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文学》2022年第1期|孙志保:独行(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孙志保
一
四月中旬的一个上午,一场小雨悄悄地淋湿了H城。何先生在7路车上颠了一个小时,在清泉路与金翎路交界的一个叫茉香的站点下了车,带着一把名叫“孤烟”的二胡,踩着人行道上……
四月中旬的一个上午,一场小雨悄悄地淋湿了H城。何先生在7路车上颠了一个小时,在清泉路与金翎路交界的一个叫茉香的站点下了车,带着一把名叫“孤烟”的二胡,踩着人行道上……
一
四月中旬的一个上午,一场小雨悄悄地淋湿了H城。何先生在7路车上颠了一个小时,在清泉路与金翎路交界的一个叫茉香的站点下了车,带着一把名叫“孤烟”的二胡,踩着人行道上的青色方砖,慢慢地向西走去。小雨此时已变作雾雨,落到头上、衣服上,清爽,令他愉悦。二百米外,应该有一家乐器店,鹅黄色的门头上,应该有“闲征雅令,醉听清吟”两行小字。他就是奔它而来。“孤烟”,无论将来的命运如何,这第一个落点,是不能马虎的。
“米氏乐吧”。就是这里!三间门面,在H城拥有120余家会员的乐器售卖行业里,不小,也不大。地点偏了点。他在网上搜了半天,第一眼看到它的门脸,就认可了。喜欢!仅凭一张照片就能让人喜欢,跑一趟是值得的。
推开明净的玻璃门,何先生看到了米媛。这是他与米媛的第一次见面。这个记忆,在以后的日子里,就像父亲那台平刨留在他左手掌心的伤痕一样,抹不掉,而且,随时都能看到。
米媛站在一张三尺长的乌木短柜后面,正用一块粉色丝绸擦拭一把“爱琴海”牌小提琴。她的神情很专注,似乎那是她非常喜欢做的事情。但是,何先生刚走进来,她便停止了动作,微笑着看他,轻轻地点点头。何先生也点点头,却没有笑。每次火车把他载来,踏上站台的一瞬,他便不会笑了。原因就像天上的云一样,抬头就能看到。但是,他不想看,云去云来,他不想认识任何一朵。
何先生在店里慢慢地走,眼睛告诉他来之前的判断是准确的。然后,他走到米媛面前,轻轻地褪去“孤烟”的黑色平绒服,小心翼翼地把“孤烟”平放在柜面上。
我想,把它卖给你。何先生说。
米媛吃了一惊。她看看眼前这个四十出头的斯文男人,看看他的被雾雨淋湿的头发和虽然整洁却有些不得体的衣服,最后把目光落到那把乌木材质的二胡上。
没有人这样推销,起码,她以前没有遇到过。这个男人给她一种独特的感觉,她有些好奇,便不想立即拒绝。
我做的,它叫“孤烟”。何先生又说。
米媛拿起“孤烟”,先用手指轻轻地抚了一下镂刻在琴托侧部行草体的“孤烟”二字,又仔细地看了做工,不禁暗暗地点了点头。是把好琴!琴体流畅而婉约,细节精巧细腻,犹如天成,只有富有情结、追求完美的人才能制作出这样的二胡。她不想控制手指,琴筒、琴杆、弯月状的琴头、轸子、琴弓、千金,包括那枚小小的琴马,都浸满了温暖,如玉般润泽。虽然材质只是乌木,却让人充满了期待。
你?用了多少个工?米媛谨慎地问了一句。
一周。何先生说,每天十个小时。
如果是檀的,你下这样的功夫……米媛欲言又止。
只要是可造之材,制作时都应该一视同仁。何先生轻声细语,他不想说服她,只是把想法表达出来。
他做过檀的,红檀、黑檀、紫檀,但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距离H城七百里的一个叫Q的小城市里,何先生的父亲开了一家乐器行,Q城第一家,取名“飞翔”。那时,何先生的母亲刚刚去世一年。父亲卖别人做的乐器,也卖自己制作的二胡。父亲为自己制作的二胡设了一个专柜,取名“清吟”。那时何先生刚上小学,能用二胡演奏曲调简单的起步曲:《八月桂花遍地开》《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父亲查出喉癌的前一年,何先生从西安音乐学院毕业,和父亲长谈了一次,告诉父亲他有子承父业的想法。父亲已经六十五岁了,头发花白,每天做琴很辛苦。父亲没有说什么,从库房里取出一块珍藏的黑檀,让他去解开,然后,父子二人用了一周时间,做出了一把精美到极致,令何先生终生难忘的二胡。父亲给它起名叫“飞翔”。那是父子俩第一次合作制作二胡,“飞翔”便有了更多的意义。
婚后第五年,“飞翔”被李平平卖了,得了一万块。何先生从单位回到家,知道这个消息后,三天不吃不喝。
米媛点点头,转轴、紧弦、调音,做完准备工作后,看了看何先生。何先生接过“孤烟”,在一只浅蓝色的沙发椅上坐下,试了试音色,沉吟片刻,拉了一曲《听松》,又拉了一曲《天边》。曲终,余音还在绕梁,又把“孤烟”放到乌木柜上,目光落到别处。
米媛有些恍惚。这两首曲子,可以不看谱子而一气呵成,太厉害了!
你给个价?米媛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米氏乐吧”与国内数家著名乐器厂有正常的供需,她从来没想过从一个陌生人手里购一把二胡。
何先生犹豫了一下。一千五?他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贵。米媛想。七十个小时,纯手工,一个小时才挣几个钱?
要不,一千也行。他又说。
米媛惊讶地张了一下嘴,然后哈哈地笑了起来。
何先生有些脸红,目光在米媛脸上飞速地扫了一下,又转到别处。
就一千五吧!她说。她不想欺负这样的男人。二胡,值三千。但是,标这个价格,肯定卖不出去。差一些的檀质,这样的手艺,倒可以标三千。同样的价格,谁会选乌木材质呢?
交易完成,何先生转身要走的时候,目光在“孤烟”身上留恋了片刻。惆怅和忧伤,米媛觉得自己读懂了。她忽然感到心里有些疼。从他进店起,她的心就隐隐地做好了疼的准备,还真疼了。
这么说,你一周只做了这一件事?何先生还差一步就迈出店门的时候,米媛在他身后追问了一句。
他回过身来,点点头。
你不用上班?你肯定没有到退休年龄啊!米媛又笑了,比刚才还灿烂。
我……他欲言又止。
是不想说?还是不知道如何说?
这样的人,长期防范,已经形成了本能。米媛想。
他该不是以此为生吧?她又想。但这个念头令她感觉荒唐。如果以此为生,这样精湛的手艺,在业内应该名声很大了。
你是音乐学院毕业的?趁他还没有转回身去,米媛又问了一个问题。好奇!每个人身上都有故事,有些故事,即便很曲折,你却不愿意听;有些故事,还没有开头,你便想知道相关的一切。
他点了点头,眼神亮了一下。
西音?
他的眼神又亮了一下。
我也是西音的啊!米媛的声音有些欢快。
噢,是吗?他的声音很闷,甚至有些冷淡,没有与校友相认时应有的热情,似乎同在西音读书与同在菜市场卖菜没有什么区别。即使同在菜市场卖菜,也不该是这样。
她有些失望,把“孤烟”慢慢地装进琴衣,想了想,转身走进里屋,把它竖放在一张沙发上。出来的时候,看到那男人又站到了乌木短柜前。
我想要一张你的名片。我可以把它们都带到这里来吗?他问。
它们,是已经有的?还是以后陆续制作出来的?米媛想。
我能给你的价格,只能这样了。为什么不到其他地方试一下运气?运气是要找的,它不可能总在同一个地方等你。她咬着嘴唇,不给他眼神。
他没有回答,或者,根本就没想说话。
她连忙取了一张名片放到柜面上,脸上重新有了笑容,说,当然了,如果你愿意光临这里,我肯定是欢迎的。不过,我有一个问题,如果你制作的二胡销售很火,你怎么满足需求呢?
他终于笑了一下,不过,是苦笑。他知道她在调侃,苦笑,只是证明自己能听懂。
他给米媛留了姓名和手机号,取了名片,向门口走去。
他的背影消失的时候,米媛摇头笑了笑,咕哝道:其实我最想知道的,是为什么给它取名“孤烟”?还有,用了整整一周做了一把二胡,为什么要在一个雨天抱出来出售呢?
二
雾雨停了。何先生在公交车上就想好了,如果雨歇,就去一趟华丽家园。走出“米氏乐吧”十多米,米媛动人的笑脸突然在心里闪了一下。而乐吧里那只浅蓝色的沙发椅,则像路边的合欢树一样,从眼前一直延伸到远方。只有一只吗?这种好东西,最好只有一只。当然,如果是坏东西,更不应该有第二只。乌金木沙发椅,他在Q城见过。Q城唯一的一家经营高档家具的商场,他只进去过一次,进去的原因很简单:他在宣传橱窗里看到了它的照片。十二年了,那张照片,在他的印象里还像四月的树叶一样新鲜,似乎还散发着春天的气息。他走进商场巨大的玻璃门,那只实实在在的乌金木沙发椅,像等候他多时一样,立在一块白色的羊毛地毯上安静地看着他。深沉的贵族气质的乌金木,从圈手到底座,呈无比自然的流线型,好像它是自小而大长成的,它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从自然界走入了某种生活。而圈手与底座之间的填充,是浅蓝色的真皮软包。这种结合,令何先生有一种意外的惊喜。他想象着自己坐在这只沙发椅上读书的感觉,竟然有些微醺。回到家里,他和李平平说了自己的想法,说将来,我可能会拥有一只这样的椅子呢!李平平用一句俗语回答了他:能吃到天鹅肉的,绝不是癞蛤蟆。
十二年前,那只沙发椅售价三千元。是天鹅肉吗?肯定是!但是,谁又是癞蛤蟆呢?
在米媛的乐吧里见到它的弟兄,竟有久别重逢的感觉。
他想叹一口气,却咽下了一口唾沫。
就这样五味杂陈地走到了华丽家园的东门。
东门的保安,总共有四个人,其中一个瘦瘦的近六十岁的男人,姓牛,也曾经在Q城住过。更准确地说,是在那里工作过,而且做过某局的主要领导,做了六年,犯了错,被开除了公职,判了六个月拘役。出狱后,他便逃到了H城,做了小区保安。他相信在这里没有人认识他,这样,他便可以慢慢地忘记过去。如果他不想见人,可以八个小时都待在那个小小的玻璃房子里。三个月前,何先生在华丽家园租了一间公寓,在靠近东门的25幢楼。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牛保安。牛保安从他的口音猜出他来自Q城。何先生在H城是说普通话的,但是,语速快一点,便带出一些Q城的味道。确认老乡关系以后,牛保安邀他去喝酒,他拒绝了。牛保安经常在晚上去敲他的门,想和他聊一些Q城的人和事。五年过去了,牛保安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过去忘记与不忘记,在他已经没有区别了。何先生不想聊,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他想全部留给自己。何况,聊Q城有什么意思呢?牛保安把门砸得很响,他坚持不开门。屋里洋溢着灯光,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每次都一样,牛保安敲了几分钟,楼上的佟女士便不耐烦地吼几句。于是,牛保安怏怏不快地走开。
佟女士,是何先生的房东。
据佟女士自己说,她在这个小区总共有三套房子,一大两小。大套在南门那边,属于第一期工程。东门这边的两个小套,是她去年春季买的,装修质量不错,住着很舒服。
从华丽家园搬走以后,何先生给自己在这里的短暂租住生活做了一个简单的总结:一个寡言男人和一个多嘴保安以及一个性感女人的故事。
其他的故事不少,但是,都可以忽略。和保安以及女人的故事,单薄如草叶,或者,只是柳絮飘飞季节的一叶柳眉,鲜花盛开季节的一朵花蕾。但是,何先生似乎把它当作了两条极有可能把他绑死的钢索。
牛保安今天值班,他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何先生,笑了,说,何师傅,这个失踪玩得漂亮。如果当年我像你一样聪明,就吃不上那六个月的牢饭了。
何先生搬走的时候,牛保安休班。
牛保安已经把过去当作一壶岁月的老酒。何先生想,大概是因为他的过去不只有那六个月,还有六年的辉煌呢!他谈论那六个月,目的是谈论那六年呢!六年,那可是一条长河,会滔滔不息,把无数长夜都淹没的。
何先生取出一只蓝色的圆形芯片钥匙,托牛保安转给佟女士。搬家时,防盗门上的钥匙还给了佟女士,这只进出小区大门和楼门的芯片钥匙却忘了给她。还钥匙的时候,佟女士正在家里睡觉,知道他要走,用不屑的目光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丢下钥匙,便转身下楼了。佟女士在她自己的不屑中沉浸了几分钟,所以也忘了芯片钥匙的事。他带着那辆蓝色的搬家卡车离开的时候,看到佟女士打开窗户,用目光在驾驶室里找到了他,然后用南通土语说:操你妈,男人的胆子不好太小的!他的一个同事是南通人,偶尔会用这种语言和他说话,他能听个大概。
牛保安说,那女人上午是不出门的,你自己给她不行?
何先生红了红脸,说,我还有急事,你转交她吧!不等牛保安回答,便低头匆匆离开了。往北走出百十米,又回头瞅瞅,看到牛保安正和另一个保安说笑,心里才安定一些。
再向前走,就到了牛保安多次提到的饭馆,陶然居。他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从陶然居门前走过数十次,却没有进去。再仔细算一下,他竟没有一次在外面吃饭。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便打算在这里对付一下,也算是跟这个小区正式道别了。进得门来,看到窗明几净的,心里舒服了一些,选了一个角落的位子,慢慢坐下,低头看玻璃板下面压着的粉色菜单。
有他喜欢吃的菜:青椒臭干和雪菜肉丝。
他的高中是在Y城上的,距H城不到一百公里,似乎H城的钟声响过,几分钟以后在Y城便能听到。小姑在Y城生活,因为教学质量比Q城高,父亲便和小姑商量,让他去与小姑一起生活。Y城的青椒臭干和雪菜肉丝,据说在全国都有名。十块钱,满满的两盘,再加上一块钱的米饭,或者,一碗阳春面,便是人间至味。他总是在周六的中午去吃,三年下来,便有了嘴瘾,无论吃什么,都能想起它们。可以和Y城的青椒臭干、雪菜肉丝相提并论的,只有H城。他知道这个说法,却从来没有尝试过。据说,在H城,如果想吃到和Y城一样的口味,一定要去本地人开的馆子,就是说,老板一定要操当地土语。H城的土著很有特点,他们是不屑于说普通话的,仿佛只有说土语,才能显示他们是这个城市本来和未来的主人。
何先生便去柜台和老板搭讪,问他们有没有老母鸡汤。老板说,“脑母汁汤孜然是有的”。何先生放心了,老板是土生土长的。
何先生只点了这两个菜,另要了一瓶二两装的二锅头。
菜端上来,尝了一口,几乎全是Y城的味道。便有很多思绪,像洋葱源源不断的气味,渍得眼眶酸酸的。
去年夏天,单位组织了一次考察,二十多人,到Y城。领队是分管政务的副总老刘。何先生作为新提拔的副总,协助老刘带队,到Y城时天已经黑了。匆忙在预定的一家四星级宾馆住下,匆忙洗漱,二十多人便在一楼大厅集合,然后去了宾馆餐厅,要了一张可以坐三十人的大桌。刘副总和何先生坐在上座,服务员送上两份菜单,分别放在两人面前。刘副总一口气点了十几个菜,然后让何先生也点几个。何先生毫不犹豫地点了青椒臭干和雪菜肉丝。刘副总惊讶地看着他,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何副总,你点个鸟臭干子,是想臭得大家吃不下去呀?还有你那个雪菜,除了一个咸还是一个咸,有什么鸟意思啊?去掉去掉!搞得忆苦思甜似的。何先生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众人哈哈大笑,说何副总你就这么小气啊?好不容易出趟差,你就拿这个糊弄我们?何先生还想解释,刘副总毫不客气地把他面前的菜单没收了,说算了算了,我一个人点吧!
何先生摇了摇头,像是抖落了无数陈年的灰。
他倒了一杯酒,一口吞下,搛了一块臭干放到嘴里,边嚼边想,这东西闻着臭,吃着香。为什么生活中很多臭的东西越回味越臭呢?
光线暗了一下,一个三十余岁的女人走了进来。女人穿了一件红底黑花的丝绸旗袍,烫了一个兰花小波浪,高跟鞋与木地板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
何先生瞄了一眼,脸色突然变了,连忙低下头去。
清脆的声音继续响了十来秒,然后在何先生旁边消失了。接下来,便是一把椅子被拉动时与地板共同发出的撕扯不清的声音。
何先生慢慢抬起头。那女人就在他左侧的一张桌子边坐着,而且,面对他。
女人的脸色有些苍白,皮肤也有些松弛,似乎慵倦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就没有离开她。她斜睨着何先生,似笑非笑,居高临下的样子。
何先生笑了笑,点点头。
女人正是佟女士。
佟女士的房子出租,是何先生从网上看到的消息。三十平方米的公寓,有一张床和几件简单的家具,还有一个小小的厨房,收拾得挺整洁,一千块钱一个月,按季度结算。何先生觉得挺好,他不挑剔,更不想麻烦,能安静而舒适地住着就行。豪华自然好,但代价是经济的拮据和内心欲望如春草一样疯长。他交了三个月的房租,很快就搬了过去。感觉很好,完全独立的空间,安静而自由。早上煮点稀饭;中午炒一个菜,外加一小碟从超市买的花生米,再喝二两白酒;晚上有时就吃个水果,有时切五六片牛肉,再喝二两。空闲的时候,就看书,或出去散步。日子就这样淡淡地过,就像风在小区里轻轻地吹,就像云在天上悠悠地飘。有风了,有云了,何先生觉得心里慢慢地亮了起来。
一天在家里喝二两或者四两白酒,他给自己总结了两个字:奢侈!
动了搬走的心思,是从第二个月的某一天开始的。他从来没有想到会和佟女士发生与房子无关的联系,但是,从那一天开始,他知道,佟女士想发生那种联系之外的很多联系。佟女士在中午十一点半敲他的门,带了一瓶酒,说心里高兴,想和何先生喝一杯。那是他们第三次见面,前两次是谈租房的事。何先生说家里只有一袋花生米。佟女士说她喝酒基本不吃菜。何先生不喝,用白开水陪着。这明显的冷淡,只有一个目的:让佟女士知难而退。但是,佟女士第二天中午再次敲响了他的房门,说要把剩下的半瓶酒喝掉,而且带来一块卤制的水牛肉。何先生这次没有拒绝,他想借着酒力把这个女人永远挡在门外,起码让他安静地过完剩下的租期。但是,当剩下的半瓶酒喝完的时候,佟女士的红唇在他眼前突然散发出热烘烘的气息,它慢慢的嚅动牵动了他的丹田。“牛肉很好吃吧?”佟女士笑着问他,然后从对面慢慢地挪到了他的身边。
男人和女人之间温暖的故事,对于何先生,似乎一直定格在十八年前,那是一个叫圆的女人给他的。圆给他的温暖,是两个孤寂的灵魂紧紧地贴在一起,悄悄地诉说。现在,这个姓佟的女人,向他伸出了温暖的手,让他丹田的火热瞬间迸发出来。铺天盖地的欲望的宣泄,令他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让他突然褪去所有他已经习惯的外衣,完全赤裸地展示在这个他并不熟悉的女人面前。然后,他躺在那张用破败的声音让他难堪的床上,无声地流起了泪水。佟女士摸到了他的泪水,然后欠身看了看他,突然轻声笑了起来。你多久没有做过了?她问。做什么?他明知故问。做这个!她摸了摸他的身体。他希望她说出“做爱”两个字,她没有说,或者,是坚持着不说。你好像很久没有做过了,或者,你从来就没有做过?佟女士抚摸着他,与其说是爱抚,不如说是同情和安慰,也许,还有数缕讥讽,只是他不愿意承认。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个年纪的还有这样神级的表现,你好像把自己炸开了。她看着他,像看着一枚咝咝冒烟的手榴弹。他忽然感到很不舒服。俯在身边的这个女人,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让他的世界突然丰盈起来,但是,似乎她的世界没有任何改变,他只是她洗澡盆里多倾进的一滴水。
长时间的谦恭和忍耐,必须要穿插这样放肆的激情释放吗?他不愿意多想,于是,原谅了自己。
狂热的感觉慢慢消退,但是,崭新的记忆却留在了心里。
佟女士穿好衣服,说要到附近的超市购一台自动洗衣机,然后打开小包翻了一会儿,说还差五百元。“我去取,两站路以外有一个取款机。”她用意思明确的眼神看着他,起码,他这样以为。他默默地掏出五百元递给她,想,如果她明天或者后天还来,自己该怎么办呢?
何先生搛了一点雪菜,慢慢地放进嘴里。回忆就像鞭子,总是令他恐惧。
佟女士似乎受到何先生微笑点头的鼓舞,带着刚刚烫过的碗筷来到他对面,慢慢坐下,脸上的表情变成同情和安慰,就像那天他们刚刚做过时一样。
何先生收回了微笑,但是,他还是另外加了两个菜。
老牛把钥匙给我了。佟女士说,我知道你不会走远的。
我们,何先生犹豫了一下,以后不可能再见到的。
佟女士轻笑了一声,说,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理由?何先生给佟女士倒了一杯酒,把自己面前的一杯酒慢慢啜尽。
佟女士有没有去买洗衣机,只有她自己知道。掏出五百块钱,何先生心里有些疼。第二天下午,何先生在瑞景路上的一家书店待了两个多小时,然后带着刚买的两本书徒步走回五公里以外的出租房。抄近道,需要经过H大学的西门。从西门往南走,要经过一条叫春茗的小街。春茗街有两景,H城的人都知道:春和茗。春是卖春和买春,茗是售茗和沽茗。这两者结合在同一条街上,一个路东,一个路西,各做各的生意,各品各的味道,没有雅俗,都是生意。何先生在春茗街上走了二百米,已经下定了把佟女士拒之门外的决心。原因呢?安全!他用这个最普通而实用的词作注脚。自打他来到H城,这个词成了他做与不做很多事的理由。现在,它又一次成为了理由。安全有时是躲避,有时却是捍卫,对于他,兼而有之。有些东西可以有,有些东西可以没有。分清可以有的,认清可以没有的,即使这辈子过得潦倒,过得无趣,也可以无愧。就在这时,他突然在路东的一家叫“天丽”的小小的门面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站定,仔细确认了一下。不错,是佟女士。“天丽”,他记得佟女士的名字中,是有一个“丽”字的。佟女士的身边还站着两个女孩子,只凭装束,便能嗅到浓郁的香味。那么,她还可能是老板呢!何先生摇了摇头,快步走开了。
他突然明白佟女士始终不肯说“做爱”这两个字的理由了。她是明白的,如果每次都说,她要爱多少人啊!
“草草各还家”,“歧路何反覆”!何先生想。
你,总是要理由吗?那样岂不是很折磨人?何先生看着佟女士,有些嘲讽地问了一句。然后觉得有些不地道,便低了头。
佟女士似乎明白了,她笑了笑,喝了一杯酒,然后站起来,低声说,你那天的表现,像一只第一次发情的公狗一样。而且,我告诉你,在那天之前,我的店已经连续三天没生意了。我讨厌没有生意!生意,你懂吗?
还有啊,佟女士说,你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但是,有一半时间你是不在的,白天不在,夜里也不在。你做什么去了?你平时不上班,不做买卖,你靠什么吃饭?你不要以为我猜不出来你是做什么的。我们在一个席子上,一个苇子上!
何先生惊愕地张大了嘴。
佟女士走到门口的时候,回过身来看着何先生,高声说,我在H城有三套房产,如果你愿意回来,我随时租给你任何一套!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你干一辈子,也挣不到一套房子的!
三
何先生在皇马庄园的生活,与在华丽家园时有些相近,只是更加任性一些,有时是故意为之,有时,却是不得已。
何先生早上五点半起床,简单洗漱之后,便慢慢地踱到匡河公园散步。匡河没有名气,但是,在何先生H城的日常生活中却有着重要的意义。H城从前年开始启动了一项把苦孩子变成高富帅的重点工程,匡河是其中的一个苦孩子。不到两年,一条十几公里长的宽大的臭水沟,变成了被香蒲和睡莲等传统诗意植物共同覆盖的浓墨重彩的山水长廊。从皇马庄园的南门走出去,向南,走一公里,便进入了匡河长廊。宽阔的绿草坪随着河坡的起伏渐次展开,树木点缀其间,还有一些设计精巧的青色方砖步道向前蜿蜒。河两岸接近水面的地方,各有一条原色的杉木步道随水游向远方。还有无数棵粗大的柳树,自河坡上向水面斜伸,给人遮天蔽日的感觉。河水是碧绿的,每隔一段距离,便有小片的菖蒲或者芦苇在水中摇曳,而睡莲总是在一些转折处适时出现,给人惊喜。沿着杉木栈道走去,会遇到几座桥,桥上车水马龙,而穿过桥下的栈道继续安静,似乎那个喧嚣的世界永远与它没有关系。
这样的散步,会占用他两个小时的时间。走出匡河长廊时,如果天晴,已经是阳光灿烂了。
他的早餐是简单而重复的。小区东门附近有一家早餐店,每天供应油条和鸡蛋饼,以及H城历史悠久的胡辣汤。H城的胡辣汤与Q城的油茶很接近,只是少了一些食材,如花生碎、肉末等。何先生要一碗胡辣汤,一根油条,有时感觉不够,便再要一张鸡蛋饼。饭后的时光,无论做什么,都是较为惬意的。他认为自己没有浪费时光。他坚信从父亲那里传过来的概念:只要你喜欢,就没有浪费。他喜欢,虽然时不时会有一种惶恐的感觉,但是,并不影响他的喜欢,以及由此而感到的舒适。
他在皇马庄园的租的房子仍然是公寓,除了灶具和一张床,没有其他家具,但是,面积比佟女士的公寓大了一些。他从旧货市场淘来一架雕花泡桐木屏风,在中间遮了一下,便拥有了两个房间,一个用来休息和看书,一个用来工作和做饭,他把它们叫作卧室和工作室。他用了三天时间,到旧货市场去淘,淘来的每一样东西,他都非常喜欢,只是心里隐隐地有一些遗憾,因为它们以前的时光与他无关。他淘来一只沙发,是太师椅与欧式沙发风格的结合,绿色皮面,松软而有度,他给它起名叫师兄;一张方桌,虽然小,却因为样式的大气而显得宽大厚实,用它吃饭与读书,都令人愉悦;一盏台灯,是他想了许多年的样式,古朴而不乏时尚,还有淡绿的薄而韧的水滴形的罩子,它本身就是一种氛围,待灯光亮起,自带的气质便随着灯光洒满整个空间……他把它们布置在最合适的地方,触目触手,都是好感觉,给清苦的日子添了很多安慰,也带来希望。
他为自己的工作室淘来一张长方形的杨木工作台,上面有序地摆放着制作二胡的工具:钻头、木锉、平口刀、钢丝锯、三角雕刻刀,以及平刨、磨面砂轮机等。酸枝木、乌木、铁力木等制作二胡的木材,则摆放在一只略显笨拙的紫红色的泡桐木柜子里。工具和木材,一部分是父亲留下的,一部分是他根据需要添置的。
他还买了一台12英寸的笔记本电脑。是购置二手苹果笔记本,还是崭新的国产笔记本?他犹豫了一个小时,最终决定买一台崭新的国产笔记本,当然,牌子小,花了他两千块钱。电脑买回来,他抚摸着它,心里竟有些激动。和李平平结婚以后,他一直想要一台电脑。李平平不同意,让他在生孩子和买电脑这两件事上选择一件。他知道这两件事一点都不矛盾。辐射你懂吗?李平平说。他懂,正因为懂,心里更加不舒服。女儿出生了,从幼儿园到小学、初中,现在,正上高中一年级,十四年过去了,家里仍然没有购置电脑。升任副总后,他向办公室提的第一个要求,是配置一台笔记本电脑,却没有得到满足。办公室的答复很简单:三个副总,只配备台式机。如果出差需要笔记本电脑,可以从办公室临时借用。
他的微信昵称叫“单薄”。他本来想叫“单薄的男人”,想了又想,还是把“男人”放弃了。
把“孤烟”送到“米氏乐吧”的第三天,他收到米媛发来的短信:“孤烟”嫁了,再做一把好吗?
他回复:好!
米媛说:可以尝试一下黑檀,我想知道你的手艺在黑檀上的效果。
他回复:行!
米媛问:它为什么叫“孤烟”?这一把,是不是要叫“长河”呢?
他没有回答。寥寥数语,他能看到米媛在向他坏笑。
当他准备开始时,收到了一条短信,然后,他收拾行李,匆匆忙忙地离开了H城。
四
米媛第二次给何先生发短信,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了,何先生从一列绿皮火车上走下来,耳朵里塞着一副老旧的耳塞。五个小时的旅途,他一直在听穆索尔斯基的《展览会上的图画》,那是他在西音上学时最喜欢听的钢琴组曲。时隔多年,再听时,在西音时的时光,就像流水一样慢慢地流过眼前,他看得见缤纷的色彩,听得到淙淙的水声。
刚刚踏上H城的土地,米媛的短信就到了。
你的“长河”完成了吗?米媛问。
五天之后,我送到你店里。但是,它不叫“长河”。何先生回答。
你不会还没有动工吧?
他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加快脚步向站外走去。
在皇马庄园附近的一家餐馆里,他要了一份阜阳卷馍,从背包里掏出一瓶“小糊涂仙”,用五分钟时间吃完喝完。然后,他走进旁边的一家小型超市,买了一箱方便面,夹在腋下,慢慢地走向他在皇马庄园的出租屋。
五天以后,当何先生走出小区东门的时候,夕阳正从一朵白云中脱身,柔和的胭红的光芒越过阔大的门头,落在他的身上,却像正午的阳光一样刺痛了他的双眼,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十五分钟以后,他出现在一公里以外的一家电影院里。看电影,是他犒赏自己的两种固定方式之一,另外一种,是到剧场听音乐。犒赏,是很少有的奢侈。多年以前,他犒赏自己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和那个叫圆的女孩约会,五分钟的长吻,一人一碗羊肉泡馍,不羡鸳鸯不羡仙,因为自己就是鸳鸯就是仙。
放什么电影,其实无所谓,他只是喜欢坐在电影院里的感觉。仿佛可以把自己的五脏都掏出来晾晒一下,而不用担心被风吹走,被尘吞噬;仿佛可以用刀子把自己豁开,钉在墙上,像一张银幕一样在灰暗的光影里随意呻吟,而不用担心无法变回人形。很多已经忘记的事情,从他无法察觉的角落里慢慢地浮出来,就像昨天一样清晰,令他惊讶自己还有这样的过去。有惊喜给予的幸福,有不堪回首的痛苦,还有一些蛛网一样交织的虚实相间的情节。他知道,他是借着电影院的道具,来播放自己的电影。只有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在这个短暂的时刻里,他才有勇气回头看。有决心看,说明还未死掉!他这样安慰自己。
今天的电影,是一部炒得很火的生活片,男女主角都由颜值很高的很红的年轻演员担任。银屏被鲜艳的颜色充满,被生活的激情充满,像一只硕大的彩色气球,一直在何先生的眼前飘飞。他时而把目光移开,扫视着眼前在光影里沉醉的观众,时而低下头,默默地想着自己的故事。
他坐在第十五排,也是倒数第二排。他喜欢靠后的位子,可以安静地俯视眼前的一切。在第十一排的中间,他看到一个正喝着饮料看似很漂亮的女人。当银屏的光亮突然变强的时候,他想起来了,这个女人,正是米媛,那个爱笑的女人。
他感到一丝不安,想站起来走掉,脚下却似生了根。他时而看一下银屏,时而看一下米媛,平静的心情变得有些凌乱。
电影结束了,他看看手表,还不到九点钟。灯光亮起来,熙攘的人群往外挤,他坐着不动。待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才慢慢站起来,慢慢地走出去。门外两米,米媛在向他笑。
你早就看到我了。米媛说。
他摇头否认,有些手足无措。
我知道你就住在附近,能不能邀请我去你家,看一下你的工作间?
不,太远。
哪里?
皇马。
米媛笑了出来:是吗?我就住在皇马的对面。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皇马的对面是什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帝景华庭。她说。
他有了一点模糊的记忆,帝景华庭,应该在皇马南门的对面。
我今天一定要去你家。她说,我从我大哥手里接了那间乐吧,三年多了,还没有亲眼看到乐器制作,特别是纯手工的制作。
他想拒绝,却想不出理由。他不会拒绝人。李平平喊他靶袋,被人一拳击打出去,还会晃回来承受第二拳。前年冬天,单位一个刚入职不久的年轻人找到他,托他和一家夜市的管理员打一个招呼。年轻人的老婆想在夜市里加一个烤肉摊位,管理员不同意,说一平方米都没有。何先生不喜欢打招呼,而且,他和那个管理员没有什么来往。李平平的大哥与管理员是同学,这个消息,不知道那个年轻人是从哪儿打听到的。最终,他还是硬着头皮去找了那个管理员,请人家吃饭,终于把年轻人的老婆收了进去。为了这件事,他被李平平骂得要死。之后,遇到过几次类似的事情,他依然做了,原因只有一个:他怕自己的拒绝伤害别人。伤害自己,总比伤害别人好些。有时,他也感到奇怪,就凭自己这张苦瓜脸,以及基本不交际的为人风格,为什么有些人还会想到他?
当他打开那扇单薄的房门时,他看到米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房间的逼仄与简陋,房间里的一切,都令米媛无法相信。她在房间里慢慢地转动着身体,双手不由自主地拧在一起,显示出她内心的激动。虽然她脸上仍然有笑,但是,何先生感觉到了她的不平静。
何先生突然觉得,内心的凌乱消失了,虽然米媛的气息令他有些发晕。
米媛坐到那只叫师兄的沙发上,盯着西墙上的一幅字,轻轻地嘘了一口气。
那是父亲留给何先生的,是父亲的手书,录的是南宋文人丘葵的《独行》:
孤烟落日是何村,向晚村舂隔水闻。
白鸟远来全似蝶,红霞淡去却成云。
愁同落叶飞无数,淡比秋山瘦几分。
客寄他乡元寂寞,独行不是故离群。
两人都没有说话,似乎无话可说,似乎不说话更好一些。过了一会儿,米媛走到何先生的工作台前,慢慢地打开一只黑色的琴袋,一把散发着浓郁的黑檀清香的二胡出现在眼前。米媛轻抚着它,在灯光下仔细地欣赏,发出一阵轻轻的叹息。
在琴托的侧面,米媛找到了“向晚”二字。她有些忧伤地摇了摇头,把二胡装回琴袋,对何先生说,我今天就想把它带走。
何先生点点头。
米媛说,因为,我怕你明天会后悔,不给我了。
何先生摇摇头,说,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何况,你投的是琼瑶。
米媛重新坐到沙发上,抱着“向晚”,半晌不说话。
何先生走到屏风的另一侧,收拾着零乱的东西,声音越过屏风,传给了米媛:你是不是想问我一些问题?比如说,一个男人,四十出头了,为什么还会这么潦倒?
米媛说,有的问题,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有的,我不想问。山高月小,江流有声。也许,会有一个月白风清夜,会有松江之鲈,斗酒之藏,那时我就知道一切了。
何先生看了看手表,问,你明天上班吗?
米媛站起身来,说,逐客了,你这人真有意思。我有些怀疑,以你的性格,怎么会独自去看一场电影?
何先生打开房门,说,看电影与工作的区别,对于我来说,就是一动一静。动得累了,就要静一下,有什么奇怪的!
……
(节选于《安徽文学》2022年第1期“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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