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2年第2期|刘国欣:寻人启事(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刘国欣
一、上坟
走在乡间小径上,想到父亲优盘里的寻人启事,想到如果我也贴一张出去,是不是父亲就可能还会有消息?我想起高考的那年夏天,父亲的死亡,以及父亲的遗物,这一切似乎已经过……
走在乡间小径上,想到父亲优盘里的寻人启事,想到如果我也贴一张出去,是不是父亲就可能还会有消息?我想起高考的那年夏天,父亲的死亡,以及父亲的遗物,这一切似乎已经过……
一、上坟
走在乡间小径上,想到父亲优盘里的寻人启事,想到如果我也贴一张出去,是不是父亲就可能还会有消息?我想起高考的那年夏天,父亲的死亡,以及父亲的遗物,这一切似乎已经过了很久,像是过了很多年。
那是春节后的一天,典型的正月的雾霾天,潮湿灰暗,年前下了暴雨让乡村泥泞不堪,但是,过年那天终于停了,我就乘了火车,去了我童年总是一次次去的村庄。
此刻,我走在我父亲童年生活的村庄,去往他的墓地,那里还埋葬着前些年去世的爷爷、早逝的祖母和她的一个小儿子。位于大巴山脉的一个山谷,村庄还保持着中国典型的大山里村庄的那种面貌,小小的村庄,从山上到山下分散地住着一些农户,房间里住的多是老弱病残,年轻人出去打工了。现在正是过年时节,村里人比埋葬父亲的骨灰时候多了不少,但我没有在这个村庄固定生活过,因此大多不认识,也就无处可去。其实我可以去不远镇子上的伯父或姑姑家的,但我和他们并不熟悉。熟悉他们的是父亲,已经去世了,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悲怆,感觉自己是个孤儿了。我感到寒冷,在通往父亲墓地的小径上,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微微颤抖,于是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入了裤兜。这里,这个村庄,如果没有父亲,不会再和我有什么联系了,父亲在我出生之后就已经精心为我制造了一个新的身份,属于城市而不是农村,一切都和这里不同。这里,埋下父亲的这片土地,似乎是我黑暗的前身,现在,我的目光不得不回到这里穿梭,回想父亲,或者回想我自己的源头。毕竟,三年之内,身为儿子为死去的父亲上坟是一种习俗,我应该坚持。
这一带似乎很荒芜,春节刚过,山村还属于冬天,一切显得静寂又荒寒,这让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也变得捉摸不定,不断变化,一会儿是慈祥的父亲,一会儿又显得陌生,一会儿不断高声说着话,一会儿又沉默如近旁的村庄。但这就是父亲,开始是索要,后来是祈求,再后来则是现在的万事方休。
我很高兴母亲没有来。新寡似乎让她的悲戚之色增了一种戏剧性,她显得呆滞而僵硬。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她说话变得结结巴巴,表情迷茫而温顺,那么快由一个正常的家庭主妇切入悲伤寡妇的角色,让我还没有来得及适应过来。虽然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可是我还是觉得自己无法与母亲一起面对父亲的墓地。也许正因为如此,母亲听从了我的劝说,没有跟着同行。
在一条小径上,一个男人正在抽旱烟,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烟了。远远地,我认出他的姿势,爷爷也是这样卷烟的,我小时候父亲也这样卷烟。他把一撮烟叶用手指捏碎,平铺在一张纸上。我能闻得到他正在吸烟的手指的味道,老年男性吸烟的姿势,和父亲一样,歪着脑袋。他身边坐着两个看起来比他老的老年男人,正在大声讨论着农村补贴和农业政策、扶贫计划,他们用方言说着一些名字,而我并不熟悉。在他们注意上我之后,我已经走开了,很明显,他们知道我是为父亲来上坟的,他们的声音高亢地聊天,喊出了我爷爷的名字。此刻,在父亲的村庄,我感觉到一种亲密的感动。
父亲死后,返乡成了一种旅行,不再是归家。即便不是因着要给父亲上坟,我也喜欢这样清寂的悲伤和欢喜,似乎生命本身就是既悲伤又让人欢喜的。我迈着大步走在早春的日色中,感到自己仿佛在经历着一次冒险之旅。
我走在父亲村庄的小径上,不由自主地问着自己一句话:“这是个怎样奇怪的小村?”这些年,他们过着狂飙式的生活,似乎和我父亲一样,村庄被放弃,成为一个坟墓,彻底的死亡才是回归,却已经不再进行单纯的土葬了。那些死在外面的,就如我父亲,最终以一个骨灰盒的形式,运回了这里,如他所愿,埋在了祖父母的脚下。
山谷里,风把薄雪吹散,冷风钻入我的领口,我甚至听得见附近千尘河流动的声音,季节在这里行进得很快又很慢,又是冬天又是春天。我看不见这条河,但由于小时候每年过年回村拜年的记忆,我总想着这河的流水。环顾四周,一切都那么冷冷清清,只有一条河流可以带出生气。千尘河是从山上一路流往山下的,似乎是一种自主的流亡。每一年,回到这里,我都能闻到它的气息。我的父亲在这个叫做千尘村的小村落度过了他的青少年时期,他人生的第一份职业是在属于这个村落的县城的中学谋得的,在千尘河的下游,也是在那里,他认识了我母亲,孕育了我。
我叫希程子,父亲希腊,母亲程岩佳,顾名思义,希与程的儿子,我是他们的成果。我们曾经一起创造出一个幸福的家庭,我的整个童年时代,他们体面、优雅,受人尊敬,让我觉得我们的家庭是那么幸福,无忧无虑。我的未能有幸出生的妹妹,他们取了这样的名字,希程果。多么有爱呀。那时候已经不是这样了,但她确实作为一个胚胎存在过。好在作为一个胚胎,她不可能知道这些,也就不会有任何忧虑。谢天谢地。偶尔,这对夫妻也会叫我果儿,在父亲的笔名里,他叫他自己也会叫程果。就如此。反正,我是他们的儿子,唯一存活的儿子,唯一在世喘气的果实。父亲死去的第一个年头,遵照母亲的嘱咐,我来给他上坟,来确定一种血缘的亲密或安慰。我母亲似乎在向什么人证明,父亲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坟,她在确认着这种身份——我但愿这是我的敏感。然而,确实如此,父亲去世后的这几个月比父亲后来活着的这几年似乎更加明晰地存在于我母亲的生活中,她会时时说起父亲,和我,和我的女朋友(已分手),和亲戚朋友们,如同一种物品,她展示着她的使用权,包括在博客和微博,以及微信朋友圈,她一次次悼念,晒出他们早就泛黄的翻拍的结婚照,晒出父亲最后时光的照片,当然也晒出一家三口的合影,赢得了太多的安慰和赞叹。父亲以死的方式,又一次印证了我们是一个健康幸福的家庭,就如平日的采访报道一样。母亲也许需要这样的明证。然而,一切都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们都知道,但心照不宣。
我走在这条乡间小径上,时间仿佛凝固了,仿佛人生中的所有时刻全部浓缩在这一刻,这个特殊的下午,一切不再有后续,不再有未来。确实,对于父亲,一切已成定局。他在土地之下,喘着气或者说着话,都无法改变活着的情况了。
二、遗物
我还记得那一幕。我手里握着父亲的骨灰盒,母亲在家属休息室等着,也就是在那里,透过一道蓝灰色门帘,父亲被升起,落入火炉。骨灰是我捡起来的,母亲说她已经没有力气,而且这样的事子女做最合适。她也许恨他,但看得出,她不舍得他死去。
在这个三口之家共同的生活中,恶意早就不断攀升,但是有人离开还是让人感觉到了打击。最后的一些年,父亲用郁郁寡欢来消耗着自己的生命,而他们的婚姻,也在以相互折磨来度过剩余的时光。然而,母亲的悲伤面容还是偶尔能袭击到我,她在父亲死去之后开始急速老下来,仿佛没有了对手,她不再需要坚持,一下子就显出了真正的挫败面容。
父亲生病的消息,是由母亲告诉我的,在我高考完要去入学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当时正在厨房杀一条鱼,我看见时,那条案板上的鲅鱼已经不跳了。准备给父亲补营养?我并不知道。我夜里和高中的同学分别,各道祝福回家之后,母亲一边刮鱼鳞,一边告诉了我父亲生病的消息——萎缩——不只胃,还有腿,肌肉型萎缩,人会逐渐收缩。
父亲当时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像一个客人,或一条案板上沉默的鱼。我被我这个新颖的比喻吓到了,当时实际情况就如此。很久以前,就听到父亲抱怨说腿疼,感觉右腿在不断变细。
从那天开始,父亲经常这样默默不语,每天都像在失去什么,无论是他还是我们,他一坐就是半天,陷入自己的忧伤,以及由忧伤而制造的沉默,至少在那一年的好长一段时间是如此。但是,我母亲很快就怀孕了,他们说是无意怀上的,四十多岁,B超说是女胎,老来要得女,看得出喜悦——最后婴儿夭折在了母亲的肚子里。但在我高考之前,父亲消失了三个多月,妈妈告诉我,他出去进行社会实践搜集素材和资料了。我天天盼望着父亲回来,一百多天。我已经忘记了那些时光我是怎么过的了,也许恐惧大于安心,但太过年轻,我也有我的很多事,恐惧并没有多少表征。
父亲去世后,他的一生从他的那些遗物里不断涌出来,比如穿过的衣服、写过的笔记本,甚至剃过胡子的剃刀,我恍然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里。父亲死后,我开始整理父亲的电脑,发现父亲优盘里的照片,由此想起了我高考的那一年。这时候,父亲不必再在这个家庭里万事小心,不必再担心某一个电话,某一条短信,某个口袋里的一张车票,或者某张银行小票、某份邮件。所有这些他曾经非常烦恼的问题不再是烦恼。他将这一切在他死后,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摊开在我面前。
单独的文件夹——宝宝,在电脑上显现。一个女人的照片,不是我的母亲,而是母亲的耻辱,她和我父亲,就这样一起出现在我视野里。一度,她让我们整个家庭蒙受灾难。他们的关系在我们的世界,是丑闻也是谎言,是欺骗也是不入流,是坏、是恶、是灾难……他们的关系当然也被社会排斥,摒弃在健康生活的社会之外。不过,他们曾经让我和母亲害怕,一整个晚上又一整个晚上失眠,让我和母亲相互拥抱着安慰,却不敢流下泪水。
我在卧室窗帘后面的拐角处,打开电脑,一张又一张看完了这些照片。那个女人的面容,我父亲的面容,不断重叠又分开。仿佛这样,我才能确定那一年发生的一切是真的,而不是我的想象。一帧照片里,她坐在父亲身边,很年轻,很美,围着一条玫红色的披肩,不知道她施行了什么魔法,她的双手放在跷着腿的膝盖上,一条腿向着我父亲的方向,但那披肩却没有滑落。我觉得她很美,也许是映照着我父亲的衰老,我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她那看起来一米六二三的个头,让她在父亲身体的陪衬下,显得像个还没有发育全的孩子,像是他的女儿。那时候父亲已经不再年轻,四十七八岁,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而她,显得快乐又悲伤。和她后来日渐衰老却变得非常优雅的照片不一样,在这张还显得像孩子的照片上,她有的只是年轻的美丽,还缺乏岁月赋予的优雅从容,缺少那么一点成熟女子的韵味。
不得不说,这个女人的照片我以前就见过,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我在父亲和母亲处都见过,在纸质和网络上都见过;陌生是因为居然有这么多不同年龄不同表情不同服装不同季节的照片,让我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嫉妒情绪。我从来没有问过父亲,当然也不敢问母亲,我知道他们都可能发脾气。关于这个女人,母亲解释:“你父亲的那个……”在此之前,我没有也不可能如此详细安静地翻阅这个女人的照片,尽管我也有过一些好奇,想要更多地了解父亲的生活,但是这一切应该沉默。
发生这样的事情的家庭通常都是沉默的。难道不是吗?
随着时间流逝,一切都过去了,可是这段人为夭折的爱情,和自然死亡的生活不一样,它似乎一直潜伏在那里,就为了等待着日后进行突然袭击,就为了等待着我今日的回访?准确地说,在父亲那里,她就像伤口感染,一直没有治愈。她躺在父亲的血液里,在他体内烧着她,最后她将他烧成了一片骨灰——不得不说,我知道,她也深受其害,一直没有恢复过来。父亲去世后,网络的照片上,我搜索过她,时胖时瘦,瘦时憔悴,胖时肿胀,已经开始显出中年女人的苍老,简历里,却仍然是一个人,未婚。也许,与父亲的那场恋情,父亲最后脱身回归家庭,对她也是一种致命袭击。
照片里,他和她。我立刻就认出了那个女人。父亲穿着我穿过的那件蓝色半袖,像个长大了的孩子穿着还小一号的衣服。我首先认出这件衣服,才开始端详父亲的。穿着这件蓝色半袖衣服的父亲在我的印象里和照片上完全是两个样子。父亲对一张又一张照片都做了时间和地点的标注,能看得出父亲的用心,一种爱意的蔓延。这是父亲的爱情博物馆,一个私人的隐秘的纯真博物馆,一个可能被他毁掉却被他保留下来的博物馆,一个不该为我所见的博物馆。
所有的孩子都会认为自己是因爱而生的,我也是。可是,我的高考呢?父亲缺位的那几个月,让我知道我的成长仅仅是一种生物性自然运作的结果,而不是爱的渴望和浇灌。想到这里,我不得不重重地咽下一口唾沫。
母亲比我明白,她负担太多,她比我更受够了。她比我更知道父亲不值得外人那么尊敬,并不是外界所知道的那样光鲜无辜。不过,这是我们的家史、我们的秘密,不管别人知道多少,我们都要表现得一本正经……
我闭上眼睛,不知道是恨还是嫉妒,想让自己克服已经点开这个不该点开的文件夹的恐惧。父亲对我和母亲以及我们的合照从来没有这样,没有标注过时间和日期。在我的印象里,他并不是个爱拍照片的人。他总是很抗拒很扭捏地站在那里,说照相是一种绑架。现在,一个小小的文件夹,却是爱情存在的明证,显示了一切。
母亲在厨房里洗着碗,杯盏作响。她肯定不能看到这些,我小心地点击着,心里还这样想着,尽管我知道这样的镜头在她脑海里不知道想过多少次,但是亲眼所见会是毁灭。我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还在生着病,而高考的那一年已经过去很久,我们早就恢复了截断的生活。不该让母亲看到这些,这是一个儿子的责任,我想着要不要点下删除键。
我很愤怒,这不该是我的父亲,不是我印象里的父亲,这是另一个男人,和我父亲完全不一样的男人。因为,无论怎样说,人不可能什么都拥有,不可能既在场又不在场,既忠实又不忠实,既热恋着情人,又爱着妻子和儿子。不管怎样,我父亲不能同时既自由地做着一个女人的情人,又自由地扮演着模范家庭的角色,他只能是一方面的囚徒。显然,不可能是情人的囚徒,那么,家庭则是他的牢狱?然而,是这样吗?我和母亲难道是他要逃脱的灾难?他曾经确实下过这样的审判,以行动的方式。
当父亲去世以后,我检阅了他的一切遗物,打开了这个优盘,我也打开了父亲的电脑。电脑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他的一些稿子,照片是被清除了的。但是,这个优盘揭露了一切,好几年了,也可以说好多年了,我记忆里那一年支离破碎的高考岁月。
——遗物令人颤抖,不管是留恋还是厌恶。
……
(全文见《青年作家》2022年第2期)
【作者简介:刘国欣,陕北人;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 ;作品散见《钟山》《花城》《清明》等刊;著有小说集《供词》《城客》《夜茫茫》,散文随笔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现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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