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2年第1期|刘诗伟:活兽慈舟(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刘诗伟
刘诗伟,现居武汉。武汉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江汉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在时光之外》《拯救》《南方的秘密》《每个人的荒岛》;中短篇小说《不知……
刘诗伟,现居武汉。武汉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江汉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在时光之外》《拯救》《南方的秘密》《每个人的荒岛》;中短篇小说《不知去向的别先生》《或许顶顶红》《桃花蝴蝶》;理论与评论《文学创作主体的"内在自由"》《追求有深度的文学》《幽默更接近哲学》;长篇报告文学《生命之证一一武汉"封城"抗疫76天全景报告》(合著)等。曾获湖北文学奖、屈原文艺奖等文学奖。
《活兽慈舟》节选
刘诗伟
…… 原先,祖父不是兽医,而是人医,年轻时在老家的县城悬壶济世,疗治急症沉疴,可谓妙手回春。但要说出名,是在抗战时期给一个难产的日本婆娘接生,保了他们母子平安,又或许不是因为接生,而是“皇军”对此有偿时,他嗤了一声扬长而去。这事一直讲到新社会,意思变得夹杂。还好,新政府照例给他颁发了医师证书。 此外,祖父乐于医兽也与出名有关。他还在做人医的时候,跟城里的许多高级人士不一样,没有深受人类主宰万物的教化,总是平等看待世间所有生命,包括兽禽与植物。他常常溜到县城外玩票,给牛治痢疾,为猪消食,还给几只公鸡治病,基本上都很成功。相对而言,作为医者,他在现代生物学和病毒学方面还需要有所精进。 1956年,新中国实现公有制改造,为了发展社会主义农业和农村经济,政府决定开辟兽医战线。当时,祖父虽然是人医,但觉得这个决定十分英明,颇为广大兽禽高兴,很快拟了一份培养兽医人才的建言报告,叠成方块,装在中山服的表荷包,准备随时呈交给领导。 不料事态竟然发生反转…… 一天,县长派人邀他去办公室见面,他摸了摸表荷包,立马赶到。县长比他年轻,称他老先生,给他挪椅子、筛茶。两人对坐后,他正要掏出建言报告,手都抬起了一半,但县长冲他眨眼动眉地讪笑:老先生,我们有一个想法,不好意思向您开口呀。他停住手,奇怪地看县长:还有领导不好开口的?县长说:我们想请您做兽医。他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呢?县长误会了他的笑,口气越发惭愧:您老现在是人医,今后做兽医,怕您老面子上挂不住。他便明白,原来领导对医人与医兽有高低贵贱之判,心里顿时一暗,愕然无语。县长以为说对了,接着开导:我们认真研究过,您老的儿子也是人医,一家两个人医,挪出一个来做兽医,人畜两旺嘛;再者说,总比抽调别的医生让人好想一些,是吧?他觉得县长越说越离谱,便抬起停在表荷包上的手,摸了摸八字胡:既然这样,我且考虑一下吧。 祖父还在考虑,同事和朋友接连找上门来。有人直接骂县长:真二,让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医生改行做兽医,咋不让他老子去学兽医呀!有人责备祖父没有一口回绝:你不晓得兽医是医牛马猪、鸡鸭鹅的吗?你不晓得兽医一年四季要往野外跑吗?你不晓得医兽跟医人到底是两码事吗?你要是去做兽医,别人还以为你是因为做人医出了问题!一个跟他一样年纪的老家伙嘲笑他:往后大家是叫你刘医生还是叫你刘兽医呢?有一点得事先声明,你每次出诊回来,必须洗完澡更了衣,再来找我喝酒。另一个老家伙干脆说:我们还是不要聚在一起,省得别人把我也当作兽医。祖父觉得这些家伙跟县长一样越说越离谱。但这些家伙不是县长,他用不着回应,干脆去去几声,摆两下手,让他们目瞪口呆。 祖父唯一的儿子(我父亲,当时还没有我)在县人民医院做医生,来到他的住处问:大,您怎么想的?他反问:你怎么想?我父亲犹豫片刻,大义凛然地说:既然国家需要,您不想去,那就我去吧。他瞪眼大吼:胡扯!两人便沉默。之后,我父亲摸了摸流到脸颊的汗水:您看这事究竟怎么办呢?他叹息一声:本来,做人医还是兽医对我无所谓的,偏偏你们所有人都觉得兽医低人一等,咳,现在看你急成这个样子,我能怎么办,去干呗。我父亲扶住他的肩:大,委屈您了。他问:你晓得我的委屈是什么?我父亲一下子眼圈湿红:我怎么不晓得呢。他就闭上眼,极微弱地摆头:去,回去安心上班。 第二天祖父答复县长,同意做兽医。 但从此以后,他就很少跟人说话了。 起初祖父在县兽医站二楼的办公室上班,参与编写一本兽医常用手册,除了吃饭抽烟,动手不动口。县兽医站在城南的边边上,祖父偶尔寂寞,就站在窗口,遥看街上拉车的马和驴子。 夏天的一个上午,领导给祖父送来一个大西瓜,希望他能给兽医学徒讲课,他摇头;领导问您老为什么,他摇头;领导问您老不为什么干嘛摇头呢,他还是摇头;领导说那您老就先休息几天吧,他不再摇头,转眼看桌上的大西瓜,领导起身离去。当日午间,他在西瓜下压了一张纸条,说要上兽医一线去,决定回老家毛嘴区的兽医站工作,便拎起行李跑路。下午,他出现在80里外的毛嘴兽医站,站里的头头以为老专家莅临指导,热烈欢迎,他也没得解释。头头终于有点懵,给县里摇电话,得知他的情况,倒是求之不得。之后,他在毛嘴兽医站默默工作3年。3年获得3张奖状,带出两个徒弟。 第4年头,他进一步书面要求“上兽医一线”,调回离家不到3里的毛嘴区珠玑公社兽医站。从此,在珠玑一带跟兽禽打交道。 一切都平淡,只有祖母的生活因祖父的变故发生了波澜。 早年祖父做人医时,祖母是他的女皇,祖父每次从外地回到乡下的家里,都带一些吃的穿的,把东西送到祖母手上,站在旁边等候祖母笑一笑,祖母一般不笑,瞟几眼,说,吃的不甜,穿得太花,随手落在方桌上。但祖父改做兽医后,变了天,祖母成了女奴,给他端碗递筷,轻手轻脚小声说话,祖父抬起头白眼镜一晃,祖母就激灵,马上去拿酒杯。尤其是祖父调到珠玑兽医站后,离家近,除了不定期回家吃住,还经常在乡间巡诊后带回一身汗水,祖母奔跑着侍候,在灶屋和堂房之间踢得鸡飞狗跳。 倒不是祖父拿祖母当了出气筒,而是突然不说话——大气不出。祖母怕他生病,宁愿他有一个人可以随便支使和欺负。祖父也晓得祖母的心思,但不说出来,在他看来,祖母和他原本是一个人,自己欺负自己而已,或者左手支使右手,也算一种团结。 平原的太阳快要落土了,又大又红地正对着家门口;鸡在一片红光中渐渐向禾场上聚拢。祖父还没有回家。祖母在堂屋一侧给我们小孩子讲从前的祖父,说起中年祖父绸袍缎褂拿脉写方的神气,春天就在眼角的皱纹里放射光芒,于是长吁一口气,抱怨县长点名让祖父做了兽医……一直等候祖父的脚步。 一次,祖父回家吃罢午饭,歪在堂屋的躺椅上看了一会儿书,走后书落在家里,祖母给他送去,兽医站的人说祖父来了又回去了,让祖母把书留下,祖母知道祖父把书看得金贵,不肯脱手,赶紧往回跑。可是,祖父回家得知祖母去了兽医站,又连忙返回。那天祖母和祖父来来去去跑了3趟,后来两人精疲力竭地在家中会合。祖母实在忍不住,拿出当年做“女皇”的架势,问祖父走的什么路?原来去兽医站可走北边的河堤,也可以走南边的公路,他俩换着道你追我赶,彼此接连错过。祖母问:为什么换路呢?祖父的白眼镜一晃:你为什么换?拿起书扭头就走。祖父走后,祖母坐在房门坎上抹眼泪,嘟哝祖父彻底坏了,就会板着脸,从来不笑……那年我五岁。 过了几日,祖父回来,坐在禾场的树荫下喝酒,拉我坐在他的腿上。我揪他的八字胡,他用筷子敲我的手,我说:咋了,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祖母跑出灶屋来看。从此祖父格外喜欢我。我的兄弟妹妹们以为是门道,曾经效法,结果全都自讨没趣。 祖母说,在珠玑,是一头黄牯牛最早向祖父表达了情意。 那黄牯牛毛色棕红,正是出劳力的年龄,像一个帅气调皮的小伙子,但得了支气管炎,早晚咳嗽,流鼻涕,呼吸困难,体温升高,心绪烦躁。祖父第一次给它看病,它摇头甩角很不配合,强行打针吃药后,病情当晚得到控制。隔日复诊,祖父因突然患上面部神经炎,左眼合不拢、鼻子歪、嘴斜,带着一副面瘫的左脸。黄牯牛见了祖父,觉得奇怪,禁不住露出两颗大门牙发笑,它一笑,祖父也跟着笑,两张脸就对在一起瑟瑟大笑,但祖父笑起来样子更奇怪,黄牯牛马上不笑了,眼里分明透出心疼的光。以后几次复诊,黄牯牛看着祖父,不由自主地眨左眼、响左鼻、翻左唇,祖父明白它的提示,就摸它的脸,跟它说,不急,你会好的我也会好的。最后一次,黄牯牛见到祖父的脸已复原,又露出两颗大门牙来发笑,意思是我们都好了……可祖父走后没几天,黄牯牛不吃草,喂养它的人把祖父叫去,祖父一去,它不仅吃草,而且笑,两颗大门牙白亮白亮的,十分狡猾。 我问祖母:您亲眼看见了? 祖母有些生气:喂牛的人讲的唦。 的确,祖父也不光是跟兽禽打交道,还有人,至少是喂养兽禽的人。那是1960年代初,万物蓬勃,祖父跟兽禽接触得多,对人世慭慭然回避。 有一次,祖父去珠玑街头过早,点了一盘水煎包、一碗米酒,搁到店铺门口的方桌上,正要坐下开吃,一条大白狗带着两只白狗娃来到桌边,一起举头望他,他拿起三个包子,说了一声“吃吧”,丢一个地上,一只狗娃含了包子跑开,再丢一个,另一只狗娃含了包子跑开,不等第三个丢下,大狗礼貌地收回目光,转身离开,祖父的心被感触,赶紧把包子扔到大狗的前面。回头坐下,桌子对面坐着一个似曾见过的猴脸男子,大约遵照他的“吃吧”,已经开始吃包子,嘴里左边鼓一个包子右边鼓一个包子,一手又拿起一个包子,嚅动着嘴巴冲他微笑。他想了想,记起猴脸是找他医过驴的人。桌上的盘中还剩一个包子。他没吭声,干脆起身把米酒端到猴脸面前,捡了盘中那个包子掉头离去。不料,这猴脸喊道:刘医生,我来接您看驴的。他便停下,并不回头,吃手中的包子,等着。猴脸喝完米酒,随他去兽医站取药箱,那条大白狗和两只白狗娃也聚拢跟来。之后,大白狗和白狗娃在前面带路,他跟着。猴脸随在身边,向他絮叨:还是那头不怀孕的驴,去年肚子大了,以为怀上,结果吃了您老开的药,放出一串响屁,没了;今年驴肚子又大了,又担心它放屁……您说它会不会放屁?祖父看着白晃晃的狗,没法接猴脸的话。 几天后,祖母晓得了这件事,气得脚一跺,几乎要把整个地球击穿。她去到猴脸男子家,斥责猴脸欺负老实人,让他交还水煎包和米酒的钱,不料,猴脸倒打一耙:我喂的驴怀了孕,吃你家先生开的方子,放屁放没了,我还没找他赔哩。祖母气得东张西望,见一只母鸡卧在草窝里,随手抓起,掉头就走。但猴脸拉住祖母,不仅夺回了母鸡,还把她扯倒在地,摔伤了脚踝。祖母斗不过猴脸,跛着脚去公社告状。祖父得到消息,赶往半路拦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祖母扛上肩,往回家的方向走。祖母抡起双拳在祖父身上捶打,哭喊:你不是有武功吗,咋的,还怕一个猴子!祖父不吭声。 1965年,祖父在珠玑兽医站工作的第5年。一个蓝天白云的夏日,祖父背着药箱去生产队出诊,恰逢县长骑自行车来乡下看秧苗的长势,在细石子路面的汉(口)宜(昌)公路上,县长看见了他,慌忙追上去,下车,从他肩上取下药箱,卡在自行车的后座,陪他步行。一路上县长不断地说话。期间,祖父只回应了一句,县长突然扶着自行车停住,向他竖起大拇指……当时,田野里的社员们抬头观望,县长穿一件白云一样的白衬衣,风把白衬衣吹得鼓起,传来爽朗的笑声——祖父站在自行车另一边,单手搭着药箱,那药箱是绛色的人造革,有一个鲜红的“十”字。 不日,老一辈羡慕的人向祖母打听祖父跟县长说的什么,祖母摇头苦笑,说:当时风大,人家县长听到的跟他说的不一样——他说“我其实一直很乐意”,县长听成了“我其实已经很乐意”。 事实上,对于祖父的人往低处走,当年全县兽医战线的广大干部群众还是惋惜,一般认为老先生带了情绪,对组织上把他由人医转为兽医有意见,不然老先生怎么会不跟人说话;又说,老先生连年拿奖状,多少跟县长对他的亲热有关。祖父听到风言,越发寂寞,越发不跟人说话。 他甚至不看人,除了牛、马,几乎没人见他笑过。 1966年,我已经上小学。秋天,祖父牵着我去珠玑。珠玑是一条与北边通顺河平行的小街——土面街道,街心凸起一溜青石板;两边的房子毗连不辍,除了百货、副食、餐馆、剃头、裁缝、五金之类的店铺,也有公社、粮站、榨油房、卫生所和屠宰场的院落;西头是自由市场,许多人在杨树下交易禽畜,牛马行的场面最大。小街上贴有红、白、黄、绿的标语,我认得出大多数的字。祖父上班的兽医站在小街中段的北边,是一间老式木门的两层小楼,门板上的标语绿得发光。 进了门,祖父放开我的手,叮嘱不要乱跑。兽医站不像父亲工作的医院,不用在室内面对患者,没有诊室,只需接待来人、开处方和抓药;进门是一间药铺,走道在右,柜台在左,柜台高过我的鼻头,我能看见柜台后面的药架子贴满一面墙。光线微暗清亮,映在我脑子里的是一派反光的深枣色,弥漫着混合而浓郁的中药气味。 柜台里的一个中年男子跟祖父打招呼:叔,您来了。一边冲我笑笑。祖父让我喊他夏伯伯。他又瘦又长,喉结凸起,阴柔的态度,像人畜间的另一种生物。我喊了夏伯伯。我知道他是祖父的大徒弟,兽医站没有人不是祖父的徒弟。夏伯伯正在给人抓药:柜台上铺了三张黄色牛皮纸,他拿起象牙杆戥子,转身向着药架,拉抽屉的铜扣,铜扣旁有药名标签;他抓出药,放在戥子上称,极准,只需略微添减,象牙杆便回到水平,称过了,把戥子盘的药分在三张牛皮纸上……最后打包系绳,把三包串成一提。 走道右边有一间办公室,4套桌椅。祖父坐在最里面的桌子前,架起白眼镜写字。我过去趴在桌上看,他由得我,专心写他的。然后我离开他,从曲折的木楼梯上二楼。二楼有四间小房,门都开着,每间房摆一张木架床铺;其中一间洋溢着祖父生活的气味。祖父的床头柜上有一本书、一包烟和一盒火柴;一条蜈蚣在地上爬,我去踩它,它往床下跑,我落低身子寻找,看见床下有一只夜壶。 回到一楼,祖父不在办公室,夏伯伯也不在药铺,走道北端的后门打开了,门外传来说话的声音。我走到后门口,看见外面有一个类似农家禾场的土场,中央站着一头高大健壮的水牛,离水牛不远处,有几个农民汉子聚在祖父和夏伯伯的面前吵嚷,是卖牛的和买牛的,双方对这头水牛的年龄有争议,卖牛的说两岁,买牛的说五岁。祖父没说话,给了夏伯伯一个眼神,自己上前去,一手托住水牛的腮帮,一手揪出舌头,用下巴指点水牛口中的牙齿,让夏伯伯看,然后转头看夏伯伯,夏伯伯点点头,祖父丢开水牛,一个人去墙角洗手。夏伯伯朝那几个农民汉子喊:不吵了,三岁半。 看过水牛的牙口,夏伯伯带我去街上,买了一把糖果塞进我的裤兜。我掏出一颗剥开,放进嘴里,再掏一颗给夏伯伯,夏伯伯含着笑摇头,天生不吃糖的样子。我说去给爷爷吃。 兽医站的后门还开着,祖父没进屋,我来到土场。这时,土场上空荡了,祖父独自站在土场一角抽烟。他仰着头,红脖子上扯起两条筋,一缕烟雾从嘴边飘向空中。他在望一棵树。我喊爷爷吃糖,他摆摆手,头依旧仰着,那缕烟雾渗入树的冠蓬。那是一棵我在乡下从未见过的树,生长在兽医站的后墙边,高过两层小楼,灰黑的树干和树枝,顶上枝丫繁多,枝条纤秀伸展,一枝一枝的羽状复叶,挂了一串一串的荚果,明亮的橘红色。 我走到树下,蹬掉鞋子,抱着树干往上爬,想去采那荚果。祖父喊我停下,一边过来抓住我。我说:您别怕,我会爬树哩。他说:树枝上有刺,上去会被扎着的。我说,树怎么会长刺呢?他说,怎么不会呢?我说,您吓唬我。他便退让,蹲下身,叫我踩在他的肩上去看树枝。我站上他的肩,扶着树干升到高处,果然看见枝条的每片叶子下都长了细小的刺。我感到好奇,树真的长刺呢?他说,你还不信。我问:您刚才为什么看它?他说,看着休息呀。 祖父要落下身子,我伸手扯下一枚荚果。回到地上,我把荚果给他,他接过荚果看了看,放进表荷包。但我没有告诉他,扯这枚荚果时,手背被刺着了,汗渍里的血近似荚果的橘红…… 父亲是在祖父从毛嘴调到珠玑四年后从县城调到毛嘴的。父亲是党员医生,组织上提拔他担任毛嘴区卫生协会主任兼卫生院院长。虽然毛嘴镇离家近,但父亲忙工作,并不常回来,与祖父见面的机会少,还跟在县城仙桃时差不多。1967年春节,父亲神色疲倦地回家过年,有天下午,像领导一样请祖父去屋后的竹林谈话。我很好奇,装作自己在竹林外逗狗,耳朵却偏朝着他们。 整个谈话中,祖父没发言,偶尔咳嗽。父亲说说停停,讲了三层意思:一是我不担心您思想有问题,但您不能逃避革命运动;二是我不担心您在工作中出问题,但您在政治上应当积极要求进步;三是我不担心你乱说话,但您千万不要老是不说话。父亲说,大,您同意我的话吗?隔了一会儿,又说,大,您点个头吧。 我急忙看过去,只见祖父一手取下黑呢帽,一手在光头上摸了一把,也不知是否点了头。寒冷中的青竹林静静地看着他们父子。 夏伯伯说,父亲跟祖父的这次谈话是有作用的。过完年,祖父回兽医站上班,向上级派来的马干部点了点头,嘴巴左边好像还动了一下;马干部很高兴,逢人便说刘老先生新年新气象。 马干部是三个月前来珠玑兽医站的。之前,站里一共四人:祖父和三个徒弟。因为没有站长,祖父自然而然地牵头,多年如一日,只是没有站长名分。马干部驻站后,站里有了正儿八经的头头,祖父和徒弟们都乐意听从。但马干部来自工厂,不懂兽医,主要工作方法是宣讲思想和政策,让思想和政策贯彻落实在医牛医马的兽医业务中。这事难度很大。有一次马干部召集开会,讲的时间长,祖父起身上茅厕,但没去茅厕,他蹲在半路抽烟,看蚂蚁在地上爬。 …… 全文见《大家》2022年第1期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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