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2年第2期|袁劲梅:狗与负负得正(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袁劲梅
推荐语
这个小说带着一种寓言和魔幻的意味。在美国中西部大荒原上的某个虚构之地豪县,伦理学教授何正求和犯罪心理学教授查理针对监狱中的罪犯设计了一个“重建工程”,希……
这个小说带着一种寓言和魔幻的意味。在美国中西部大荒原上的某个虚构之地豪县,伦理学教授何正求和犯罪心理学教授查理针对监狱中的罪犯设计了一个“重建工程”,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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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说带着一种寓言和魔幻的意味。在美国中西部大荒原上的某个虚构之地豪县,伦理学教授何正求和犯罪心理学教授查理针对监狱中的罪犯设计了一个“重建工程”,希望通过人与狗的互动和相互训练,让罪犯及野狗的人生和心理得到负负得正的重建。新冠疫情的突然袭击,让这项工程内外的所有人,身心和生活都作出了无法规避的改变。在疫情时代和后疫情时代,整个人类世界,都面临着不可预测的变数和重建。迷案一般的纷繁世界中,无论如何变幻,唯有生命共通的悲欢、人性复杂的本色,以及哪怕困境重重但绝不泯灭的人类诗意和梦想,一直在时间的长河里绵绵不息。
狗与负负得正
□ 袁劲梅
做得最好时,人是最高贵的动物。当与法律和正义分离时,人是最坏的动物。 (At his best, man is the noblest animals. Speared from Law and justice, he is the worst.)——亚里士多德(Aristotle)
一、豪县狗和“重建工程” 狗和人的区别是:狗的高尚写在狗基因里,人的高尚得慢慢学;狗感兴趣所有东西的气味,却只看见黑和白的世界,人能看见花花绿绿的世界,却总是只感兴趣能变成钱的气味; 狗干活儿是记录事实的气味,人干活儿是确定什么气味有用。狗不评价人的活法,狗只收集情报。 豪县狗校毕业的狗,一泡臭尿就是一份情报。“情报”是人的词儿,在狗,那叫“情书”。快乐或危险,情狗们都可以嗅出来。互相嗅对方尿出来的“情书”(或送出来的“情报”),能让情狗们陶醉。醉狗之乐在于嗅出气味的颜色。在价值高的“情书”里,各色气味的信息量能气贯春秋。可惜人读不懂。人自己的气味信息量不够,还总嫌生活乏味。所以人得靠狗。豪县狗情书,一尿抵万卷,滴滴情深似海,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豪县情狗们就按一条法律写情书:黑是黑,白是白,君子小人不通婚。白是真话;黑等于假话。事实,叫“真相大白”。醉狗之意在于真相大白。 豪县在美国中西部的沙丘里。在豪县狗的世界里,没有仇恨,只有事实。豪县狗校的狗,都是大情种,天生目标统一。只要能毕业,就都直升狗官,跟西点军校的军官生差不多。在“情书”里豪迈地分享事实,那才是他们无私的爱。事实让爱情地久天长。爱情,若不是用事实写出来的,就是骗局。豪县的狗再进化十万年,也长不出骗子的基因来。 狗不骗人,别的物种会骗人。豪县最聪明的女狗“四月天”被一种头上长着王冠的小病毒骗了。这种小病毒被某个来处不确定的人一个喷嚏打到地上,“四月天”从它们头上跳过去,却没有嗅出它们就是定时炸弹。跟在“四月天”后面的,是豪县最勇敢的男狗“铁哥”。“铁哥”在它们头上撒了泡尿,也没觉得是尿在了定时炸弹上。小病毒这种定时炸弹,泡在“铁哥”的臭尿里,就跟泡在汪洋大海里一样。可它们还淹不死。 豪县这对情狗天造地设,还领养了一个儿子,一只流浪狗,叫“超弟”。小“超弟”当时才七个月,一天学也没上过,他满街乱跑的时候,连街头的大电视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东西叫“新冠病毒”。 这三只狗都加入了H大学伦理学教授何正求和犯罪心理学教授查理设计的“重建工程”,各有任务。二月底,正是豪县下春雪的时候。泡在“海洋”里的定时炸弹什么时候爆炸,怎么炸的?如何影响了“重建工程”?谁也不能确定。或许,“定时炸弹”们正等着某个豪县的中学生,一边走,一边拍篮球,让几个长着王冠的小病毒从干枯了的“海洋”里爬上了篮球,让它们好混进人家。这种新冠病毒的存在没有目的,唯一的冲动就是繁殖,只要到了合适的地方,它们就爆炸式繁殖,一只生出几千万只。连怀孕期都不需要。这是搞“重建工程”的狗和教授都没有想到的。 狗和教授都是快乐的物种。快乐的物种生活有目的,狗和教授的生活目的很明确。二月里,如果教授能读懂他们的狗尿在电线杆子下或树桩上的豪县“狗情书”,就会发现“铁哥”“四月天”和小“超弟”留在那里的“情书”封封都在讲“重建”。写“重建”这种主题的狗,得心大、度量大。不装模作样,也不害臊,真心真意。腿一跨,一“笔”落地,行云流水,于无声处都是情。正因为豪县狗有冰清玉洁的气质,他们成了“重建工程”中的正数和主角。 豪县这个地方,跟月球差不多。十万个生灵都能活得开,要开展“重建”,什么样的空间都有。眼一睁,日出日落讲的都是万物一马,地久天长。参加“重建工程”的豪县狗,站在这美国中西部的大荒原上,就像一家子西部牛仔。狗爸爸“铁哥”对着远远一条灰色铅笔勾勒出来一般的地平线,御风低吠,就跟站在大海边一样雄风冽冽。狗妈妈“四月天”坐在海浪一样的沙丘上,语重心长地对才收养的干儿子讲“狗顿定理”:每天的日出和日落,传过来的都是宇宙的气味。那是天上狗大仙发出的浩然之气。只要这浩然之气不断,坍塌的人生、无家可归的心灵都可以重建。重建,让能量守恒。小“超弟”上蹿下跳,就想摆脱地心吸引力。 在二月底,豪县所有人,包括豪县监狱里的犯人,都认为自己生活在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这里从来就是大后方,什么都不会改变,平静得连沙丘都想进化成纽约的蹦蹦车,好混进儿童乐园热闹一番。何正求——何教授一周一次,开着一辆黑车,按时按点在通向“豪县改造监狱”的路上移动,就像一架登月舱驶向一座环形山。何教授总是一边开车,一边得意洋洋地重复唱着信口胡诌的“何氏进行曲”:“天上有个狗大仙,地下有个‘四月天’……”何教授的父亲在世时,是中国江南乡村里的中医,何家是人人尊重的君子之家,在家乡,姓何,都有一种君子气。何教授把他父亲行中医理解为:心理、诗意加哲学。人过中年,住在远离故乡的“月球”上,何教授有了越来越认真的文化传承意识。他和查理教授一起兴致勃勃地领导着“豪县监狱重建工程”。这“重建工程”的设计浪漫大气,有心理、诗意加哲学的何氏传承。 何教授尖起声音对“四月天”唱:“凡人羽化权入狗,夕阳闲放一堆愁。” “重建工程”是实验何教授和他的老朋友查理教授多年来共同提出来的理论。这个理论叫“负负得正”。那时候,根本没有“定时炸弹”这样的变数。教授们设计这个实验时,没有考虑到新冠病毒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将带来何种奇奇怪怪的结果,也都是未知数。没有新冠病毒的世界,无论如何是讲道理的。 何教授和查理教授共同认为:进了监狱的犯人,跟无家可归的狗差不多。都是没人要的东西。不要以为犯人智商低,监狱里不少犯人跟野狗一样有本事,因为生长在资源缺乏的地方,他们不是无家可归,就是有家不能归。于是,智商全用在如何把从他们身边擦过的人和物都变成他们可以利用的资源上了。这一类犯人往往认定:他们一出生,世界就欠他们的。他们善于成功地利用别人的善心让他人财产被他们合理化占有。拿别人的东西不内疚,且能给他们带来很大的成就性快感。就像插进人家园子走捷径,还顺手牵走人家一幢房子一样刺激。在这类犯人的认识误区里,别人有园子,他没有,他就有理由说:园子的栅栏你不尊重它就不存在。他们的心理跟野狗的心理相通。没被抓的时候,犯人和野狗都想违法,又都想有人做伴。想违法,就是想闯人家园子还不被人逮住;想有人做伴,就是结帮派(用野狗的话说,叫“结成一群”),没“法”的地方就是帮派为大。 可是各家的栅栏自古就存在,而且越划越精确。等它们被叫做“法”的时候,就是文明结出果子了。世界上还有无数个“他人”,只想过个平安日子, 有文明生长的土壤好歹公正、安全。于是,在人的世界之外就多了一个地方,叫“监牢”。“法”保护按文明规则玩游戏的人。文明人在空中划个圈,划出一个“人造卫星”,把犯人关进去出不来。监牢是法律的延伸,拳头大的一块地儿,被甩出人类社会,还得围着人类社会转。 牢房比无家还可怕。关进去的犯人再没什么机会和正常社会接触了。只有和警官、律师说话时,说的才是人话,平常他们得懂那个黑暗星球内,犯人之间的黑色密码。 “重建工程”的理论认为:监牢这种独特的黑色小人造卫星并没有将罪犯变成正常人的功能。把犯人关进牢里,刑期满了再把他们放出去,他们再犯罪,再关进去。监狱不是成长人的地方,无非就是个关人的地方。美国人口占世界总人口的4%,而犯人却占了世界犯人总数的25%。那么,让这么多的犯人从牢里出去后,能当正常人,太重要啦。这一定得有个重建过程。既为了犯人也为了大众利益,“重建工程”就是给监牢加上这个人性化的功能。 “重建工程”的设计简单地说,叫“犯人+野狗”。具体做法是:1.让快刑满释放的犯人或表现好的犯人当“狗教官”,训练无家可归的野狗,教野狗遵纪守法。2.让道德高尚的军官狗领养野狗,同时给犯人“狗教官”当训练课助理,让犯人和野狗认识到什么叫高尚和举止文明。3.野狗周末跟狗父母回家,当正常狗。周一到周五在牢里给犯人做伴,培养犯人爱心。狗跟人一样,是社会动物,要有伴。本事大的做大事,本事小的做小事。犯人和野狗都学会了守法,就是成就。4.参加“重建工程”的犯人得当好“狗教官”,教野狗的同时,自己还得上伦理课。野狗不是好教的。要教野狗区分对错,犯人自己首先得有能力区分对错。打狗骂狗拿狗出气是绝对不可以做的。何教授一周来一次,给当上 “狗教官”的犯人上伦理课。查理教授也一周来一次,和犯人谈话,记录犯人心理变化。希望在修复野狗高贵基因的同时,让犯人能重建当好人的自信心和爱心,自己也学会尊重法律。 “重建理论”想证明的结论是:犯人在牢里待足了年限,最终还得回地球去当文明人。野狗也一样,等不野了,最终还得当家狗。文明人的选择只能是:在监牢和人的社会之间架座桥,让犯人到刑满释放的时候,能平安走过去。破茧成蝶,不再回来。为解决这个“不再回来”的问题,犯人的人生和野狗的狗生同时重建,达到负负得正。 二、教授案件和“重建工程” “四月天”两年前就是何教授的狗了。她是进入“重建工程”的第一只狗。得到的角色是“妈妈”。何教授不是那种服务狗式的教授,他说:“先生在,弟子服其劳。”他叫“四月天”给他拿报纸、拿拖鞋、守卫学生考卷。他为犯人服务不是心血来潮。两年前,他家被盗。小偷来他家转了一圈,他家里也没少什么东西,就丢了一大包“麝香壮骨止痛膏”。也不值什么钱。要是小偷是个中国人,到他家门口来跟他要这玩意儿,何教授一定就送给他了。犯不上破门扭锁,害得他修门的钱花得比买那包“壮骨止痛膏”的钱还多得多。 那时,何正求何教授正在和白人妻子琳达闹离婚。帮琳达搬箱子时,把手腕扭了。他找出从中国买回来的“麝香壮骨止痛膏”准备贴一贴止痛。琳达是老兵医院的护士,硬要拿冰块让他敷,说是根本不相信死鹿的骨头能放出香气来治人的手腕。两人吵了一架。在白水一般的日子,闹离婚算是大起大伏。一点儿火星就把两人都炸出了家门。等他们再回来的时候,小偷就来过了,吵架的导火线“麝香壮骨止痛膏”给偷走了。 警察对什么是“麝香壮骨止痛膏”,何教授家少了多少张“麝香壮骨止痛膏”,“麝香壮骨止痛膏”有没有毒性,都做了记录,并建议他家养一只狗保卫家园。何教授和琳达在办完离婚前领回了“四月天”。 “四月天”有一粒黑草莓一样的鼻子,善良且万能;她棕色的眼睛里也全是简单透明的逻辑。她是豪县狗校毕业的优等生,全校最文雅最标致的校花狗。一回家,琳达就给她洗了个香溜澡。她双眼皮黑眼圈,一身金毛长长,脑袋里有储存信息的芯片。洗完澡,一甩水,得意洋洋地从浴缸里跳出来,何教授当即就把她放进了古诗,说她是“所谓伊狗,在水一方”。 “四月天”还是语言天才。她不仅能听懂人用不同语言说出声的句子,连何教授在心里自己跟自己争吵,她都听得懂。何教授心里时不时有两个“何教授”,为大大小小的事情争吵。一个叫“何正”,另一个叫“何求”,吵起来,都带着问号。人左右都不确定才会跟自己吵架。何教授的理论是:人跟世界吵架是浪费时间,不如直接动手干活,改造世界;自己跟自己吵架还有点意思,至少能让你知道自己是个活着的人。所以“何正”“何求”动不动就吵。“四月天”一声不响,却会明确地选边站,每次选的都是做正确决定的那个“何教授”。 譬如说,琳达开口闭口把何教授叫作“嗨”。这在谈恋爱的时候倒也没让何教授觉得忍无可忍,那时候琳达年轻漂亮,淡黄色的长头发往雪白的护士帽里一塞,脸上该红的地方红,该白的地方白。“嗨”“嗨”“嗨”从她草莓一样的嘴里冒出来,听起来也就跟水滴落在沙丘里一样,虽不动听,也不烦人。可等到闹离婚的时候,何教授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个“嗨”。他身上的“何正”对自己说:“二十年都听下来了,算了吧。”可他身上的“何求”却不算,跟琳达吼:“我说过无数次,我姓‘何’,不姓‘嗨’。何——He,He不读作‘嗨’。”琳达就吼回来:“‘He’不读作 ‘嗨’,那‘She’读作什么?” “何求”就吼得更高:“‘She’读作‘十一’。跟‘何 He’什么关系也没有。” 这时候,语言天才“四月天”就会站在“何正”一边,用她的黑鼻子顶怒气冲天的“何求”。意思是:“何”和“嗨”是双胞胎,不就得了。这还值得吵架?“四月天”喜欢家庭和睦。 后来,琳达还是办了离婚,带着十二岁的儿子搬出家。她对调停员说何教授霸道:“在我家,他(He)不能叫他,她(She)就是个数字。” 虽然“四月天”救家没成,却让何教授发现了她的语言天赋,在后来制定“重建工程”的时候,何教授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让“四月天”把这个本事教给当选的流浪狗。当流浪狗和犯人共同生活的时候,不管犯人用哪国语言说话、吵架,或在心里自言自语,流浪狗都听得懂(人懂不懂没关系)。要是犯人心里有阴谋,流浪狗能嗅出来,就去制止;要是犯人有重新做人的念头,流浪狗也能嗅出来,就去支持。这才是犯罪心理学该做的事。 何教授让流浪狗当犯罪心理学家的大胆假设得到查理教授的支持。查理教授说:“按动物心理学,狗最能猜测人意,流浪狗懂犯罪心理,符合逻辑。马克·吐温说,‘领一只无家可归的狗,把他养壮实,他永远不会咬你。这是人和狗的原则区别。’犯人比监牢外面的人更懂流浪狗的好处。” 何教授说:“马克·吐温这话,跟我江南老家山村里的村长说的差不多。我们村长说,‘以诚待诚,狗不咬人。’” 何教授和犯罪心理学家查理教授是生死兄弟。多年来,何教授一直很同情查理教授没有桃花运。谈一个吹一个,两年前好不容易结了一次婚,何教授正在学校同事中为他的新婚收钱,给他买礼物。同事们每人出二十块钱,何教授让同事们轮流在祝福新郎“新婚志喜”的贺卡上签名。正签着,查理教授的电话来了,说:“已经离婚了。贺卡就不要送来了,礼物可以收。” 何教授大失所望。他没听查理教授白拿礼物的无理要求,按着签名把礼钱一一退回去了。第三个在贺卡上签名的是医学院病理系的系主任。医学院在校园的另一头,和人文学院离得挺远,何教授到病理系去退钱迟了一些日子,豪县就出了个大案子:病理系的系主任和他太太还有小孙子在家里被人杀害了。 何教授把那退不回去的二十块钱给了查理教授,查理教授就把那二十块钱放在镜框里,一直挂在办公室墙上。那二十块钱是对同事的纪念,也是查理教授结过婚的证明。如果有“离婚赛”,查理教授可得“最快冠军”。 查理教授一直保持单身汉身份,动不动就到何教授家来吃琳达做的烤牛排、何教授做的红烧猪脚。继续征婚。查理教授最新一期的征婚启事,何教授帮忙逐字改过。那启事写得就跟查理教授的肖像画一样逼真:“我,48岁。不爱树,不爱花,不爱狗,不爱猫,不喜欢理发,不喜欢新衣服,不喜欢小孩子和汽车。特寻健康美丽女子为偶,分享生活。” 应了有难同当的老话,何教授家被盗的那天下午,查理教授家也被盗了。 那天,何教授为用“麝香壮骨止痛膏”还是用冰块止痛跟琳达吵炸了之后,就到了查理教授家发牢骚,又拉上老朋友去酒吧喝啤酒。喝酒的时候,查理教授不紧不慢地告诉何教授:他征婚启事发了十一个月,没得到一个回应。突然,昨天收到了一个女人的回应。这个女人说:“你,48岁。不爱树,不爱花,不爱狗,不爱猫,不喜欢理发,不喜欢新衣服,不喜欢小孩子和汽车。哪个女人会爱你?”何教授一阵惊喜,十分肯定地说:“这个女人就是你要找的。撒谎骗人、抄袭剽窃,在教授的游戏法中,等于杀人越货。你说实话,她也说实话。价值观一致。追吧。” 查理教授一高兴,两人就多喝了几杯。等查理教授回到家,落地窗被打碎,家也被盗了。查理教授一查,他家一件无比重要的物件丢了。那是一个他十二年前从印第安人保留区带回来的布女巫。他的一个学生是印第安部落神医的长孙,请他去保留区做客,那位老神医爷爷送了查理教授这个布女巫。印第安神医不仅给人治病,还能和祖先与未来对话,直接和印第安人信仰的“大精神”沟通,从“大精神”那里接受指示。老神医家出来的布女巫是真品,功力巨大。布女巫有一张橘红色的平扁脸,黑头发盖住一只红色的眼睛,一颗大红心挂在前胸。查理教授的布女巫原本是放在他办公室的。他上心理学课,讲心理作用的力量的时候,也拿到教室去给学生看过。 但是真品不能瞎玩,印弟安人的女巫威力太大是有名的,不久,布女巫的传奇就变成了心理系的历史故事,后来,在研究生中一届一届传下去: 八年前,查理教授是系主任,有一天,为能不能在系里养一只宠物猪的事儿跟一个叫欧文的教授吵架。欧文教授是西部大牧场出生的农民,他提出:要是能养只猪,在心理学系和人类学系之间走动,不但人心踏实了,大学人文学院的图腾就真叫“热爱生命”了。 查理教授一脸不以为然。 欧文教授就待在他办公室里不走,紧盯着他说个不停:“……你看你看,人文学院门口的雕塑是个女人的子宫,装了一兜儿小人儿。那叫什么‘热爱生命’?那叫‘生殖器官’……我家有五千只猪,别看它们清一色的眯缝眼,竹筒鼻,你拱我,我拱你,一脸憨厚,笑容可掬。不管是来地震还是来龙卷风,它们的肚子总是装满快乐的啤酒桶,吃进去什么食物全能发酵成快乐滚滚的好酒。有快乐才有热爱生命。” 查理教授不耐烦了,说:“大学里都是聪明人,难道你是想说,有头脑的动物都只能当猪才能有权利热爱生命?猪的幸福是人想要的吗?你先去哲学系问问,猪的幸福和人的幸福区别在哪里。” 欧文教授继续说个没完,还给自己的建议加上解释:“奥运会还要有个吉祥动物呢,猪是吉祥动物。我没指望猪去当追求自由的典范,但它们当仁不让是热爱生命的典范。要是聪明人中有愿意过得像猪的,也犯不上让那些哲人去启蒙他们。它们也没违法,闭着眼睛快乐也是可以的。把猪启蒙了,变成原子弹也未可知。总之,等宠物猪来了,我来养!只要你同意,系厕所里给它搭个窝。” 查理教授再也忍不住了,尖刻地说:“你还养猪?好好上你的农民心理学吧。学生跟我说你不像一个教授,像个无家可归者。” 欧文教授先一愣,然后跳起来,一把抓住查理教授的衣领,要打架。农民最自豪的就是有地有家,叫他“无家可归者”,那是奇耻大辱。查理教授被揪住衣领,只好大叫一声:“印第安女巫,上。”当时,印第安女巫什么也没做,就坐在查理教授的书架上冷着红眼睛,一脸橘红色的邪笑。 这时正好有个女研究生从查理教授的办公室门口路过。这个女研究生是个女警察,刚从“豪县改造监狱”下班,来上课。看见两个教授在打架,低吼一声“停!”,从腰间的皮带上解下两副手铐,“咔嚓”“咔嚓”两声,把查理教授铐在了书架上,把欧文教授铐在了桌腿上。接着,就打电话给了院长。电话一挂,又对着两个教授用警察的语调发问:“科学家克隆羊克隆猴子,咋不把道德给克隆到人的基因上去?” 查理教授扭过脸回答说:“道德基因在上帝手里。上帝要给教授和警察各找一份工作做,就没把道德基因放人身上去。要是警察把教授铐书架上了,警察就得自己做两份工作,忙吧?” 这时院长来了,听到这几句对话,又看到这种打架残局,很绅士地往门口一站,整整领带,双手十字交叉抱在肚子下面,然后,温文尔雅地说了一句:“你们好英雄啊!还不互相道歉?” 在文明的力量下,两个教授都想让自己的言谈举止最大程度“君子化”了。查理教授先说了“对不起”, 欧文教授也道了歉。猪中也有君子猪,该道歉就道歉。女警察不露情感地把手铐打开了,没逮捕他们。 好人和犯人之间的距离并不是千山万水。 事情本该到此结束。没想到,下班后,印第安女巫发功了。欧文教授才出了校门就给汽车撞断了两根肋骨一条腿。此后一个月,他的课还得查理教授去代上。这事后,查理教授就不敢再把橘红色的女巫放在办公室了,拿回家来,放在书架上。一放就是好多年,日子平安,蟑螂都没来过。 镇守家院八年的布女巫被盗,查理教授在报警的时候,特别对警察强调说:他的布女巫被人偷走,那小偷一定是个识货的。 在查理教授的布女巫被窃一天后,查理教授家来了一个女警官,带着一只金毛狗。不用介绍,查理教授已经认出这个女警官正是当年铐他和欧文教授的女研究生。她毕业后,升职为警方侦探,依然进进出出豪县监狱,侦案破案。别的学生的名字,查理教授能忘记,这个学生,他再也不会忘记。查理教授称呼她“警官曼多铃”。金毛狗是“铁哥”,身上穿着警犬制服,是无俸禄国家官员,军衔按军队传统,比女主人“警官曼多铃”还高一级。警察和警犬有分歧的时候,警犬的鼻子说了算。警官曼多铃通知查理教授:他的布女巫在豪县邮局的邮筒里找到了。胸前的大红心上插了两根小剑。背后写上了一个大黑字:“He”。 如果那个“He”读作“何”,那就是有人要咒何教授死。如果那个“He”读作“嗨(他)”,那有人要咒查理教授死也是可能的。何教授家离得不远,查理教授一个电话就把好朋友召来了。何教授看到那个“He”字,本能地吓一跳,立刻认为那是指他。查理教授倒又来跟他争,说:若这印第安女巫是何家的,那指何教授是无疑的。可这女巫是他查理的。除非谁能证明这小偷同时认识何教授和查理教授,要不然这小偷凭什么到他查理家偷了个威力巨大的女巫,却要咒另一个不认识的人死?那“He”应该就是指他查理教授本人,这是逻辑问题。 何教授想想,是这个道理,就接受了这个逻辑,把“He”让给了查理教授。 女警官司曼多铃听了他们争论,说:“警方不排除任何可能性。所有的联系都是我的线索。”又把橘红色的布女巫放在“铁哥”的鼻子底下,让他闻。“铁哥”的鼻子立刻把一种奇怪的气味存进脑袋里了。狗用鼻子看世界,“铁哥”是用鼻子作判断的天才。人用眼睛看东西,狗用鼻子看东西。人看到一根牛肉香肠,狗“看到”的是:面粉、香葱、盐、糖、哪家养牛场养出的牛、哪条河里汲上来的水……因为“铁哥”的鼻子是特殊材料做的,“铁哥”能看到很多人看不到的东西。他能用鼻子嗅出“五颜六色”的气味,全存着,随时调用。他在布女巫身上嗅出了巫气。他的鼻子是权威。 看两个教授很紧张,女警官曼多铃临走时宽慰他们说:何教授家和查理教授家同一天被盗,不是大案,却是奇怪的案子。警方会仔细想慢慢破的。 查理教授就立刻提醒女警官:从犯罪心理的角度看,他的案子是大案,和两年前,大学病理系系主任夫妇及小孙子一起被杀那起谋杀案一样性质,都是谋杀成立案。两年前的谋杀得逞了,两年后的也得逞了。前一个叫物理上的得逞,后一个叫心理上的得逞。所以,就算何家被盗不是大案,他的案子是大案。说完,就抱怨:豪县真是个月球,在豪县当教授居然也成了危险职业。 女警官曼多铃说:“病理系系主任家的那个谋杀大案没破,我们须臾不敢忘记。您不要害怕,有我们保护您,您活得好好的。要是你们教授想分担我们警察的活儿,能把罪犯教育好就是伟大的成就了。” 这次谈话有了两个重要结果: 一个结果是何教授和查理教授制定了“豪县改造监狱重建工程”计划,来帮助犯人。计划得到女警官曼多铃的大力支持。她说服了豪县改造监狱的监狱长,“重建工程”首先在豪县监狱实验。这样何教授和查理教授讨论多年的合作方案,终于可以实施了。从犯罪心理分析、破解犯人心理上的道德密码,再用伦理学重新编辑这些道德密码,聘请流浪狗当教授解码、编码的小剪刀。教授和警察各自接下了上帝分配给他们的那份工作。 另一结果是查理教授证实了女警官曼多铃正是回应他征婚启事的那个唯一的女人。这下,查理教授别无选择了,和女警官曼多铃恋爱上了。不喜欢狗的人,居然也把“铁哥”叫作“我的养子”。女警官曼多铃很鼓励他,说:“不少大学的教授就是一群考拉,撞上森林野火的时候,鼻子基本无用,但嘴巴本事比较大,一生气就把个人情感放出来,影响行为的准确性。查理,你的聪明就在于,知道自己是考拉,主动找狗帮助。” 此后,他俩走在一起,不管警官曼多铃穿不穿制服,都是她走在人行道靠车道的一边,保护欲写在脸上。走在有警察保护的理想国,查理教授很幸福,他心安理得地跟警官曼多铃讨论:“正义之人是幸福之人。”又得意洋洋地对何教授宣称:时时有警察警狗保护,被谋杀的可能性大大减小。建议何教授要遛狗,最好跟他们一起遛,分享正义之人的幸福。 那个威力巨大的布女巫就留在警察局“未破案件档案室”里了。 查理教授有了女朋友,何教授倒离了婚。与查理教授比,何教授的婚姻失败是二十年文化冲突不可调和的结果。他恢复单身后,两家人常常一起遛狗。遛着遛着,何教授也就不怎么担心自己的安全了。他不相信一个教伦理学的教授也会有人想谋杀。既然从逻辑上讲,除非小偷跟他和查理同时有仇,且知道查理家布女巫的威力,没这两个条件,查理的布女巫事件就跟他无关。他家丢的不过就是“麝香壮骨止痛膏”。用不着自己吓自己。不过,他也会时不时问一问警官曼多铃,病理系系主任家的谋杀案有无进展。警官曼多铃不多讲,偶尔透露一点,譬如,女主人的首饰盒就放在床头柜上,却没被拿走,也没被动过,不像是盗窃被发现,才杀人灭口。犯人另有动机。 有一次,问完病理系系主任家的谋杀案,何教授又顺便问到他家和查理家的奇怪盗窃案,听说还没进展,他身上的“何求”就一副聪明人的样子发了评论:“豪县这三个案子要么没有联系,要么有联系。没有联系,你就得一个一个破,若要有联系,就两个字:‘教授’。” 警官曼多铃没说话,用警察的眼神很认真地看着他,就像审视一只可爱且多管闲事的考拉。倒是“四月天”高高兴兴地顶了“何求”一下。“何求”得了肯定,便快快地向前走了。 何教授喜欢狗远远超过喜欢考拉。考拉再可爱,他也不愿意当。每次遛狗,他身上的“何正”都想和查理教授并排走,好讨论“重建工程”。何教授对到豪县监狱上课一直是紧张又好奇,已经把豪县监狱的《犯人手册》读了五遍。可他身上的“何求”不肯接受女人保护。跟查理并排走,图像就是:一个女人保护两个男人。这是“何求”不能接受的。于是,“何求”动不动就带着“四月天”快步走在前面,让“铁哥”一家落在后面。 所以,在二月底的时候,两只优秀的狗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先是“四月天”没嗅出新冠病毒是定时炸弹,后是“铁哥”在“定时炸弹”上撒了泡如同海洋一样的臭尿,却没有认出危险的真面目是破坏所有豪县人的好日子。这件事,后来让两只优秀的金毛狗遗憾了很久。 三、 小“超弟”和“重建工程” 三月初,定时炸弹爆炸了。豪县报纸说:豪县传染病院收治了四例确诊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病人。豪县的大学反应最快。都是尊重科学的人,知道传染病的厉害。校长立刻宣布:提前放春假。学生回家,什么时候开学等通知。 那时,地上的日子正过得精彩,冬天还没过完就提前放春假,学生高兴,教授也高兴。豪县人不是心存侥幸,而是有自信:世界上的问题很多,传到月球一般的豪县时,也会变成“忽略不计”。就像二次大战的时候,世界战火纷飞,除了豪县人,有谁知道多少吨炸弹和多少架飞机是在豪县造出来的?又有谁知道多少名诺曼底登陆的空降兵是在豪县的沙丘里受的训?当年日本人放了很多氢气球,每个带着一枚小炸弹,想让它们飞过太平洋,炸美国本土。大部分气球掉进了太平洋,碰巧有一枚居然被风带过来了,炸坏了豪县街上的一家叫“杰米三明治”的老餐馆。县政府让大家别传别报道,不让敌人知道有一枚小炸弹还得逞了,再放更多的来。这事儿,豪县人到现在都不宣扬。偶尔有中学生上历史课,会到那家三明治餐馆的门口,读写在一块黑色石头上的故事。三月的时候,豪县人还没有搞清楚这种叫“新冠病毒”的定时炸弹和那枚氢气球带过来的小炸弹能有多少区别。豪县天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一天是星期五,是何教授去监狱上课的日子,也是“四月天”去接小“超弟”回家过周末的日子。“天上的狗大仙”照常快乐地在豪县人和狗的头顶上下大雪。干着狗大仙的祖宗们年年都做过的事情:把一群一群白色音符吹下去,让它们像影子一样在天空中飘。通向豪县监狱的公路上空无一人。把监狱设在这种地方,犯人就是逃出来也没处可去。 飞快地,这些被人叫作“雪片”的白色音符就把架在空中的几条电线填写成白色五线谱。冷风尖尖的手指划过,弹出一些清脆的天籁之声,撞在豪县监狱坚硬的石墙上,湿湿的,化成一片一片晦涩的甲骨文。豪县监狱是一座巨大的酱红色硬砖建筑。白雪打在硬砖上,如同比监狱更古老的象形文字扑在一张酱红色的老脸上,红唇白齿,监狱的脸面反变年轻了一些。马路对面,和豪县监狱大门对大门的白墙建筑是“豪县警察局”。豪县监狱大门后面就是那座连窗户都没几个的酱红色大监牢。不知是谁的设计和选址,监牢没有窗户对着警察局,却有一半的窗户对着不远处一座小小的儿童乐园。长年也没多少儿童来玩。心理上,大概让犯人看着想家吧。当何教授的车过了儿童乐园,沿豪县监狱和豪县警察局中间的马路开过时,从五线谱上落下来的还都是信心十足的鸡毛信,片片哼着:重建!重建!重建!没有一片唱的是“大停顿”。 等到了豪县监狱门口,豪县监狱大门紧闭,一块从未见过的大牌子竖在坚硬的大木门前: “COVID-19流行病期间,豪县改造监狱各部门关闭。所有探视时间取消。谢绝一切来访者。” “大停顿”像一个闪电,一瞬间击中豪县。就在何教授和“四月天”在路上开向豪县监狱的时候,州长紧急发布了“居家安全令”:1.除了遛狗,大家不要出门。2.餐馆、酒吧、影院等娱乐场所停业三个星期。3.公共场所不准人群聚集。4.人与人相遇,必须隔6英尺。5.不要抢购口罩,让医务人员有足够的口罩。6.锻炼身体,停止一切犯罪活动。 何教授把车在监狱门口调了个头,停下。正准备打电话给女警官曼多铃,问一问情况,女警官的电话就来了。警官曼多铃告诉何教授:监狱一小时前封狱了。谁也不准进,谁也不准出。她刚跟查理电话讨论了,“重建工程”要继续上课,可以转成网络上课。监狱天生是人群聚集的地方,没办法做到让犯人时时保持6英尺安全社交距离,流行病传进来就要坏事。警官曼多铃年轻时当过海军陆战队的军人,她对何教授说:“犯人比战俘还难管一百倍。就知道要、要、要。进来之前,给足了他们公平做人的机会,他们却不要。在月球一样的豪县,守一所有一千个犯人的大监狱,就像管着一千个随时会炸的炮弹。” 警官曼多铃还说:“重建工程”在现在这个当口,特别重要。监狱犯人太多太挤,流行病来了,监狱很快就会将一些轻罪犯和快要刑满到期的犯人提前释放。会有更多犯人需要通过“重建工程”的改造。但是监狱封了,暂时不能进来接小“超弟”。参加“重建工程”的流浪狗一旦离开监狱,封狱期间也就不能再进来了。小“超弟”的第一任“狗教官”就要完成三个月的重建课时,快出狱了。犯人们太喜欢小“超弟”了。申请当他下任“狗教官”的犯人已经排到三个月以后了。小“超弟”还真不能走,这个周末就留下吧,下面看全州病情控制的情况再说。 “月球”上有了新冠病毒,这个三月初的下午突然变得比平常灰暗得多。何教授打开车灯,监狱外一排灰色电线杆白了半个身子,好像冷得长出了曲线,从男人变成女人了。雪做的白绒睡衣披在身上,前胸半开着,拖到地,一地白。白色的路灯白天也亮着,在雪中,像一串化了一半的小白糖果儿,带着一圈圈化开的白晕,中间是一粒一粒没化光的小糖心,就想对世界透露关于监狱的保密话。 平常在这个时候,“四月天”已经跳下车,直奔酱红房子门前竖着的石门牌,在石门牌下尿一泡尿,或嗅一嗅有没有“铁哥”留在那里的带小臊味的“情书”。那石门牌上黑字写着: “在错误的道路上往回走一步,就是朝正确方向的第一步。—— Kurt Vonnegut” 当何教授调转车头往回开的时候,“四月天”在他身上蹭来蹭去,提醒他注意方向问题,小“超弟”还没接到呢。何教授跟狗好得时时想返祖。他甚至想变成狗,直接体验“重建工程”进入豪县监狱后的内部情形。他知道,琳达走后,“四月天”不开心。直到得到了小“超弟”,“四月天”才高兴起来,像亲妈妈一样训练小“超弟”当好狗,又时时护着小“超弟”,就想把所有的本事都教给干儿子。小“超弟”进监狱工作之前,母子天天在一起。有时,一只大狗一只小狗趴在高高的沙丘上,你舔我一下,我舔你一下,一节课就要上一小时,比干爸爸“铁哥”耐心多了。到了小“超弟”要跟爸爸去监狱的那天,“四月天”一定要把小“超弟”身上的泥沙舔干净了才让走。何教授嫌她舔得太慢,帮助擦一擦,她还把何教授的手一顶,推开。 可惜定时炸弹——新冠病毒爆炸了。不管好人坏人的日子都被炸开了。何教授只好对“四月天”说:“今天接不到小‘超弟’了。不过‘铁哥’还能常常教育他。你要是想儿子,我们一边开车,一边讲小‘超弟’的故事好了。你训练出的小‘超弟’,名声很好。不用担心。” “四月天”立刻嗅出:人类出事了。 小“超弟”是入选“重建工程”的流浪狗之一,七个月之前是满大街乱跑的野狗。在豪县城里咬了邮递员的裤子,一直把人家裤子拉到脚跟也不放。没想到,那“邮递员”是“野狗拯救中心”的人假扮的,人家一回身,把这只小野狗套进捉狗圈,直接就送进了狗牢。原来,那时小“超弟”早就已经有官司在身了,邮局起诉了他。他被抓住之前咬伤过另一位真邮递员。邮局起诉他的时候,状子上写着:被告:“Super Brother (超弟)”。邮局的人都这么称呼这只会闯祸的小野狗。“超弟”是邮递员们给他起的名字。 领养小“超弟”前,何教授在网上看了一小段“超弟”的视频。只那一眼,就惊得他目瞪口呆。“豪县监狱重建工程”缺的正是这样有过犯罪行为的流浪狗!这家伙,长得哪里像只狗呀!一脸皱纹,大脑袋像老虎,隐约还有个“王”字在额头上,身子却像只猪,猪肚子猪腿。眼睛绿绿的,像恐龙化石做的,跑起来还绿光一闪,一条游鱼般钻进空气里,没影子了。若给他安上翅膀,他肯定立马就能扶摇直上,鲲鹏飞得也没他快。 把小“超弟”领出狗牢的《领养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 “超弟”,男; 年龄:七个月; 罪行:咬伤过一个邮递员,另一次,咬人未遂。 领养人同意:如果“超弟”不能在六个月保释期内通过“重建工程”,变成好狗,就吃官司,回狗牢,剥夺一切狗权。 “重建工程”学费:奖学金。 伙食费加狗饼干费:豪县监狱负担。 周末:回家过。 因为小“超弟”的爷爷何教授是体系内部的人,所以,小“超弟”得了全额奖学金。并不是所有野狗都有奖学金的。 猪专家欧文教授只见过他一次,就断定小“超弟”祖上一定是猪和老虎交配生出来的。猪种是约克夏。何教授同意。在动物世界里,既然天上能有狗大仙,猪和老虎就能生出狗来。欧文教授对猪认识得很透彻,小“超弟”就是一只天性快乐且热爱生命的小狗。 小“超弟”的现任犯人“狗教官”马克跟他很匹配。马克犯的是“偷信罪”。第一次被邮局捉住时,地区法官只判他做社区服务。脖子上挂一个“偷信贼”的小名片牌子,在邮局门口擦邮筒、扫树叶子。做社区服务,马克没有意见,犯了错误要被罚,公平。但马克虽然是穷人,好歹也是个石头画艺术家,捡一块鹅卵石,就能画出一个恐龙蛋。他对挂这样的牌子很生气,恨透了地区法官,逢人就讲他要上诉地区法官污辱他。马克偷了人家的信,马克负责。让他挂个“偷信贼”的名片牌子,那是向上帝告他的刁状,玷污他的美术灵魂。 可是,还没等立案,马克因为依然改不掉偷信的坏习惯,又去偷了一条街人家的信箱。偷的时候,还忘了把挂在脖子上的“偷信贼”名片牌子拿下来。一条街刚走完,上帝的眼睛就看到了“偷信贼”三个字儿在马克胸前晃。马克再次被抓住,地区法官判了他一年。 马克进来第一天,警官给新犯人训话:“从今天起,你们号称属于自己的那些部分,全没啦!你们属于我管。你们整个人都属于豪县监狱。你们的自由已经被剥夺。谁要再说,我想这样那样,我现在就给你们回答,见鬼去吧,你们只能有豪县监狱给你的东西,你们只能成为豪县监狱要你成为的样子!” 马克刚到牢里,不知道豪县监狱要他成的是什么样子,依然逢人就大声讲他恨透了地区法官,他要让法官坐牢。这当然不是豪县监狱要他成的样子。结果,被狱警关“洞”里去了。“洞”只有一张床大,是监狱中的禁闭室。这种单人牢房叫作“洞”,很准确。谁要违反监狱规矩,就得进去。“洞”门下方有一个小口送饭用。除了这个口,什么口都没有,一个人关在里面,没白天没黑夜,吓也要吓死了。每天40分钟的放风时间也被剥夺。这叫“没有自由”。这比挂“偷信贼”牌子还要让马克在上帝面前丢脸。马克在洞里骂人骂了20分钟,就老实了。 晚上警官让食堂的人给马克送晚饭吃。送饭的人刚打开小口,饭还没塞进去,马克一泡臭尿就从送饭口里射出来,尿了送饭的人一身。他那撒尿的姿势恐怕连狗都做不出来。警官下令马克在“洞”里的时间从三天增加到一个星期。又在那个“洞”上挂了一个牌子:“尿人犯”。 马克旁边的另一个“洞”上也挂着一个牌子:“唾人犯”。 在牢里,没有一个马克的狱友认为自己是罪有应得,个个都说自己是被冤枉的。所以,马克对地区法官的气愤也不过就是被吸进宇宙黑洞里的一个基本粒子,光是转转,发射不出去。 进了监狱,能当一个基本粒子,就不错了,还算是个物质。在监狱里,所有的犯人就是一串数字,叫“犯人号”。名字都可以不存在。马克的号码是4050。看守每天早一次、晚一次点名,只叫犯人的号码。关在豪县监狱的犯人都是负数,大小不等。 后来,和马克走得最近的狱友,就是那个“唾人犯”。他算是这里的牢头,犯人号是4013。他不喜欢用这个号码当名字,私下里,给自己换了个名字:1007,也只是个号码。他让其他犯人私下叫他这个名字。1007是老犯人,犯了68项罪,各项轻罪重罪加在一起,被同一个地区法官判了一千零七年。因为1007和马克是在同一个法庭被同一个法官判的刑,又不约而同地恨同一个地区法官,他们成了朋友。 1007已经接受了以牢为家的事实。犯人的事儿,他动不动就要管。他自有一套整新犯人的规矩。他粗粗的胳膊上纹着一条吐着长信子的巨蛇,谁也不敢得罪他。要是牢里能明着结帮,他一定可以当那种西西里来的黑帮教父,眼睛看着地,鼻子尖处钩着。哪个犯人想要搞到监狱不让有的物件,付钱,1007 都能搞到。1007在外面的朋友有魔术。 若1007搞违禁品进来,被抓住了,会被加刑。加就加吧,反正他已经有一千零七年垫底了,再加几年也没什么区别。“钱”可以是各种形态,从冰激凌、色情画到真钱,什么形态的钱,1007都收。在监牢里,钱和发财的概念和外面不同。但他为马克搞东西,不要钱。只要马克对他说一句“我恨透了地区法官”,1007就会哈哈大笑,把马克的欠账免掉。 本来,一年已快到了,马克就能出狱了,却因为马克在牢里看橄榄球赛,与另一个犯人打赌哪队赢,赌三根冰激凌。马克随手从《豪县监狱犯人手册》上撕下一页,在上面写下了赌约。在牢里,犯人不准有现金。犯人之间偷着做生意,土豆片就是现钱,冰激凌就是金条,赌三根冰激凌是大赌。马克敢下这笔大赌注,因为他知道,只要他开口,1007就会给他弄到三根冰激凌。结果,赌约被看守发现,马克又加上了破坏监狱规矩、犯了在牢里赌博罪,又加刑三个月。还罚了13块美元,赔偿被他损坏的监狱财产《豪县监狱犯人手册》。 马克没钱。没钱也得赔,监狱给他工作做,0.67分钱一小时,马克得做三天才能赔上。工作是收所有犯人的内裤和臭袜子去洗,犯人内裤和袜子每天都得换,堆在推车上,全是怪味。闻这种怪味才是对马克的侮辱。马克偷信,却是艺术家,没伺候过人。他又要写上诉书,告地区法官和监狱警官,诉他们让马克闻地狱的气味没有任何法律依据。 1007就笑马克报仇的方法不对,用的是外面人的思维方式。监狱里的犯人是放在监狱里的东西,不算人。关一天,还欠监狱96块钱,警官看守犯人的工资,犯人得自己付,出去了,找到工作慢慢还吧。1007对马克说:“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时间。要报仇得等着机会。” 在监狱里,《豪县监狱犯人手册》有规定,犯人想打电话,看医生,提前换床单,要一条牙膏,多要一条内裤,少换一次袜子……屁大的要求都要写申请。犯人想做的生活改动,多半是不批准的。犯人的大小欲望一律表格化。写申请本身就是提醒犯人:你没有做普通人的权利。马克轻易放不下“石头画艺术家”的身份,不写申请。但是,加刑后,马克申请了上“重建课”,当小“超弟”的“狗教官”。他太想出去了。 当何教授和查理教授一起读马克的申请和他的案子时,何教授一次又一次对查理教授说一个中国词儿。那是他在和前妻琳达吵架时,找不到合适的英文词了,会冒出一个独特且尖刻的中文词。譬如,琳达喂“四月天”甜奶酪,何教授就会叫道:“不准喂我的军官狗不三不四的东西!”那“不三不四”的力度是绝对找不出英文来对译的。这词儿是他的中医父亲在给不出明确定义却心里明白时常用的。他父亲说:“当何家人,一是一,二是二。没哪个敢不三不四。”自从搞了“豪县监狱重建工程”,何教授认识了监狱里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也读了不少“不三不四的东西”的案子。马克的案子就是其中一个最不三不四的案子。 查理教授的分析是:从犯罪心理看,偷信贼是想偷看人家的账单,偷人家的信用信息,利用这些私人信用信息,骗钱。但是,就马克的智商,他哪里能骗到钱呀?不被人骗钱就不错了。所以。重建马克,得问一个问题:马克先是罪犯,还是病人?问题可以在重建过程中测试。 何教授就预见:查理的犯罪心理分析就是把马克的祖先或生长史都分析一遍,得出来的结论,也不会超过“不三不四”多远。何教授做这样预见的时候,马克申请表上的照片就在他眼前。马克棕色眼睛对着他,眼里一副所有人都对不起他的神色,一张长脸长得跟面条似的。 那时,何教授根本没有想到,世界上最“不三不四的东西”还不是他在监狱里接触的犯人,更不是他前妻拿来喂军官狗的零食。那种来到豪县,且和他这样的文明人越走越近,却看不见、捉不着、杀不死的新冠病毒,才是真正的“不三不四的东西”。这种“不三不四的东西”用死亡和恐惧逼得好和坏对面站着,用最奇怪的方式把各自的故事越讲越清晰,直到真相大白。 …… (全文详见《江南》2022年第二期)袁劲梅,美国Creighton University哲学教授。中篇小说《忠臣逆子》获2003年联合文学奖新人奖中篇首奖,2005年首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纪实文学《一步三回头》获2005年《侨报》五大道纪实文学首奖。中篇小说《九九归原》登上2007年北京文学第三届最佳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罗坎村》获2009年第七届“茅台杯”人民文学奖,2010年第一届《小说选刊》“茅台杯”最佳文学奖,2011年第四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长篇小说《疯狂的榛子》登上2015年最佳长篇排行榜,获《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双年奖(2014年和2015年)。散文《拆墙》2019年入选台湾康轩文教国中国文教科书。2021年“逻辑、数学与语言”方面的研究成果获Creighton University教授年度学术奖。2022年被学生授予“竞赛教授(Faculty of the Game)”教学奖。 出版中篇小说集《忠臣逆子》,长篇小说《青门里志》《疯狂的榛子》。另有散文集《东邻西舍》《剪竹西窗》《父亲到死,一步三回头》,及逻辑学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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