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2年第1期|陶丽群:净脸(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陶丽群
一
中秋的阳光闪亮在万物之上时,莫老太才出门。去年惊蛰之后,她再也不能像往年按时把铺垫的老棉絮从床上翻走,她就知道生命又进入一道新坎了。冬天的夜晚不再让她轻易感到……
中秋的阳光闪亮在万物之上时,莫老太才出门。去年惊蛰之后,她再也不能像往年按时把铺垫的老棉絮从床上翻走,她就知道生命又进入一道新坎了。冬天的夜晚不再让她轻易感到……
一
中秋的阳光闪亮在万物之上时,莫老太才出门。去年惊蛰之后,她再也不能像往年按时把铺垫的老棉絮从床上翻走,她就知道生命又进入一道新坎了。冬天的夜晚不再让她轻易感到舒适的暖意,总是需要她把白天的事情,渐渐至半生的事情慢慢回忆,时间变得越来越长地进行回忆,直至老棉絮扎的粗布被套渐渐暖和起来,她才能在柔软的暖和里慢慢沉入睡眠。她知道不是棉被日渐稀薄,而是肉身变得需要更多的暖意,她生命中的热量在日渐一点一点遗散了。这是无法避免的,没有人能避免。莫老太见过太多的死,对于生命最后的归宿,早习以为常。
她对温暖变得格外渴望起来,喜欢阳光灿烂的日子。伸出手,阳光在掌心上跳跃,温暖透过掌心的皮肤渗进骨肉里,驱散体内里暗暗滋生的一寸一寸冷。
昨天傍晚,夕阳初显时,一个嘴唇上长着一层浓密绒毛的十四五岁少年,带着抑郁的神情走进家门,请她到后山的姜村去给自己的母亲净脸。莫老太正从后院收拢进来白日晾晒的被子,她抱着棉被,望着尚未长成型的孩子,叹了口气。一般由长子来请,莫老太在家里接待过五六十岁的长子,也接待过尚还在襁褓中由人抱来的长子,不管是前者或后者,死别的悲伤于他们来说都不会过于强烈。前者经历世事,对人生死已然接受,不会过于哀恸,而后者甚至连悲喜都尚未感知。于他们,莫老太一般不会有太多哀怜,独独对这样半青不熟的长子,内心总是充满难言的怜爱。他们的生命尚处于对生死半知不解的阶段,尤其是对死,既新奇,又充满疑虑和恐惧,死亡的骤然降临,最终会变成恐惧像阴影一样长久笼罩在他们内心。死亡不应该这样过早困扰一个正在成长的蓬勃生命。
少年想要给莫老太行磕头礼,这一定是长辈教的,她急忙腾出一只手捉住他的胳膊,挽住他已经下坠的身体。他穿一件淡蓝色短袖衫,扣子扣得整整齐齐的,是个循规蹈矩的年轻人。劫难笼罩在他身上,但蓬勃的生命力并没因此离开他,饱满的脸颊上晕染一层淡淡的健康红晕。
“坐下!”她说,把少年推到背靠椅上。她想了解更多,他妈妈的年纪,生命因何种疾病而过早消逝,家中尚有何亲人。但最终她什么也没问,没有意义。她给少年下了一碗煎蛋魔芋粉丝。莫老太极少在家待客,多数人也忌讳她的家。但少年身上的蓬勃朝气和落落大方让她心生怜爱。母亲的卧病一定让他缺失衣食上的照管,父亲是指望不上的。少年很快被美食诱惑,在面碗上埋首,贪婪地吃起来,逼近的灾难被他暂时遗忘了。她仔细询问病人的情况,得知一时半会儿走不了,答应他明天中午一定去。对于死亡,每个久病之人都有预知能力,到时候了,他们便会嘱托孩子前来请她。当然也有一些执迷不悟的,分明感到死亡的阴影已经逼近生命里,却依然贪恋某一件人间隐秘物件而不肯见她,这样的人往往会带着一张沧桑斑驳的脸面和一身世俗之罪离开人世。
莫老太站在家门前,目送少年的背影在渐渐浓郁起来的夕阳里朝山路上走,身影渐渐变小。人被扔到山上,人便显得小了,最终成为山上的一把黄土。浓郁的夕阳瑰丽无比,让人不忍想到死亡,而它一刻不曾离开人间。
暖风吹过。闪亮的阳光让莫老太感到暖意在身体里一寸一寸延伸,像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她渐渐感到舒坦,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这具日渐老迈的躯体几十年来一直忠诚于她,极少给她带来困扰,偶尔一些诸如膝盖酸痛和头晕脑涨的小毛病,通常被她一把草药煎水服用治好了,她从不上镇上的医院。对于病痛,她看得和生死一样,该来的会来,没有必要对它们大动干戈。初秋的谷物在山梁上已渐渐成熟,黄豆、花生、玉米、南瓜、冬瓜、魔芋,渐渐往黄处走,风里已经开始有了谷物的香气,等深秋的霜冻一下,就该收仓了。有人影在山上移动,穿梭在谷物之间。人活一世,草木只活一秋,人却毕生在草木间忙活。腰间佩着镰刀盒子的村人从山上下来,腋下夹一截白生生的芭蕉芯。这东西可以炒来下饭,跟野菜差不多。来人渐渐走近,在莫老太前面定住。
“太婆,上山去?”是个妇女,脸被烤得赤红。山里人把出门干活叫上山去,地都在山上,活也在山上。
“出门。”莫老太简短回答,在闪亮的阳光下眯起眼打量来人。
妇女凛然一怔,在烈日下冷不丁打了寒战,脸上略过惊惧的神情。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片刻后慌乱抓下腋下夹着的芭蕉芯,从腰间的镰刀盒子抽出镰刀。
“地里的芭蕉死了,剥了截芭蕉芯,太婆拿去尝一尝。”说着,镰刀刃就搁到那截芭蕉芯上。
“你留着,”莫老太制止了她,“我受不了这口,吃了烧心。”她朝妇女摆摆手。妇女的动作凝滞在弯起来的手臂上,目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然后她朝旁边稍稍偏身,让莫老太过去。其实山路很宽,无须避让,但莫老太是在“出门”。她有一套符合她身份的语言,出了家门,干活去叫上山,若是去赴一场死亡的邀约,不巧被人问及,就叫“出门”。生命的消亡当然令人敬畏,死亡是沉重的,人会本能避让。
农妇一直站在原地,灵魂出窍般。她刚才还在地里为亲手种出来的丰硕谷物欣喜,转眼死亡的阴影便站在面前。她茫然无措地望着莫老太慢慢走上那道山梁,拐个弯,不见了。
姜村就在山脚下,包围在一片山里,缓缓下了坡,有一个人坐在村头的地头水柜边上,晃着两条腿。那人看见顺坡而下的莫老太,抖动的腿停住了,从水柜上跳下来,三两下便跑到她面前。是昨天傍晚的少年,今天换了件灰色的圆领短袖衫,胸前印有一匹扬蹄奔腾的白马。
“妈叫我来等你。”少年垂着头,像犯了什么错。她示意他在前面带路。他们安静走着,少年失去了昨天的落落大方,在前面小心翼翼下脚步,像怕惊扰身后人。走几步折回身,望向莫老太的目光充满惊惧。
病人是位不足四十的妇人,纸片人似的卧在棉被下,枕头上散乱的头发倒还浓密如墨。她闭着眼睛,几乎觉察不到呼吸,眼圈和嘴唇一样青黑,脸上一层黄皮裹着骨头。模样还是清秀的。莫老太只瞧了卧床的人一眼,便知道也就是这两天的工夫了。
屋里有干八角的清香味儿,是从挂在床尾的一串八角散发出来的,它的香味可以驱散空气中的不洁气味。少年想叫醒床上的妇人,被莫老太制止了,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良久,病人沉缓睁开眼帘,定定瞧着她,像在辨认。
“太婆来了!”软软的声音,无力的,像根一拽即断的弦。
莫老太点一点头,“你觉得怎么样?”她握住从被子下挣出来的手。她知道那只手在找她。只有预知并已经向死神妥协的人才会主动向她伸出手。手是湿冷的。
“这两天不怎么疼了,肝疼。”病人沉缓地挪动嘴皮,“我一直在睡觉,做梦,梦见我奶奶,我就知道到时候了。”她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笑,“我是不怕的,只是孩子还小,要遭罪呀。”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我们生下孩子的那一刻,他就有了属于自己的活路了。”莫老太握住那只汗津津的手。有的人会在临近的最后那一刻一言不发,这样的人多半是经历太多疾苦,对于生,已然无言可诉,死于他们是一种彻底解脱。
病人闭上眼睛,像累极似的摇摇头。
“孩子,你准备好了吗?”半晌,莫老太轻声问病人,握住病人的那只手暗暗使了力。
枕头上的脑袋轻轻动了一下。莫老太起身出了房间。胡子拉碴的汉子站在房间外的厅堂里,背上伏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耷拉着脑袋,睡着了。汉子见莫老太出来,喃喃地说:“才半年,这才半年的。”
“柚子叶,剪刀,都备下了?”莫老太问得直截了当,一切的怜悯都无济于事。汉子点点头。少年端出来一盆热水,柚子叶和剪刀浸在热水盆中,跟在莫老太身后进了房间。床上的妇人一直睁眼看着这一切,她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干燥的眼角开始渗出泪水。
并没有太过复杂的过程。柚子叶清尘除秽,剪刀剪掉人间三千丝烦恼,人们深信它们合起来能变成神奇的力量,清除掉凡尘俗世中人的一切疾苦以及罪过,清明骨肉,洁净灵魂,澄明去往另一个世界。
人还活着,是不需要念净脸咒语的。莫老太接过少年递来的浸了柚子叶水的毛巾,开始为卧床的人擦洗。先是脸、脖子、后颈,再揭开被子,把妇人上身的衣物褪去。妇人身体干瘪,肚子却鼓胀,一层薄皮绷得紧紧的。妇人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肚子,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她还能配合莫老太,转过一个久卧而发皱的后背给莫老太净身。她的身体还算干净,没有明显的异味,显然她遇到一个大体上还算贴心的男人,没让她短暂的生命遭太多的苦。
一切都在默默进行,生与死在悄无声息更替。屋外阳光灿烂,山风在吹,山上的粮食在成熟,街巷传来各种与人相关的声音,人间的烟火一切如常,看不见死神的脚步经过。与出生相比,生命的结束显得过于寂寞。这样的场景莫老太早已习以为常。无论一个生命的过往如何蓬勃与繁华,享受过何种大富大贵,到这最后一刻,只有他一个人孤身上路,无可替代。
少年的喉咙里忽然冒出隐忍的呜咽,逼近的死亡使他瞬间成长,无须过多的教诲。他接过莫老太递过来的毛巾,在热水盆里清洗,拧干,再递回去。
汉子捧着干净的衣物进来,床上的妻子已经洁净一新,默默含笑,似乎那盆水已经带走了她的疾病和忧虑。
莫老太从房间里退出来,让亲人为她着衣。堂屋的饭桌上放置一盆浸泡了柚子叶的清水,旁边是半碗清亮透明的生茶油:那是为她净手而准备的。女娃娃立在饭桌边,小脸上带着刚睡醒的红晕,两只细眼睛固执地盯着莫老太。
“叫什么名字?”莫老太站在桌边净手,目光落在女孩乱蓬蓬的小脑袋上。
“妈妈怎么了?”女孩很敏感,目光充满戒备。
莫老太沉默着。真相对于每个生命都是平等的,她不想撒谎,也不想找任何借口给予小女孩安慰。擦干净手上的水,她开始往手上抹生茶油。她的双手清洗过无数即将失去或已经失去生命的躯体,那些躯体带着疾病,这层生茶油能清除掉由于接触病体而产生的污秽。实际上她并不介意,她更愿意把最后这层涂油当作整个净脸的一部分。
汉子把净脸礼给她,封在一张红纸里,封口的米饭粒还湿着。莫老太坦然接过,这是她应得的,这是净脸的赐礼,她是生命最后的摆渡人。
午后的风暖和,深山里的天空高远,没有一丝云,阳光亮得耀眼。已经做了四十多年的净脸,经历过太多死亡,每次净脸结束,莫老太还是会感到陡然而来的空,那种空旷虚无的空填满她的内心,她觉得只是一副空空的躯壳在行走,轻飘得可以不用迈动脚步。无论如何,她是敬畏死亡的,死亡让她感到孤独,没有人能了解一个净脸人的孤独。人们认为她们身上有神秘的力量,她们能和死亡交流,她们的内心比常人更坚强,她们的命格比常人更硬。
莫老太轻飘飘地走在巷子里,一阵恍惚,她站在一条分叉的巷子前,努力聚拢飞散的思绪,努力辨认,终于走进一条窄小的巷子里。没错,就是这条。她还是前年来过这个村庄,当然,之前也来过,这是无法避免的。阳光被挡在巷子之上,巷子里一片清凉,老人和狗坐在家门前,静悄悄的,时光无声无息地在老人和狗身上流淌。她顺着巷子往里走,在一个围着矮石墙的院子前停下来。那棵夹竹桃还在,枝叶从矮墙上伸出来,只有最顶部的枝叶才接触到一簇闪亮的阳光。院门闭拢,莫老太轻轻推门而入,一眼就看见屋檐下靠墙而坐的老人,脚边的椅子上放着一碗水,黑白格子头巾把小小的脑袋包得结结实实的。老人垂着头,仿佛在凝视地面上什么东西,脸上的神情平静。院子里的阳光已经开始西斜,从老人身上渐移渐远,她完全置身于阴影当中。莫老太的脚步落在泥土院子里无声无息,老人还是警觉地抬头,她的目光混沌而凝滞,视线之内是一片白雾,一团模糊的黑影在白雾里朝她移动。
“我闻到了生茶油的气味!”她直视前方,脸上的神色是严厉的。
“是我!”莫老太说,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
“我可没请你来,你来早了。”老人伸出手,摸索着朝她伸过来,口气很不客气,但脸上的表情却是欢喜的。莫老太抓住那只硬邦邦的手。她们都有一双同样的手,给无数即将逝去的灵魂带去最后的抚慰和洁净。
“你手上的茶油还没干,是谁?”老人问,脸对着莫老太,双眼空茫无物,它们已经看不见好几年了。
莫老太说出少年的名字。两位老人一时相互握着手沉默着。她们并不常常见面,但彼此关切。在这片古老的山里,几乎每个村庄都会有这样一位老人存在,人们把生命的临终时刻交付予她们,如同人初生的生命交予父母。她们当然不是一下子就老去的,像金子一样的葱茏年华也曾光顾她们的生命,但她们的命运常常比一般人遭遇更多的厄运。没有任何的机缘巧合,厄运就是对命运最好的安排,令她们走上了这条令人敬畏而寂寞的抚慰死亡之路。
“你有一阵子没来这个村庄了,有一两年了,我真想看看你,我的天数是一天比一天少了,不过我并不怕,没什么可怕的。”老人说,慢慢摩挲到莫老太两个光秃秃的手腕,她低下头,仿佛她的双眼还能看得见似的。
“总是会来的。”莫老太笑起来,她对这个比自己大十二岁的老大姐充满敬畏。如今她老了,莫老太见识过她年轻时的容颜,一晃,她已经老得看不见活了一世的尘世的模样。莫老太是她带出来的,她帮助莫老太克服掉对死亡的种种恐惧,告诉莫老太死亡的真相,也告诉莫老太生活的真相。
“那没什么。”这是她的口头禅,她总是以一种在莫老太看来极为超脱的目光和心境对待一切
老人闻言笑起来,脸上是一副童真模样,她常常在莫老太面前流露出这样的表情,里面含有一点看人笑话的表情。莫老太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今天有点儿累。”莫老太说,那种被掏空的感觉依然没有离开她,那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像极了两枚还挂在枝头、沾着晶莹露水的青果。
“你的心还是太软了。”老人叹道。
“人还很年轻。”莫老太轻声说。
“命都是有定数的,这么说你到现在还没明白这个道理?”老人的口气里有责备的意思,但并不严厉。
莫老太沉默。年轻生命离世,总免不了让她心生悲伤。她极少在人前流露出这种情绪,人们也不想看见她满脸沉痛地为他们的亲人净脸。他们需要从她身上看到镇定自若,看到生死如常,看到肃穆和尊重,这会给即逝者和他们的亲人带来慰藉和力量,消除他们对即将来临的死亡的恐惧。因此她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在那样的时刻,她的情绪从来都不在她的脸上。
老人摸索着要站起来,莫老太连忙扶住她,她以为老人要上茅房。她的双眼虽然看不见了,但院子以及房间里的一切,老人了如指掌。
“你坐。”她制止莫老太,扶着膝盖站起来。也许是坐得太久,她的两个膝盖在沉寂的时间里僵硬了,站起来时膝关节发出很大的嗒嗒声。她朝房门那儿走去,默数脚步,准确抬脚迈过门槛,隐进门洞里。
村里的房子都是石头块砌起来的,山里唯一不缺的就是石头,人住的房屋、牲口圈、围墙、屋门前的垫脚台阶,全是笨重而规整的大块石头。这种石头砖很难凿刻,一座房子,需要你带着年幼的儿子不断在山里选料凿刻,再把笨重的石头砖从山上背下来,往往要到年幼的儿子即将成家立业,才能备好所需石料。古老的房屋代代相传而来,在多年的四季风霜中,屋墙的石块变成一种凝重而固执的深黑色,像包含一个个家庭不为人知的隐秘。靠近墙脚的地方,梅雨季节往往会蔓延上半米高的鲜绿色的苔藓,饱含水色,一两个晴天后,苔藓便慢慢干枯变成灰黑色,边儿蜷曲,被迟缓的山风一点点剥落,墙角便会呈现出半截不同的干燥白色。单单是看房子的表面,你无法辨别房子里的这一代人和上一代人有什么不同。房子是同样的房子,山上的地也是祖宗开辟传下来的,地里种着永远不变的粮食,也许夜晚祖宗做过的梦,儿孙们也是一代代做下来的。
阳光慢慢西斜,院子里的空气渐渐清凉下来,带着暮色来临的气息。院子里干净而沉寂,从村庄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声响。没有哪一个村庄会漠视一个净脸人的晚年。她们无儿无女,没有伴侣,一辈子素食,人间的日常天伦和她们没有任何联系。待她们老得再也拧不动浸了柚子水的毛巾为即逝者净脸时,村庄里的每一户人家都是她们的家,每一个人都是她们的亲人。几年前这个常年沉静的院子主人再也看不见任何可以触摸的事物后,她成了村里每户人家最敬重的长辈。每一户人家的主妇会轮流奉送一日三餐,为她清洁屋子、铺盖、衣物。这是她该得的,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村人给予的一切关照,安静等待生命最后的时光来临。她唯一的遗憾是,终其一生,没能为这个村子物色和培养一个能够接替她的净脸人,这需要机缘,不能强求。这些年来,莫老太“出门”的村庄越来越多了,老一辈的净脸人上了年纪,再也无法进行净脸,村里人便开始请村外的净脸人,如若时光倒流回到十年前,这简直是令人无法想象的事情。在这片深重的山里,净脸人虽然都操守一套共同的规矩,但外村人终究是外村人,不知道根底,其为人性情,规矩操守程度,一无所知,怎能将亲人在人间最后的礼仪交予他手?
莫老太站起来,朝屋里走去。屋里的光线比院子昏暗阴凉,沉寂,简单的摆设,寥寥几件古老而陈旧的木质家具,由山上的树木打造而成的。没有神堂,没有任何活物,这是不允许的。屋里简洁干净得给人一种近乎萧索的感觉,可以看得出主人在日常生活上的严苛和自律。几件灰黑色的衣物搭在一张高高的靠背椅上。老妇人一辈子都穿这种肃穆而颜色沉闷的衣物,这成了她生命的底色,莫老太从未见过她身上有任何稍微光鲜一点的色彩。她的生活乃至生命中没有任何鲜活的东西。四十八年前,老妇人的丈夫和一对尚年幼的儿女在山脚下一个简易的守瓜棚里,毫无征兆地遭遇一场山体滑坡。那简直是整座山的倒塌,庞大而罪恶的赤色泥土结结实实覆盖在那个已经不见踪影的瓜棚上,连那片种瓜的地也不见了边缘。劫难来得如此突然而巨大,把她过往的生活埋葬得一干二净。至今,她的三个亲人依然埋在那山底下,山上草木遵循四季枯荣,再也看不到任何劫难的踪迹。劫难一直在老妇人心里,她成了一个与世无争的净脸人,毕生给那些即逝者带去人间最后的慰藉。她说这是宿命。
像是站在时间最深处一般宁静,这间简洁的石头房子里透出的肃穆而凝重的气氛,是她所熟悉的。莫老太放心了,屋里的迹象表明老妇人目前的生活和以往别无二致,她尚还在人间的安适之处,莫老太多么担心她忽然不辞而别,毕竟她是八十岁高龄的老人了。
莫老太默默退出屋外,一种清冷的气息使她不得不退出来。她重新坐回椅子,阳光已经从夹竹桃顶上褪去了,留下一冠黑油油的绿。黄昏渐渐从村庄深处浮上来,清晨和黄昏的村庄像一个满怀心事的人。
老妇人从幽暗的门里出来,慢慢但利索地回到莫老太的身边坐下,右手捏着一只光泽暗淡的光面银手镯。她摸到莫老太的手,把银手镯套上去。
“我戴了四十几年,如今再也不需要戴了。你得有这么一个东西,我早就对你说过了,做我们这一行的,身上必须戴点儿东西。”老妇人说,脸上的神情不容拒绝。
“我不忌讳这些。”莫老太握住老妇人那只手,触到银手镯一抹温润的冰凉。
“戴上!”老妇人不容辩驳。
就是一只普通的光面手镯,有合口,山里大多数妇人的手腕上都有这么一只,不薄不厚,夫家给,或娘家给,戴在身上,就是一种规矩套在身上,一种日子过在身上。莫老太一生也没戴过它。手镯略显得有些宽绰,很容易就套进手腕,她在合口处按了按,收小圈子。
沉甸甸的感觉。
两个老人坐着,天高地广般的沉默和孤独陪伴着她们。
“霞光,你有没有怨恨过我?”半晌,老妇人像是喃喃自语般开口。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一直都做得挺好,是不是?”莫老太口气温和地说。
“我一直觉得你不适合干这一行,但转眼你也老了,我知道你是熬过来的。”老妇人脸上浮现出对一个问题束手无策时的苦恼神情。
莫老太沉默了。
“你心里一直有热气,有一团热气,这你骗不了我,但你还是熬过来了。”老妇人说,“我有时候很怜惜你,老妹妹,假如当初我不带你走上这条路……”
“那我的骨头早就泡在莫纳河底了。”莫老太飞快地说,想要给老妇人一个有力的安慰。
“那是你自己说的,我相信我的双眼,没有任何东西能逃得过我这双眼。”老妇人笑起来,“幸好你熬过来了。有些事情,不管你甘不甘心,最终宿命会带你走上该走的路上去。你在这条路上无病无灾,这就是你该得的福,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不能奢望更多的了。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干这个的。”
“我明白的。”莫老太说,抚摸手腕上的银镯子。山里人相信银子能辟邪,驱污秽,可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邪和污秽?假如它在人的心底,又怎么能够去防?她在许多事情上的看法和老妇人相悖,但她从不和老妇人辩驳。也许她那些异议的想法早就被老妇人看出来了,所以老妇人才说她的内心一直有热气。
黄昏的风若有若无地从简陋的院门外灌进来,带着村庄的各种气息。开始有铃铛的响声从村外远远传来:那是早上放出去的牛羊开始从山上慢慢返回来了,它们对一天当中的时间判断和人一样准确,归来的路途是熟悉的,脚步是从容不迫的,和一个在山上劳累了一天的人回家没什么两样。
“我该回去了。”莫老太轻声说,黄昏的空气中开始泛起凉意。
老妇人再一次摸索过来握住她的手,摸到那只套在她手腕上的银镯子,放心了。
她们没有任何告别的语言。两个老人站起来,老妇人拉着莫老太的手,朝院门走去,在院门石头砌的门槛前停下。
门外的巷子里有两个孩子在奔跑,尖叫声落在屋顶上那些古老的瓦片上。
“走吧。”老妇人平和地说,那双空茫的眼睛转向莫老太,松开那只攥着她手腕的手。
……
(试读结束,全文见《芙蓉》2022年第1期)
【作者简介:陶丽群,壮族,广西百色人,文学硕士。作品散见《人民文学》《民族文学》《山花》《青年文学》《芙蓉》等刊,并多次被转载及入选年度排行榜。曾获广西文艺铜鼓奖、广西壮族文学奖、《民族文学》年度作品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优秀作品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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