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2年第2期|袁远:有影无踪(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袁远
时间回溯到19年前,那年初夏的一天深夜,赵旗骑摩托车与一辆卡车相撞,当场毙命,时年刚刚30岁。事发4个月之后,他的一众同学才得知消息。李征途记得,他是从洪洋电话里得知此事的。……
时间回溯到19年前,那年初夏的一天深夜,赵旗骑摩托车与一辆卡车相撞,当场毙命,时年刚刚30岁。事发4个月之后,他的一众同学才得知消息。李征途记得,他是从洪洋电话里得知此事的。那是9月中旬的一个中午,天空浊黄,黯淡无光,洪洋电话打来时,他正准备和同事下楼去吃饭。一开始,李征途以为洪洋在说笑话。曾经有一次,他们一个外地同学来出差,大家相约一聚,怎么都联系不到赵旗。洪洋只好打电话到赵旗家里,赵旗妻子接了电话,在小孩哇哇啼哭的背景音中,她淡淡奉上三个字“他死了”,即挂断了电话。
赵旗这人,怎么说呢,是个异数。众人追求的,他不求。当初大学毕业时,递到手里的铁饭碗,他看都不看,眼都不眨,当垃圾一样扔了,拎上吉他开始了他的酒吧弹唱生涯。当酒吧歌手能有什么未来?能升职吗?能发财吗?能养家糊口吃一碗安稳饭吗?他全不在乎。他父母在老家县城听说此事,急急买了火车票,联手前来捉拿他,却扑了个空。赵旗脚底抹油去了外省,只留下一封短信,托洪洋转给他爹娘。为这事,他那当中学老师的父亲,气得脸青嘴抖,当即宣布与逆子终结父子关系。
在外地流徙数年的赵旗,到了27岁,即他魂断车祸前的3年,才回到读大学的帛州,并带来了当时挺着8个月身孕、步履艰难的闻雪柳。他俩是结了婚拿了证呢,还是只住在一起,别人都不太清楚。闻雪柳是外省人,只身跟着赵旗来到帛州,在这地方举目无亲。赵旗除了一帮同学,在帛州也没个亲戚。孩子生下来,只得他俩自己带,不是他俩,是闻雪柳一人独挑大梁。闻雪柳原是酒吧歌手,由此退出职业舞台。
那天中午,确定洪洋不是在开玩笑的一瞬间,李征途脑门一炸,泪水盈眶。说来,他跟赵旗算不上哥们儿,大学四年只是泛泛之交,但无论如何,到底同学一场,而在他们这拨同学中,找不出第二个赵旗。
当天傍晚,他们六七个同学约着,去了闻雪柳住处。
那是李征途第一次见到闻雪柳。跟赵旗婚前招蜂引蝶婚后拈花惹草交往过的众多女子相比,闻雪柳毫无出色之处,姿容中等,眼神黯淡无光,一身家常裙衫,染黄的头发已露出一大截黑色发根,毛毛糙糙抓系在脑后。她说话嗓子有些喑哑,但语调还算平静。
她把赵旗的车祸和丧事,跟他们讲述了一遍,说赵旗父母和姐姐过来了一趟,把他骨灰带走了。她讲述的过程中,大家都红着眼睛,悲伤叹息,闻雪柳也几番哽咽,唯有那不到3岁的小女孩赵莞莞,拉拉这个,看看那个,拍手蹦跳,咯咯发笑。
赵旗这么撒手一走,闻雪柳的生活处境可想而知。洪洋第一个掏出钱夹,其他同学也纷纷解囊,将口袋里的钱尽数掏出,汇到洪洋手上。洪洋把钱塞给闻雪柳,闻雪柳眼泪就滚下来了。
这时候于硕说了一句话,“嫂子,赵旗的女儿就是我们的女儿,以后孩子的生活费我们负担。我们这么多同学,一人出点力,这事就解决了。钱的方面,你不要担心。”
李征途、洪洋等人同声响应,都说是的是的,洪洋大力拍了拍于硕的臂膀,“好兄弟,说得对!”
读书期间,赵旗、洪洋和于硕是室友。当年他们那寝室,一个赵旗,一个于硕,都是名声在外的风云人物,赵旗弹吉他玩摇滚,于硕写诗印刊物;赵旗风流倜傥落拓不羁,于硕气定神闲机锋暗藏。两人都是翩翩美男,都是女生青眼有加的对象。毕业时,于硕拿到了一家文学刊物发来的接收公函,让其他同学好不羡慕,于硕则漫不经心,只当小菜一碟。多年之后,早已调职到电视台工作的他,稳步登上省广电传媒集团副总的宝座,与李征途这样没混出头脸来的同学,再无交集,此为后话。
他们从闻雪柳住处出来,各自开路前,商议了一下赵莞莞的生活费问题。洪洋提议,以后大家每月一聚,每月捐钱,直到赵莞莞18岁。有人提问,说每月一聚是不是太密了?李征途站在洪洋的一边,快刀斩乱麻说,先这么着吧,不聚我们咋捐钱啊?
那年月,手机还不是人人用得起的,更无微信支付宝手机银行,动动手指头就转账的事,尚属天方夜谭。所以,银钱的筹集与交割,还得面对面。
在帛州,他们同学有十来个。第一次聚会基本来齐了,不仅到场的同学热热闹闹捐了钱,还有好几个外地同学委托本地同学代为捐款。这笔钱,由李征途与洪洋跑腿,送交给了闻雪柳。
第二次聚会,人数就不齐了,参加的不到十人。那次凑到的钱数,比第一次短了好一截。大家散去后,洪洋跟李征途商议,不来的同学是否也该叫他们出钱?人不来,钱要来。问题是,人不来,钱如何来?这事如何操作?再说,捐款毕竟出于自愿,这又不是可摊派的事。
第三次相聚,李征途当召集人。电话打了一圈,他就意识到这是个苦差事,不管他提议哪个日子,总有人说那天有事,要么就是无法确定是否有空。李征途又打一圈电话,仍无法确定一个大家都能前来的日子。那次的聚会,人数缩减到5个人。李征途和洪洋都有些丧气,却又不好责怪谁,包括于硕。于硕先说要来,到了日子,人却不在帛州,到某地去见什么朋友去了。他是诗人,自然是诗人脾性,无羁无绊的。
第三次聚会适逢年底,众人各有事忙,情有可原吧。接下来的第四次聚会,洪洋委托女同学周蕾做召集人,周蕾打了一圈电话后,跟洪洋通报:“哎呀,召集不起来啊,马上要过春节了,大家都忙。”
第四次只有洪洋、李征途、周蕾和另一位女同学,四人聚首。人越聚越少,李征途觉得,这事只怕要断气。这么想的时候,但听周蕾嘻然笑道,“以后别聚了,一打电话说聚会,大家就知道是叫捐钱的,有些人心里肯定不乐意。”
李征途说,“这不是起初大家说好的么?”
周蕾道,“此一时彼一时嘛。”
李征途心里开骂,这才过了多久,就此一时彼一时了?这他妈算个啥事儿?可周蕾另一句话,削平了他的气,周蕾说,“也不能说同学们无情无义、出尔反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
也是,那时候他们差不多都30岁出头,工作上正爬坡上坎,家里有孩子的,孩子都小,没孩子的,有其他的烦恼和压力,购房啦,房贷啦,婚姻危机啦,爹妈患病啦,谁都不容易,有啥可说的呢?
那次仍是李征途和洪洋去送的钱。闻雪柳含泪表达感谢之后,对他们说,她准备把赵莞莞送到赵旗父母那儿去,“先前他们想把菀菀带走,我没同意。现在,”她轻轻长叹一声,“我想来想去,还得把菀菀送过去。我要找工作上班。”
三人静默一阵,洪洋说,“这样也好,赵旗父母都退休了吧?他们照顾莞莞正合适。”
闻雪柳点点头,“以后别再送钱来了,非常非常感谢你们,你们这份情谊,我会一直记得的。”
后来李征途多次回想这一幕,每次都暗觉惊讶,果然是老天关照么,他们捐钱之事难以为继的当儿,闻雪柳一个决定,把难题解决了。否则这事还真有点棘手。可是从另一头说,以他们三四人哪怕只他和洪洋两人之力,这事也并非不可持续,无非负担重些而已。但也未必。仔细想想,真是未必。想要长期坚持这么一个事,恐怕不是决心大就管用的,很可能到后来,还是不了了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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