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冰场（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宁肯
编者说
年是什么
过了腊八就是年。近两日，朋友圈满屏的北小年、南小年、办年货、写对联。年的气氛就这么浓烈起来。无论时代发展如何迅猛，中国年亘古不变。无论平时有多……
年是什么
过了腊八就是年。近两日，朋友圈满屏的北小年、南小年、办年货、写对联。年的气氛就这么浓烈起来。无论时代发展如何迅猛，中国年亘古不变。无论平时有多……
编者说
年是什么
过了腊八就是年。近两日，朋友圈满屏的北小年、南小年、办年货、写对联。年的气氛就这么浓烈起来。无论时代发展如何迅猛，中国年亘古不变。无论平时有多繁忙，到这个时候都会安安心心地辞旧迎新：“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年是什么？年是一根亲情线，将各自忙碌的亲人们的心串起来，人们盼年，其实盼的是团圆。年是喜悦，作家罗时汉的团年饭也是乔迁之喜，从汉正街不足20平方米的老屋，到新三代人相聚的江景房，他发出“社会生活之变，超出了几代人的想象”的感慨；年也是怀念，作者祁怀清回忆与父亲腊月里拖鱼虾的童年往事，感受到流淌至今的绵绵父爱；年更是幸福，守着工地不能回家的男人，握着手机听着去年团年时家人的声音，他虽孤单，一定也有满足的幸福。 壬寅年将至，新春佳节里，我们还能和家人围坐一起，在节日喜庆中享受来自冬奥会的一场场冰雪中的竞技盛宴。本期名家特稿是鲁奖获得者宁肯的小说《溜冰场》，故事就是从冬天的溜冰场开始。读着，我们多么想来一场瑞雪兆丰年啊！（周璐）
溜冰场
宁肯
一 筒子河的溜冰场总是那样喧哗，有人摔倒，尖叫，拉起，旋转，冬天的哈气像火车到站。她靠在城墙下短墙的夹角，一袭黑衣，白色披肩，白色披肩应是喜鹊不是乌鸫，但她半天不活动一下，倒有点像乌鸫。我后来一度曾想她在盯什么人，滑冰可能只是她的一种掩护，可当时我以为她大概是个初学者，胆怯又没有伴。可令我不解的是如果她不会滑冰又怎么能从登冰处的木板滑到夹角呢？那可有一段不算太短的距离。我从她眼前滑过几次了，看到她闪动的眼神，的确就像乌鸫，非常黑，不可能像别的。但有时她的眼白闪动一下，让我惊讶。我不能说像闪电，但的确有类似的效果。她不会注意到我，我太普通了，但她注意谁呢？我也无法知道。从专业角度看，假如她那时真的盯什么人，她这样独自一人意味着很不成功。 我靠在另一端的夹角上，与她形成了对角线，靠姿也大致相仿。我希望她注意到我，只要她在观察是很容易注意到我的，因为在对角线还有一个像她一样的人。有时我认为她已看到我了，就如同看到我身后的枯树、城墙、角楼，只是这同没看见又有什么区别呢？看见许多东西，看见背景，如同什么也没见一样。她的身影不断被人丛抹去又重现，因此当她倒地的那一刻我没看到。她消失了，最初我以为她飞到了树上。她是很容易飞到树上的，如果斯蒂文森看到她也会这么认为。很长时间我迷恋斯蒂文森，那真是一个绝无仅有的银行家、董事长、诗人。银行家诗人在我是难以想象的，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不是银行家还能写出《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吗？可能永远也不会有那样的诗。我往松柏上看，往城墙上的角楼看，那里可不是一只乌鸫，许多只，它们就像观众注视着溜冰场，那么哪一只是唐漓呢？她的披肩上哪儿去了，或许落在了冰上？ 披肩和她分别落在冰上。她在挣扎着站起来。我猜对了，她是个初学者。她已经站起来，又滑倒了。我穿过人丛，慢慢接近了她，看她挣扎。她的样子像跳一种舞，对摔倒有一种把握，如果抛开涨红焦灼的脸那可真算得上一种舞蹈，可以想象舞台灯光正对着她。她抬眼看了我一下，很冷漠，好像不满我看笑话。再次努力，结果还是摔倒了。披肩就在她身边但她已难以顾及。我没去扶她，而是捡起披肩犹豫了一下，披在她身上。她向我伸出了手，几乎有些愤怒，我这才向她伸出了手。我牵着她回到了夹角，好像那是她固定的观察位置。 谢谢，她淡然地说。 你不会滑冰？ 是的，不太会。 那你怎么滑到这儿的？ 我扶着墙，走到这里，不是滑。 你没有伴儿？ 没有。 她身上到处是冰沫，却没去掸，好像它们不存在一样。 当心点，我说，滑开了。 隔了一周，几乎同一个时间，我再次看到了她。上个星期夹角很空，只有树上和城墙上固定的观众，没什么诗意。我想她不会再来了。现在她仍靠在原来的夹角上，我装作不认识她从她身旁滑过，好像我们过去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我依然在她的对角线远远地观察她：我有三种想法/就像一棵树上面/蹦跳着三只乌鸫。我无法超越银行家，不可能再有其他语言描述她，两个星期以来我未写出一行诗，一个字。我希望诗人也像画家那样面对模特不动声色，完全是技术，但诗人很难做到，诗不是一个技术活，画很多时候是。诗是一种想入非非的工作，如果不想入非非，我能表现她什么呢？或者通过她，我能表现自己什么？我对我的任何女同事从未有过想法。我畏惧任何熟悉的女人，我的性别的卑微感几乎与生俱来。不过对陌生女人我反而有更多安全感，更多想入非非，就是说，我对不可实现的事物抱有想法，不可实现也不必有任何担忧，想想而已，如同写诗一样。尽管如此，我觉得一些或更多的想法还是太一般了，没什么新意，与我心目中的诗歌无关，比如银行家的诗歌。银行家的诗难以企及，但我认为是一种方向，从树上的乌鸫到纸上的观察，这是一个诗人与另一个诗人的截然不同。 纸上的女人注视着溜冰场。 为什么不下来滑，怕摔着？我问她，不再装。 坐这儿也很好，她说，也一样。 她对滑冰并无真正兴趣，大概只是想感受一下北京的冬天。我问她是否外地人，她说来北京几年了，但是不熟悉。我问是否去过什刹海或北海冰场。那儿比这里好吗？她问。那儿北京味更浓，比这儿热闹，我说。她回头看看，显然看城墙。这里也不错，她说。我们很从容地聊着，几乎没有任何性别导致的不自然，这是她给我的，她有种我无法形容的镇定，超出了性别。 你是本地人？她问我。 我没本地人概念，生来就在北京，第一次有人这样问我。 我就住在这儿，那排房子，看见了吗？ 真的？ 她显出惊讶的样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吃惊的表情。 怎么可能？她问。似乎熟悉又不熟悉。 怎么不可能，那也是有人住的房子啊，我说。 她审慎地看着我，或者说恢复了审视的目光，似乎没看出我有什么不同。 我可以到你那里看看吗？ 我那里？我家？ 你住的地方，可以吗？ 当然，当然可以。 她把手伸给我。我们到了冰上。在我的引导下她掌握了部分要领，平衡能力不错，这还在其次，主要是她那种风度。我说不上，好像某些方面训练有素似的。我们很顺利地到了岸边，我让她自己滑一圈，巩固一下刚才的成果，她认为不必了。是的，她对滑冰并无真正兴趣。如果她真想滑完全可以无师自通。她能从岸边溜到夹角显然有自己的办法，我看出来了。 二 她对我的房子发生了浓厚兴趣，这儿住的大多是有背景——甚或有很大背景的人，而我没什么背景，平民百姓一个，让她的兴趣有了轻松性质。这是我观察到的，她的表情变化告诉了我这点。我们上了岸，她退掉冰鞋换上一双很亮的靴子，在冰上她就比我高，现在因为鞋跟几乎高出我半头，后跟敲击木板，十分响亮，我感到青春的力量，而我好像从没有过如此蓬勃的青春。她的高度也令我绝望，同时也使我镇定下来。我提议喝一杯热饮。我要了牛奶，她先要了咖啡后来又改了牛奶，付款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只付了自己的。她看了我一眼，匆忙拉开自己的手包，她以为我要付钱。我对她还一无所知，也想就此表明我的态度，我没有任何别的想法。此外，我觉得没必要花冤枉钱。 我当然知道绅士风度，但我觉得那和我没什么关系。 喝完牛奶，我们沿着甬道向中山公园东门走，也就是对着故宫的那个门。她对红墙松柏表现出兴趣，问我是否对这里的一切都太熟悉了，我告诉她我对这儿已没感觉了。她告诉我她来北京三年了对北京还是不熟悉，她没到过一个北京人家里。她很诚实，作为一个外地人。怎么可能呢，我问她，你难道在北京还没有一个朋友？她点点头，她还没有一个真正的北京人的朋友，她强调了真正两字，问我：是否住在这里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京人？这是个让我惊讶的问题，我难以回答，不知她指的是什么。通常这是个很幼稚的问题，但她的表情一点也不幼稚。那么你是做什么的？她先让我猜，然后又不让我猜了，说我猜不出来。 我一直在猜。我当然在心中做了一些假定。我承认确实很难猜她。从外地到北京这可以肯定，但是到北京做什么的呢？大学生，分到北京？在外企公司？机关？但显然不是新闻单位。只要当过几天记者我就能一眼看出来，记者有种大大咧咧的敞开的工西，她没有。还有一种可能，在北京漂的女诗人？但是也不像，或者更不像。最像的是乌鸫，无解。我有点后悔没请她喝牛奶。 出了中山公园东门，我告诉她前面就是故宫，午门，她要不要看一下，她摇摇头，她去过不知多少次了，她说。这让我惊讶，就算去过也不至于去多少次吧？那么她可能是导游小姐？对，我为什么没想到这层呢？我认定了，她是导游，只有导游才会来过这儿不知多少次。我脱口而出道出了自己的猜测，她摇头，笑，否认了。走在筒子河的城墙下，尽管冬天我却觉得春意盎然。城墙巨大的压迫感消失了，因为身边走着一个现代感的女孩，这在我从未有过，我感到难以言传的东西。 至少，你该告诉我叫什么。 唐漓。唐朝的唐，漓江的漓。 你是广西人？ 是呀，在漓江边上，阳朔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 你去过？ 没有，我没出过远门，到现在还没离开过北京，我说。 真的，为什么？她不太相信。 没想过。 我们那里北京来的人很多。 我以后说不定去。 边走边聊，快到西华门了，我指着对面河上一排房子说：瞧，那就是我家，那个大玻璃窗是图书馆，左边数第三个窗子，那个绿窗子，那就是我住的房子的窗子。 我们停下来，她已不像开始时那样惊讶，但是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从冰上能过去吗？ 那是后窗户，得绕到前面街上到我家，我说。 夏天你还可以预备条船。 船？我不解何意。 是呀，船。 她严肃地看着对岸，完全在自己的思维轨道上，我从未想到在窗子下拴条船。我后来多次回忆那天她出神的情景，我想她大概是想家了，因为她后来说起她家的墙后就是漓江，她在船上长大，船就拴在后山墙上。 三 路过图书馆，我向她自豪地介绍了图书馆，谈及往事，告诉她我在这里度过的光阴超过了任何地方，有许多故事，我甚至提议她要不要进去看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谢绝了，没表现出兴趣。图书馆是我隐秘的骄傲，除了阅读我真的没什么可骄傲的，实际上，路上我就想好了要在这里驻留一下，展现一下我曾经的和现在的世界。但她还是急着想去我住的地方，可我没觉得我住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况且房间乱糟糟的。她的兴趣实在让我奇怪，而且有一种坚定的东西。 过了西华门十字路口，街上车水马龙，小店林立，我看见她的眼睛一下亮了，显示出女人对生活本能的敏感。进了胡同，唐漓兴致勃勃，不时向路过的小院张望，有时停下，看墙上隐约的标语，对我说她家小镇墙壁上还有很多没擦去的当年的标语。她的样子已完全不像我刚才喋喋不休谈图书馆时那种不知所云，无从反应，从这点我看出来她实际上对我并无多大兴趣，或者书对她是一种有距离的东西。她只对我临水的房子好奇，临水的房子或许让她想到了童年，想到她的家乡，船，码头什么的。她大概出来的时间太久了，她渴望什么？她的大胆是双重的，一方面她心里有某种东西，一方面与她应该所从事的工作有关。她对我洞若观火，完全可以放心寻找一些属于她内心的东西。她的造访属于心灵——这一点没有疑问，我在当时就看出来了，因此我再次尝试判断她是否一个外省诗人，只是读书不多，对书有自卑，至少和我的图书馆比。 很快走到胡同尽头，尽头转弯正对着我住的院了，院门很小，但也有好几级青石台阶，如果她夏天雨中造访，青石的颜色显露与灰色小巷确有点南方小镇的味道，但这是冬天，房前屋后还有积雪，除了青砖格局有那么一点南方印象，事实上完全是北方的景象。尽管如此，我记得唐漓站在院子里还是一脸新奇。我请她进屋，她说要再看看，我不知道她是对建筑感兴趣还是对小院的生活感兴趣。她什么都看，门，屋檐，大白菜，蜂窝煤，房后的松树，邻居大妈大婶都推开门出来，以为是我带来的女朋友，都和蔼地向她笑，她也落落大方，毫不认生，没任何羞怯。大妈大婶冲着我说，我这屋有热水，刚烧开的，还不让人家进去，怪冷的。都为我高兴，院里人总算看到我带个女孩回来了。 我一直没女朋友，院里人很关心我。我的父母亲搬走后大妈大婶就成了我的亲人，我如同她们已成年的孩子，从小习惯了她们的帮助，火灭了去夹个红煤，盐没了去她们那要，缺什么就去拿，什么事都提醒我：冬季登记储煤、换煤气本、买大白菜、倒垃圾——我总是不倒垃圾，有时竟给我一起倒了。在她们眼里我是小院从小就有出息的孩子，学业有成，从不出去瞎跑，只是生活不太会自理。我对小院感到温暖，沉溺，不愿远行，没有时间概念。 小院认为我该有女朋友了，可是一直没有。唐漓是女朋友吗？说实话我也有些好奇，如果大妈大婶都看出她会是我的女朋友，但愿她是吧。但愿，哪怕仅让她们欢喜一些日子。她们显然认为我就该有这样一个清清爽爽大大方方的女朋友，她们觉得我是个人才……这些思绪让我心里又甜又酸。 她竟然说不冷。我让她在烟筒上焐焐手，她说不习惯。打开火，我让她烤烤手，她的手胡萝卜一样红。一个南方姑娘如此耐寒让我惊讶，我不知她是忍着还是真的不冷，她很固执。房子很高哟，她望着屋顶，很漂亮。我说，你再看地，她小声叫了起来，这是什么地？！花砖地，我说。 她蹲下来，几乎要用手摸。我也很自豪，我说，这样的花砖地在北京不多，只有一些好的老房子才有。 这是你家的房子吗？不是，是房管局的。真漂亮，我第一次见到这种花砖。这种砖现在没有了。嗯，这才应该是北京，她说。你可别这么说，其实也很一般。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一个人。那些阿姨挺好的，很善良。她们看着我长大的。你没有父母？他们在别处，早就搬走了。 看看我的书房吧，我邀请她到里屋看看。 我以为她仍然会像在图书馆前那样对书无动于衷，但这一次她惊讶了，面对我整墙壁的书，整屋子的书，我觉得她真正意识到了什么。写字台、窗台、床上、椅子上，我的房子就是书的世界，我想任何人到我的书房都会震动。是的，这是我真正的全部家当。我忽略了自己的书房，刚才实在没必要用图书馆展示自己，就好像没必要展示更大的野心，我从她的目光里突然意识到一间私人书房远比一个公共图书馆更令人震撼。看到她震动的样子我恢复了自信，我不觉得她还比我高，我觉得我好像站在了高处，书的价值几乎就是我的价值。 她愣了一会儿，显然有点不适，说：你是个学究？ 说实话，这话让我不太高兴。什么是“学究”？“学究”是什么意思？怎么能称一个年轻有为读书人为“学究”呢？而且是那样的轻易的脱口而出？通常一般“学究”前还要再加一个老字，指老年人，表明一个人一辈子死啃书本一事无成。想到这我当时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我不知道她哪来的这种口吻，简直匪夷所思。 我无法作出应有的反应，竟然谦虚地说：我哪儿称得上，就是瞎喜欢。我想是某种欲望害得我如此胡说八道。我桌上还有手稿，现在她千万别再对它们感兴趣，再说出点什么或许会让我再次蒙羞，于是赶快指给她窗户：你瞧，那就是我们刚才在外面看到的窗户，下面就是筒子河，夏天打开窗子可以直接下去游泳，不过我从没下去过，下去就上不来了。 现在可以打开吗？ 她总是出乎意料。 好吧，你要不怕冷，我就打开。 她的一切要求我都满足，虽然她侮辱了我。我慢慢地揭去封条，打开了窗子，冷风与灰尘同时扬起，吹了我一脸一嘴，就像她的侮辱一样。我们站在窗前向外看去，窗外很美，无论如何风景对我是针清凉剂，身边的她也是好景致。故宫的冬景大气威严，中山公园一派静谧，冰场少男靓女是活动的场景，让古老的风景生动起来。不能设想没有溜冰场，否则冬天就是一派威严的死寂。在死寂中有生气，这就是我生活的环境，我说不上喜欢，但也没什么不满。 我们就是从那儿走来的吗？ 是，就是从那儿，我说。 你有这么多书，还有这么好的风景，真幸福。 光我自己欣赏有点可惜，我忍不住说。 我这不是帮你欣赏吗？ 你是谁？我转过头大胆地问。 我？我就是我呀。 你真欣赏？ 不欣赏到这儿干吗？ 她的回答，我的提问，都带有日暮黄昏的寂静。我想问她的欣赏是否包含了我的书，但我知道不能问。或许她已回答了，或许没有。 好了，很羡慕你这，我该告辞了。 不喝杯茶吗？ 不了，我还有公务。 无法挽留，也无心挽留。送她出门，到了胡同口，天已放黑，她伸出手来，非常瘦的一双手，尽管只是轻握了一下，已感到一种尖锐的力量，仿佛握住的不是一个女孩的手，而是握住了某种尖锐的秘密。 希望还能在冰场见到你。 不欢迎我再次拜访吗？ 她伸手拦了辆出租，没有回头，坐上车消失在街市中。 出门时魏大妈在水管处接水，看见了我们，回来时魏大妈显然有意等着我：这么快就送走了？魏大妈说。我心情沉重，应付了一句。挺好的闺女，大大方方的。我呵呵着回到了房间，心里七上八下。公务？这个词在我脑子里转开了。我难以置信，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相信自己，我的生活中会出现——我不敢想了。她这是习惯用语，还是有意的暗示？如果是后者为什么要暗示我？ 四 窗子还开着，因她而开，冷风袭人，冰场亮起了灯，放着音乐，灯光照亮了中山公园与故宫的红墙，没有冰场的灯光那里是庞大的阴影，角楼在节日才会亮起宫灯。幸好有冰场，有音乐，有活动的人群。我想问题没那么严重，我们的相识是自然的，应该不在她执行公务之内。就算退一步想，我也是个规矩人，单位和街道都可以证明，这点没什么可担忧的。是的，我写诗，还写日记，但日记从未落入别人之手。我的诗问世为数不多，而且都发表在公开出版物上，说不上什么倾向，也谈不上隐喻或象征，只是个人味道。这与我的诗风有关。我从未参加过任何诗歌活动，当然不会查到某次活动我的签名。 当然，我编发过一些诗，可能多少有些疑问，但也只是疑问，而且我并非作者。说到联系也止于短笺与稿费，大体都是“大作发表，稿费已寄，感谢赐稿”之类套话，没有更深的交往。就算从最严格的意义看，也只能说是细枝末节。此外，我确实有某种嗜好，这我承认，比如我喜欢观察陌生女孩，观察她们的着装、步态、曲线，但都可以归结在美学范畴，从未有过动手动脚的想法，偶或在纸上有轻薄之意也是改了又改，最终消失于无形。退一千步说，就算我对女人有什么不轨行为，被记录在案，那也属于派出所或联防管辖范围，是另外的问题，是刑事问题，两码事，那方面量刑已相当完备，法制健全，该多少年就多少年，那是应得的。这事扯远了，在我是不可能的。 认真检点，没有结论。接下来的几天也是这样，正经书读不下去，上班也没人可谈这件事，这件事构成了巨大的悬念。每天除了去报社的日子，大量时间只能读一些侦探惊险武侠小说来打发，像书中没有尽头的悬念一样，等待进一步可能发生的事情。以往对这类书不屑一顾，这次还真读进去了，而且觉得相当不错。《007》系列看得我天昏地暗，爱情、惊险、迷雾、荒凉构成了一个过去不曾认知的想象世界。 再次见到唐漓是大年初三的晚上，那已是一个多月之后，我已经平静下来。 唐漓穿了一件深绿色外套，短发，我记得她是长发，不知为何剪短了，白色围巾摘掉那一刻头发短得像一只鸟。脱掉外套是一件短款贴身皮夹克，非常柔软，简单明了。见我一点也不惊奇，有点意外。她敲门时我就想到会是她，不会有别人，一定是她。结果一点不错。 “怎么猜到会是我？” “我这儿没别人来。” 她脱掉外套，像回家了一样。 “过年还在看书？” “没事，瞎看。” “我是不是打搅你看书了？” “你让我看了许多书。” “我？”她显出不解。 “为什么这么久才来？” “久吗？” “太久了。” 我为自己说话的方式感到陌生，好像不是我在说，是另一个人，甚至可能是邦德在替我说。我的镇定自若并非源自我自己，是一个新的我，我对这个我感到满意，从她显然有些意外的神情中我也读出了自己，稍后我才知道我有点过了。 “喝点什么，咖啡？” “咖啡。” “加糖？” 她没回答，拿起我案头的一本书，《庞德吾爱》，台湾版的007。 “你看书好像入了迷。”她说，“说话声音都变了。” “要不要加糖？” “加吧。” 把咖啡端给她。 “你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是吗？” 她翻着书，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我还没吃饭。” “你还没吃饭？”我说，忽然想到自己好像也没吃，“现在几点了？” “你吃了吗？”她问我。 “我也记不得了。”我说。 “你整天就这样生活？” 她说对了，大概看出我身上有雾一样的东西。我有点醒了似的看了一下表，不到八点，我记起了傍晚吃了点什么，一般睡前再吃点什么，每天就是这样。 “我也没吃饭。”我大声说。 “我们一起吃个饭吧。”她说。 “好，我们到外面吃，我请你。” “我整天在外面吃。” “我给你做。” 我是脱口而出，但分明看见她眼睛里有一种东西闪了一下，这种东西让我心中一颤，显然她不轻易流露这种东西，而且稍纵即逝。 “太晚了。”她平静地说。 “没关系，”我说，“我这什么都有，有过年的饺子，我妈包的，我一直没舍得吃，在冰箱里冻着。”我说的是实话。 （摘选自《沉默之门》） 很赞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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