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1期|郑在欢:神奇三侠和他们同时代的英雄们(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郑在欢
在河边散步
这一天,神奇三侠吃得太饱,他们决定去散散步。沿着田埂一路走下去,他们知道,再往前走七里路就是一条河。在没有走到河边之前,他们面前的景色完全一样,路两旁是稠密……
这一天,神奇三侠吃得太饱,他们决定去散散步。沿着田埂一路走下去,他们知道,再往前走七里路就是一条河。在没有走到河边之前,他们面前的景色完全一样,路两旁是稠密……
在河边散步
这一天,神奇三侠吃得太饱,他们决定去散散步。沿着田埂一路走下去,他们知道,再往前走七里路就是一条河。在没有走到河边之前,他们面前的景色完全一样,路两旁是稠密的杨树,田野里是青色的麦田。所有麦子都长在长方形的麦田里,麦田里的麦苗全都一样高。一眼望过去,满眼都是麦苗,就像满眼都是杨树一样没有意思。他们想快点走到河边,在河边,至少可以坐在岸边洗洗脚,看看小鱼在水里游,或者看看水草被水流冲来冲去。
神奇三侠厌恶相同的事物,他们之所以喜欢去河边是因为河离他们比较远。神奇三侠也不太喜欢自己,虽然他们每一刻都不相同。神奇三侠之所以是神奇三侠,是因为他们总在变。神奇三侠是三胞胎,但他们长得各不相同。实际上,他们每一刻长得都不相同,他们的样子总在变。上一分钟你看到神奇三侠长着一张像白菜一样的脸,也许下一分钟就变成了一根香蕉。有时候,他们可以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比如说一个土豆脸,更多时候他们不会去管自己的脸变成了什么样子,那样太累了,他们只能任自己的脸变来变去,所以大多时候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神奇三侠中的大侠——如果他不说没有人知道他是大侠,他觉得自己的脸像麦田一样没有意思,麦田没有意思是因为总是一成不变,他的脸没有意思是因为总是在变。在人们的印象里,神奇三侠和麦田一样模糊,提起麦田,人们只能想到一团青色,提起神奇三侠,人们只能想到变化。出现在人们脑海里的是他们一直在变化的脸,而不是一张单纯的脸。
神奇三侠到了河边,那儿有一棵皮树。皮树的树皮很光滑,像人的皮肤一样。大侠看着皮树,在下一刻,他让自己的脸变成了皮树,在下下一刻,他的脸又变成了别的东西。
他们坐在河岸上,看着水中的倒影。三侠用脚搅水,把水下的虫子从它们的洞穴里吓跑,把水草挑上水面,又踢向远处。大侠让他别再搅水了,他说:“影子都被你搅乱了,我想看看自己的脸在变成什么。”
二侠爬到了皮树上。他坐在树杈上,摘下一个红色的果子。他把它扔向一条在水面上蜿蜒游过的水蛇。水蛇潜到水里去了。二侠看到自己手上残留着一些红色的汁液,他放在嘴里舔了舔,是涩的,有一点甜。他又摘了一个果子,吃了下去,很涩,也有点甜。于是,他又吃了一个。大侠看到他在吃皮树的果实,让他别吃了。
“你怎么随便吃树上的果子呢,我们又不知道这能不能吃。你如果再吃,很快就会拉肚子的,虽然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真的拉肚子,但是你不能吃别人没有吃过的东西。别人没有干过的事情我们也不能干,我们要对未知的东西保持距离。世界上的事物之所以是看上去那样,就是因为它们应该是那样。你见过麦子长在水里了吗?三侠,我知道,你说的那是水稻。你见过麦子吃果实吗?你见过鱼去拉车吗?你也没有见过牛在水里游吧——嗯,我知道有些水牛能在水里游,但是大多的牛都不会到水里去。这就是世界的道理。”
二侠听了大侠的话,决定不吃果实了,实际上,他也吃饱了。来散步之前他们就吃得很饱了,现在又吃了几个果实,他变得更饱了。
他们沿着河岸往前走,越走感觉身上越轻。
二侠说:“我感觉自己吃的东西都变成了空气。”
三侠说:“我觉得自己吃下去的东西又变成别人吃的。”
他们朝着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大侠不喜欢说他们在朝哪走。大侠觉得方向没有意义,南和北是一样的,北和西是一样的,西和东是一样的,东北和西北没有什么两样,西南和东南也没什么两样。方向像麦田一样没有意思。方向像杨树一样没有意思。方向像他们不停变换的脸一样没有意思。方向只能让人迷路。所以,他们朝着一个大侠不愿意称之为西北的方向走去。神奇三侠走在路上,他们想到,还有两个小时就要回去吃下一顿饭了。当然,大侠不会这么说,他觉得时间也没有意思。他心里想得是,等我们饿了就要回去吃饭了。
一座灯塔
有一天,一座灯塔觉得自己站太久了
他想躺下歇歇,或者坐下
歇歇。
于是,他倒了下去。
祈雨老人
他见识过魔法。他相信万事万物皆有其主宰。他推己及物,想到自己的家,他已经主宰这个家庭长达四十年之久。他的家庭是圆满的,他是个好主宰,他深信这一点。他的儿子,是西阳市最大的沙萝卜种植户;他的孙子,是西东街幼儿园弹舌头大赛的第一名;他妻子,是萝卜丝卷咸馍做得最好吃的女人;至于他自己,他是个好的领导者,家庭如此美满,全靠他的正确领导。如今,西阳久旱不雨,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雨的主宰,一定有他的原因。他推物及己,想起有一年,他决定不再给儿子钱。因为儿子攒起他给的钱,买了一个游戏机,这是第一个原因,他给孩子钱,不是让他这么花的。有了游戏机,儿子在学校羞辱想要蹭玩的同学。他去学校解决,儿子当众顶撞了他。花他的钱,还不尊重他,这是第二个原因。所以他决定收回他的游戏机,并不再给他钱。
雨的主宰,一定也有他的原因。
沙萝卜种植园里只剩下沙,不见了萝卜。西阳的大地尘土飞扬。土在沙化。沙土被风吹,被人踩,逐渐变成粉。土粉被太阳晒,被空气挤压,最终变成雾。土雾轻扬,飘在空中,像静电,附在重物之上。土雾升腾,变成了云,悬在人们头顶。不能再这样了,他深切地意识到,不管谁在管雨,不管他出于什么考虑——雨,必须得下下来。那天,一朵土云破碎,土块穿破土粉,坠入沙土,砸出无底的坑。从他面前落下的一块,足有24号饼铛那么大。他感恩,土没有落到他的头上,并决定将祈雨视为己任。
这是两个主宰之间的对决。幸福之家的主宰对阵雨的主宰,他唯一的武器,就是虔诚。
“神啊。”他这么叫他,由于不清楚他是哪路神。兴许是龙王,或者河伯,也有可能是山上的什么精怪。他不能搞错,这事儿绝不能出错。不能贸然地去求龙王,或许龙王根本管不到这块地方。
“神啊,我从没有对你不敬。”
在天最黑的时候,天地间最静的时候,所有的土粉融于夜色之中,他必须找到土云稀薄之处,来到隐约可见星光的天缝之下,他点上蜡烛,拿出从地窖里带来的沙萝卜。这萝卜里,保留了最后的水分。一根萝卜,摆在三根蜡烛之前,他跪下,膝盖深深陷入沙土。他扣起双手,开始求雨。(干脆说,是求雨背后的主宰。他也不知道雨的主宰是把雨捏在手里还是放在什么容器里。)
“神啊,我从没有对你不敬。”
“别人有没有对你不敬,我不知道。”
“我只能代表我,我从没有对你不敬。”
“我愿意为你献出一切。”
他吃一口萝卜,说一句祷词。他用尽全力地嚼,在口中挤出萝卜的汁水。他嘴里泛起雨的气味。
“我全身心地服从你。”
“是谁得罪了你,请让我知道。”
“神啊,请降下你的旨意来。”
整整两个星期,在每一个晚上,他走出门去,在最黑最静的地方,在土云稀薄之处,他虔诚地求雨。他吃了十四根沙萝卜,在最缺水的时候。
然而,还是老样子。
等待,等待无所不在
今天要讲的同样是一个老人,你可以叫他送终老人或者等死老人。送终老人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头。他双眼浑浊,满脸皱纹,常年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一套黑衣服。他老了之后,一直在做同一件事情,就是为死去的人送终。在葬礼上,他像死者一样必不可少。他不是神汉也不是喇嘛,他不会为死者超度亡灵,也不会安抚死者亲属,他只会唱诵悼词。在葬礼上,他对着棺木或者遗像,吟诵家属们写下的悼词,既不悲戚也不伤心。他的声调就像空气一样平淡,听到的人总能暂且忘掉悲伤。有一次,他念了一段很长的悼词,在场的人都一动不动地听着。等他念完,一个女人叫起来,她忘记了锅里还煮着饭。等她回去,饭已成糊。
如果死者的亲人们不会写悼词,送终老人会代他们写。送终老人写下的悼词永远只有八个字:逝者往生,生者往逝。他通常会把这句悼词唱出来,然后就一句话都不再说,一直看着逝者入葬。这句话很多人都不明白,送终老人也从来不作解释。
看起来送终老人的工作似乎很简单,很多人都能做。但人们只喜欢让送终老人来做。
送终老人很喜欢自己的工作,最近他有些焦急。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接到工作了。并不是人们不请他,而是一直无人去世。没有工作,送终老人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如果接到工作,他就要忙上好几天。事先把悼词背熟,考虑怎么把一份悼词念出来,他会为此排练好几天。现在没有工作,他不知该做些什么。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从院子里走出去,常常把他养的一只公鸡惊醒。他一共养了两只鸡,一公一母。天不亮还不到喂鸡的时候,只能给院子里的树木浇浇水,一棵石榴树和两棵小樱桃树,还有一些花,他很快就浇完了。做完这些,天还没亮,他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于是,他回到屋子里,把保存的悼词拿出来,随便看看,回忆一下念这些悼词时的情景,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一直到太阳升起,送终老人才会放下悼词,坐在门外的椅子上晒太阳。如果太阳不落下去,他会一直坐在那里。当阳光被树遮住,他就挪挪椅子,重新找一片地方。
雨,醋
又一个落雨天。雨落得很均匀。大侠抬头看天,没有看到花洒。落雨天,烦闷天。夏天。雨的声音像电视上满屏跳动的雪花。雪花跳动,看似没有规律,又好像很有规律。满屏的雪花好像没有差别,细看之下,又是千差万别的。这就是信号,信号让人捉摸不透,好像在哪儿有个主宰者,他往人间传输信号,传输信号的时候他总不能一直待着不动,他一动,信号也就跟着动了。于是,电视上的雪花也跟着动。雨均匀地落下来,雨的声音好像只有一种,其实不然,雨的声音是无数声音汇聚而成的。雨落在地上的声音,落在房顶的声音,砸中树叶的声音——树叶会被雨砸翻——就是雨落在地上的声音,也分很多种,落在砖头地上,落在石头地上,落在柏油路上,每一种都有分别,还有,雨会落在塑料袋上,落在干草上,落在池塘里——那基本等于一滴水落在水里——或者说无数滴水落在很多水里——更不用说,雨会落在雨伞上,人就站在伞下,听到的雨声更多是雨落在伞上的声音。雨伞,雨——伞,细听这两个字,仿佛能听到一丝雨声。这是汉字的精深之处。umbrella——听不到雨声,倒是能听出点饿的感觉,这或许也是英语逻辑精妙的地方,饿,意味着需要,雨伞是被需要的东西。
大侠撑着雨伞站在院子里,他想到的远远不止这些,不过他只跟两位兄弟分享了这么多。二侠和三侠坐在檐下,他们好像在听大侠讲话,又好像没有在听。他们在养神,在休息。雨天,是休息的好时候。天下着雨,大家无事可做。大侠本不用撑着雨伞站在院中,完全没有必要。他只想有点事做,于是他来到院子里,听雨,观察雨。这会儿他注意到,天地间只有雨声,或者说,只有雨落在各种物件上的声音。这谈不上好坏,只是一个发现。他发现,雨声在此刻取代了蝉声。初夏,蝉刚叫起来的时候,人们是喜欢的——仅限于蝉刚叫起来的那几天,再往后,蝉声就变成了噪音,成为加深烦躁印象的背景音。雨声也差不多,雨刚下起来的时候,雨声由远及近而来,和刚落下的雨一样,让人感到新鲜。听得久了,雨声变成噪音,让烦躁更加烦躁。大侠听腻了,他想干点别的。雨天,本是休息天,但大侠提了个建议。
......
全文见《草原》2022年第1期
【作者简介:郑在欢,1990年生于河南驻马店,长居北京。著有《驻马店伤心故事集》《今夜通宵杀敌》《团圆总在离散前》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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