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2022年第2期|王文鹏:独唱团
2023-11-08小说天地王文鹏
王文鹏,90后,写小说。有作品刊于《长江文艺》《上海文学》《福建文学》《山西文学》《广西文学》《延河》等刊。部分作品被转载、获奖。出版小说集《寻找宗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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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鹏,90后,写小说。有作品刊于《长江文艺》《上海文学》《福建文学》《山西文学》《广西文学》《延河》等刊。部分作品被转载、获奖。出版小说集《寻找宗十四》。
独唱团
王文鹏
我隐居的那些日子,我的自然界停止了运转,没了四季变化,没了昼夜交替。楼下的路灯一直醒着,像一个个怒气冲冲的拳头,打在城乡接合部的夜空。胳膊伸到窗口的树,有落不完的叶子,颜色由黯淡逐渐变为橙黄,落地时极为精准,规整地叠在一起,筑起一座座雅致的景山。路灯下,有个穿横条纹工作服的环卫工人,他总是在修整山川,将废料装进永远装不满的垃圾车。我怀疑,车里应该还有一个永远活在深夜的世界,一片片树叶变成了那个世界的雪,无休止地落着,枯萎和腐败构成了那个世界的底色,那样的世界,只有时刻给自己打鸡血的人才能生存下来。我如今没了工作,时间被拉得很长,长到大河也不起波澜,万籁俱寂。好在我早已习惯安静,安静地做一切事情,安静到声音都已没了介质。安静的世界有安静的好处,我的思想得以飞得更加平稳,那是最快乐的事情。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把我从安静中拽出来的人出现了——一个怀抱公鸡的女人。先于她到的是疯狂且无序的砸门声,凌乱、尖锐的感觉让我感到压抑。我的阁楼中,住着一群比我更敏感的文字,我的工作就是整日安抚它们,并将它们捕捉,有序地安置在稿纸上,此刻想必它们已经受到惊吓,甚至已经冲破层层封锁,溢出阁楼,重新化为一个个笔画,消解在无尽的夜空里。懊悔和愤怒几乎瞬间就冲上了脑门,我的隐秘岁月就这么被刺穿了。透过猫眼,我清楚的看到了公鸡的眼睛,血红色的瞳仁瞬间锁定了我,让我的犹豫和愤怒立即随奔涌的江流逝去,一身热血即刻冷却,甚至凝出冰碴,在血管中横冲直撞,像是无数蚂蚁钻进了身体,在其中急行军,令我不住地颤抖。 这只公鸡是阿水,我隐居之前的女朋友,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确定了,这毋庸置疑。离开她之前,她总是这么瞪着我,我总能通过她的瞳仁窥探到她内心的星辰。人的情绪都是由心中的星辰决定的,开心时,星辰总是耀眼的,光芒可以穿越数光年,抵达她的瞳仁;难过时,星辰总是黯淡的,核心翻涌的能量积聚,将整个星辰点燃,迸出炽热的岩浆;愤怒时,星辰退散,只留一颗白矮星,冷漠的白光点亮整个胸腔,无尽的热风穿越时空直抵面门……但她从未悲伤过,我从没想过,一个人悲伤之后会变成一只公鸡,被另外一个女人抱在怀里。 女人走进屋里,并没有立即坐下,站定环视了一圈,确定这套房子里再无他人,才缓缓走向沙发。坐下之前,她把阿水放到了茶几上。茶几上都是白纸,零乱地堆叠在一起,不久之前,它们还记录了一篇小说,那是我的最新成果,为了捕捉到它,我曾失去了几十个小时的睡眠,在我自觉将要失去睡眠能力之前,它才完成。阿水低着头,在茶几上踱步,每次抬脚之前,她都会晃动鸡冠,摆一摆抬起的脚,像是在抓些什么。这个空间里已经没有多余的文字了,它们已经在门的开合之间彻底逃逸,追求虚无的自由了。她在纸上踏出殷红的印子,步履间距异常均衡,这种近乎痴狂的严谨,并不属于我记忆中的阿水,不过也可以原谅,我的确从未见过悲伤的阿水。 女人并没有任我继续观察阿水,她说,如你所见,阿水现在很悲伤。 我说,我能体会到她的悲伤,但你也应该要体谅我的悲伤,你们的出现,彻底打乱了我的生活,甚至把外边的世界带到了这里。 女人说,阿水在变成公鸡之前,写了一封信,上面详细记录了你的一切,包括你隐居的地点,最重要的是,她提出了解除悲伤的方案,这个方案的执行人是你。 我说,我很感谢阿水没有将我遗忘,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忘不了她,特别是她眼底的星辰。只是你应该明白,孤独是人生的底色,陪伴总是短暂的。 女人说,阿水提出的方案并不是陪伴,她也没有这么蠢。这是阿水的食物,她如今只吃梧桐籽,一顿三颗,一天三顿。我预备了十天的量,希望你能在十天之内,让她重新变成人。如果没有,那你就得自己想办法了。这是阿水留下的信,请你仔细阅读。 女人离去的速度,远比她来时要快得多,没有一丝响动,更像是凭空消失,我甚至怀疑她只是一盏灯,有人只是轻点了一下开关,她就熄灭了。 梧桐籽确实存在,触感清晰,表面的凹槽密集、坚硬且不规律,像极了充满陨石坑的月球。这种干瘪的果实不能引燃我的好奇心,它如今明显在那封信上。 地址:堵街老火电厂对门小区9号楼9单元5楼右手边第一间。 令我重新变成人的,必是老周,且只能是老周。 中间大段关于我的介绍,多为夸大其词,甚至是虚构,在此不展示。 老周,我先给你阐述一下事件的经过,你用心看,对你的创作或许有用。事件开始于我的工作调动,我从原先的音乐老师变成了政教处主任,这个调动很奇怪,但其实不奇怪,我告诉我父亲我想从政,我父亲当然更想我从政,当个音乐老师是没有出息的。 政教处主任的工作很单调,想往上升有些困难。但这不能怪我爸,他人脉不广,做到这一步已实属不易。起步落后了,只能在过程中找补,我工作十分努力,在我的督促指导下,所有学生上课都很精神,每个人都认真学习。校长巡视过几轮后,对我的工作非常满意,决定给我升职。但就在关键时刻,我发现有极个别学生竟然掌握了上课睁眼睡觉的能力。起初,我以为只有我发现了这件事儿,没过几天,好几个班主任向我反映,最近在学生间出现了一种可怕的“病症”——睁眼睡觉,甚至有几个学生公然在课堂上打呼噜。我很清楚,这样的话题不能再向上反映了,我当机立断,决定举行一个高考誓师大会。校长对我提出的建议十分认可,他让我放手去做,并在言语间暗示我,好好干,升迁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为了使誓师大会变得更加成功,我邀请了两位激励师。在这里做一下名词解释,激励师,即专门做激励学生或其他团体努力学习、积极工作的技师。确定人选之前,激励师之前的视频已经给校长看过了,他被激励的一腔热血往脑门上蒸腾,当即拍板。 睁眼睡觉病在学生之间流传得很快,几乎是以指数级增长,短短几天,甚至有几名老师也中招了,誓师大会刻不容缓。 大会开始后,先是校长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接着就是激励师轮番上阵。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学生们的睁眼瞌睡症已经严重到站立也能睡着。激励师见自己的激励并未奏效,更加卖力,发出的声音越来越清亮,直至最后,他们两个都变成了大公鸡,学生们突然醒来了,一个个激愤起来。然后学生们冲上主席台,将两只大公鸡拔了个干净,原来是两只乌鸡。 升职已然无望,我觉得我出现了莫名的情绪,于是我写下这封信给你,老周,唯一拯救我的方法就是你写一篇小说,小说里,我拥有光明的结局。当我看见光明,我就能回复原样了。希望你能看在我们之前的情分上,帮我这一回。 阿水 2020年2月10日 阿水此刻正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先前,她跃下茶几,啄开了电视,开关上留下了一个耀眼的白点。她用同样的方式按遥控器,找到了她喜欢的综艺节目,并时不时地打鸣。 我对着她说:“你如果想让我帮你,你就必须保持安静。” 她盯着我,眼睛里升起了信任的星辰,扑打两次翅膀,她飞了起来,安稳地落在阳台的栏杆上,眼睛看向了无边的黑夜,像是陷入了沉思。我明白,她不会思考人生,她这只是失去权力的悲伤,她已经失去掌控电视的权力了,这意味着,她已经失去掌控我的权力。 我把她的梧桐籽放在一个盘子里,三个为一堆,分为三十堆,整整齐齐码好,中间有明显的间距,标好了日期及具体食用时间,独自走上了阁楼。关门之前,我们约法三章,其一,不能在屋内随地大小便;其二,要按时按量吃饭、喝水;其三,不能发出任何打扰文字清静的声响。她朝我做了一个打鸣的姿势,我知道,她在说她明白。阿水这人没坏心眼,就是功利心太重,这点我不怪她,大家都这样。谁能不为权力而忧伤呢? 阁楼连着天空,天空里满是笔画。我将窗户打开,随着寒风一道进来的,除了枯叶,其余都是一个个黑色的笔画,它们随意落在纸上,叠成一道又一道隐秘的符咒。我有些头疼,我确实见过各种各样的动物,但我从未想过把动物变成人,人只是动物的一种,人不需要把一种动物变成另一种动物。我没写过命题作文,阿水的要求不断在脑中旋转,像是被一群被禁锢的骏马,原地打转。不一会儿,我觉得阁楼里所有的笔画也转了起来,横变成了圆,竖变成了圆柱,点变成了圆锥,撇和捺变成了没了尖儿的圆台,万物都跟着转了起来,我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地了解,地球是个球体。转了不知多久,我觉得被一只喙啄停了。我的身上均匀地分布着凹坑,像是一个等着镶嵌宝石的戒指。阿水变了样子,主要体现在体型上,她变大了不少,原本只有膝盖那么高,现在已与腰齐平。 “你变成公鸡这事儿确实麻烦,基本的交流都成了问题。”我说。 她打了一声鸣,直接将天窗刺穿了,玻璃落了一地,雪花随之而来,将一卷卷稿纸淹没。她对着镜子摆了摆脑袋,确定头上的鸡冠正了,才转身离开。一路上,鸡脚印层叠,将地板分割为一个个正六边形。我一时间难以适应,刚刚世界还是一个个圆,现在已经棱角分明了。 “阿水,你这是失去权力的落寞,一旦你得到权力,或者你失去对权力的兴趣,你必然会变回原样。”我说。 她显然不相信这样的话,低头啄食梧桐籽,此刻,我才醒悟,原本给她十天的口粮,她竟在一天之内全部吃完了,她的体型正在不断变大,她已经从齐腰高长到齐肩高,我坐在沙发上已经需要仰视她了。她的瞳仁越来越红,我感受到其间的温度已经足以融化钢铁。 “你可以先回你同事那里,我写东西不能被人盯着,公鸡也不行,这种感觉很难描述,但绝对是有害的,说轻了,剧毒。”我说。 阿水眼中的星辰黯淡了,我离开她之前,她就是这个样子,这不是悲伤,是失望。 阿水踱到阳台,跳上围栏,栏杆被她的爪子扭到变形。她回头看我一眼,大叫一声,将黑夜撕下来八仙桌那么大一块儿,接着纵身飞入光明。她随即消失了,可那块光明并未愈合,不断有刺眼的光跃进来,渐渐充实我的房间。阁楼的门抵抗了挺长时间,但终究被光明拂过,雪花化成洪水,将文字来回冲刷,之后一起冲入客厅。文字流过我的身体,一直想不通的问题,得以解答。 悲伤的人是可耻的 阿水变成凤凰飞走了,可是睁眼睡觉病还在,且不断蔓延,从校园弥漫到整个社会,到处可见睁眼睡觉的人,一时间造成了恐惧风暴。睁眼睡觉病成了人们唯一关心的社会问题。以激励师为核心的治愈机构随着病症的蔓延而疯狂生长,敲钟、上市,造就股市新神话。但这神话如泡影,如雾亦如电,人们很快就明白了,治疗睁眼睡觉病的关键不在打鸡血、保持兴奋,而是顺应瞌睡,痛痛快快地睡一觉。当这一理念占据主导地位后,人们建立了睡眠节,这一天,所有人都要老老实实睡觉,睡不着也要闭上眼,直至这一天结束。一阵睡眠风过去,睁眼睡觉病如潮水般褪去,社会问题居然就这么解决了,把荒唐和恐慌留在了过去。该上课的上课,该工作的工作,一切重新回到轨道。 学校来了新的政教处主任。新政教处主任之前教历史,懂得以史为鉴,他认为之所以出现睁眼睡觉病,在于人为干预,在于高压纪律。他建议校长,应当无为而治,首先要做的就是取消班主任制度,班主任给学生带来了太多的心理负担,一个心理负担大的学生,是不能好好学习的。除了向校长建议,政教处主任还四处发表文章,他的无为而治理论像风一样吹遍所有学校。班主任一职成为历史,学生间纷纷成立自治组织,一整套完善的自治措施建立之后,学生们的学习热情高涨。在大考之前,学生们的成绩突飞猛进,刷新了学校所有记录。校长和政教处主任都十分激动,如若保持这种势头,升迁就是板上钉钉了。 问题还是出现了。学生们因为高度自治,一批具有领导力的学生迅速成为了管理层,这批学生都希望得到更高的职位,可职位这东西不就是金字塔吗,越往上越少,谁上谁不上呢?公平竞争解决不了,那就用拳头解决,可暴力只能解决一时。身居高位的学生发现通过暴力得来的权力并不大,学生头领之上还有政教处主任,政教处主任之上还有校长,校长之上还有教育局,教育局之上还有教育厅,教育厅之上还有教育部……权力这东西原来没有尽头啊! 混乱来了,如睁眼睡觉病一样,对于金字塔顶端的渴望迅速蔓延至整个社会。攀登高峰成了最响亮的口号,政教处主任也在人群中振臂高呼,大潮一波波冲刷,终于有清醒的人认识到,社会并没有因无为而治而更好,反而无为成了最猛烈的鸡血,这一针兴奋剂直接扎进了大动脉。作为始作俑者,政教处主任被审问,当他被绑在十字架上时,阿水回来了,她仍是凤凰的样子,停靠在十字架顶端。她就低头看着,看着哀嚎的政教处主任变成了母鸡,她噗嗤笑了出来,变成了人,从十字架上掉了下来。 阿水变成人之后,瘸了好一阵儿,她重新做回了音乐老师,不再把音乐课让给主课,她希望成立一个合唱团,带领学生们参加比赛。如果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升迁依旧是板上钉钉。她信奉“起点不重要,努力向前跑,总能跑得更远”的准则。我相信,以她的能力,这个合唱团真有可能拿下全国大奖,甚至走上世界舞台。 为了拥有更加安稳的生活,我从阁楼上下来了。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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