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1年第6期|徐东:时闻鸟声(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徐东
徐东,出生于山东郓城,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曾就读于陕西师范大学、深圳大学研究生班,鲁迅文学院第27届作家编辑高级研修班。出版有小说集《欧珠的远方》……
徐东,出生于山东郓城,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曾就读于陕西师范大学、深圳大学研究生班,鲁迅文学院第27届作家编辑高级研修班。出版有小说集《欧珠的远方》《藏·世界》《大地上通过的火车》《新生活》《想象的西藏》《有个叫颜色的人是上帝》,长篇小说《变虎记》《我们》《旧爱与回忆》《欢乐颂》,诗集《万物有核》等。曾获新浪最佳短篇小说奖、首届全国鲲鹏文学奖、林语堂小小说奖、第五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时闻鸟声(短篇小说)
徐东
在决定见小说大师余言大师之前,高大牛来找我聊天。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隔三差五地,有事没事地和我见面。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走走公园,喝喝茶,吃吃饭,有时也喝点儿小酒。我的酒量一般,他是个能喝的人,也特别喜欢喝。那一次见面是在我们常去的茶楼包间里。当时天上下着沥沥淅淅的小雨,雨从硕大的芭蕉叶子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高大牛抽着进口的据说每支上百块的雪茄,一边听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边盯着窗外湿漉漉的芭蕉叶子看。当时我正在向他聊着我工作和生活上的烦恼,写作上的困境,那些车轱辘话我以前和他也说过的,说得自己都觉得烦了。 也许是觉得我的话实在没有新意,高大牛打断了我的话说,老徐,最近我在想人是不是可以自由地选择他想要的生活,对此我想听听你真实的想法。 我看着从他嘴边升起的一团袅袅烟雾,认真想了想说,在没有结婚之前我的身心是自由的,只要有口饭吃,有个睡觉的地方就可以把写作进行下去,工作不喜欢了可以不做,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了。在那种情况下,我还是写出了不少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后来我从北京来到了深圳,结了婚,成了家,有了孩子,渐渐的就不能那么自由了。我必须做着一份也不太喜欢的工作,因为我不像你写畅销书发了财可以不用工作,可以把写作当成工作。除了工作我还得写稿子,我老婆不工作,我光靠工资养不了家。除了工作和写作我还得帮我老婆做点事,两个孩子她一个人带不了,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写作不能花费太多的时间精心打磨,久而久之我写得不如以前好了。这几年我听不少人说,说我江郎才尽了,我听着很着急,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我怎么可能否定我以前的选择,重新再选择单身、漂泊、自由自在? 高大牛认真地望着我,点了点头说,对,这就是你的现实,你的意思是你无法改变这个现实。不过对于写作上有追求、有前途,也想要出成绩的你来说,你必须突破这样的困境。生活如战场,如果你不能有力量正面进攻取得胜利,只能选择突围保存实力以待东山再起。大多数人的家庭背景啊,个人的成长环境啊,学习环境啊,等等因素决定了他没有正面进攻的力量,只能选择突围,如果不能成功突围,结果也只能成为生活的俘虏。据我的了解,不少在写作上曾经带给人惊喜的作家,在四十岁以后写不动了,即使写下去也越来越差。你感觉自己是不是这种越写越差的类型? 我点点头说,是啊,是啊,虽然我很不愿这样承认。现在我就经常在劝慰自己了,我对自己说,并不是每个写作的人都可以成为名家大家,我也能通过写作获得一些小名小利了。 高大牛摇摇头说,不知不觉间我们都活成了生活的俘虏,现实的囚徒,可实际上我们也是可以有机会成功的,就看我们有没有决心和勇气。 图片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我是有决心没勇气,我不可能为了写作放下老婆孩子不管,也可以说我的不幸在于我有个好老婆,虽然她理解不了写作也谈不上支持,却也不反对不管我写不写。在我们的家里她带着两个孩子,有时还做点网上的生意贴补家用,承担得并不比我少。我曾经羡慕那些为了写作,当然也可能真的是过不下去的那些作家,可以和老婆离婚。我更羡慕那些为了写作,当然也可能对婚姻看得比较透彻的人,他们选择了单身。我也后悔过自己选择了结婚和要孩子,但是这种后悔是建立在我要不管不顾地要成为一名大作家的基础上的。看着活泼可爱的孩子时我也在想,写什么大作品啊,孩子就是最好的作品了啊。 高大牛用鄙视的目光看着我说,老徐,你要是这么想就没有救了。 我说,是啊,看样子我是没救了。 高大牛喝了口茶说,不久前用天文望远镜看星星时想过一个严肃的问题。我想,宇宙真是太大了,大得令每一个思考、正视它的人心慌意乱,怀疑人生。地球算什么?相对于宇宙来说也不过是大沙漠里的一粒小沙子啊。我们算什么?我们也不过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大森林里的一片叶子啊。因此我想到了,不管你有名还是无名,不管你写出再伟大的作品,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为此消沉了一段时间,整天喝酒,想用酒精麻醉自己。可后来我又想到一句非常有智慧的话:一沙一世界,一树一菩提。想到这句话我有些明白了,我想,我也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小世界啊,我不该那么消沉。于是我又有了野心,我想通过写作创造一个世界,让将来千千万万的人阅读我、研究我、谈论我、敬佩我,这倒也不是说我爱慕虚荣,我是实实在在感觉到自己也是可以发光发热、大放异彩,成为我们这个时代里的一个传奇人物的。 我笑着说,有了野心,不甘庸常,非要成名成家,可能会多了一些痛苦和烦恼。没有野心,甘于过平常小老百姓的生活,可能是幸福和快乐的。我现在的想法是,顺其自然,能写到哪儿算哪儿。不过,你是有能量的,你也曾大放异彩过的,也算得上是一个传奇——有几个人的书能卖到一千万册啊,那些名家大家也比不过你啊。 高大牛叹了口气说,在世俗的层面我是曾经获得过成功,我还为过去的那种成功沾沾自喜过,但现在我宁肯不要那种成功。我想和你一样去写一写纯文学作品。什么是纯文学呢?我刚才看着窗外这几棵芭蕉,看着雨落在叶上,又从叶尖一滴滴地落下来——有诗情,有画意。当时我就想,这就是纯文学了。我们可能记不住任何一滴雨,无法真正抵达那滴从天而降又转瞬即逝的雨,在写时也很容易陷入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圈套,可那样的写作正是因为有挑战、有难度也便有了意义,这也是纯文学的意义所在了吧。 我点点头说,很难得你能这么想,只是纯文学这条路太难走了,要想写出来就更难。有时我倒是想成为畅销书作家的,大多数人都喜欢看,出版商争着出,有名有利,多好啊。写畅销书也需要一种特别的能力的,要投其所好,要会编故事,会煸情,可这不适合我,我也写不了。有时我想,写作也没有我认为的那么重要,我只不过碰巧喜欢上了写作,也在写而已。将来我的作品是否能够成为经典,我的名字能否流芳百世也不是那么重要。照正常人的想法是,重要的是当下,我们能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我们的家人朋友也都能顺风顺水,没病没灾,幸福快乐就好。 高大牛吐了个烟圈说,可是老徐,可那样的人生却不能不让我怀疑。我记得尼采曾这么说过,他说人是由兽而神的空中索道。你仔细想一想,这句话信息量很大。我根据这句话想到的是,人类是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人类的整体性的难以言说如上帝的难以言说。那种整体性意味着在整个人类的存在背景下,每个人都是宇宙或上帝正在进行创作的作品。从这个意义上讲,写作即意味着与宇宙、与上帝对话。这是有意思的,真正的写作是有意思的,值得我们为此付出一生。我们和宇宙、和上帝有了对话的资格,因此也可以说写作的我们是幸运的。也可以说,不是我们想要写作,想要成为天才或大师,是宇宙、是上帝选择了我们,我们义不容辞。当然,这话你听起来可能会觉得有点儿夸张了,我说这番话的意思是什么呢,是说我们也可以为了写作而选择放弃一些与写作无关的事,专心一意地去写。 我看着他说,你究竟想要放弃什么呢? 高大牛想了想说,虽然我是国内有名的畅销书作家,大小也算个名人,可我自己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我不过是通过写作骗了一些虚名,发了一点横财,过着看上去风光体面的生活罢了。当我把自己的作品与世界上那些文学大家的作品做个对比,我会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有意无意间的骗子。我走了错路,不该哗众取宠地去写那些胡编乱造的东西,我应该老老实实、扎扎实实地去写一些有深度、有广度的东西。我想放弃我过去的名,甚至放弃我得到的那些财富。在我看来,虽然你这些年越写越差,可你还是在一条正确的路上走着。虽然你在写作上既没有获得什么大的名声,也没有赚到更多的钱,可我尊敬你这样的写作者。我获得的名算什么啊,它是会过时的。我现在拥有的这些财富算什么啊,它们只能让我不思进取,安于享乐,没有出息的。自从我买了那个别墅,有了老婆孩子,过上了奢华的生活,我就几乎没有再写出过什么东西了。这些年我没事就约你出来聊,你知道为什么吗?和你见面,哪怕不聊天,只要看着你,想着你是写纯文学的,我都会觉得舒服。我这么说吧,你就像窗外的芭蕉树,能带给我一种绿油油的诗意。你是真正在写的人,让我喜欢的人。我甚至想过,要不要给你一笔钱,一百万两百万都成,一段时间内让你不用为生存发愁,也可以让你放下工作,租个工作室,安心创作。可我又觉得你不会接受,因为我借给你你有压力,也怕自己将来还不起。我白送给你,又好像玷污了你独立的人格,显得我财大气粗,冒充好人…… 我笑着打断了高大牛的话说,你想多了,我不是过去的那种穷酸文人,死要面子活受罪,没有你想的那么迂腐。你只要肯白送,我不好意思收等于是不尊重有钱人啊。你现在就可以给我两百万,我拿一百万给我老婆,让她安心在家里带孩子,然后我辞职,租个漂亮的工作室。以后你想聊天的时候,就来我工作室聊,我再备上一些好酒和好茶,来招待你。那样坚持写上三五年,说不定我还真能写出一部像样的作品。到时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可以郑重地告诉大家,高大牛先生为我提供了一笔丰厚的创作基金,没有他的慷慨资助就没有我这部小说问世。我也可以违心地说几句赞美你的话,说你是青年作家的翘楚,未来的大师,你的作品必然能成为时代经典。 高大牛用手摆了摆吐出的烟雾笑着说,我给你个一两百万还真不是一个事,如果你真心想这么干我也可以这么做。问题是我怀疑你并不是认真的,你只不过是在说笑而已。你还生活得下去,不会接受我的馈赠,这就是你的局限性。当然,我也有我的局限性。我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像这样的局限性如果无法打破,我们注定只能当个普通人。普通人的特点是不自信,也很难相信别人,一切在他们的眼里都是笑话,往往到头来他们就成了一个笑话。那些做大事的人不一样的,他们对事物有着深入的洞察力,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做出与普通人不一样的选择。在他们的眼里可笑的事不多,所有的事都值得认真对待。根据我对你,以及你作品的了解,你确实是位可造之才,我也完全可以给你两百万,你能接受是我莫大的荣幸。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请你认真告诉我,你可以接受吗? 我伸出手说,给我来一支雪茄吧,我戒了半年烟了,突然被你这两百万诱惑得又想抽了。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诚意,你刚才说的这些话还是真的让我对你另眼相看,你和过去的你相比有了变化。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了你有这种变化,但我很高兴你能这么推心置腹地对我说了那么多。我们都年过四十了,也可以说是年过半百了,确实在生活和写作方面应该重新做一个合理的规划。正如你对过去写的东西不满,现在写不出来是个问题,我现在粗制滥造地写,质量不高也是个问题。你给我两百万我确实不能要,也没必要。问题不在于钱,还是在于人。曹雪芹和马尔克斯当年生活也很艰难,但他们都写出了经典作品,归根到底还是自己不够强大。 高大牛帮我点着雪茄说,说得好,说到点子上了,还是我们不够强大。我们何以强大?在浩翰宇宙中,小小的人如同一粒微尘,在地球上,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古往今来有那么多人曾经真实地活过、爱过,他们活得有重于泰山也好,轻于鸿毛也好,对于我们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活着又想要什么样的意义呢?有一天我在书上看到柏拉图二千多年前提出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儿去?这问题问得太棒了,我该做出什么样的回答呢?在研究了一些伟大的作品之后我发现,虽然那些伟大作品也不见得能解答那样的问题,但却是朝着解答这些问题的方向,我之所以有了现在的转变,也是因为认真想过这些问题了。我要通过真正的文学创作来获得这些问题的答案。 不想这些问题,不要这种答案不是也挺好的吗? 你要这么说,我就真和你没有共同话语了。不是我说你,你现在就是在没有出息地活着,我真该离你远远的,去找真正的文学高手聊了聊。 你认为谁是高手呢? 高大牛抽了口烟,深吸了一口气说,最近我又看了余言先生的小说,觉得他真可以被称为大师了。十多年前我出了第二部书之后,成为了青年作家的代表性人物,当时一家大型网站举办了一个全国性文学,在颁奖会上我和那时还不被人称为大师的他作为颁奖嘉宾,共同出席了那次盛会。刚进场就有一群粉丝把我团团围住,他们拿着我新出的书请我签名,余言大师却独自一人坐在主席台的角落,神情落寞地默默抽着香烟。据我观察,当时没有一位读者请他签名,也没有一个人跟他打招呼。那时的我也读过余大师的几篇小说,虽然我的书比他的好卖多了,名气一时也盖过了他,但我却能感受到他的作品才是有可能流传后世的作品。我当时风头正劲,整天乘飞机云里来雾里去的,像个明星那样全国各地到处签售,也没有多想。六年前的那个秋天,我在北京举办的一次大腕云集的国际文学盛会上再次见到了余言大师。那时的他获得了一个著名的国际文学奖项,又推出了相当重要的一部长篇小说,好评如潮,仿佛一夜之间成为了当之无愧的文学大师。我想要走过去和他聊几句,他却被一大群想和他合影交流的人紧紧围住了,我也只好作罢。在那样的场合,老实说,真正认识我的没有几个,就是认识我的也没兴趣和我打招呼。我受到了冷落,回到宾馆以后认真反思了自己。一经反思,我无法再像过去那样胡编乱造下去了,接着我认真研读了以前不太喜欢,也并没有耐心读下去的那些世界名著,渐渐读出了一点味道。对比之下,我明白了自己的无知无畏、哗众取宠,大师们的才华横溢、博大精深。我就像个良心发现的罪人,开始同情和愧对过去的那些读者,我认为那些无知的读者成了我作品的受害者,成了一群嗡嗡叫着的,贪婪地扑向快餐文化的垃圾堆上的苍蝇。所以,如果找个高手聊一聊的话,余言大师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 全文刊于《湘江文艺》2021年第6期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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