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2022年第2期|杨小凡: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杨小凡
杨小凡,男,1967年生,安徽亳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花城》等刊发表作品四百多万字,多部小说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
杨小凡,男,1967年生,安徽亳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花城》等刊发表作品四百多万字,多部小说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刊转载,出版长篇小说《酒殇》《窄门》《天命》《楼市》,中短篇小说集《药都笔记》《玩笑》《欢乐》《流逝的面孔》等。曾获《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奖、中国报告文学奖、安徽省政府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冰心图书奖等奖项。编剧和改编电影四部。
责编稿签 一起看似单纯的案件,侦破方向却迷雾重重,背后勾连着乡村不为人知的种种隐痛。雷言的敬业忍痛、孔令白的双面人生、孔飞的艰难成长、春分的隐忍坚强,随着案件和真相的层层剥开,看似平静的生活泛起涟漪,波涛汹涌而来。小说有着坚实的精神厚度,以一桩乡村刑事案为引,纵向深入地探讨了乡村所面临的结构、价值、情感、精神上的各种困境。杨小凡的书写充满着悲悯的现实主义关怀和人文注视,将悬疑的叙事与现实品格融会贯通,展现了小说家非凡的叙述能力。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生活的表象之下蕴藏的,是哲理、希望与未来。—— 胡 丹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赏读
杨小凡
1 扫过健康码,测过体温,雷言顺着箭头指示的方向急急地寻找八号厅。 温缓跟在后面,高跟鞋叩击路面的声音有些凌乱和急促。她嗔怪地说:“急慌得跟打仗一样,晚不了!” “还有三分钟就开演了!”雷言放慢一些脚步说。 进入八号厅,雷言很意外。偌大的放映厅里零散地坐着几个人,大屏幕上正在播放影视公司的广告。 今天是七夕,中国的情人节,这个点应该有一些男男女女来看电影啊。雷言得意地对温缓说:“今天,我们几个包场!” “这种片子,年轻人根本不看的!”温缓答了一句。 今天是《八佰》上映的第二天。雷言认为观众会很多的,尤其晚上七点四十这一档,应该正是高峰期。他一周前就谋划了,精心调了班,计划在今年这个七夕节给妻子一个惊喜:请她看场电影,然后在木兰文化广场的且坐斋吃顿饭。 他觉得自己欠温缓的太多了,结婚七年来,节假日很少有时间陪她。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干了刑警就没有自由、时间,有时甚至生命都不是自己的了。这时,前妻史莉的影子突然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唉,不想这些了,今天应该是个高兴的日子,看电影! 雷言看得很入神,温缓看得很紧张,两个人手握着手,都盯着银幕。温缓的气息一会儿急一会儿慢,她被狙击的场面和情节吸引。不知不觉间,两个多小时过去了。 他们走出放映厅,下到一楼大厅,走出大门。雷言掏出一支烟点上,深吸了一口,然后说:“缓缓,我在且坐斋订好了位子,咱去吃饭!” 温缓突然想起女儿豆粒,就说:“闺女还在家呢!” “没事,老妈不是在家嘛,我提前安排好了。今晚你就放心吃吧。”雷言径直向广场中部的且坐斋方向走去。 且坐斋是这里最有情调的特色餐厅,以徽菜为主打,外加时尚果蔬和面点,不提前两天预订是订不到位子的,更不要说有情调的小包厢了。雷言一周前就让小邹帮他在手机上订了。小邹大学毕业,刚入刑警队两年,是真正的时尚青年。 雷言点了臭鳜鱼、毛豆腐,温缓点了两个素菜和一份黄精鸽子汤。下过单后,四色果盘和一壶祁门红茶很快端上来。雷言给温缓倒了一杯茶,然后笑着说:“这徽菜啊,严重‘好色’、轻度‘腐败’,红茶是绝配,可煞荤清油!” “这啥话到了你们男人嘴里就变味儿了!”温缓嗔笑道。 这时,雷言的手机突然响了。 干刑警这行,最怕手机突然响。他迟疑了几秒钟,迅速掏出手机,一看是局长的电话,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局长!” 房间不太隔音,外面的声音有些乱。雷言把手机贴在耳边,一边听一边说:“好!好的。我马上出发!” 放下电话,雷言立即站起来。他不好意思地说:“缓缓,我不能陪你吃了。齐家寺出人命案了,局长让我立即到现场去。啊,对了,你把菜打包带回去吧!”说罢,他急急地走出房间。温缓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坐上小邹的车,雷言就开始给已到现场的秦山林打电话。 秦山林是齐家寺的辖区派出所所长。齐家寺在城西十公里涡河北岸。电话里,雷言先安排秦山林封锁现场,然后让秦山林报告案发现场的有关情况。 秦山林对情况还是相当熟悉的,他说:“死者叫孔令白,是一个月前刚退休的男性教师,妻子在城里带孙子,他一个人住在村里。村民反映没听说他跟谁有过矛盾,死时手机落在地上,家里也没有被盗的迹象,院子大门敞开着。报案人李凤是晚上九点半左右到他家时发现的,初步判断遇害时间为……” 雷言听到这些,意识到这不像是流窜作案,极有可能是熟人作案。他部署道:“立即封锁出村的道路,严防村里人出去!同时通知镇里和村里的干部马上到现场。” 人被害无非这么几种情况:因财、因仇、因情。从秦山林的话里初步判断,这三种情况对于死者孔令白来说似乎都不太可能。从事刑警工作二十二年了,雷言经手的命案也早已过百,经历让他明白,作为刑警有时最不可靠的就是经验。在这方面,他是伤过心的。 八年前的阴历八月十六晚上,他的前妻史莉被人割喉致死。一时间全城轰动。案子是当时的副局长亲手抓的,他既是受害人家属,又是怀疑对象。唉,那件事真是不能想,都过去八年了,雷言还没有真正从那件事中走出来。 不想了,不想了!雷言点上一支烟,把车窗按开一条缝。外面风吹进来,啊,已经有些凉了。 雷言赶到齐家寺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 这是一个不到两百人的小村庄。涡河从村前流过,村西是一条干沟。村东头的宋沟与涡河相连,沟的水面有两丈左右宽,一座小型节水闸控制着水量。村子北面是一望无边的玉米地。村子的院落由西向东排列,南北每排三到四户,总共四十几户人家。此时,村里有五六家亮着灯,人们都围在孔令白家的院子前和村街上。 孔令白家在村西头把边儿,前面是河岸,开阔平坦。两米左右的院墙内,正房三间带檐廊,西边两间偏房,东边是一间厨房;大门朝南,有一座简单的门楼。孔令白是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被害的,手机丢在右手下方的地面上。 雷言围着孔令白的尸体走了两圈,又围着院子走了一圈。 他边看边想,从现场看并没有打斗的痕迹,死者是坐在椅子上被锐器刺穿脖子左侧动脉流血过多致死的。由于天黑,即使在强光的照射下,也不能提取足痕。看来,现场只有天亮后再细勘了。 于是,他把派出所的人分成两组,一组封堵村子路口不准人出去,另一组由村干部带领,挨家挨户登记每户人员具体情况。然后他又把刑警队的人分成四组:一组由副队长叶鸣带领把守现场,研究侦查方案;一组由他自己带队询问报案人;另外两组,分别对村里逐人进行走访和面谈,查找线索。 安排完毕,雷言和小邹在村主任郭万明的带领下来到报案人李凤家里。 入村的路是上面给修的水泥路,到每一家的路还是土路,走在上面高高低低的,有些不平。路边的杂草丛中,不时有猫和老鼠窜出来,又消失在另外的草丛和柴垛间,偶尔有条狗汪汪汪地叫几声,栖在树枝上的鸡,咕咕地叫着,扑棱棱飞到另外的枝头。深夜的村庄,显然更加破败和荒凉。 郭万明一边走,一边介绍着李凤家的情况。 李凤今年五十一二岁,她丈夫叫孔德化,人有点老实,小时候感冒打针伤了脑子,头有点向右歪,村里的人都叫他“愣鹅”,也有人叫他“老愣”。他爹原来是生产队队长,也算体面人物,就连哄带骗地把李凤给娶了回来。李凤吃得胖,脸也不白,家里穷,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她嫁给孔德化后,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孩子三岁时得急症死了,儿子初中毕业后外出打工,后来娶了邻村一个叫素的女孩。素小时候父亲就死了,家里也穷,不然是不会嫁过来的。嫁过来之后,她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四岁时,她外出打工跟一个南方人跑了,自此再也没有回来。 现在,孔德化住在前院,给儿子看家,兼带孙子,李凤一个人住在自己家。据说,两年前,李凤跟河南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光棍汉住了半年,后来又突然回来了。现在她还时不时要跟孔德化离婚,说不要齐家寺这穷家破院,不回来了。 雷言他们来到李凤家里,她正躺在床上玩手机。 李凤见警察和村主任郭万明到家,显然有些紧张。她急忙从床上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 雷言、郭万明在堂屋的两个塑料方凳上坐好,小邹坐在桌子左边的破椅子上,准备记录。李凤有些紧张地坐在床沿上,看着眼前这三个人。 雷言看着李凤说:“你别怕。如实说说情况吧。” 李凤更加紧张,不敢看雷言,而是盯着郭万明说:“说啥?我真不知道他咋死的。我看见他时,他和椅子都倒在地上。我叫了几声,他不应,用手机一照,见他不出气了,吓得我赶紧跑了出来。” “你别紧张。雷队长问什么,你如实回答就行了!”郭万明边掏烟边说。 “你几点去老孔家的?” “九点多吧。” “具体几点?” “记不清了,反正是九点多。” “你去他家干什么?” “去让他帮我修手机。” “修手机?你的手机怎么了?” “抖音玩着玩着就打不开了,也不能视频了。” “你找孔令白修过几次手机?” “那记不清了。我以前不会玩手机,都是他教我的。手机不能玩时,我都去找他修理。他是老师,能着呢。”说到手机,李凤慢慢地有些放松了。 “上一次你找他修手机是啥时候?” “记不清了。有十来天了吧。”李凤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我这手机是杂牌的,便宜,老是出毛病!” 这时,雷言的手机响了…… 2 孔德昌接到警察的电话,得知他父亲遇害了,两腿就筛糠一样地抖个不停。 他想从沙发上站起来,试了几次,腿还是发软。妻子问他怎么了,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母亲毛爱芹听到哭声,赶忙从房间里出来,大声说:“德昌,哭啥?这三更半夜的!” “我爸被害了!”孔德昌扶着沙发,终于站了起来。 “啊!”毛爱芹倚着门框向下滑,最终瘫软在了地上。停了两三分钟,她突然两手拍着地板,抽泣着说:“他是作死啊!上回我回家就感觉这个死鬼要出事。” 孔德昌的妻子最冷静,她问孔德昌是谁打来的电话。孔德昌说是警察打来的,要我和妈立即回去配合调查。见孔德昌魂不在身的样子,她说:“事儿已经出了,我拉你们回去!” 毛爱芹坐在车上,三个月前她回村里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春节孔令白是来城里过的,他嫌在儿子这儿憋屈得慌,非要回家不可。他回村后,毛爱芹由于要带孙子,不能外出,就没有回去。一直到麦黄梢,她才坐城乡公交车回了趟齐家寺。 那天中午,她回到家里时,孔令白正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衣服。 见妻子突然进屋,孔令白吓了一跳。“你这个老太婆怎么回来了!孙子呢?” “这是我的家,我咋不兴回来了!”毛爱芹看着被翻乱的衣服,有些生气地说,“你这是找啥啊?” “我那套西服,你给我放哪里了?”孔令白有些着急地说。 毛爱芹狐疑地看了看孔令白,没好气地说:“这穿单褂子的季节,你找它干啥?” “有用场。我要上最后一节公开课!” “年前不是就不上课了吗?眼看着下月就要退休了,还上哪门子课!” “最后一课,你懂吗?我人生的最后一课。”孔令白有几分得意和自豪地说。 毛爱芹不识字,但她对丈夫上课还是十分支持的。孔令白家以前是地主,他只上了初中,就没有再被推荐上高中。七十年代末,孔令白本来考取了一所大学,可由于政审的原因,最终还是落选了。后来,公社有位领导听说他成绩不错,就让他当了民办教师。虽说是民办教师,但他书教得顶呱呱的,教的学生都考上了中专、高中。后来,他还成了乡里的优秀教师。 孔令白心高,但他毕竟是地主成分的人,所以一般人家的闺女不敢跟他结亲,别人给介绍过来的女子要么长得丑,要么年龄大,他又不肯委屈自己,这样拖来拖去,就拖到了二十七八岁。这个年龄在那时的乡下就算大龄了,他成了开瓢嫩、吃菜老的葫芦。 毛爱芹当姑娘时长得双眼叠皮、杨柳细腰,也算是方圆十里之内的漂亮女子。但她右腿比左腿长了一点点,走起路来左腿有点跛。农村人娶媳妇,长得漂亮固然重要,但腿脚不灵便也是大忌,娶媳妇不能只看长得好看,还得要能打能跳,割、搂、锄、耙都会才行。她也是高不成低不就,一拖也拖到了二十五六岁。后来媒人就把她说给了孔令白。两个人一见面,你情我愿地投了缘。 毛爱芹嫁过来后,孔令白对她很好。放学后,就到地里干农活儿,加上民办教师十几元的工资,小两口日子过得比村里人稍微鲜亮些。孔令白白天教书、干农活儿,晚上就不停地看书,他一心一意想考试转正,成为正式的教师。 儿子孔德昌上初三那年,孔令白考上了县教师进修学校,他进城学习两年后就会成为正式教师。这下,孔令白高兴得逢人就递烟,进家就笑得合不拢嘴。毛爱芹却心里有些害怕,她担心孔令白进了城后被其他女教师给勾走了魂。 女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和小智谋。毛爱芹的智谋就是要求孔令白每周六放学后必须回家。理由也是硬邦邦的:儿子正在读初三,做父亲的每周都要回来关心儿子的学习。 毛爱芹的苦心没有白费。孔令白两年读下来没有一点花花事,一心一意在她身上。 五年前,孙子出生了。毛爱芹不去城里看孙子不行啊,她狠了狠心还是去了。狗打秧子猫叫春,随他去吧。说是这样说,可她每次回村听到一些风声,都要跟孔令白明里暗里吵一架。听到风声不一定来雨,但是无风不起雨也是老话儿。抓贼抓赃,捉奸捉双,毛爱芹抓不到实据,也就只好在心里生闷气、瞎嘀咕。 毛爱芹觉得,孔令白的死跟女人有关。不然,上次他怎么突然找西装,穿的衣裤挺括,精神比他们结婚时还焕发呢。但这是不能对警察说的啊,人都死了,要真是为了男女那点事,那儿子、孙子、她和儿媳妇的脸往哪搁呢?人喜欢啥就会死在啥上面,老孔啊老孔,你要是真的是为那点事死的,我都不会再掉一滴眼泪了。 毛爱芹虽说是这么想,车子到了自家院门口时,她还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2期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