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2年第1期|凡一平:上岭说客
2023-11-08小说天地凡一平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壮族。1964年生,广西都安人。先后毕业和就读于河池师专、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任广西民族大学二级教授,第十二、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壮族。1964年生,广西都安人。先后毕业和就读于河池师专、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任广西民族大学二级教授,第十二、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广西影视艺术家协会副主席。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以来,出版了长篇小说《跪下》《顺口溜》《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等九部、小说集《撒谎的村庄》等十部。获过的文学奖有:铜鼓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十月》年度奖等。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等翻译成瑞典文、俄文、越南文等在瑞典、俄罗斯、越南出版。 根据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有《寻枪》《理发师》《跪下》《最后的子弹》《宝贵的秘密》《姐姐快跑》等。
他一辈子几乎只做一件事:晕闻。 晕闻是壮语,意思是劝说别人。晕是劝说,闻是人,那么晕闻,意思就是说客。 樊宝沙是上岭村的说客。他是我堂叔,从我记事起,就耳闻目睹他走村串户,去做说客。他凭着一张嘴,或三寸舌头,说服了一个又一个的人,解决了一桩又一桩事情。只要是他出马,杀人的人能放下刀,盗窃的人会交出赃物,骗子和撒谎的人会吐出真话,等等。 我清楚地记得我五岁那年,樊宝沙去劝服韦光益和潘秀香夫妇要把女儿送人的过程和情景,至今依然动人心魄、历历在目。 那是寒冬腊月的一天,我还蜷缩在被窝里,有人抠我的脚心,弄得痒痒的,我不断地蹬腿,脚心还在被人抠。通常家人把我弄醒和鼓捣起床,都不是这样的。这人是谁呀?我被迫掀开被子跃起,定睛一看,是堂叔樊宝沙。 堂叔樊宝沙那年不过三十岁,精瘦得像个猴,满脸胡子,手上和腿上的毛都比别人长,也像个猴。他唯一和常人一样的地方,是一张嘴。他的嘴,薄薄的两片唇,干巴巴,紫黑,像是烤糊的红薯被切开。它在夏天和秋天红润一些,像是有油水涂抹,其实没有,是夏天和秋天气候湿润的缘故。不信到了冬天和春天看,气候干燥、阴冷,嘴就会变得皲裂,像龟裂的手脚一样。在那个年代,我们村到处可见这样的嘴。如果说堂叔樊宝沙的嘴与众不同,就是他太能说了,太会说了。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一套一套的,句句管用,像是从仓廪里输出的粮油,甚至鱼肉,让人不得不服,不可能不受。 堂叔樊宝沙在咧着嘴对我笑,说:“想不想吃糖果?” 谁不想吃糖?我像看见诱饵的鱼,立马点头。 “快起来,跟我走。” 我穿上我认为最好的衣服,从里屋出去,看见堂叔和我父亲在说事情,听不太清,好像是谁家卖女的事,和我将要得糖果吃没关系。两个大人见我出来,停止说事,把目光投向了我。堂叔上前来,抓住我的手,牵我走。我假装不愿意,装乖孩子,回头看父亲,征求或请示他同意。父亲没有动作和表情。堂叔见我扭扭捏捏,说:“我跟你爸讲过了,借用你一下。” 我以为堂叔是带我上街,因为街上才有糖果卖。想不到他带我走往的是与街相反的方向,走着走着,进了村里的某家,我后来具体地知道是韦光益的家。 这户人家我更小的时候应该是来过的,有些印象。我印象最深的是十分的破陋,房屋的泥墙四处开裂,房梁腐朽,屋盖的瓦片残缺不全。房子里除了锅灶和一张床,一些农具,再也没有有用的东西。与我家相比,那是差得太多了,我家有三张床,有碗柜、缝纫机和收音机,还有一头牛。这家这些都没有,这可能是我后来不再来的原因。我今天跟堂叔来,是因为有糖果吃。可是我不明白,我有糖果吃跟这户人家有什么关系?我现在看到这家唯一的变化,是多了一张小床,是竹子搭的,歪歪扭扭,快要垮了。 堂叔樊宝沙与韦光益在两张小矮凳上坐着,面对面。说是面对面,韦光益一直低着头,像是愧疚或丢脸的样子。他身着单衣,脏兮兮的,打着补丁,应该四季都穿着这身衣服。他脚上穿的是草鞋,鞋绳是橡皮筋,看上去又糙又硬,像是从旧轮胎上剪过来做成的。再放眼看去,房屋里还有人,至少有三个比我大和比我小的孩子,躲在两个倒扣的箩筐后面,抓着箩筐,在看堂叔樊宝沙和韦光益,或是看我。从长相看,都是女孩子。我认得比我大的她们中的大姐,她来我家借过米。眨眼间,发现还有人,是刚从屋后进来的,一个裹着头巾的妇女,我后来知道她叫潘秀香,是韦光益的妻子。潘秀香怀里抱着襁褓,襁褓中肯定有婴儿,刚才我分明听见屋后有婴儿的哭声,有女人音在哄,现在看见了人,没有了声音。我发现女人和女孩们都屏息静气,听着两个男人的谈话。 我站在堂叔樊宝沙一侧,看见他扫视了一遍房里的三个女孩和潘秀香怀中的襁褓,然后对韦光益说: “要卖的是哪一个?” 仍低着头的韦光益说:“不是卖,是送。” “送哪个?” “不太晓得,我舅娘介绍的,也是我舅娘那边的人家,今天人家就来了。” “我的意思是,你四个女孩子,要送哪个给人家?”堂叔樊宝沙说。我从他的话里才知道襁褓里的婴儿也是个女孩。 韦光益这才抬起头,视线移向潘秀香怀里的襁褓,像生怕女婴听见一样,只努了努嘴。 “为什么是她?” “她刚生,不懂事。”韦光益低声说,“人家好当亲生来养,大了也不会以为不是亲生的。” “这一点你倒是鬼马,”堂叔樊宝沙说,他眼光投向潘秀香,“抱过来,我看看孩子。” 潘秀香抱着襁褓过来,把孩子呈现在了堂叔樊宝沙眼前,也显露在了我的眼前。我看见襁褓里的婴儿,小不拉几,面黄肌瘦,像菜地里被水淹过的南瓜。 堂叔樊宝沙看了婴儿的样貌,却说:“这孩子天庭饱满,眉清目秀,鼻子高挺,耳垂肥大,是富贵相啊!” 韦光益露出苦笑和冷笑,像是表示不信。潘秀香的眼睛倒是露出了点亮光。 堂叔樊宝沙说:“取名了吗?” “韦四红,”韦光益说,却摇摇头,“送人后要改的,至少改姓。” “生辰八字?” 潘秀香边想边报出韦四红出生的年月日时。我记得那日子,韦四红比我小五岁零两个月。 堂叔樊宝沙用心记下,然后掐指算,嘴里默念着什么,过了很久,才张大嘴巴说:“四红这孩子八字格局,是专旺格。专旺格中属稼墙格,格局中有地支三合、三会,而且有食神泄秀,正印护身,格局清纯高贵,结合相貌、姓名,是富贵双全的命。”他顿了顿,忽然呼喊,“这孩子不能送人呀!” 韦光益一震,看了韦四红几眼,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另外的三个女儿。只见三个女儿瑟瑟发抖,紧紧抱成一团,还在发抖。 “其他女儿也不能送,一个都不能送!”堂叔樊宝沙斩钉截铁地说,他站了起来,对除了我以外的人指手画脚,或评头品足,意思是韦光益全家的人,相生相成,缺一不可,阖家团圆,勠力同心,将来才能发达兴家,福荫世代。他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 潘秀香情不自禁亲了襁褓中的韦四红一口,又亲一口。她另外的女儿们也都放松了许多。 韦光益仍高兴不起来,或者还有烦恼,说:“可现在我们家那么多口人,养不起呢。” “这你就短视了,井底之蛙,”堂叔樊宝沙说,“穷和困难是暂时的,天无绝人之路,冬天过去就是春天。对未来生活要有信心。”他这时把我拉过来,推到韦光益前面,“晓得我为什么把他带来吗?我侄仔。” 韦光益看着我,又看着堂叔樊宝沙,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看看,我这侄仔样貌,白白嫩嫩,面若中秋的月,色像春晓的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目若秋波,南人北相,南人北相贵人命,晓得吧?”堂叔一边摸着我的脸和眼眉一边夸我。 “晓得,命太好了。”韦光益看着我说。 堂叔樊宝沙的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他就是你家的贵人,送财童子!” 韦光益瞪大眼睛,“怎么讲?” “我这侄仔将来就是你小女儿四红的老公,你的女婿。他属龙,四红属鸡,鸡就是凤,龙凤呈祥,我给他们合过命了,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堂叔一边摸我的头一边说,“我哥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比你家好太多了。我哥是小学老师,领国家工资,我嫂会缝纫,有自己的缝纫机。我哥还准备买自行车了。只要四红和我侄仔现在就定了亲,你想想,我哥嫂他们家,能不帮你渡过眼前的困难吗?” 韦光益的眼睛亮是亮了,却还有疑虑,说:“好是好,可你哥会同意吗?” “正是我哥叫我来的!他不同意我敢乱讲吗?”堂叔樊宝沙大声说,像是我父亲真的委托了他一样。 韦光益“哦”一声。 “那你还把女儿送人不?送了这门亲就不成了哦,你家未来就没希望了哦。”堂叔樊宝沙进一步说,像一边骂人一边敲打一样。 韦光益摇摇头,忽然像想起什么,说:“我往下会生儿子么?” 堂叔樊宝沙愣了愣,然后说:“能,只要你有信心,又有干劲,一定能!” 韦光益眉头舒展,看上去踏实了不少。他的妻子潘秀香终于露出了笑容,像花一样好看。她襁褓中的女儿韦四红,将来会不会也像花一样好看呢?我想。再看四红的三个姐姐,她们已经从箩筐那里站起,走过来,从母亲怀中接过襁褓,像得了个宝似的,轮番地搂抱和呵护她们的妹妹。 从韦家出来,我以为堂叔该带我上街买糖果了。没想到他说话不算数,耍赖不带我上街买糖果了。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你想想,我今天给你讨了个老婆,难道不比一颗糖重要吗?” 我想想也是,服了他。 从那以后,我真的把韦四红当老婆一样看待。还有我的父亲母亲,也正儿八经地把韦四红当儿媳,他们时常让我给她家送米,有肉吃的时候要分她家一半,每年给她家四姐妹各做一套衣裳。衣裳越做越多,因为韦四红有了弟弟,而且是双胞胎。弟弟会走路了,韦四红不时带他们在村里走,到学校里来玩。我只要看见,就会过去照顾他们仨,陪他们玩耍。我发觉,韦四红比她的两个弟弟还贪玩,天黑了还不愿意回家。我催她回家,她就生我的气。她一生气,我就以丈夫的名义训斥她。但是我的威胁,并不能使韦四红服从和害怕,她越发执拗和倔犟,像一头只顾撒欢的小狗。 我去找堂叔樊宝沙,希望他劝劝韦四红,不要贪玩,最重要的是要听话。 堂叔樊宝沙不去劝韦四红,反过来劝我,他说:“韦四红天黑还不愿意回家,那不是贪玩,是想时时和你在一起。你应该感到高兴。” 我想想也是,信了他。 我在梦想中长大,上初中,升高中。我上初中的时候,韦四红上小学,那时候我们便不经常在一起了,因为我们在不同的学校。我在菁盛公社中学,她在上岭小学,年龄和学业让我们分开了。韦四红在上岭小学是我父亲的学生,优异得让我父亲赞不绝口,她除了学习成绩好,唱歌跳舞也极具天赋。每当听到父亲对她的赞美,我就甜滋滋的,而不感到担忧和害怕,仿佛她越优秀越美丽,我就越得意。 我真正感到担忧和害怕,是我大学毕业那年。我分配在一所乡中学,当老师。 韦四红在一部颇具影响力的电影里担任主演,一炮走红,成为了明星。 这是我担忧和害怕的原因。 如果有让我安定和自信的理由,那就是我五岁那年,堂叔樊宝沙撮合韦四红和我的娃娃亲,是他嘴中所说的“龙凤呈祥““天作之合”的算卦。这是我和韦四红成为夫妻的唯一希望,或救命稻草。 不久的一天,堂叔樊宝沙出现在了我在的乡中学。 他接近五十岁了,依然那么猴精,只是嘴油滑了许多,这是生活变得滋润的缘故。在我成长的这些年,他的说客营生风生水起、闻名遐迩,说拿县长来跟他换他都不干。 那天他穿着唐装,看上去温和、儒雅。我刚下课,领他进房间,想给他倒水,被他叫停。他掸掉粘在我衣服上的粉笔灰,请我坐下。 他开门见山:“我是来劝说你放弃韦四红的。你们不合适。” 我只“哦”一声,因为他一出现我就料到了来意。 “你是成年人了,人情世故也懂得不少了,”他坐在我对面我平时教训学生的凳子上说,“你和韦四红为什么不合适,不用我跟你讲了吧?” “因为她现在是明星,而我只是一名中学教师?” “是,你觉得合适、般配吗?” “可是小时候,你说我们合适,不仅合适,而且……”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打断我说,“你要顺势而为,更要有自知之明。” “韦四红委托你来的?”我说,心里很难过。 “谁委托我来,都改变不了你无法与韦四红成为夫妻的现实。” “她没托你把我给她写的情书退给我?”我说。我在大学期间给韦四红写了很多的信,大学毕业分配后写了四封,前面的信回了一些,后面一封没回。 “四红不是那么无情和绝情的人,夫妻做不成,你们还可以做朋友嘛,做兄妹都行。” 我把韦四红的回信找出来,交给堂叔樊宝沙,说:“麻烦你交给她。” 他没有收,推回来,凝视我,眼里表露同情和悲悯,说:“男人大丈夫,应该心胸宽广,其实你应该祝福韦四红,祝她幸福。” “祝韦四红幸福。”我说。 堂叔樊宝沙的一番劝说,让我终于对韦四红死心。我很快就和乡里小学的一名教师结了婚,一年后生了个女孩。孩子取名念红。 除了与我成亲,当年堂叔对韦光益一家说的话,均一一实现了。韦四红红透半边天,她家的楼是我们上岭村最牛的建筑,她三个出嫁的姐姐浑身珠光宝气,两个留村的弟弟无所事事。她的父亲整日宴飨乡亲,她的母亲逢人就说,“我四红回家你可要来哦”。 我四十岁那年,见了一回韦四红。我在上岭村过春节,她正好回来。我作为我家的代表参加了她家的宴请。我见了十八年不见的她。她的确光彩照人,像仙女一般,比剧照和广告里的她还好看、耐看。我陷在熙熙攘攘的食客中目睹她的芳容,心中五味杂陈。 她终于发现了我,走过来,敬酒后把我扯到一边。 她说:“你还好吗?” 我说:“我看了一遍,哪位是你先生?” 她笑笑,“我还没结婚呢。” “你不小了。” “是呀,三十五了。” “你那么漂亮,又有钱,怎么没人娶你呢?” “以前答应娶我的人,现在已经有老婆了。” “你真会甩锅。” “你孩子多大啦?” “谢谢关心。” “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的,请讲。” “我的困难你帮助不了。” “那就是说,你的困难不是钱能解决的?” “说对了。” “你现在当了大学教授,也是功成名就了的呀。从中学教师奋斗成大学教授,很不容易。” “命好。”我说,然后苦笑。 我忽然想起了堂叔樊宝沙,于是四处寻望,果然在宴席的主桌发现了他,我之前唯独不看那一桌。我随便端了一杯酒,走过去。 堂叔现年六十已过,显然胖了很多,不再像猴了。他无疑是宴席中的贵客,在被人轮番致敬。他来者不拒,或者说想推拒,却总是被敬酒的人说服,仿佛说服他的人个个是他的徒弟,本事超过师傅了。 他看到或者说等到我来给他敬酒,说:“我以为你不会来。” “叔,你胖了。” 他瞟了瞟别处,说:“见过四红了?” “她夸我命好。说你算得准。” 他听了,喜上眉梢,对周旁的人说:“你们晓得吧,四红刚出生的时候,我侄仔五岁的时候,我就断定到了他们的今天,出人头地,荣华富贵!” 众人啧啧称赞,对堂叔樊宝沙更是毕恭毕敬。 我再见堂叔樊宝沙,又是十多年后,我五十四岁这年。 我拿父亲的骨灰,回上岭村安葬。 葬礼上,八十岁的堂叔樊宝沙凝视着我父亲的遗像,眼睛里充满着敬佩和深情,温柔地对一旁的我说: “这辈子,你爸爸就委托我做了两次说客。一次是你五岁那年,你爸知道韦光益要把女儿送人,便委托我去劝说韦光益,我借用了你,把韦光益给说服了。还有一次是你大学刚毕业工作,你爸委托我去劝你,不要再想着和韦四红结婚成家。他的理由是差距太大的婚姻不会长久。你爸是个大善人呐,又是很有远见的人。可以说,是他救了韦光益一家于困苦,也避免了你这个儿子陷入不恰当婚姻和感情的困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你要理解你爸。也希望你能谅解我。” 我看着堂叔樊宝沙,一个只有高小文化的说客,从他嘴里说出的话语,竟如深潭流出的水,静美、干净、甘甜……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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