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2022年第1期|默音:柜中人(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默音
小编说
“我”与小雪是从幼儿园时期便熟识的一对青梅竹马,而作为知青后代返沪的欣欣则像个闯入者,她的出现打破了两人之间原本的平衡,却也让三个少年人之间形成一种新的制……
“我”与小雪是从幼儿园时期便熟识的一对青梅竹马,而作为知青后代返沪的欣欣则像个闯入者,她的出现打破了两人之间原本的平衡,却也让三个少年人之间形成一种新的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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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小雪是从幼儿园时期便熟识的一对青梅竹马,而作为知青后代返沪的欣欣则像个闯入者,她的出现打破了两人之间原本的平衡,却也让三个少年人之间形成一种新的制约。然而,她与“我们”的周遭世界终究是有隔膜的,在一个藏身衣柜的真心话游戏里,当年那句终结了“我”无忧无虑的少年梦的“真心话”,其真伪已不可考……
默音,女,80后,小说作者、日本文学译者,生于云南,现居上海。著有《甲马》《星在深渊中》《一字六十春》等,译有《多田便利屋》《京都的正常体温》等。曾参加本刊第六届青年作家笔会,在本刊发表有中篇小说《最后一只巧克力麦芬》。
柜中人
文/默音
………… 从麦当劳出来,她走在我的右侧,我们没怎么说话。过个人行天桥,继续走不到一百米,右拐进一条弄堂。进了弄堂,她的脚步加快,我落在后面。不像我家和小雪家所在的五层楼构成稀疏方阵的新村,弄堂一米多宽的走道两侧是瓦顶白墙的小楼,两层或三层,楼与楼紧挨着,让人想起聚生的菌类。外面马路上的蝉声让弄堂显得安静。有个老太在户外的水池里洗咸菜。其他弄堂居民大约在家里避暑。电视的声音从某处传来。欣欣轻快地穿过老太身后,我紧随着她,感觉到老太的视线,比阳光更灼热。 她舅舅家在拐角处,和其他人家一样,水斗装在屋外。一楼的门敞着,进门后,右手边是煤气罐和灶台,左手边有张满是油垢的小方桌,大概是吃饭的地方。通往二楼的不是楼梯,而是木头扶梯,梯级和两侧的竖挡呈现奇异的光泽,多年间有人上上下下的结果。如果让小雪爬这梯子,她肯定会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我问欣欣,小雪来过你家吗?她点点头。片刻后又说,我去她家比较多。你知道的,天冷的时候我都去她家洗澡。 我没听说过洗澡的事。作为常识,我知道弄堂房子没有浴室和抽水马桶。很难想象他们怎么应付每天的卫生环节。 和预想不同,欣欣的房间不在二楼,而是在一楼,扶梯背后的夹层。她率先穿过梯子和碗柜之间的逼仄空隙,掀开布帘进去,同时按了电灯开关。我跟着穿过帘子,嘴里不受控制地发出唐老鸭式的感慨。“哇哦。” 房间没有窗。两面墙抹了白石灰,进门处和尽头的墙是木板,让整个空间更像一只箱子。家具让“箱子”勉强有些生活感。一只双门衣橱,一张方桌,一摞木箱,一叠板条。这些东西留下的少许空地就是我们站的位置。地面是裸露的水泥。奇怪的是封闭的房间并不闷热,身上的汗迅速凉下来,形成黏滑的一层。 我困惑地四处看,心想,床呢?难道她睡地上? 她以为我在研究木板墙的那头,立即说:“一楼后半是邻居。厨房以前要大一些,有个楼梯。我舅舅把楼梯改成梯子,多出来的地方就做成了房间。” 我总算明白了,弄堂的一栋房子住了不止一户人家。多年后看电影《哈利·波特》,那个住在楼梯底下的男孩的境遇,让我立即想起了欣欣。那时我和她早已没了联系。 这会儿,为掩饰好奇和窘迫,我半开玩笑地说:“怎么没有床?难道你像机器猫一样睡衣柜里?” 她指给我看墙角的板条折叠床,我先前没认出那是个家具。她从桌子底下拖出一只高脚圆凳,让我坐,然后出了房间。我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轻而敏捷。回来时,她端着两只玻璃杯,里面是可乐。我喝了一口,倒是冰的,气跑光了,和糖水无异。毕竟口渴,我接连喝了两大口甜得发腻的可乐。她站在桌边,似乎没想起给自己找个地方坐。屋里唯一的凳子在我身下。 “我们玩个游戏吧。”她说。 “什么游戏?”问出口的同时,我意识到,在这个古怪的房间里,我没有主动选择的权利。就像童话里被坏女巫诱拐的小孩,或者像舍己救人之后发现自己悬浮在灵界的浦饭幽助。别人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是故事的规则之一。 “我们轮流到柜子里。柜子外面的人可以问里面的人任何问题。被问到的人必须说真话。” “到柜子里?”我震惊地看一眼那个刚被我开过玩笑的衣柜。目测比我高。以欣欣的体形,里面可以站三个她。问题是,为什么要到柜子里去?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吗? 她走过去拉开柜门。里面分了三层,顶层和底层装了杂物,中间一层最高,折叠整齐的被褥平铺在隔板上,上方的横杆挂着几件衣服。她把被褥卷起来,又把稀稀拉拉的衣架往旁边拨了拨,弄出一片空间。估计我在里面只能半蹲。我盯着柜子里看了几秒,问:“如果不想说真话呢?” “敲两下柜门。互换。” 听起来倒不是个强人所难的游戏。问题是,我并没有什么想问她的。如果此刻提出和我玩这个游戏的人是小雪,我的兴趣会大得多。 “你也可以问我关于小雪的事。”她意味深长地说。 我动心了,仍保留谨慎。“你先进去?” 目睹她甩掉鞋子跳进衣柜的熟练动作,我又开始怀疑她其实每天睡在柜子里。我隔着柜门咳嗽一声。“能听见?” “能。”她的声音经过木头和空气,依旧清晰。 “你最喜欢的漫画是什么?” “《东京巴比伦》。” 我知道那个漫画。作者是个四人组合,CLAMP,被读者们喊作“夹子大妈”。从《圣传》起,夹子大妈们塑造了一代尖下巴九头身的偶像。我欣赏不了她们的画风,对其故弄玄虚的情节也嫌累赘。对于《东京巴比伦》,我只知道个大概,是关于阴阳师和复仇。 “你最喜欢的动画片呢?” “《天书奇谭》。” “哦,我也喜欢!现在都没什么好看的国产动画了。”我思索着下一个问题。比念头更快,句子从唇齿间滑脱。 “小雪是不是有其他男朋友了?” 是非题等于作弊。如果她拒绝回答,答案显而易见。 空气静寂。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然后听见了柜门的响声。笃笃。那声音显得小心翼翼。我拉开门。她在柜子里抱膝而坐,像是很熟悉如何让自己在逼仄的空间保持舒适。裙子底下探出的小腿线条纤细。昏暗模糊了她脸上的痘,却让她的双眼显得格外幽深。她正盯着我看。我猜自己一脸受伤的表情。 我说:“轮到你问了。” 她从柜子里出来,光着脚踩在水泥地上,耸耸肩说:“我没有什么要问你的。” 整件事像是她精心布置的陷阱,先是暗示我可以问小雪的事,然后我笔直地冲过去,正中靶心。我暗骂自己蠢。悔恨促使人冲动。我脱掉跑鞋,笨拙地钻进柜子里,学她刚才那样坐着,用一只手往里掰柜门。门很难从里面关上。她刚才是怎么做到的? 她在外面推了一把,门合上了。最后一丝光线消失。我置身于黑暗中。 衣柜里有股樟脑味儿。还有旧木头的气味。隔着袜子碰到一堆柔软的物体,她的被褥。她每晚把折叠板床拉开,放上这些被褥。可是无论怎么看,屋里放不下一张床。可能需要先挪动那张桌子?我思考着无关的事,以消除自己的恐惧。是的,我不受控制地开始害怕。逼仄的空间不见光亮,让我全身的毛孔迸出冷汗。我甚至有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她会不会突然锁上柜子,把我永远地留在这片黑暗中? “如果你在学校被人欺负——” 在柜子里面听来,她的声音和平时不同。话语中断,我等待着后续。 “欺负你的人,是你最好的朋友的恋人。你会怎么做?” 欣欣在上机课遭遇的不愉快。那个总是捣乱的男生。我听过那人的名字,转瞬即忘,只记得叫什么龙。她最好的朋友只有一个。所以那家伙是小雪的男朋友?我忍不住脱口而出:“总该有个理由吧,到底为什么?” “柜子里的人不能发问。请回答。” “……如果我的朋友对这些视而不见,那么连朋友都没法做了。” 黑暗之外,在柜门的那边,她沉默着。我猜她不是很开心。我更加不开心,所以无所谓了。是她开始了这个游戏,把我们引到无法退回的悬崖边上。除了往下跳,没有别的路。她又开口说道—— “如果你的朋友总是在各种小事上羞辱你,说你穷,说你丑,那么她真的是你的朋友吗?” 的确是小雪的作风。我早就发现,她和欣欣的友谊建立在不协调的基础上。就像白雪公主的后妈需要一面魔镜,她需要欣欣在旁作为映照。小雪有种无邪的残忍,而她甚至不自知。那也是我对她着迷的原因。 “一个巴掌拍不响。任何一种关系都是这样。” 我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一句多么有哲理的话。至少当时的我不会想到,这句话将涵盖我和小雪接下来反复分手又和好的若干年。我和她最终分道扬镳的原因,不是我对她不够忍让,恰恰是我过于纵容。用她的话说,你拿不住我。 柜门被拉开了。光照进来。按她订立的规则,我这边没敲门,还没结束。反正我也不想玩了。我动了一下腿,有点麻。一步之外,她站在微黄的灯泡光线下,脑门上的痘痕像一片阴影。 “原来你不傻啊。”她居高临下地对柜子里的我说。 ………… 与上海大多数努力扩充面积的家庭一样,我家的阳台和客厅打通,装了封闭式钢窗。阳台的一头是洗衣机,另一头是个从天顶到地板严丝合缝的窄长书柜。那地方西晒,被流放过去的是家里的次要书籍和摆设。巴金的《家》和《小灵通漫游未来》并肩而立,《作文描写手册》的旁边是《家庭急救指南》,四卷本的《基督山伯爵》不知怎的缺了一册,凡尔纳的一整套倒是完整的。脑袋一直晃个不停的牛玩偶,举枪的胳膊从根部不知所踪的塑料扎古,我爸出差带回来的无锡大阿福,我妈有一年玩得入迷的十字绣…… 当欣欣拉开书柜外面的布帘,以上事物呈现在眼前。我几乎忘了书柜本身的存在,当然更不记得里面有些什么。褪色的蓝底灰格的帘子是我妈为了防晒挂的。尚未等我的怀旧情绪升起,她重新拉上布帘,把书架连同她自己完全遮蔽。我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件布浮雕。软布将年轻女孩的轮廓勾勒清晰。她的脸,她的肩,她的胸。和夏天的时候不同,她确实有了胸,当然也可能是内衣的效果。 “好了。”浮雕说。 我莫名有些局促,“我来提问?可是你在那背后没法敲门啊。” 布帘的一侧伸出一只手,摆了两下,仿佛在说,这样就行。 “哦,那我想一想。我好像还是没有什么要问你的。”我在心里说,真是个怪人,就那么喜欢玩柜子游戏吗?而且比起提问,她好像更热衷于回答。对了!倒是有个问题。 我清了下嗓子。“那个姓霍的——” 浮雕凝固,我感觉到她在屏住呼吸。 “到底为什么欺负你啊?” 隔着一层布,某种类似失望的情绪传来。也许她以为我会问我的情敌和小雪的进展。那就太低估我这个和平主义者的决心了。某种意义上我和《新世纪福音战士》的男主角真嗣是一样的,凡事只想逃避。 “有次考试他想抄我的卷子。我没给他抄,迅速写完交卷。从此他就卯上我了。我和他的座位隔着个走道,他老拿纸团扔我。到了上机课坐旁边,就更是没完没了。” “你怎么不和老师说?” “说他干扰我上课?职校的老师才不管课堂纪律。他们只想不出什么事赶紧教完一届,把我们送上社会。” “小雪也不管?” 她叹息一声。“不瞒你讲,小雪在这件事上让我蛮寒心的。” 我换了个话题。“我听说你把人锁在你们柜台的仓库,是真的吗?” “是。” “为什么?” “你很喜欢问为什么。” “你站到那里不就是让我问吗?请注意规则,你不回答的话要换人了哦。” “是因为他偷柜台里的货。” 答案出乎意料,我有些吃惊。她在布帘背后飞快地说:“每到月底盘点不对,柜台里所有人都要赔钱。我盯着他不是一两天了。那天我把他锁起来,说,谁也不要放他出来,直到他招认。结果柜长心软又怕事,不到一个小时就开了门。” 那算是某种正义感吗?我思索着。她不给人抄袭的机会,遇到内贼不肯放过。我接着想起抄橱窗那次,她带着我们仓皇逃窜。她说,欺骗是不对的。看起来,她痛恨谎言,连她的柜子游戏也遵循着“说真话不然就换人”的思路。 我忽然心生恐慌。不撒谎的她,回头不会把我今天想对她做的事、我们之间已经发生的事,乃至此刻的对话,统统向小雪透个底朝天吧?我在心里哀叹一声。完了完了。 “你和小雪像这样玩过吗?我是指,找个地方,不一定是柜子,说真话。” 短暂的沉默,然后是:“我不是和谁都愿意这样的。” 虽然并非获得了保证,我隐隐感到心安。我们又聊了很多。都是些那个年龄的人关注的话题,关于友情,爱情,人生。过了一定的年纪,即便和最好的朋友或是恋人,也不会再有人谈论这些。记得我问了她有没有喜欢的人,问的时候难免有些紧张——我以为她喜欢我,还以为这并非自恋导致的错觉。 结果让人失望。她说:“有过,现在没有。你不觉得人总是正负相吸吗?” “你是指,同性相斥异性相吸?” “不是。就是说,人很容易被和自己不是一类的人吸引。”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们忘了提问方必须是柜子外面的,问答在两人间轮转。那是个多云天,有那么几分钟,太阳挣脱了云层,在阳台投下它每个冬天从不懈怠的斜照。可能是隔着布料仍觉刺眼,她偏转脑袋,浮雕换了个角度。我又问了个问题。催生那个问题的,或许是光照,或许是长谈逐渐堆积的亲密感,又或者,那个问题一直锁在我内心的柜子里,被我自己加了一重又一重的锁。打开锁的是我还是她?不重要了。总之,她本可以不回答。她只需要伸出手摇一摇,打破我们之间的魔法。 她只过了一秒就回答了。以她一贯的笔直、清晰的态度。 我忘了我是怎么回的房间。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发了很久的呆,直到电话铃声将我从急坠直下的情绪拖拽出来。客厅的电话和我房间的子机叠加成尖锐的啸叫。我接起来,那头是我妈,惊惶地说,你爸回家了吗?我打他call机没人回。我说,还没。那边说,我和你姨妈在医院……你姨父生毛病了。我莫名其妙地想,你不是去上课了吗,怎么跑姨妈家去了? 我答应等爸爸回来第一时间告诉他是哪家医院,挂上电话出了房间。客厅亮着灯,暖而空旷,照明和油汀一直没关。阳台上的书架垂着布帘。欣欣不在那背后,她走的时候我甚至没注意到。我总有种错觉,仿佛她还在那里,我只要提问,她就会出声回答。 每个人都有青春期的终结。促使我们一步跨入成年的,可能是某个明确的事件,或是不那么分明的心境变化。我认为,自己就是在那一天长大成人的。那个我和欣欣有过亲密接触然后第二次玩了柜子游戏的周末。也是在那天,姨父突发脑梗,我爸带着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姨父已经恢复了知觉,我妈和姨妈围坐在病床边,用相似的高嗓门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什么,像两只亢奋的乌鸦。姨父的脸上是种愉快的恍惚,仿佛他妻子和小姨子的絮叨也好,连接他身体的静脉注射也好,病房里的其他嘈杂和气味也好,对他来说都是可忽略的身外物。我从姨父的脸上窥见了成人世界被庸常掩盖的神秘——人生是忍受,有时容易忍,有时不那么容易,总之且忍着吧。 注视姨父的瞬间,我醒悟过来,自己正在飞速接近一个不值得期许的将来。周遭景物流过,背景音嘈杂,找不到暂停键。被困住的感觉让我不适。若干年后,我从记忆的旮旯里翻拣出那天的诸多细节,加以确认,没错,就是从那一天起,我不再是个没心没肺的半大孩子。 ……………… (未完,更多内容请见《钟山》2022年第1期)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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