和地面不断摩擦,搅和着一些向前延伸的车痕。街上行人很少,风也越来越大,月光已经被那道帘幕挡住了大半,地面上方,晃动着一层灰褐色的影子。电动车前面的一束灯光照过去,看上去影影绰绰。
此刻送外卖的小马骑着车,顶着风,奔驰在回家的路上——这天是小满离开A城回老家的日子。车开过的地方,轮胎痕很快就消失了。他眼睛一直看着前方,想着女孩这一走,不知道何时还会回来?压在内心的那些话,也许再也没有说出来的一天,正如身后完全看不到任何痕迹,没人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来了,人也不能怎么样,再难过,也要承受。雪花倾斜而来,从空中直扑到了他的眼睛里。在这条越来越模糊的路上,他红着眼,不想停留哪怕一刻,快,快……
(未完,原载《清明》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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