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2年第1期|赵雨:赵雨小说小辑
2023-11-08小说天地赵雨
赵雨,80后,宁波人,写小说,文字见《作家》《十月》《天涯》《小说月报》《江南》等刊。
滨海旅社
赵雨
郭昕走进滨海旅社,我正在前台剪脚指甲。我的脚指甲长得很快……
赵雨,80后,宁波人,写小说,文字见《作家》《十月》《天涯》《小说月报》《江南》等刊。
滨海旅社
赵雨
郭昕走进滨海旅社,我正在前台剪脚指甲。我的脚指甲长得很快,一礼拜就从肉盖戳出一小截。剪得它寸甲不留,修,用锉刀一遍遍打磨。这天,刚开始第二道程序,郭昕走了进来,她是从逆光中走进来的,听到脚步声,以为是住客,我说,住房呢。她说,是我。我抬头一看才知道是郭昕。她在逆光中走到前台,站在木柜前,手肘往柜上一搭,一头长发从肩头散下一绺来。我说,你怎么找来的?她说,问问就知道。我说,你真来啦。她说,头一回就放鸽子,给人印象多不好。我说,进来坐吧。 郭昕我认识于两天前,我小姨介绍的,在那之前,她给我介绍了六个女的,没一个靠谱儿的,发两回短信就没下文了。两天前,她电话我说,这个铁定合你意,再见见。我说,不见了,烦。她说,不打算找对象了?我说,也没那么急吧。她说,怎么不急,过完年就三十六了。我说,还没四十呢。她说,你妈在,会急死的。说到我妈,气氛就有点僵,我小姨是我妈的亲妹,我妈一年前过世了。打这通电话时,我正躺在旅社坚硬的床上看一部叫《天空战记》的动画片,五分钟后,通话结束,听着片尾曲,决定见一见这个名叫郭昕的姑娘。 约在比尔奇,一间西式餐厅,镇上只有这间西式餐厅。我先到,刚翻开菜单,郭昕就来了,上身白色紧身T恤,下身牛仔八分裤,白色球鞋,扎着马尾辫。她坐我对面,一股好闻的香气飘过来,对我笑笑,露出两排白牙齿。我们简单聊了几句,她问我在哪里工作,声音脆脆的蛮好听。我说,不工作。她说,自由职业者?我说,我家有栋旅社,叫滨海旅社。她说,这名字熟,好像听过。我说,你是本地人不?她说,是。我说,那肯定听过,以前是供销社的产业,九十年代转制,我爸承包下来。她说,难怪,我有个伯在那干过厨师。我说,这么巧。她说,转制那年,下岗了。我说,我爸转制前是后勤主管,经营不下去了,领导找人接盘,就找的我爸,我爸牙一咬,盘过来了。她说,客源多吗?我说,勉强凑合,什么时候请你来参观。她说,有时间一定来。 现在,她站在这儿,我一下子觉得大堂面目可憎。我们这地方在浦下街,一条街只有两栋建筑,百货大楼和滨海旅社,百货大楼打我出生起关门落锁,关了三十年,紧挨着的滨海旅社,是一栋通体绿色的建筑,撇除式样老旧不论,墙体风格还蛮有特色,三层,每一层朝阳的一面,往外延伸出一道遮雨檐,底下一条仅供一人行走的回廊。东侧紧挨百货大楼的西墙,西侧一整面墙全被爬山虎遮蔽,起风的日子,一片绿色在墙上起伏,波浪似的。旅社正对岩河,出去走两步就是河埠头,岸边种着一排大樟树。郭昕在柜台前环视,我跟着她的目光,见到顶部墙角一个硕大的蜘蛛网,怪没提前叫阿姨拂尘过一遍。 我说,你事先不跟我打声招呼。郭昕说,这地方被人吹得神,我就想来看看。我说,没落了。她说,你带我随处看看呗。我放下指甲钳,脚塞进拖鞋,把她往楼梯上带,二楼的走廊灯开着,圆形半透明灯罩,黄色幽光,两边各十二间房,脚下是红色地毯。走到尽头,绕上另一条走廊,到三楼,再上去就是天台。我掏出钥匙开了一间房,领郭昕进去。 这个房不外租,专门留给我的。推窗就能看到岩河最漂亮的一段河道,一片黑瓦黄墙的临河老房子,每户河埠头的石阶旁系着一只小木舟,临水人家避开马路,定期要撑船去菜场买菜。我烧水给郭昕喝,郭昕坐在窗前老藤椅上,眺望河景。我说,感觉如何?她说,家里有栋旅社挺好的。这天她穿了一双小高跟,蓝色卷边三分裤,遮到大腿根,露出一截白白的腿,膝盖圆润,小腿瘦削。我说,我觉得你人挺好的,你觉得我怎样?她说,接触不多,不清楚。我说,我们处处看吧。她说,这不就在处吗。 这时座机响了,把我吓一跳,平时只有一个人会打这座机,就是请的清洁工阿姨,拿起听筒,阿姨的大嗓门儿传来,小老板,你小姨找你,在大堂,你下来。 郭昕问,谁啊?我说,我小姨。郭昕说,张姐啊。我说,你跟她怎么认识的?她说,我们同个单位、同个部门。我说,那下去,一起见见呗。她说,认识没两天就上门,弄得我多急迫似的。我说,清洁工阿姨早说到了,你以为你避得过啊。 小姨穿着一身旗袍,站在大堂中央,两手插在胸前,盘发、丝袜、高跟。她比我妈小七岁,四十九,外表看不出这个年龄,潮得很,一打扮,顶多能看四十。她说,小郭哟,这都上门了,姐姐太欣慰了。郭昕说,你就盼着是吧。小姨说,盼着你过门呢。郭昕说,正经说话。我在一旁打哈哈,这两人在单位关系肯定铁,讲话不带生分感。郭昕说,又穿旗袍,小心被老和尚钓走。小姨说,老了,老和尚不要,像你呢,细白粉嫩,我家刘元不错吧。郭昕说,不错不错。小姨对我说,这次你不抓牢我可不管了。 我说,你来什么事?小姨表情收敛了,说,你爸呢,还是老样子?我点点头,郭昕也不那么闹哼哼了,小姨说,这个月的客人入住记录给我看下。我从前台拿来本子,她翻到最新一页说,才两个?我说,其中一个住到半夜临时退房了。小姨合上本子说,这么下去不行。我说,我也知道不行,没办法。小姨说,我请教过别人,这种情况怕是要做点事。我说,什么意思?小姨说,地方背运,通常是撞上了不好的东西,要请高人来破一破。我说,你哪听来的?小姨说,你想想你妈的事,你爸现在的样子,和这一年的生意,该破一破。我说,哪里去找高人?郭昕在一旁听了半天,说,你们是要找做法事的人吗?小姨说,对啊,你有人推荐?郭昕说,我伯就干这个的。小姨说,大名是?郭昕说,郭小弟。小姨说,郭小弟是你伯?郭昕说,没错。小姨说,请得动吗?郭昕说,我叫他,肯定来。小姨说,太好了,赶紧安排时间。我说,你伯不是干厨师的吗?郭昕说,当年下岗后,跟了个师父,学的那套,还有点成就。小姨说,绝对大师级。 第二天下午两点半,一辆人力三轮车在旅社门前停住,郭昕先下车。后头跟着一辆,下来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小伙,背着半人高的长条麻袋,接着一人双脚落地,五十出头,穿黑色长衫,戴墨镜,头发往后梳,秃了顶上一块,脚穿布鞋,双颊凹陷,像个鸦片鬼。郭昕领进门,小姨迎上去说,郭大师,等候多时。握了手,换给我握,一副手掌,瘦骨嶙峋,透着阴气,些许手汗。他微微抬起头,向大厅各处看了看,搓着两根手指,蹲身,摸了摸地砖,半趴在地,瞧了瞧桌椅和柜台下,站起来,咳嗽了声说,是有东西。小姨对郭昕说,把情况跟郭大师具体讲讲?郭小弟说,不必了,不是重点。小姨说,有劳大师。 上了二楼,郭小弟让毛小伙把麻袋放在过道,抽出一把半米长的木剑、一堆黄符、一支笔,留毛小伙蹲在地上画符,持剑往前走。我和小姨和郭昕跟在他身后慢慢走,他不时将剑往空中一挥,口中念念有词,走几步,侧着身子让一让。我悄声问郭昕,你伯在让谁?郭昕说,我们见不到。我说,别这么神神道道。郭昕说,那你别问。走到过道尽头,绕回来,每过一个房门,剑尖向门上一点,发出“咚”,左一声,右一声,过道上全是这种回音。行至过半,突然站住,剑锋直指前方,厉喝一声,马步半蹲,原来在此,还不遁避!搞得那里真有个披头散发的女鬼似的,我汗毛倒竖,郭昕拉住我的手,也给吓蒙了,倒是我小姨,探头探脑,要一看究竟。随后他发出更为尖厉的一声喝,重重跺了下脚,这时一旁的209房门打开。郭小弟整个人弹了起来,木剑都给丢了,房门后,走出个人,是我爸。 我爸有点瘦了,不知这两天都吃了些什么,一套睡衣,腰间裤带松松垮垮,趿拉着旅社白色拖鞋,望了过道一眼,房内飘出一股厚重的烟味。我说,爸你原来躲在209。他说,这干什么呢?我说,做法事。我爸说,闹鬼呢?我说,驱驱背运。郭小弟缓过神,和我爸对视一眼说,老刘?我爸凝神看一阵说,小郭?我说,认识?郭昕说,跟你说过我伯之前在旅社干过厨师,什么记性。我说,那是老同事。郭小弟把木剑换到左手,腾出右手和我爸握了握说,老领导,这都二十年没见了吧。我爸说,小兄弟,你现在道行很深啊。郭小弟抓着头皮说,混口饭吃。我爸说,有点闹腾,好了没?郭小弟说,差不多了。我爸说,那走吧。 毛小伙还在描符,郭小弟说,收工了。毛小伙说,符贴哪?郭小弟说,不贴了,不是一般妖孽,这符镇不住。毛小伙说,那我撕了。我小姨上前说,郭大师,这就结束了?郭小弟说,今天暂且如此,改日再想办法。小姨说,出去吃点便餐吧,刘元你和郭昕陪陪大师,我家有事,先走一步。 出门左拐有个露天大排档,饭点儿到了,两个伙计在快餐盘上打苍蝇。四张木桌,摆在临河位置,都空着,选了一张,搬出四把凳子,点了四个热炒,三个冷盘。我问郭小弟,吃荤吗?郭小弟说,什么都吃。我说,酒呢?郭小弟说,没酒吃什么菜。一落座,他换了个样,马甲丢进长条麻袋,长衫兜底剥出来,身上剩一件白底洗黄了的背心,胸前破了俩小洞。啤酒一上,用筷子挑开瓶盖,对着瓶嘴,一气吹掉一瓶,抹了把嘴,吃了两粒花生,打出一个悠长的嗝。他说,这鬼天气真他妈热。 河中有人游泳,隔着一条护栏,能感到一蓬蓬热潮潮的水汽浮上来。游泳的人笑声传过大桥,夕阳落了,天上飘着一片晚霞,染了河面一层红。滨海旅社立在河岸上,墙体的绿色有点淡了,爬山虎一片片像扇子,没有风。河埠头妇人蹲着洗衣,只穿一条裤衩的男人往胳肢窝擦肥皂,小孩抱着游泳圈往河里跳,水边人家撑着小木舟去晚菜场,水波荡开去,一只白鹭站在浦下街的大樟树上,不知被什么惊着,飞过河面,站到老窑厂的废弃砖烟囱上去。 郭小弟说,你爸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我说,他精神面貌不大好,这么不出门有大半年了。郭小弟说,当年他管后勤,多精干一人,浑身都是劲,我做大厨,别人给我派活儿我懒得理,你爸派我,我绝无二话,他也处处替我考虑,是个好领导啊。郭昕说,你怎么会下岗?郭小弟说,那是大时代,风云际会。他把手掌在面前摇了摇,往下一压,像把什么东西制服了。他说,改革潮,国有单位改制,总有人被踢。我说,伯,我觉得你讲话不像做法事的,像个大领导。他说,要学会切换角色,否则干我们这行,迟早疯。我说,我家旅社那究竟是个什么鬼?郭小弟说,吊死鬼。他伸出舌头,一翻白眼,做上吊样。他脚下不知何时多了两个空酒瓶。郭昕说,伯你别乱说,泄错天机要下地狱的。毛小伙剥着毛豆说,师父不会看岔眼。郭昕说,小毛孩一边去。 郭小弟点了一根烟说,这鬼有来历,我跟你们讲一个真实的事,就发生在这里。他把拿烟的手一指百货大楼说,这百货大楼和滨海旅社,都建于六十年代末,是两个敌对派系的阵地。这故事里的主人公,男的是百货大楼派系,女的是滨海旅社派系,女的家里有老公,男的是单身,两人好在了一起,这在当时叫搞破鞋,搞破鞋的这俩人,被人揭发了,你们说会怎样?我说,拆散?郭小弟猛一口酒说,拆散?作风问题加政治问题,要被打死的。我说,结果就给打死了?郭小弟说,没那么容易,男女性格都刚烈得要命,约好一起去死,趁一个没人的晚上,跑进百货大楼,两根麻绳挂在顶楼横梁下,一人一根,套上去,吊死了。第二天一早,大家推门进去,发现两具尸体,睁着两双死人眼,舌头伸老长,悬空摇来晃去。打那之后,每天晚上,百货大楼都会传来一些奇怪的声响,是一男一女的声音,说的是,你先吊还是我先吊?郭昕说,我的伯,你这是从哪本《故事会》里看来的鬼故事吧。郭小弟说,历史上就这么个版本,骗你我是你儿。郭昕说,那担不起。 郭小弟用筷子挑开第五只啤酒瓶盖说,后来改革了,百货大楼成了卖东西的地方,物资齐全,少有顾客,还不是以前那些事,觉得不干净,风水背。我说,买个东西,还讲风水?郭小弟说,什么都讲风水,大楼业务起不来,以前吃着供销社的大锅饭没倒闭,一改制,没人接盘,就关了。窗都给封死,几道门更不用说,苍蝇钻的缝都没有,除了供销社的股民集体同意,开门,才能进去……好,讲完了,现在重点来说说你家的事。 郭小弟让了我一支烟,我抽了一口,郭昕说,你还抽烟呀?我说,偶尔,伯您说。郭小弟说,百货大楼和滨海旅社本就墙挨着墙,同根生,百货大楼不干净,滨海旅社能干净?你爸接手滨海旅社,我就给他提过反对意见,说怕是盘不活,还有可能出事,你爸不听,我那时还不专业作法,不听就不听,想不到就应在眼下。郭昕说,什么应在眼下,又不是因果报应。我说,接着呢?郭小弟说,很简单,这么多年,两个怨鬼在百货大楼待腻了,上你家来了。我说,跟串门似的?郭小弟说,隔壁嘛。我说,来了以后呢?郭小弟说,来了以后,男的附到了你妈身上,女的附到你爸身上,才有今天这局面。我说,他们跟我家有仇?郭小弟说,没仇,怨鬼嘛,不讲道理的。我说,怎么破?郭小弟说,今天我见着那女的,刚要动手,让她魂飞魄散,被你爸冲了,唉。我说,改日再去。郭小弟说,你爸不待见。我说,偷偷去。 郭小弟摁灭烟头,塞进脚下一溜酒瓶中的一只,起身,脱掉背心,抽出木剑,开始在护栏边舞剑,吸引大量过路行人和河面泳者的目光。夕阳沉下去前,最后一道光照把郭小弟舞剑的身影拉得老长,大樟树上的知了叫得大声。毛小伙说,师父喝高了。郭昕说,他讲的那些都是鬼话。毛小伙说,宁可信其有。我走到郭小弟身边说,伯,还喝不?郭小弟说,不喝了,下次。我说,那行,再联系,没事我回了。郭小弟说,回吧,有机会跟你爸好好聊聊。毛小伙说,师父,咱也回吧。我说,哥们儿麻烦你带下师父。毛小伙说,会的。郭昕说,伯我也走了。郭小弟说,都走吧。 郭昕跟着我走进滨海旅社,我说,再上去坐坐?郭昕说,行。我们上三楼,郭昕看了一眼二楼过道说,这地方现在教我有点怕。我说,别怕,我常年住这都不怕。郭昕说,你以前听过我伯说的那些事?我说,没。郭昕说,别理他,一神棍。 进入301房,扭亮壁灯,打开后槅门,来到遮雨檐下,置身外回廊,我和郭昕趴在栏上看风景。此处视野宽阔,半个小镇尽收眼底,上灯时分,天光已暗,小镇的夜色有一种宁谧的美,屋子都是上世纪的,无遮无拦,外围城区高楼林立,将小镇包裹其间。这几年,两处地段差距越来越大,我妈还在时,一直想在新城区买个小区房,人一走,事就搁置了。我爸对小区房没兴趣,他在老城区如鱼得水,到哪都熟门熟路,陌生的环境叫他不舒服。我看到吃过晚饭乘风凉的人搬着板凳出来,坐在大樟树下、坐在大桥上聊天,岩河两岸的堤下装着一排黄色小灯,映了两条光带在水面上,河道办清理水上垃圾的小船响着马达开过。 郭昕还是穿了第一次见面穿的白色紧身T恤,我稀里糊涂拉了拉她的手,她头向我转过来,我就稀里糊涂吻了她的嘴巴一下。她两只手环过我背后把我抱住,我把她拉进房间,丢在床上,把那事给做了,她仰天躺着,灯下展现出好看的线条。我找着烟盒,套上短裤,回到外廊,抽一支事后烟。 抽烟的时候,听着浴室冲澡的声音,我想,会不会发展太快了,这姑娘我有心和她好好处一处,没必要急上手的。冲完澡,我说,你出来下。她出来了,一条短裤,没穿外裤,这方位,外人看不到。 我说,你想听一下我家里的事吗?她说,嗯。我说,你没见着我妈,我小姨有没有跟你说过,她过世了。她说,说过。我说,我就想和你说说她,没和外人说过,憋着了。她说,你说,我听。我说,她就是一女强人,真的她特能干,我爸当年承包旅社,是她促成的。我爸这人,点子有,胆魄不够,做事缺乏决断,有心承包旅社,一吃不准政策是否会变,二没那么多钱。我妈帮他下决心,说从大形势看,政策不会变,没钱可以借。她去娘家和朋友堆兜了一圈,凑够钱,承包下来后,怎么装修、招揽伙计、吸引客源,也都是她定的。那时旅社办得好,营业额年年上涨,我爸虽是法人,幕后是我妈的功劳。不过他们关系并不好,以前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想明白一些。我妈太过强势,对我爸的意见从来不屑一顾,除了事业心,她缺乏女性能量,就是女人该有的温柔体贴那些。郭昕说,你对女人还挺有研究。我说,书上看来的,她穿得像清洁工阿姨,不修边幅,跟我小姨完全不一样,卸货、搬东西这些事也做,她有用不完的精力,就是没耐心和我爸多说一句话,但在过世前不久,她突然换了个人。郭昕说,变得温柔体贴?我说,不是,变得神神道道,老跟我嘀咕,有一天在二楼走廊尽头看到一个陌生女人的影子,走上前又不见了,长相和穿着都看不清,披着长长的头发,脚没沾地,悬空飘着,可见是个女鬼。郭昕说,我的妈,刘元你别让我伯给毒害了。我说,所以你伯今天说出那些话,我表面装着平静,心里实在大吃一惊,好准。 郭昕说,没有鬼的,不管男鬼女鬼,我伯就是个大神棍。我说,我也这么认为,但我妈当时说得有鼻子有眼,从那之后,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不同场合、不同时间,女鬼还变换着样子来,有时是小姑娘,有时是中年妇女,有时是个老太婆。唯一不变的是,披着头发,悬空飘浮,有时飘在楼梯上,有时飘在天花板上,有一次打开衣橱,就飘在一堆充满樟木味的衣服中间,瞪着眼看我妈,还有一次更离谱儿,飘在我爸的脖子后头诡异地冷笑……这些我妈都会跟我说,我被她搞得一惊一乍,连连做噩梦,我爸更不用说,骂她神经病。然后到了一年前的五月十六日,你看楼下那个河埠头,就是正对大门那个。那晚十点左右,我妈改头换面穿了一件旗袍,从旅社二楼走下楼梯,走过大堂,走出大门,走下河埠头的石阶,踩着底下的石板,让水从脚跟慢慢没过头顶,自沉了。两个行人正巧路过,看到我妈即将沉没的后脑勺,一个说,这不是滨海旅社老板娘吗?另一个说,可不是。他们喊起来,我爸和我还有住客都跑出来,下河救,找不到。第二天凌晨,雇了个船,在大桥下捞到,当天水势平缓,这么些时间怎么能漂那么远呢。人已有些浮肿,那件旗袍我爸说是有一年上海远亲寄来的,被她压在箱底一次没穿过。她挺瞧不上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但凡一个女人喜欢的玩意儿不管衣服还是首饰她一概不屑,她只想和男人一样拼命干活儿拼命干活儿,创一番事业,这会儿居然穿了它走。胸口绣着一个时髦女人的侧脸,前额高翘的刘海,高鼻梁,举着一根烟管,像奥黛丽·赫本。她还给自己化了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妆容第一次觉得她也有很女人味的时刻,却是在她没了呼吸之际。旗袍上那时髦女人的侧脸和整件旗袍被水泡得变了形,很难看。 郭昕说,没想到是这样。我说,我也没想到,想了一年没想通,我妈性格外向,怎么会突然中了邪,二话不说寻了短见,这没有让人信服的理由,今天被你伯一说,我想她可能真是中了邪。 郭昕第二天早上七点走的,走前说,再联系。我说,好的,谢谢你昨晚留下来,这段时间我挺丧的。她说,好点了?我说,好多了。她走后,我在大堂走了几步,眼看又要落入无所事事的地步,大脚趾有些胀痛,坐到前台,脱掉鞋袜,抱起脚细细观察。这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刘元,你在吗?我第一反应是从椅上蹦起来,第二反应是有鬼,第三反应扭头去找声音发出的地方。右侧钉在墙上的格柜,放着酒水和饮料,中间是个神龛,供着关二爷,炉内插着两支电子香棒。声音显然是我爸,我说,爸你在哪里?我爸说,能听到吗?我拨开关二爷,在二爷身后,找到一个口子,嵌在墙内,网格状,口小网窄,像只迷你小音箱。我爸的声音就是从这里传来的,这是条单向呼叫线,他听不到我的回答,他说,听到的话,来206,我在206。 我敲了206的门。 我妈过世后,我爸不断流窜在滨海旅社不同的房间,每天或几天换一间,没人知道他在哪个房。住进去前,他准备了一大箱方便面和速食品,近一个月,彻底隐遁了,一个月后,东西吃光,他打电话给厨房的阿姨,让阿姨每天把饭菜端进去,现在已过去一年,我对他的藏身之地早已失去兴致。我和他本来就没多少话,甚至打心眼里有些瞧不起他,这或多或少可能受了我妈的影响,自记事以来,我就老听我妈数落他,说他不会挣钱,作为一家之主,没用。小时候我站在我妈这边,相信他就是一个没用的男人,后来发现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没用,毕竟在滨海旅社改制前身任后勤主管,没用的男人是做不了主管的。我妈要求太高,按她的高标准,不管哪个男人做她老公,都会变得一文不值。就这么让她瞧不起的男人,还出过轨,那是在我大概七岁那年,事情是我小姨侦察到的,我小姨就像个间谍,所有她想查的消息都能查到,一开始是我妈怀疑,我爸行踪诡异,让小姨去打听,结果打听来我爸在外有姘头。我妈简直崩溃了,在她看来一个没用的男人怎么有资格出轨呢,要出轨也是她优先拥有的权利,一气之下吃了安眠药,躺在床上等死,幸亏我小姨来串门,及时发现,马上叫人,去医院洗胃,救过来了。事后,我妈要离婚,我小姨说,孩子还小,婚就别离了,写份保证书,和那野女人断掉,以后绝不再犯。我爸哭丧着脸说,根本外头就没女人啊。小姨说,姐夫事到如今你还想赖!最后也不清楚到底真的有没有女人,写了保证书。半年我妈才从阴影里走出来,在瞧不起我爸的前提下又添了一层恨,这些都是承包旅社前的事了。我一直相信,我妈我爸不管处得多糟,骨子里是有感情的,否则当年我妈不会原谅我爸,如今,我妈中邪般的亡故带给我爸的冲击也是外人无法想象的。滨海旅社成了他摆放哀痛的场所,他将身躯分解为无数块,将精力分解为无数块,滨海旅社的每个房间成了他的祭坛,要不是昨天郭小弟作法意外令他现身,我还以为他已离开旅社。 他开了门,我说,你刚从哪里喊的我?他指了指电视机后,那里也有个和关二爷身后一样的网格,不知什么时候搞的这套设备。 206是为数不多的双人房,两张大床,中间留条半米宽走道,我坐这床床沿,我爸坐那床床沿,我们对着面。床头柜上的烟灰缸内满是烟头的尸体,我爸两手搓了把脸说,你们怎么把郭小弟叫来了?我说,小姨请的。我爸说,她怎么认识?我说,她和郭昕认识,郭大师是郭昕的伯伯。我爸说,郭昕是谁?我说,昨天那姑娘,小姨介绍的。我爸说,你们现在处对象?我说,是,姑娘人不错。我爸说,郭小弟跟你们说了什么?我说,六十年代一个鬼故事。我爸说,一男一女上吊那个?我说,你也知道?我爸说,郭小弟现在还讲这些,这人没药救。我说,他说那俩鬼这么多年在百货大楼待腻了,跑到我们这儿来了。我爸说,放他娘屁,女鬼怎么不去找他呢。我说,找他干什么?我爸说,就是他老婆嘛。我说,不会吧。我爸说,当年他发现他老婆和单身男青年搞破鞋,向组织举报,才有后面那些事。这人以前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搞运动的年头,哪里上台喊口号、打人、揭发……他保证跑第一个,被他整过的人,两个手数不过来,名声坏。后来在滨海旅社干厨师,又把所有人得罪个遍,派不动活儿、懒,和顾客吵架,不过对我,他还是蛮敬重的。我说,他说过,你是个好领导。 我爸说,有一回他请我吃饭,在他家,整了一桌菜,一瓶白酒,喝着,说些空头话。我说,小郭,你有事?他说,领导,有些话,我在心里憋得慌,没人能说,想来想去还是找你说。我说,什么话?他说,我觉得自己生错了地方。我说,怎么还生错了地方?他说,这里的人你看看,哪一个像人,都是猪狗,没头没脑过日子,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很不走运,就像,一颗珍珠被丢进了大粪坑。我说,你要融入集体,和大家打成一片。他说,我干的事给他们一百个脑袋都想不到。我说,干厨师?他说,那只是一份工作,你来,我给你看。他带我离开饭桌,掀起副卧室的门帘,乌漆墨黑,飘来一股仓库的气息。他摸墙,拉灯,屋子中央,摆着一张木方桌,桌上摊着一张图纸,这图纸很大,四方形,边长足有一米,纸上画着一台仪器,素描,铁桶状。我说,这是什么?他说,搜魂仪。我说,啥叫搜魂仪?他说,在我们周围,有很多能量场,每个人都自带一个场,活人有活人的场,死人有死人的场,这台仪器,就是捕捉死人能量场的,用它,能招来死人的魂魄。我说,招来死人的魂魄干吗?他说,不干吗,我们古代有搜魂术,那是封建迷信,我这是科学发明,它能让我扬名立万、出人头地,让所有人对我刮目相看。我说,小郭是这样,我酒有点上头,话没轻没重,你别介意,我的意思是,你不该把心思花在这上头。他说,你不相信我?我说,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这你能做出来吗?他说,还不能,只是构思。我说,什么时候能呢?他说,迟早,这是科学。 ……大 墓
赵雨
二〇〇五年初秋,我回老家养心。 这天,午后三点,在庭院晒太阳,有人来访,是我昔日的同学,现在的同行,李名家。他站在大门外,我说,名家是你。他说,老肖是我,快让我进去。 我把他让进庭院,搬了把凳子,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回了家?他说,打听到的。我说,有事?他点点头。我说,有东西要出手?他说,我找到刘知县的墓了。我说,拿我开心呢!他说,真的。我说,你找了这一二十年,每回都说真的。他说,这回千真万确,否则我一辈子就要耗在这了。我说,姑且再信你一回。 我们说的刘知县是四百多年前在这一带做过地方一把手的男人,全名刘守一。 这家伙在这一带特别有名,真的,没人比他更有名了,四百多年来,少说总有几十个知县,别人连写进《地方志》的资格都没有,他却活在了老百姓的口中。他以传奇的形式代代相传,传说中,他身高七尺(一米九多),人中宽阔、额头饱满、臂长过膝,有异相,他妻妾满床、子嗣遍地、仆役满堂。他是个十足的混蛋,搜刮民脂民膏不算什么,让他看中的东西,不用自己动手,家里养着一帮闲客,就是一帮打手土匪强盗,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为他得到他想要的。此人能稳坐知县三十年,当然有他的行政秘方,在他任内,案件特别少,他是个酷吏,没人敢作奸犯科,一被逮到衙门,连偷根赶鸭棒都要被砍手指的。这对老百姓当然是好事,谁不喜欢天下太平没有罪犯呢。 他在生前完成了一件壮举,在生命最后几年就在挖空心思为自己修筑坟冢,这是僭越之举,你又不是帝王将相,考虑死后灵魂不朽干什么呢是吧,但他有钱,有钱就能无视规矩。他让风水大师选了一处宝地,雇请工匠挖地凿石,足足花了五年时间修建完毕。五年后,他死翘翘了,葬入生前勘测过不下一百次的坟墓,据说陪葬的宝贝不计其数,他本人就是那个年代顶级的收藏家,其中有三件稀世珍宝,一把玉光剑、一颗夜明珠、一条金丝腰带。四百年来,这些东西就成了每一位有抱负有野心的盗墓贼的梦寐之物,但没人能找到,他的坟墓选址是个惊天大谜团。 我的朋友李名家步前辈后尘,立志解开这个大谜团。 我们这地方,地处古代南方政权近中心,古墓屡见不鲜,养了遍地盗墓贼,业内人不叫盗墓贼,只叫挖坟的。李名家就是干挖坟的,同样也是个混蛋,读书时就劣迹斑斑,打架、喝酒、偷东西、调戏女同学什么都干,这要在刘守一年代,是要被砍头的。十五岁那年,他母亲病故,过了两年,父亲又出了车祸,从此退出学堂,混迹社会,成了一名闲散人员。那年,他在录像厅看了一部叫《东陵大盗》的电影,被混蛋军阀孙殿英的风采折服,决定苦学盗墓之技。他拜了镇上盗墓第一把手刘坎为师,这刘坎倒是个正义之人,干的虽是摆不上台面的事,却将它上升到了至高境界。他说:盗墓古已有之,夫盗者,贼也,墓者,古人安寝之处,盗亦有道,盗之所致,是为地下世界重见天日也。李名家心想,你他妈在说什么屁话呢。刘坎说,名家你明白了吗?李名家跪下磕头,明白了师父。其实刘坎应该去干考古——这是我的想法。 三年后,李名家出师,又两年,刘坎死,李名家成了本地挖坟界头把交椅。有人问他学了这些年手艺,有何打算?他说他要去找刘守一那老混蛋的墓。 他找了十年,足迹踏遍每寸土地,提着洛阳铲,铲了不下千余次,每回都自以为找到了,兴冲冲跑到我跟前给我看证据,每回都不准确。 这十年,本地发生了巨大变化。经济发展了,城市化来了,土地一寸一寸消失,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人们住进了富丽堂皇的小区,开上了油耗各异的汽车,农村接二连三被铲平。李名家每次听说哪片地被征用了,都会怒目圆睁、青筋毕现、骂骂咧咧,因为找到刘守一墓的机会更渺茫了。他从十五岁拜师学艺的有志少年变成三十好几的不得志青年,唇上蓄起了胡子,眼神少了光芒,不管从哪方面看,他都和这个新时代格格不入,有时我觉得他本身就是一件出土文物。 现在,他又一次站在我面前,跟我说他找到了刘守一的墓。 我是个文玩商,在城东新区福应街道宁兴街36号开了一家一百来平的店铺,专收来自五湖四海的文玩。表面上我是个遵纪守法的商人,店里售卖合法合规的玩意儿,都是仿的,有顾客来问,我就明说是仿的,样子可以,买回家摆着看,当装饰,古典。真家伙也有,进门左侧木架子上,都是乡下收来的,清末、民国,乃至建国初期、“文革”,流行过的东西,样子大多残缺,有古玩价值,这批东西价格就不便宜,都是给老顾客留的。单这么干,我就不是现在的我,这些年真正给我带来丰厚报酬的东西,藏在店铺后厢的暗角落,没有一件低于十万,上百万的都有,它们的名号就不是文玩那么简单,而是叫文物,我的真实身份就是个贩卖文物的。干我们这行,产业链上拴着三类人,挖坟的是源头,比如李名家,从墓里找来宝贝,我们中间商去收,倒一倒手,出给最终买家,价格往往就翻一番。 挖坟的有团伙,李名家技术过关,缺乏组织能力,带不起团队,只能搭伙给人干。这些年除了找刘守一的墓,也挖别的坟,弄点小打小闹的东西。他是个嗜赌成性的人,没成家,没后代,挖来的钱全填到各种赌局巨大的沟壑中,问所有朋友借过钱,包括我,当然,最后都是还的。 现在,他又一次站在我面前,一副风尘仆仆刚从某个年代久远的大墓爬出来的样子,眼神透露出某种和他的气场难以吻合的东西。我问他,这次怎么发现刘守一墓的?他说,在档案馆。我说,档案馆? 他说,近一年他没事就泡在档案馆,那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往事都被编撰入册,妥善保管。他一册册翻过去,就像穿梭在时空隧道中,他重点翻找的自然就是刘守一的资料,他说,随着资料掌握越来越多,一个更为清晰的刘守一展现在他面前,跟传说中的形象大有出入。据《地方志》记载,刘守一在任内做了不少好事,修桥、修路、减税、施粥、救济孤寡老人、领养无亲孩子……各种民生事件几乎都有他的影子。看到后来,他怀疑刘知县是一个被民众恶意丑化的好官,民众为什么这么做?一代代都这么做,必有蹊跷。 有一天,他在一本毫不起眼的书中找到一张泛黄的纸,那本书夹在一堆古籍中,封面都没有,书脊松散,不少页面脱落。纸夹在书的靠后位置,一看,是芦山的地标图。这芦山是本地最大的山,没听说哪个朝代给它画过图,各种标注非常专业。这些标注中,他看到了“刘守一墓冢”字样,在某个山顶上打了个红叉。 他把图带来了,给我看,我倒腾来倒腾去,看了好几遍,纸张皴皱不堪,很有年头,不像假的,但也不能轻信就是真的,哪有这么巧,夹在公共档案棺的一本书里,谁都翻不到偏就让你李名家给翻到了?这话我没说,怕驳他的面子,我只问他,得手没?他说当天就上了芦山,这地方来过不下一百回,很快就找到了地标图所示斜坡的具体方位,看了看周围地形,心头大概有了数。 我说,外界传言,刘坎当年把分金定穴之术传给了你,能从天象、风水上辨别古墓,是不是真的?李名家说,没那么玄乎,师父讲的好多我都听不懂,这些年看多了、挖多了,得出一些规律,这事就是熟能生巧,没别的。刘守一的墓址太诡异,没有那张图,我找不到,有了图,范围就缩到那片坡了。那天,几镐头下去,马上出来一块玉璧和一个三十公分高的瓷偶人,我想这就对了,用布包起来,回填了土,下山来。 我说,揣着这两样东西就找了我?李名家说,不是,我先去了北山赌场。我说,妈的你一挖出东西就去赌?他说,这回我是有意,你知道北山赌场是谁开的?我说,王世同。他说,对,你的老同行。我说,他业务比我宽多了,养盗挖团队,做中间商,联络买家,不给别人赚差价,不时还亲自随团队下墓,能人,然后呢? 李名家说,我身上只带了一千块钱,到了那,坐下,随便来几手,输光了,这都是故意的,不起身,从袋里掏出包布,摊开,摆在桌上说,来来,刚挖到的东西,押在这,给老子发牌。大家就围上来看,牌还没发呢,门口的两个黑衣伙计过来了,凑我耳边说,兄弟,借一步说话?他们拨开后面的隔帘,是个通道,尽头一扇防盗门,打开,是个房间,布置得跟办公间似的,一张黑皮办公桌,王世同就坐桌后面煮茶抽烟。王世同说,兄弟,好久不见啊,听说你来了,玩了没?我说,输光了。他说,手上什么呢?又挖到宝了?我说,是不是宝,还没估。他说,我瞧瞧。我就给他瞧,他搬着放大镜,把玉璧和瓷偶人左看右看,问,哪来的?我说,找到一个大墓,还没下,这两件是浅表找的。他说,靠了队没?我说,还没,你感兴趣的话,找你靠一靠,分一队人给我,起码十个,民工不行,要专业,一起挖,挖到的东西分成。他说,你怕是有意来找我的吧?我说,是吧。他说,合作没问题,分成就不必了,我给你发工资,每月两万,直到挖空,出土的东西再多和你无关。我说,每月两万?我成打工的了。他说,我办事的规矩,谁来都一样,人才难得,你这种顶级的尤其难得,工资可以再谈,三万也行。我说,我不是来应聘领工资的,你觉得我是这种人吗?你这么说,那对不住了,当我没来。 我还没走两步呢,李名家接着说,黑衣伙计把我拦住了,王世同在背后大笑,我转过身再看他时,他表情不一样了。他说,兄弟你把我这当哪里了?我这些年收过你不少宝吧,赌债也让你欠着,你不把我当自家人啊。我说,是你不把我当自家人,挖一个墓,给我两万一月,打发叫花子呢。他说,你又不是挖到哪个皇室贵族了。我说,这样,今天不说了,我先回。他说,可以的,实在到时宝贝出来多,四万五万一月都行,下月一号,正式开始,你总不会跑路吧?手机保持畅通,我兄弟随时要找你的,这两样东西我先留了,抵你欠着的赌债。阿彬阿黄,送客。 李名家说,王世同那混蛋太自信了,以为谁都在他掌握中。我说,你真昏了头,会去找他。李名家说,本来觉得这一行,他资源最多,人手最充分,挖大墓,背靠大树是关键。我就败在没自己的团队,也想过临时雇一批人,但我赌得实在没钱了,雇不起人,雇佣工挖普通墓行,挖刘守一的墓肯定不行。我说,你现在来我这,是什么意思?李名家说,我走出王世同的地盘就把手机丢了,弄了个新号,来投奔你了。我说,你他妈的这是在害我,王世同是什么角色,你以为惹了就没事了?李名家说,老肖,我们是老同学,我第一时间该来找你的,一时疏忽,现在弥补。你想想,刘守一的墓,玉光剑、夜明珠、金丝腰带,我跟你保证,都是有的,找到哪怕一样,我们腰缠万贯,这辈子不用看人脸色了,现在,你找人,我们凑队,干这事。墓葬的位置我清楚,挖个几天,找到宝贝就出手,王世同?龟孙子他爸都奈我们不得。 这话是打动我的,李名家从来就是我们圈里技术最过关的,有一天有人能找到刘守一的墓我毫不怀疑只能是他。但这事不容马虎,毕竟对方是王世同,我原地转了几个圈,抽了两根烟,说,现在这样,我回一趟家,你先住这,我会和我妈说好,每天给你带饭,你躲着,千万别出去。两天后,我没回来,你就走,去找下家或干什么,随便你。 离开老家,车上高架,我把车速提到一百,拨通了张小菁的电话。嘟音响到第五声,张小菁接了,她说,真稀奇事,肖岭你会给我打电话。我说,有事,方便讲两句不?她说,再忙,听你讲几句话的时间总是有的。我说,张小菁你别给我阴阳怪气,你这种腔调我就特别不喜欢。她说,喜不喜欢都这样了,说吧,什么事。我说,我要见一见王世同。她说,见他干什么?我说,关于一票货。她说,你什么时候和他有业务挂钩?我说,他现在有没有让你介入业务?她说,有。我说,那我可以把缘由告诉你,李名家的事知道不?她说,知道。我说,他现在在我这。她说,这事你别插手,不是玩的,王世同现在满世界找他。我说,估了那两样东西,红眼了是吧?我知道不是玩的,所以要见一见王世同,你告诉他,那个墓他吃不下。她迟疑片刻说,我决定不了,先挂了,回头给你话。 张小菁是我前妻,王世同是她现任丈夫,这层关系摊上这事搞得我真想笑,不知李名家是不是吃准了这点才找我摆平王世同。半小时后,下高架,进入城东新区地界,拐过三个十字路口,到宁兴街。宁兴街一带全是留兰小区的店面房,我就住留兰小区,回去停了车,上来,进我的文玩店,店名叫“逝·世界”,是当年张小菁取的。她说,这个世界的一切最后都会逝去,连这个世界本身也会逝去,古老物件是已逝世界的一部分,叫这个名最符合你干的营生。我说,我又不是搞艺术品收藏,我做买卖的啊拜托别弄得那么文雅。不过我蛮喜欢这店名,张小菁比我有文化多了,那时我们的关系还不错。 关了几天门,靠窗台仿古长脖花瓶插的一枝康乃馨谢了,枯瓣味飘了一室,我把窗户打开,进来几缕风,然后去后屋看东西,几个嵌墙保险柜一一打开,里面的东西都在,一件不少。这是我每次外出回来干的第一件事,明知保险柜不会出问题,还是控制不住要去查看。看完,张小菁的电话就来了。她说,王世同去外地看货了,回不来,让我来。我说,你能代表他?她说,对。我说,这倒好玩,老夫老妻又得见面了。她说,我来跟你谈业务。我说,行。她说,哪里见面?我说,店里。她说,换个地方。我说,就店里,你现在来,我等着。 挂了电话,我去隔壁花店买了一束新的康乃馨,插入花瓶,扫了地,擦了陈列柜。进门那尊地藏王菩萨觉得有点歪,摆弄了好久,这是开张时张小菁买的,说干这行,要地藏王保佑,半米多高,趺坐着,寂然肃穆。空气里喷了些清新剂,带着柠檬的味道,回头看见那束康乃馨,又有点无名火,过去拔出来,丢进垃圾桶,和凋谢的那枝混在一起,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干这些事,干完了,刚坐,一辆保时捷越野停在店门口,张小菁推门进来。 差不多两年没见,她变化委实不小,看得出认真打扮过,印象中她是个不注重打扮的女人,素面朝天。这天,口红、粉底、睫毛、眼线,一样不落,脸上一副窄边墨镜,一件翻花翎白衬衫,外罩浅灰色西装,底下一条黑色包臀裙,职场感十足。她坐在茶桌对面,摘掉墨镜,露出一张熟悉的小尖脸。 我说,稀客稀客。她环顾四周说,这店还是老样子。我说,能变到哪去?她说,这两年过得挺滋润吧。我说,哪有你滋润,业务都上手了。她说,说实话,其实我真不想来,一见到你,说不上为什么,甩身就想走。我说,我有这么不受待见吗?她说,还是以前心里有阴影。我说,以前我也没过分到哪去啊。她说,行了,不是来跟你叙旧的,言归正传,李名家在哪里?我说,人家被你们吓得来找我求救了。她说,你转告他,王世同说了不为难他,真是大墓的话,挖出的东西可以分成。我说,现在这么说了?当初何必摆出一副老子就这么横你就该拿死工资的样子呢。她说,王世同说,是他说急了,规则可以变通。我说,别总是王世同说王世同说,我问你怎么说。她说,我就替他跑个腿,这些是他交代的,要不,我拨通电话,你自己和他说?我说,别了。她说,那你什么意思?我说,这事我扯进来了,就不想退出了。 张小菁说,你要和王世同争那票货?我说,没错。她说,干这行有个先来后到,你这不讲规矩了。我说,张小菁,看在以前情分上,我跟你说个实话,这话你可以转告王世同,我不在乎,李名家这次找的墓,不是别人,是刘守一的。张小菁露出惊讶的样子说,他找到了刘守一的墓?我说,对。她说,这可是大新闻,传出去估计会轰动整个圈子。我说,一般的墓,我会给王世同面子,刘守一的,对不住了,我让不了。她说,你明里暗里都斗不过他。我说,知道,本来呢,还想和他好好谈一谈,既然他让你来,你来之前,我又想了想,改主意了,我肖岭在这行做到今天这地步,也不是吃素的。她说,你什么地步?还不就是个中间商,不就是个托盘先生,别的不说,你下过墓吗?去墓里拿过东西吗?敢下墓吗?我说,张小菁你现在激怒不了我。她说,没想激怒你,没这精力也没这兴趣。我说,行,这回就给你看看,我一股子劲上来,看准的东西让给别人门都没有,王世同他爱怎么来,就怎么来吧。 我找了这一带最好的七个挖坟人,李名家都认识,他本来说要十个。我说,干这事,人不宜多,一多就杂了,找的这些我能保证。 我们在我老家开了个动员会,会上,李名家把手头掌握的情况说了说:前期已在地表打了探洞,初步判断是个砖室墓,棺椁在中间主墓室,不能确定是否有副墓室。这墓还有大量白膏泥、木炭和沙子,就是说,进行了良好的密封措施。有个伙计叫阿朗,阿朗说,老李你别说这些没用的,挖就完了。李名家说,那挖吧。 我们弄了两辆面包车,车牌撬掉,开到芦山脚下,两个伙计在山下把风,一行人背了工具,上山。时值初秋,晚风冷得可以,跟着李名家,七里八拐,上脊下坡,走过山谷,爬上山岭。不知过了多久,李名家说,到了。眼前是一个小山头,和别的山头无异,唯一不同的是更平坦些。李名家说,起码半月我们会在这里。我对那七个挖坟人说,你们听老李的,大家劲往一处使,多团结,少矛盾,狠命挖,挖多挖少,跟大家有关,不多说,行动起来。 我搭了个帐篷,山头住下了,他们讨论探洞打下去,怎么确保直接打到主墓室。他们晚上干,白天休息,休息的时候我回家睡大觉,干的时候我在山顶睡大觉。透过帐篷,我望着干净的天空,星星一颗颗能数出来,这在城东新区是办不到的,城东新区除了雾霾没有别的。数着星星我就回想一些旧事,想得最多的是张小菁,失去联系的这两年我差不多把她忘了,这一出现又勾起曾经对她做过的那些事的记忆。时间倒退五年,我和李名家一样也是个赌鬼,我们读完书,一半的交情是在赌场重新建立的。那时我比他赌得更凶,输得更多,一屁股高利贷。和张小菁结婚没几年,她在家基本见不到我,实在有急事,会来赌场找我,正碰着输的时候,我就会揍她。我这人平时待人蛮温和,脾气一上来,杀人都敢,我揍张小菁特别凶,她身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我在赌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揍她让她觉得不如死了算了,对我撒泼,这在家她是万万不敢的,在家她只敢躲在厕所哭,一撒泼,我揍她揍得更凶。后来没钱赌了或者高利贷上门追债,我让她去借钱,亲戚朋友们都让我借了个遍,他们看到我躲得比见了瘟神还快。她不去借,我也揍她,反正横竖我都得揍她,真的这就是那几年我过的日子。最后分开是有一次她告诉我她怀孕了,我挺高兴,马上她就说背着我去做掉了,我怒火中烧,问她这到底是他妈的干什么?她说,你这种人配有孩子吗?我揍了她有史以来最厉害的一次,把她鼻梁骨打折了,现在她鼻梁很挺是整的。她捂着鼻子说,好了,该结束了。几天后她找律师和我交涉办离婚,我同意了,我觉得再不离,哪一天她恐怕真的会被我揍死。蹊跷的是,自她走的那天起,我再没沾过赌,一次婚姻的结束,终结一段赌徒生涯,这两者好像真有什么关联,挺搞笑。 想了好几夜,一星期后的一天夜里,那边传来一声低呼,我知道有了。李名家兴冲冲跑过来说,打穿了。我兴冲冲跑过去,只见土层上密布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探洞,其中最大的一个,直径半米多,能容纳一人进出,深不见底。我说,干得好。李名家说,我们找几个人下去。我说,别人在上头,就我和你去。李名家说,什么?我把七个挖坟人叫到一边,分配了他们活儿,嘱咐他们各司其职,千万不可掉以轻心。李名家说,老肖,你过来。我说,怎么了?他说,真就我们俩下去?我说,对。他说,你又不是专业干这个的,搞什么。我说,有你在,不怕。他想了想说,你不会是不相信我吧?我说,别他妈的多心,我就是好奇,干这行这么久,从没进过一次墓,总觉得隔了层靴。他说,那行,不过提前说好,下去后,一切听我指挥,下面变数太大,不小心,命都可能赔掉。我说,放心,都听你的。 他给我弄了一套装备,安全帽、头灯、绝缘裤、胶鞋,穿得矿工似的。他在前,拽了根绳子,绑在腰间,由人牵着,钻进探洞,我后入,也绑着绳,下了四五米,踩到地,置身一处空间,空气极难闻,像沼泽地的烂树叶,脖子上挂了面罩,戴上。李名家打开头灯,我打开我的,底下瞬间大亮,是个规整的长方体,10米×5米的规格。借着头灯的光,两侧全是壁画,一幅幅看去,异常精美,简笔勾勒人物,绘色如新,多是佛教内容,礼佛拜佛、得道飞升、普度众生、极乐世界之类,尽头是一道三角形内墙,一块块砖码得整整齐齐。我说,这就是主墓室?李名家说,不是。我说,哪里?他说,墓道和金刚墙。我说,怎么打到这里来了?他说,打偏了。我说,哦。他说,打偏了不是重点,重点是,一个知县的墓,怎么会有墓道和金刚墙这种东西啊,帝王将相的墓才有。我说,你问我干吗。他说,我不是问你,问你你也不懂,我就是惊讶。我说,别惊讶了,现在怎么办?他说,金刚墙后面就是主墓室,先上去,在那上头再打探洞。 上去和七个挖坟人一说,都觉得不可思议,热情高涨,这样的墓室结构说明,埋着大量随葬品无疑。打探洞的速度突飞猛进,两个晚上,成形了,还是我和李名家下去,这次七个挖坟人中的两个有异议,说也想下去,接着附议了三个。我说,他妈都下去发财呢!你们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都给我好好上头待着。 仍是绳子缒下去,放了七八米,这墓南高北低,下地时,正好落在棺椁的东侧。确是主墓室,没有其他通道,排除了副墓室的存在,一眼望去,目力所及,地上只有一些腐烂的木质箱柜及钱币、铜器。我说,这墓被人摸过?李名家说,没发现探洞。我说,这也太寒酸了。他说,照理说不应该。我说,不是刘守一的墓,找错了?他说,不可能。我说,你周边好好看看。 在他逐一细细勘探时,棺椁旁的一枚东西吸引了我,捡起一看,是官印,本来是有盒子装的,盒子烂光了,官印袒露在一堆木渣间,底部阴文篆字刻着“刘守一”三字。我说,身份对的。一块三十公分高的石碑,碑上铭文记录了刘守一的生平,手机拍下来。李名家勘探完,语气里全是颓丧,真是天大怪事,他说,没什么好东西。 所有希望集中在棺椁上,外椁高大,材质一般,是杉木,上下盖合的结构。我和李名家各顶住一头盖板,一掀就掀掉了,露出内棺,也是杉木料。棺和椁之间留着一道十几公分的空隙,壁上涂着厚厚的白膏泥,塞着满满的木炭。开棺前,李名家说,你要有心理准备,密封做那么好,尸体的保存估计会让你爽到。果不其然,一开棺,我差点以为躺在那里的人刚入殓不久。 这个埋在地下四百多年名叫刘守一的古人,不知由于什么原因,下葬后,时光和细菌被隔绝在棺椁外,和他再无瓜葛,他理应慢慢变成一摊腐烂物的身体最终变成了一具湿尸。眼皮飞了,眼珠不复存在,脸上其他部位基本能辨认他生前的长相,大鼻子、大嘴巴、招风耳、龅牙、高颧骨,我觉得他长得有点像我读书时的某位体育老师。 没有棺液,除了一层层被、棉、绸、纱,暴露在视线下的只有一样东西。看到这东西我脑袋嗡了一声,相信李名家脑袋也是嗡了一声,可能嗡得比我更重。是一把剑,横陈在尸体正中胸,木质剑壳已腐烂,剑鞘上镶嵌着一颗红宝石,剑身通体淡绿,由一整条玉铸造成,玉种不明,剑刃扁平,不具备武器的用途,该是一种饰具。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玉光剑了,发现玉光剑无异于吞了二两鸦片,我和李名家兴奋得不行,交换了两个眼神,眼神中充满金钱飞舞的影子。从读书至今,我们从没有过这样的默契,继续找剩下的两样东西也就是夜明珠和金丝腰带。他找头,我找脚,感觉像在扒拉一个陈腐的垃圾堆,所有东西都脆薄不堪,这里可能有不少文化价值高的东西,但我们是挖坟的不是考古的,文化价值再高和我们无关。攥着劲还没扒挖几下,绑身上的绳子突然往回拽了几下,这是把风者的暗号。我对李名家说,有动静,走。李名家依依恋战,我头脑清醒,拉起他往探洞下走,上头的人使劲拉我们。 一上去,七个挖坟人只剩两个,我说,怎么了?他们神色慌张说,赶紧走,有公安。我往下望去,两辆闪着红蓝灯的警车快开到山脚,我们收起一些能拿的东西,我的帐篷都来不及拆,脚不点地往另一面的山脚跑,面包车停在那,不见的五个挖坟人没溜掉,等着我们,坐上车,飞快驶离。 我把玉光剑藏进店,和李名家分头躲了几天,一面打听外界消息。确实,公安进驻了芦山,拉起警戒线,禁止任何闲杂人等进入。这事上了本地新闻频道,说是一帮猖狂的盗墓贼挖掘古墓,市博物馆联合考古研究所,对该文化遗址进行抢救式发掘。我心想,里面什么都没有,抢救个屁。 几天后,风头小了,我约李名家在闷闷大排档碰头。这大排档在城东新区的南部,经营了有十年,其间被查封六次,屹立不倒,东山再起,最后政府索性把那一带辟为烧烤一条街。现在生意更好,没到七点,烟熏火燎的,顾客盈满,我先到,等了好久,好不容易轮到一张小圆桌,赶紧坐下,弄了一箱啤酒。半小时后,李名家出现,我招手,他到小圆桌,对面坐下,左右四顾。我说,别一惊一乍的。他说,小心为上。 点的几串烧烤正好上桌,我开了啤酒给他,他倒一次性杯,连喝三杯,打出饱嗝,这才舒缓下来。我们聊着分开后的事,他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们干事那么隐蔽,公安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是王世同搞的鬼?我说,可能性不大,他要吞货,叫一帮人来就行,报公安能落什么好?同个道上,不敢轻举妄动的,何况他不知道墓址在哪。他说,那就你叫的人出了内鬼。我说,我叫的人会出内鬼?被王世同收买?你以为拍电影呢,没动机的。揣度不出个所以然,五瓶啤酒下肚,聊到墓中的陪葬品。我说,你觉得夜明珠和金丝腰带到底有没有?李名家说,没有。我说,为什么?他说,这两样东西,入殓的时候,为了护住魂灵,夜明珠会放在嘴里,金丝腰带当然就系在腰里,现场我第一时间扒了那两处,都没有。你再看这几天的新闻,发现这两样宝贝,媒体肯定大肆宣传,也没有,说明百分之九十没了。我们碰了一个,他接着说,那天你在看那石碑,写了什么?我说,刘守一的简短生平,说他是个视功名和钱财如粪土、淡泊名利、与世无争、一心向佛的教徒,所有政务其实是他儿子在打理,他活得像个隐士。 李名家咬了口鸡胗,钎子往桌上戳了戳,说,这就好玩了。我说,什么好玩?他说,对这个老古人,我总结出这么几点,你听听有没有道理。老百姓口中传说,他是个酷吏,搜刮民脂民膏,贪财好色,什么坏事都做;《地方志》及古籍文献上,他是个清贫的好官,一心为民,为一方造福多多;墓志铭上,他又摇身一变成了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与世无争。这是其一。再看他的墓葬,结构上,有墓道和金刚墙这种原本不应该存在的东西,陪葬品却连中等以上百姓的墓都比不上,而又有一把玉光剑,处处都是矛盾。综合这些,你觉得刘守一是个怎样的人?我说,听着像我家隔壁邻居老王。李名家说,反正不知为什么,好像跟他很熟了,但你能说上他是个怎样的人吗?我说,说不上来。他说,面目模糊得一塌糊涂是吧,这也是我的感觉,一个人怎么能这么形象多样呢,到底是个什么人都教人拿不准。我说,人家死了四百多年了,是个什么人,关你屁事。他说,随口说说,喝酒。 喝了。他又说,那把剑你想怎么处理?我说,再等一阵子,暗市打听打听,最好能直接出给海外拍卖行。他说,行情呢,有个预估?我说,上个五百万不成问题,前阵子云市挖出的一把,成色还不及这把一半,出了两百多万。他说,还是那句话,小心为上,这个价格档位的东西,一旦出事,三十年以上起判的。我说,出手后,再说。这地方你暂时别待了,去外头避一避,钱,我预支给你。 喝到十一点,散了,李名家打了辆车,直接去火车站,上车前,支着车门,突然握住我手说,老肖,我们几十年交情,问你个问题。我说,什么问题?他说,在你眼里,我是个怎样的人?我说,干吗?他说,不干吗,就问问,除了你,没地方问。我想了想说,你是我最好的哥们儿。他说,哥们儿是我们的关系,我是说,在你眼里,我的人品。我说,不知道,说不清。 他说,是吧,我自己也说不清。不知为什么,这会儿我挺想我妈的,每次喝了酒我就想我妈,还有我爸,他们都对我蛮好。我妈病死的那天我在五金厂偷一袋铜末子,我爸车祸那天我在翻邻居家的墙准备偷点现金,为什么他们过世的时候我都在干这些事,为什么我不能干点更好的事呢。有时我觉得自己是个蛮好的人,一回看到电视里公益节目可怜的山区孩子,按照地址寄过去一千块钱,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不过这好像又不是真的我,寄完钱,我又去赌了,可以押最大的赌注,押上命也没关系。如果我爸妈知道我现在是这么一个赌鬼,专门挖死人的坟,估计会失望透顶。还有我师父刘坎,他一心想成为国家考古人员,考了六年没考进,一气之下,剑走偏锋成了盗墓贼,死前还对我说,阿名,地下世界多漂亮啊,古墓葬多漂亮啊。我说,挖个墓,别搞得神经兮兮。他说,有个事,我没和你说实话。我说,什么? …… (以上两篇为节选,原刊于《作家》2022年1月号)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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