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2022年第2期|王文鹏:生命三定律
2023-11-08小说天地王文鹏
王文鹏,90后,写小说。有作品刊于《长江文艺》《上海文学》《福建文学》《山西文学》《广西文学》《延河》等刊。部分作品被转载、获奖。出版小说集《寻找宗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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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鹏,90后,写小说。有作品刊于《长江文艺》《上海文学》《福建文学》《山西文学》《广西文学》《延河》等刊。部分作品被转载、获奖。出版小说集《寻找宗十四》。
生命三定律
王文鹏
老周你好,时间紧急,已顾不上繁文缛节,写这个便条,我只说三点:第一,凡物皆有心脏,其心脏不熄,生机不止,气运不灭;第二,人言语有其总量,到量,即失去话语能力,因个体差异,总量不尽相同,但差异甚微;第三,因不可抗力导致心脏骤停或话语骤失,其生机气运及话语余量随即扩散至自然界,为有缘人所得,总量恒定。以上三点为生命三定律,乃是我倾尽心血研究得出的结论,希望你能接过接力棒,将其发扬光大,发表成文之时,你为一作,我为二作甚至三作皆可,做科学嘛,不讲究这些虚名。柴不平
2020年1月
这是老柴回东北之后第一次与我主动联系,既不是面谈,也不是电话,甚至不是电子邮件,依旧是一封信,自带八毛钱邮票的信封上另附了一张四毛钱邮票。信纸质量很差,极薄,严重泛黄,稍用力,纸张即碎,笔力重处,皆透,墨汁洇开,像是受了枪伤。按她的说法,这张纸的心脏应该已经停了,我能感受到它的生命力已经耗尽,失去了生命本应拥有的呼吸感。信封上只写了我的地址:河南省开封市堵街老火电厂对门小区9号楼9单元5楼右手边第一间。这显然有些交流不对等,我竟然连回信都无法做到。 我转变思想比较快,很快抓到了这封信的重点——时间紧急,急到连写信的格式都不顾了。自2018年老柴回东北算起,已经过了两年。对寻常人而言,两年不过是两个365天,但对已婚的老柴而言,可能意味着生育的全过程。如果以此计算,两年时间确实比较短,前期准备,十月怀胎,照顾新生儿,不管哪个阶段,都极为消耗心力。这个阶段的人胡思乱想一下,不尊重我的表达权利一下,可以原谅。只是有一点不能原谅,她搞错了我的职业,我是个写小说的,不是搞学术的,这两者之间,横亘一条大江,谁也不惹谁。 她把这封信称为便条,这绝对是又一大发现。这不是我们之间第一次通信,早在我们读大学时,我们就已经开始通信,彼时,电子通信已经完备,甚至可以视频通话,可是我俩还是选择了最原始的沟通方式(主要是她倡导,她说写信可以深度交流,可以锻炼文笔,也可练字,算是一举多得)。我和老柴是初中同学,这么说不太准确,我们算是校友,同一届、不同班。她是转学来的,据说是因为父母离异,之后又各自重组。她在学校比较有名,全校只有她不会说开封话,一嘴东北味儿的普通话,让人忍不住想笑。我们两个相识,完全是天意,我们都不受欢迎,她是因为口音,我是因为个头,我上了初中了,依旧只有一米三,老被人叫矮子,学校里只要是个人都比我个儿高。受排挤的人总是互相取暖,晚自习之后,我们常在天台碰面,她给我讲东北的魔幻故事,我给她讲身边人的糗事,笑够了就各自回去。大学时,我们的通信,依旧保持了相同的内容,只不过她的东北故事已经褪去了魔幻的外壳,我身边人也没了糗事,他们都在向“钱”跑。这么多年来,她从没给自己的信下过定义,这次明确提出这几行字是便条,不得不令我警觉。 时间紧,只留下一张便条,这把视线全都引向了灾难,似乎她正在或是已经遭受了不幸,但我认为,如果真的已经到了这种境况,她一定不会傻到不报警,而选择给我进行学术引导。我十分清楚,她从小就没学习热情,说这样的话,除了扯淡,只有一种解释,她在向我暗示什么。关于这些,我只能从过往的交集中寻找蛛丝马迹。 凡物皆有心脏,其心脏不熄,生机不止,气运不灭 我与老柴往来的通信中,反复出现过“心脏”一词,通常与人相关,最终都引向疾病和死亡。比如,我曾提到过我家族遗传的心血管疾病,其中几位严重的叔伯皆心脏炸裂而死;又如,老柴提到她父亲的一位工友,因为酗酒,冻毙于雪窝中,被发现时浑身赤裸,法医从其心脏中取出了二两白酒……提到与非人相关的心脏话题,特别是非生物心脏的话题,我能记起的,只有一个——火电厂的心脏。为了防止遗漏关键细节,我特意将有关信件找了出来。 尊敬的老周: 你好! 我最近换了宿舍,从原来的六层换到了三层,房间的朝向也发生了改变,由原来的南北朝向变成了东西朝向。由此带来的改变当然是床的朝向,据说,人睡觉应该顺应地球磁场,即南北朝向睡觉,若是东西朝向,则会切割地球磁感线,电磁效应你应该知道的,切割磁感线会产生电流。虽说其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时间长了终究是不好的。不过,这并不是我这封信的重点。宿舍变成东西朝向之后,我们宿舍多了一扇朝西的窗户,那窗户正对一座冷却塔,每当夕阳西下,冷却塔长长的影子总会伸到我们的窗口,我站在窗口,就像站在了冷却塔上,我站在窗口,就像正俯视着无垠的大地。随着夕阳渐渐逝去,冷却塔慢慢将我包裹,进入其中,我才真正感受到,原来火电厂是有心脏的,它的心脏就藏在冷却塔里,那种规律且深沉的搏动,带着浓浓的生机,除了心脏,还能是什么呢?这不由让我想起我父亲,我指的是我亲生父亲,而非继父。 那时我还很小,大致七八岁。那是一个初秋的深夜,鹤岗已经进入了冬天,外边冷得刺骨。半夜,我起夜,快步跑到公共厕所,发现厕所的声控灯坏了,任凭我怎么跺脚,它都不亮,我只能摸黑小便。这无疑拉长了整个过程,我的寒冷又多了几分。借着月光回去,我发现我家屋脊上坐着一个人(我记得跟你讲过,我家住的是带红瓦屋脊的平台)。我挺害怕,想喊我家大人,心里也暗骂,我家都穷成这样了,还遭贼惦记。我还没喊出声,屋脊上那人说话了,不平,是我,你爸,不是外人。声音确实是我爸的。我问他,大冷天你坐那儿不冷啊?他说,想不想上来坐坐,这上边是暖和的。我说,可别蒙我了,咱屋里都哇凉哇凉的,那上面能暖和才怪。他笑了笑,你回屋穿个袄再上来,相信我,这可暖和了。他说到袄,我才猛地感觉到凉风从身上卷过,热气尽散。小跑进屋里,钻进被窝里,就着余温暖了一会儿,身上才重新热了起来。我快速穿上衣服,把骑车用的护膝也绑上,推开门,顺着木梯子,一步步往上爬。梯子有点旧了,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我怕得不行,越爬越慢,我爸看不下去了,伸手拉我一把,半提半拽,把我弄到了屋顶。坐在屋脊上,一股莫名的暖流从屁股往上身涌,像是坐在了热水里。屋脊两边不少烟头儿,我瞪着他说,你是不是又犯病了,不是说不抽了?他说,真戒了,这都是之前留下的。我伸手摸了摸烟蒂,没有一丝热气,且一碰就散了,他没撒谎。我说,你咋发现这边暖和的。他笑笑,就是以前偷着抽烟的时候。我说,那你咋不早告诉我,屋里那么冷,根本睡不着。他说,这地方不能长待,时间长了就不灵了。我说,还有这事儿?他说,我经验丰富,不骗你。果然如他所言,热气维持不久,温度渐渐下去。他说,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同?我说,快凉了。他说,不是温度,是周边环境。我说,咱们厕所的声控灯不亮了。他说,还有呢?我说,今晚火电厂的灯也灭了。他说,还有呢?我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他说,你听一听,闭上眼听一听。我照做,闭上眼,只能听见风声,且越来越大。我说,爸,不行了,风大了。他说,你有没有听到一股微弱的心跳声?我说,爸,你又扯犊子了。他说,我是你长辈,你不能这么说我,对别人也不能这么说。我说,这大半夜的,哪来什么心跳,这屋顶上,就咱们两个大活人,你可不能吓唬我。他说,你是我亲闺女,吓谁也不能吓你。我说,你可拉倒吧,吓我的事儿你可没少干。他笑了起来,但这次绝对不坑你,你闭上眼,细细听。我将信将疑,闭上眼,期间我偷偷眯缝眼看了一下,他也闭着眼,我放心地将眼完全闭上,调整好呼吸,竟然真的听到一股沉稳但微弱的搏动,那种搏动,像是一个快要死的老头儿的呼吸,不均匀,更不规律,甚至透着一股子死气(这比喻是我爸的原话)。他说,听见没?我说,听见了。他说,你知道这是啥吗?我说,不知道。他说,这是火电厂的心跳,通过这个我能断出,火电厂要不行了。我说,这绝对是瞎话,我老师在课堂上讲过,啥都能不行,就火电厂不能不行。他说,你老师懂个屁,瞧好吧,火电厂不行了。没出几个月,火电厂真的不行了。 这是我对我爸少有的光辉记忆,他凭借他敏锐的听觉,预言了火电厂的终结,甚至超过了我的老师。但非常遗憾,他之后并没能预见到他婚姻的失败。如果不是这次搬宿舍,我甚至记不起,他还有这样的高光时刻。不过,此刻我依旧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我之后哪天早上并不能从如今的床上醒来,那我一定是电死的,不是被新宿舍墙壁上裸露的电线电死的,是被科学电死的。 这次废话就到此为止,也请你给我回信,从初中你物理学得就好,一定要为我解惑,告诉我,我不会因此而丧命。柴不平
2012年12月21日
我记得在此之后,我给她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详细介绍了电磁感应以及电磁效应问题,并就寒冷的屋顶为什么会发热提出了质疑。至于她提到的火电厂的心跳问题,我直接略了过去,那无疑只是一个失意的中年男人的无聊臆想。但现在,经过仔细重读之后,我发现,听到心跳的不止她父亲,还有她!不过,我依旧认为,没有经过合理的论证,仅凭个例,并不能得出万物皆有心脏的结论,更不用提生机和气运的问题了。无论是从文学层面,还是科学层面,这都站不住脚。我只是知道,那夜之后,老柴的父亲就确定下岗了。 人言语有其总量,到量,即失去话语能力,因个体差异,总量不尽相同,但差异甚微 关于“说话”的问题,我跟老柴讨论得比较多,特别是关于媒介问题,我们曾进行过深入地探讨,从文字出现,一直聊到现在现代化信息媒介——微信。在此基础之上,我们确实探讨过“言语总量”的问题。这个话题是我挑起来的,我小时候,我奶奶跟我讲过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体我已经忘了,但点睛之笔我记得——人这一辈子,所吃的饭是有总量的,今天多吃一顿,以后就得少吃一顿,等到哪天把这个总量吃完了,人就该回去了。我把这句话告诉老柴后,我们就“回去”二字讨论了一番,顺便将这句话做了延伸。我首先提出了人这辈子所走的路的里程是有总量的,走完之后,人就失去了行动能力,因个体差异,总量不尽相同,呈现出较大不同。后面的补充,是为了避免老柴跟我抬杠,我们之间除了探讨,大多时候都在抬杠,有这句补充,老柴就不能拿运动员或是长跑爱好者来噎我了。但老柴还是噎我了,恰恰是因为这句补充,她说,有了这个条件,这个猜想就变成了废话,这句话告诉人们,人能不能走,决定因素很多,不能一概而论……顺势,老柴提出了关于说话的定律,我当然想不到,多年之后,她会将其命名为生命第二定律。有关第二定律,老柴还举了一个例子来佐证。 我妈如今已经失语了。她是典型的碎嘴的女人,一个碎嘴的东北女人。提到东北女人,如今很多年轻人想到的都是东北女明星,但她们完全不能代表东北女人。东北女人和东北男人差异很大,但大多都呈现出雄性气质(此处不涉及地域歧视或女权问题,我本身也是一个东北女人),直爽,大大咧咧,很少有碎嘴的,碎嘴的女人最讨人厌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因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计划经济渐渐成为逝去时代的声音,这样的大背景下,东北女人的生活是不太好过的,男人们突然闲下来了,但喝大酒的毛病没改。碎嘴的女人自然更加难过,她们要说更多话,唠叨更多无意义的东西。打仗在所难免了,你见过两口子打仗打到屋顶上吗?我见过,我爸拿着擀面杖,我妈拿着烧火的通条,刚刚从煤炉里拿出来,尖儿还是暗红色的,冒着焦烟儿。两个人在屋顶上互相出招,起初还有章法,你一棍我一通条,后来杀红了眼,也就没了武德,尽往下三路去。两人不止动手,嘴也不闲着,关照各自的祖宗八代,就我最痛苦,他们骂的都是我亲戚。最后还得靠我,我报警了。警察还没到家,他俩已经停手了,我爸甚至还停了嘴,但我妈不干,嘴上依旧不闲着,不骂人了,但都带尖儿,而且这话会挑地方,哪儿疼往哪儿扎,哪壶不开往哪壶里塞冰块,愣是把我爸逼得想要上吊,当时绳都挂到电风扇上了,得亏警察来了。他们离婚之后,我跟我妈到了堵街,该死不死啊,又是火电厂旁边。我妈来到这边,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尖酸刻薄,不再咄咄逼人,不再四处传播小八卦,甚至不再骂我了。咱们初中那会儿被人堵在天台,被举报早恋,你妈没把你打死,可我妈竟然想见见你,说如果可以,够年龄了,就让我们在一块儿。这对于我来说,跟遭雷劈没啥区别。我考上大学之后的某一天,我继父给我打电话,他非常着急,说你妈不会说话了。我开始没听明白,他反复说了几遍,我才终于明白,我妈变成哑巴了。我本以为是生理上的病症,连续去了很多家医院,都说发声系统没事儿,建议去神经内科。可我妈不干,神经病才去精神内科,她除了不说话,啥事没有。 我和老柴分析过,她母亲很可能是因为家庭、社会地位的变化,造成的话语权丢失。但这都是主观臆测,不能作为证据,我也以同样的理由反驳了她关于“言语”的言论。她倒没有恼,也没有再讲过此类话题。直到最近收到她的便条,我才幡然醒悟,老柴与我这么多年通信,完全就是为了节省“言语”。 因不可抗力导致心脏骤停或话语骤失,其生机气运及话语余量随即扩散至自然界,为有缘人所得,总量恒定 如果说以上两个命题我还能扯出点东西,这个命题就彻底给我打蒙了。首先我很难解释“不可抗力”,这个词多出现在保险合同里,多指天灾,地震、海啸、火山爆发等等,在开封,还可以指黄河决堤(这种可能只能从历史中找寻)。我实在想不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称为“不可抗力”。我翻遍了与老柴的通信,也没找到蛛丝马迹。如果非要说出个一二三,那就是指时代大潮,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时代大潮。如果把这个命题翻译为:时代大潮下的失败者,总会将权力转移向时代大潮的弄潮儿。那这个命题一定是伪命题,错得不能再错,不值得讨论。所以有关“不可抗力”,暂且存疑。“心脏骤停或话语骤失”比较简单,直接指向了生理或社会意义上的死亡。但必须指出,按老柴的理论,世间有心脏的,不止生物,还包括所谓死物,死物的生理性死亡如何界定,暂不明,我不愿多费脑细胞。“其生机气运及话语余量随即扩散至自然界,为有缘人所得,总量恒定。”这句话倒是有点逻辑,且这点逻辑像是借鉴了物质守恒定律,为维护总量恒定,必减多余而补不足。 做完这些无意义的逐字逐句分析,我实在不能明白这所谓的第三定律的意思。我初中数学老师跟我说过,凡是绞尽脑汁都想不出的问题,都源于思路的错误,此时应该回到原点。意思很简单,有关以上两个定律的分析也应一并作废,甚至要更往前一点儿,关于老柴是在给我暗示什么的想法也应该放弃。柴不平
1月31日晚,我睡觉前,老柴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老周,你先不要说话,听我说。我儿子好不容易睡着了,我得以短时间喘息。我所说的‘生命三定律’依旧存在欠妥的地方,但大意是没错的。只是我有点没考虑到,你从小到大最讨厌学术,我觉得你可以以此写一篇小说,当然还是老规矩,不要写到我。你知道的,我老公是个站在醋缸上的男人。不得不说,我们搬回鹤岗生活,有你的原因,我们所有的初中同学都觉得我们有点特殊关系,这是历史问题,不能回避,虽然我知道你深爱着阿水。所以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就搁置争议吧。现在我想就生命三定律进行一个总结:生命总是处在痛苦中,生命总是处在被别人或他物制造的痛苦中,生命总是在为他人或是他物制造的痛苦过程中。好了好了,不能再聊下去了,我那造孽的儿子又醒了。祝你创作顺利,不用署我的名字,再见。”整通电话,我一个字都未能说,她就像一把过热的机枪,在炸膛的边缘。 放下电话,我一直提着的气散了,原本它们在大脑中乱窜,找寻失落的记忆,像是最敬业的密码破译专家。可这一点儿也不令人遗憾,我已得到我最想要的结果:首先,算是好消息,老柴还好好活着,虽然已被生活紧缚;其次,即便是老柴,我最好的朋友,也不能避免这个世界的异样看法,我的写作依旧没什么意义;最后,我决定给老柴写个便条,即便没有地址,我也要寄出去: 老柴你好,你时间紧,我不说闲话,写这个便条只说三点:其一,关于“生命三定律”,已收悉,漏洞太多,写论文不合适,故留作小说素材;其二,关于你如今的处境,我深表同情,但注意身体,如已出现产后抑郁状况,切忌不可耽搁,有病得治;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人这一生没有什么是确定的,除了时间——它催着我们衰老、远离过去,过去的东西即是历史,历史是不可被改变的。以上三点,没什么可总结的,祝你身体健康,祝你儿子身体健康,祝我早日成名。周鸣
202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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