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2年第3期|李庆西:十八间碎事(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李庆西
李庆西,1951年出生,现为《书城》杂志执行编委。四十年来从事文学创作与批评,著有小说《不二法门》《小故事》《大风歌》,评论随笔集《文学的当代性》《寻找手稿》《话语之……
李庆西,1951年出生,现为《书城》杂志执行编委。四十年来从事文学创作与批评,著有小说《不二法门》《小故事》《大风歌》,评论随笔集《文学的当代性》《寻找手稿》《话语之径》《闲书闲话》等,以及古典小说研究专著《老读三国》《三国如何演义》《水浒十讲》。
1 在这里,钱塘江又拐了个弯,形成一段“之”字形水道,楔入北岸的丘陵。一弯清澈的溪水从山里下来,渐而荡开几丈宽的河面,在这个叫做十八间的埠头注入大江。十八间,又叫十八家,光绪府志说此地早先有“十八个灶头”之称。江河汇合之处自是人居之地,但这地方没有真正的原住民,长毛作乱时湘军入浙,在十八间设立军械所,老百姓都赶跑了。 后来,河东河西渐而形成两处聚落,河东那边叫许村——民国初年安徽过来一拨灾民,各家七胎八胎地蕃衍两三代了,山坡上竹林掩映的破烂农舍逶迤相接,足有百十户人家。河西,贴着沿江公路,这几年建起了好几幢三层四层的楼房,红砖和混凝土的单元房。许村人把这边称作“新村”。新村不是许村人的村,是疗养院职工家属区,这边也有百十户人家,还有供销社、学校、派出所和邮局。 疗养院建在许村后面宝瓶山上,盘山车道绕过村落从北边插入山里。新村到山上三四里路,一多半是坡道,有些路段坡势很陡,弯道接着弯道。院里职工上班大多抄近路,有一条铺砌石阶的人行小道,穿过几段车道,可直插山顶。这山里树木蓊郁,层峦叠翠,像是图画中的风景。走到半山腰,回头看钱塘江,阳光下扭动的江面是一条闪亮的白练。 宝瓶山并非这一带的最高点,后面更高的那座山叫大排岭,两山西侧是小排岭。往下去是幽暗之地,月月说有一处刻着哪吒的石墙,你该去看看。早就说了,却一直没有带我去。 2 疗养院与新村是一个折叠的世界,两边是对应的剧情,那套脚本没有小孩子的戏码。我们是在折缝里生长。过了许多年,又过了许多年,我终而意识到,老爸老妈的简单人生竟是嵌入了某种复杂逻辑。十八间的故事如果囿于任何个人视角,总觉破碎而简单,我们只能将那个成人世界导入孩童叙事。 月月总说,他长大要去占领那个山头。那时月月九岁,或者十岁?我妈说月月比我大两岁。我妈还说月月脑子不好,你跟他混在一起,早晚变傻子。其实我并不只是跟月月玩,还有楼上老马家大驹二驹,隔壁单元宝乾,七号门赵家双胞胎,还有院长的儿子麻饼。这些玩伴都比我大,我喜欢跟大孩子“轧道儿”。 轧道儿,新村大人们的惯用说法,就是谁跟谁混在一起,他们说这话多半带点贬义。 他们说月月脑子有问题,是因为他读书不好。其实,读书好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思想好。思想跟脑子是一回事吗?我怎么每次都让他们给绕晕了。反正大人们觉得他说话有些四六不着调(就是言语表达有问题),总是指东说西。你说山深闻鹧鸪,他说庙里有尼姑。老师说不能随地大小便,他说报告警察叔叔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一号门丁师母最喜欢拿月月寻开心,清早见他下楼倒垃圾,堵在楼道里盘问他,昨夜是否又挨揍?月月说触霉头,天不亮乌鸦叫,暴风雨就要来了。 他乡下外婆死了,那几日出门箍着黑纱,逮住个说话的,就劝人家要想开些(就是“节哀顺变”的意思),说大家不会忘记她老人家。月月说话时流着口水,声音呜囔呜囔的,总见上唇挂着鼻涕。其实,我觉得这也正常,供销社老倪脸上长个疣子,却没人说他傻。月月抽鼻涕的动作,就像女生说话咬嘴唇咬辫梢,反正不叫人讨厌。 3 从十八间往山里走,丘峦连着丘峦,上山的石磴走着走着又分岔,蛛网似的游戏路径。有时,我们下午逃学去山里玩。在大排岭西边一处山坡上,有许多埋于杂草灌木间的坟茔。月月带我在山里转悠。一路风声簌簌,头上白云飘飘,他说听见外婆在喊他,他要找寻他外婆的坟头。他外婆不是葬在绍兴乡下吗?我有些疑惑,却也顾不及多想。 在一处坟圈子里,我们找到生长极好的覆盆子,枝条上密密匝匝的。还有一种俗名乌米饭的浆果,每回都让我们吃得满嘴发黑。月月说,所有的宝藏都藏在山里背阴的地方。 月月念书是真不用脑子,他说拿起书本脑袋就发胀。等我升到三年级了,他还在二年级。可是踏进山林野地里,他懂的比谁都多。他知道哪处山坳里有杨梅或是枇杷,哪棵树上有天牛或是金龟子,哪片竹林有蛇还是没蛇。坟地里的覆盆子长得又大又甜,一颗颗晶莹剔透,那些表面凸起的颗粒就像渗出的水珠,看着就很馋人。我们一连去扫荡了好几天。 4 月月说,他最恨他阿爸。月月哀叹自己命苦,话里带有一些情感夸张的字眼。他撩开衣服,身上是一道道青紫色的瘢痕,都是他阿爸打的。他说,心都打碎了,就像死人走在田塍上。他要反抗,他的反抗就是不读书。有一次,月月吮着被灌木枝条扎破的手指,另一只手指着山下的河流,瓮声瓮气地说,他想顺着这条溪沟游到江里游到海里,游到上海去,要不就游到绍兴。月月水性很好,游多远都没问题。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月月出生在上海,之前曾去过绍兴乡下,见过他外婆。说起外婆,他总是痴痴地笑,那是在享受记忆中(还是想象中)老人家的疼爱。 我没觉得月月脑子不够用,如果说不够用,那是他比我们想得更多。 攀岩,爬树,泅水,摸鱼,掏鸟窝,采野果子……这些都是月月教我的,这些也是许多十八间孩子的日课。在家庭以外,月月是我第一个人生启蒙者。我一直记得月月带我去斫野苋菜的情形,就在许村那边的荒地里,一丛丛的野苋菜长得很茂盛,梗子有胳膊那么粗,比我们人还高。那东西长满尖刺,手不好抓。我们没有手套,月月叫我把外衣脱下来,用衣服裹着手。然后教我怎样使用柴刀,怎样给苋菜梗打捆——他手脚很灵巧。绍兴人拿苋菜梗做腌菜,月月老妈把梗子洗切后扔进一口大缸,撒上盐。他们家每日餐桌上的主菜就是这个。那时新村尚未建成,我们都住在临时搭建的平房里,腌菜缸搁在两家后窗下,数日后缸里蠕动着一片蛆虫,我看见月月老妈拿着舀水的木勺细心地把蛆虫撇去。 5 每天最早上山的是水电工龚师傅和院办秦秘书,一个要检查水电设备和锅炉房,一个要赶在院长上班前稽核各部门夜间值班记录。这两人建院时就来了,都是上海调过来的第一批职工。两人每天脚前脚后地走一路,彼此却不说话,大概是说不到一处。龚师傅是大老粗,人是直性子,张嘴就是拆呐拆呐,秦秘书不喜欢这种污秽的口头语。老秦是知识分子,说话一板一眼,做事很讲规矩。 院里复杂的人事,我们多半是听麻饼说的。麻饼脸上有麻子,就得了这绰号。他是曹院长的老来子,要讲顽皮不逊于新村别的孩子,只是照大驹说来,麻饼有玩性没有玩法。 这天,快走到山顶时,秦秘书突然喊住走在前边的龚师傅。“老龚,你那宝贝儿子要给他抽抽骨头了,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他还没说到什么事情,老龚就知道月月那“贱胎”又惹祸了。龚师傅是绍兴人,说到儿子女儿一概称“贱胎”。老大月月是他一块心病,因为脑子不大好,不喜欢读书尽贪玩,玩得拆天拆地。老秦说,这几天不断有人来告状,说月月带一帮小鬼头在新村里用弹弓打鸟,把人家玻璃窗打破……有一句话他没说,新村里的议论是月月把麻饼带坏了。龚师傅脚步不停,嘴里嚷嚷了几句,“晓得啦,晓得啦!今朝夜里让伊吃生活!吃耳光!吃棺材板……”他说的“棺材板”就是打屁股。他管教孩子一向是拳打脚踢。龚师傅打孩子的夜晚,整个新村都能听见他家窗口传出杀猪般的叫喊。 秦秘书明知这样打孩子徒劳无用,可是劝说也无效,就不说了。其实他懒得管这类破事。只是现在有一桩事让他有些心烦,院里要增补工会委员,总务后勤这块报来的人选就是龚师傅,他还没想好怎么跟院长说这事儿。总务科长老滕万事撒手不管,甚至很少待在自己办公室,整天泡在那个花圃里,担水挑粪,扦枝压条。这哪是总务科的正经工作?滕科长家那个万利也不学好,整天跟着龚家的傻子瞎混…… 那个滕科长就是我爸。后来听秦秘书说,我小时候太淘气,他对我没有一点好印象。 6 晚上八九点钟,我们还在外面疯疯闹闹,我妈站到街口喊我回家,那是一阵声如裂帛似的叫魂:万利啊!万利——!她嗓门很大,拉着长音,十里八里都能听见。促狭的大驹二驹学着我妈的声腔,跟着叫喊:万利啊!万利——!喊声惹得新村所有窗口都贼眉鼠眼地探出脑袋。这种时候,我恨不得在地上找道缝儿钻进去。 老妈总说我是一匹野惯了的劣马或驴子,就该套上笼头,戴上嚼子。 其实,楼上大驹二驹才是两匹野马。那兄弟俩胆子忒大,有一回把所有楼道的保险丝都给拔了,整个新村到晚上一片黑暗。龚师傅打着手电去各楼修理,整夜忙得团团转。保险盒瓷栓都让两个小子扔了,只能用粗铜丝临时接上。事后龚师傅找派出所调查事由(怕是有人破坏),查到大驹二驹,然后就查到自家的“贱胎”月月头上。原来是月月怕老头子晚上又揍他,让那兄弟俩制造停电事故,许诺事成之后带他们到大渚桥去摘杨梅。其实,月月跟他老爸的斗争永不止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老爸早晚有时间修理他。 比起月月,我简直就是个乖孩子,真不是那种叛逆性格。我只是不能老实地待在大人们特意划定的圈圈里。大人们不说话还好(就像我爸),就怕他们张口乱说,说是这孩子有没有出息什么的,那话听着让人害臊,惹一身鸡皮疙瘩。老妈倒是不操心我念书好坏,论学习成绩我总在班上前三名,可老妈还是要说你为什么不争取第一,说她不操心还少不了瞎操心。她不知道,小学课本上那点东西就是二加二等于四,不值得用心对付。月月倒是比我想得开,能不用脑子的地方就是不用。 7 月月一家是从上海来的,我们家以前在天津。后来我爸调到这疗养院,全家就一起搬来了。到了这儿,我妈就一直抱怨,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进城一趟都成了大事。那些年我妈一不顺心,就想到天津如何如何。这儿各家做饭都用煤球炉,每天清早发个炉子,弄得屋里屋外都是烟,老妈呛得满脸鼻涕眼泪,便大骂老爸——“死老滕,把一家人发配到这荒野旮旯!”她怀念天津的煤气灶,开关一拧蓝汪汪的火苗就蹿上来了。如今跑到这鬼地方,一点小事就能难倒她。她和我姥姥都不习惯南方的生活,时常一往情深地回想天津卫的种种好处。老爸从来不说这些,姥姥说老滕就是根木头。我对天津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只记得劝业场有好玩的,有好吃的,有狗不理包子(记得全家在店里吃过一回,还有一次是老妈带回家的)。对我来说,十八间才是真正的游乐场,这儿有山有水,有动物有虫豸,有覆盆子和各种野果子。天津呢,一条河是灰蒙蒙的,整个城市只见楼房和街道。这里你站在宝瓶山上眺望钱塘江,从江流拐弯处到连接两岸的大铁桥,脑子里突然就蹦出课本上学到的一个形容词——美不胜收。再说疗养院也有好玩的,有乒乓室、棋牌室、台球房和阅览室…… 疗养院对孩子们是巨大的诱惑,但它有一套管理制度,偏是不准职工子女进入疗养人员娱乐区。有一阵子,行政科姓何的科长亲自抓专项治理,每天下午拎一把折叠椅坐在娱乐区门口。他知道我们一般都是下午逃课,就在那儿蹲守,手里捧一本《妇女画报》。 8 坐落在山顶的疗养院是一座宫殿式楼宇,主楼前是缘坡而起的高台,东西两翼后掠,平面分布呈倒八字形。小时候我没见过比这更宏伟的建筑,从十八间江畔望去,云雾间隐约透出绿色琉璃瓦的大屋顶。那感觉与其说是崇高,毋宁说是神秘。 我们去山上玩,很少从主楼大堂进入。大堂两边是各个科室,赶巧要是碰上自家爹妈,就被关进他们办公室了。每间办公室都有一堆娃娃,疗养院允许职工带孩子上班,只要不跑到疗养员娱乐区去就行。我们当然不愿跟那些娃娃一起在地板上搭积木,所以不敢轻易踏入大堂。不过,那个大堂倒是很值得一瞧。那里边挂着许多宫灯,中间有一道屏风,条案前供着一把硕大的红木椅,月月说是皇帝的龙椅(后来听说是清代官帽椅),那椅子有一种不言而喻的威严,从来没人敢上去坐一下。我们总是从东翼底楼水泵房翻墙进入,那儿有扇窗子常年敞着。从水泵房通向娱乐区,要走一段地下暗道,七拐八拐,然后从水疗房左侧储物间旁转出,上楼梯到二楼,旁边就是台球房。这条迷宫似的路径是麻饼告诉我们的,他带着我们走过一趟,之后我们自己走,有时还会蒙圈。 麻饼跟我们不一样,他身为院长公子,自有进出各处的方便。他不用像我们这样偷偷摸摸穿窬而入,秦秘书何科长那些人见到他,都是一脸谄媚的表情。不过,在我们面前,麻饼从来没有显出公子哥儿的骄横跋扈,或是怕我们不跟他玩。早先宝乾、大驹他们就不带他玩,就只能找上月月和我,还有更小的一帮孩子。 9 麻饼跟着我们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玩得很开心。他也学会了粘知了,捉蚂蚱,捉天牛和金龟子。月月玩性太大,还带我们去山洞里抓蝙蝠,不料那回惹了大麻烦。那洞里蝙蝠多得吓人,一群群轰隆隆地朝我们扑来,我们倒地之前已让那些东西抓得血淋淋了,脸上胳膊上尽是抓痕。麻饼老妈是院里的理疗师,她马上把我们弄到医务室检查身体,打什么预防针,折腾了一整夜。第二天,麻饼他妈便找龚师傅和我妈兴师问罪,平时这院长夫人从不仗势欺人,跟谁说话都是和和气气的,可这回却像母老虎似的发飙。回到家里,月月和我都免不了挨一顿暴扁。“什么人玩什么鸟,武大郎玩野猫子。”老妈一边操起烧火钳揍我,一边拿这话来挖苦。那时没听说武大郎是什么人,老妈既是这样说,我就觉得他肯定比月月还会玩。 大人们都说月月“十三点”,可是不跟他玩,我们还有别的选项吗?那时候没有电子游戏,没有运动场,没有轮滑和滑板,也没有少儿钢琴什么的。不说这些,十八间的山里水里就是我们的“迪士尼”,十八间孩子会玩的头一个就是月月。 不几天,月月又带我们到江边沙滩捉毛蟹,泅水到对岸去偷甜瓜。就像野猪踏进瓜田,拱在垄沟里大啃大嚼,那些熟透的白兰瓜、黄金瓜吃到嘴里真是香甜。回来时,在江心遇上顺流而下的运砂船,大家爬上去,坐到氹口再游上岸,然后光着脚板踩着发烫又硌脚的碎石路面,十几里路走回来。一路上都是月月沉思的告白:“昨夜月亮又大又圆,钱塘江在歌唱,十八间的蚱蜢集合了……拆呐!吃一块孟大茂香糕,心都要碎了。” 蜿蜒的公路,坡道连着坡道,荒蛮的童年自有诗和远方。 10 母亲总抱怨老爸不管孩子。她羡慕南方人家,男人做家务,也管教孩子。老爸半天不吱声,老妈继续叨叨,最后老头子怼她一句:人家老龚天天管教孩子,你说管出个嘛样儿?这下把老妈噎住了,这样的场景隔三岔五总要出现一次。其实区别仅仅在于:龚家揍孩子是男人的事儿,我们家是老妈下手。我成年后,有次回家跟老妈提起这些事。她不觉得是错了,她说《红楼梦》还有拷打宝玉的一出。老妈信奉“棒头底下出孝子”的古训。当然,要说棒头底下的遭遇,我跟月月相比,自是小巫见大巫,不提也罢。 不过,我挨揍只因为顽皮惹祸,可月月首先是读书不好。学校程校长一再规劝龚师傅,拳头棍棒根本不解决学习问题,但龚师傅除了拳头棍棒哪里会有别的招数,他相信打总比不打好,这跟北方男人撒手不管到底不一样。这一点老妈没说错。 龚师傅从前在上海学生意(就是学徒,旧时在工厂学手艺也叫学生意),操着一口绍兴腔的上海话,总说“拆呐,小人勿打勿来晒”。听人说他很晚才讨上老婆,月月是他大儿子(下边还有两男三女),原本对这孩子抱有出人头地的企望。他知道没有文化总归混不出山。毕竟他混过大码头,见识是不一般,所以非逼着月月读书,读不好就打。 作为水电工,龚师傅手上的活很讲究。那次在新村换水表和安装管道,我见他用虎钳绞螺纹,那活计做得真是漂亮,比他现在带的那个徒弟阿春不知好了多少。尽管自己大字不识几个,他干活时嘴里还不时蹦出一些洋词儿,比如,阀门叫“万儿”(valve),开关叫“斯威兹”(switch),螺纹称作“丝歪得”(thread)……从前上海师傅都是这样教的,他师傅的师傅是英国人。但月月看不上他阿爸的水电工手艺,他要做疗养院的厨房领班。 龚师傅屡次跟我老妈建议,应该送我去上海拜师学手艺。水电、钣金、模具、喷漆,学什么都不亏的。我妈说,怎么不送你家月月去做学徒?他说月月脑子笨,读书都读不好,学什么都白搭。可实际上,月月就是我师傅。反正我先跟着月月混,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11 曹院长也是北方人,粗豪爽朗的性子,也跟我爸一样不管孩子。麻饼是他最小的儿子,上边一男一女是他前妻生的,都上大学了。听我妈说曹院长是山东人,但麻饼说他爸是东北人,这没多大区别,反正是在东北待过。打鬼子那时,他挨过枪子,一条腿落下残疾。因为跛足(不太严重),平时拄拐行走,上下班不便走山路,有院里小轿车接送。开车的洪师傅随院长一起从上海调来,跟他们一家人已是水乳交融,事实上成了院长管家。院里职工谁家有事要找院长,都要先找姓洪的,那些纯粹拍马屁的或是比较扯淡的,都让他给挡了。 外边关于院长两口子的种种传说,多半也是从洪师傅嘴里传出的。 曹院长这人资格很老,早年参加东北抗联,还出过国。他还曾被派遣到上海收集敌伪情报。关于曹院长的传说有不少神奇段子,听我妈说过他在虹口炸日军弹药库的事儿,用特制的弹射降落伞将即时引燃的爆炸物送入高墙内,听上去很像谍战剧的桥段。这在我们心目中构成了一种英雄传奇,就像是敌后武工队、铁道游击队,在我们想象中,曹院长早年必是那种飞檐走壁的革命大侠。 新村里流传一种说法:谁家娃娃夜里哭闹不止,做妈的就吓唬道,“小赤佬再哭,曹院长来了!”这下孩子就乖了。是呀,曹院长来了,披一件灰色哔叽中山装,从远处走来,空寂的广场映出高大英武的形象……这是我儿时梦中的情形。 曹院长来了,走向突然冒出的一群人,挥手之间,一副凛然目光让你心头起颤。小时候,曹院长就是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摄入记忆的一尊塑像。 有时连月月也学着那个样子披着外衣,背着手踱来踱去。月月说要学会思考。他那件龙头细布染的蓝褂子皱巴巴的,披在身上像是挑在扫把上的一块抹布。 12 丘婶常在我老妈耳边嘀咕:不能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些人想到一出是一出,都是顾头不顾腚。我们两家是北方人,大人们能说到一起。丘婶老公大小也是院里什么干部,她自己虽一介家庭妇女,却比她男人更有审时度势的眼光。我老妈积极了一辈子也没能拿到个先进,丘婶问她自己可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一提这事儿老妈就来气,便说上头那些人没长眼睛。听丘婶话里有话,待要细问,人家诡异地笑笑,不说了。 13 初秋时,道上的兄弟集体出动,去许村田里偷甘蔗。岂料没得手不说,结果还惹出了大事。之后没多久,麻饼突然就从我们生活中消失了。 那次是栽得没面,哥几个被许村农民逮住,打得鼻青脸肿,扭送派出所。这事情惊动了曹院长。派出所李所长本不想叨扰曹院长,打电话给秦秘书,只叫把人领走。秦秘书带走了麻饼,剩下我们这些都扔在派出所那间禁闭室。那天不巧李所长又带人出外勤,把我们关到半夜才放回家,各家大人都急得跳脚。龚师傅恼了,第二天跑到院里大骂姓秦的。其实,那次行动倒是麻饼挑头。月月知道许村农民下手狠,从来不敢跑到那边惹事(他不像大人说的那么傻),可麻饼说这回他作主,大伙以为院长公子挑头保准没事,也就跟着去了。后来院长两口子追问起来,洪师傅瞒不住,只得将麻饼所有的事儿一五一十道出。按他说是“轧道儿”没轧好,成天跟着月月和我们这帮小赤佬上天入地,所以学习成绩每况愈下。 因此,院长夫妇将麻饼送到上海念书去了。我妈想到孟母择邻的故事,感慨不已。 14 洪师傅在外面说,麻饼这孩子在家里很乖的,根本不用大人费心。曹院长日理万机对付工作,当然不能在麻饼身上耗费心思,但也不能说他不管孩子,平心而论,他对下一代的事情绝对是摆在心上的。过去许村这地方没有学校,疗养院建成后,开办十八间小学就是曹院长的主意。这所学校实际上是疗养院子弟小学(当然也招收许村农家子女),由院里提供办学经费。洪师傅有一个形象而准确的说法:院长是十八家的家长。 在新村里,曹院长在孩子面前永远是那么和蔼可亲,宽宽的国字脸上展露慈父般的笑容。奇怪的是,不管怎么调皮的孩子,见到院长都换了毕恭毕敬的老实样儿。还记得一次,程校长请曹院长来给学生讲课。何科长女儿代表少先队给他系上红领巾,他亲切地拍着小女孩面庞。这一刹那,台下的几个鼓手噼里啪啦敲响了队鼓,我在队列中挺起了胸脯,月月用衣袖抹去上唇的鼻涕,扬起手臂,随之队号响起,哒哒嗒嘀嗒,哒哒…… 15 一座没有护栏的石板桥连接河东河西,就在靠近河口处。藤萝缠绕的桥堍长满了青苔,桥面石条风化斑驳,看上去很古老的样子。西侧桥堍有棵老樟树,浓密的树荫遮了大半个桥面。夏日午后,月月和我坐在桥上纳凉,看河里鸭子戏水。暑假过去一多半了,月月说,我们的事情还没有完成。我不知道“我们”还有什么“事情”,肯定不是暑假作业(老师布置的那些我两三天就做完了)。那是什么呢?他不说,不是要卖关子,其实是没想好。 河边柳荫里蝉嘶不已,不时有黄色和白色的粉蝶从桥洞下飞出来。我无聊地盯着停在护岸木桩上的一只蜻蜓。它就停在那儿,我看见它翅膀在振动,仿佛看见空气中的涟漪。月月说,你等着看,很快会有第二只蜻蜓降落。果然,另一只来了,两只蜻蜓扭在了一起。 一个孕妇拎着竹篮,吃力地攀上台阶走过桥面,从我们身后走过去。月月指指那女人渐渐隐没在桥下的背影,回头朝我傻笑说,这个大肚皮要生伢儿了。女人怀胎生孩子,这事情我知道,但我问他,女人肚皮里怎么会有伢儿?月月支吾着不肯说。我恼他卖关子,不理他,继续盯着木桩上扭在一起的蜻蜓。 月月比我大两岁,好像什么都懂。他嗓子嘶哑,却喜欢唱歌,唱“九九那个艳阳天”,唱“上坟船里看娇娇”,唱“十送红军”,只是一唱就跑调。他高兴或是不高兴,就咿咿呀呀唱起来,他唱两句,就一头扎进河里去了。 16 龚师傅要我去上海学手艺,是有一个特殊背景的。当时,许多单位开始精简人员,行政科何科长找我妈谈过话了,说是组织上希望她和我老爸带头回原籍务农。我父母是在天津参加工作的,但老家都在河北农村,那时乡下还有亲戚。龚师傅实是一番好心,我若是跟父母一道回乡,到头来还是家里的负累。 那时大人脑子也简单,父母好像并未从家庭经济角度考虑这些。老爸的意思是回家务农未尝不可,反正他早先就种地,但我妈无论如何不肯,她说好不容易出来了,怎么又要回去。我听说是何科长的主意,自然恨死他了。这人整日拉着一张瘦筋筋的驴脸,新村孩子见了他都像老鼠见了猫。我们去疗养院打乒乓球,让这姓何的撞上,总是被他掐着脖子拎出门外。但母亲不许我讲人家坏话,她说何科长凡事讲原则,工作雷厉风行…… 动员回乡的事情卡壳了,开会时谁都不吭声。上面指标压下来,眼看交不了差,关键时刻显示出何科长确实讲原则,结果他自己身先士卒辞去了公职。老妈虽决意不回乡,对何科长的行为却是十二分敬佩。 有一天晚饭后,何科长的女儿(现在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了)来找我,她跟我在一个班上,是班长兼少先队大队委员,她把我叫到家门口楼道里说话。何委员说她退学了,要跟随父母回乡。昏暗的灯光下,她说着说着就黯然神伤地别过脸,好像是来告别的意思。其实我跟这女生并没有什么交往,我那时在女生面前很腼腆,从没跟人说过悄悄话。她是来还我一本小人书。对了,那是我自修课偷看被她没收的。作为班干部,老师不在时是她负责班级纪律。我以为何委员早将没收的小人书上缴老师了,却没想到一直留在她这儿。看我有些惊讶,她露出笑容,到了老师手里你还会没事儿? 17 那天新村里搞了一个联欢会,欢送志愿回乡的干部职工,在露天空地上搭了台子,摆了一溜桌子,桌上是那年头难得一见的瓜子、花生和糖果。何科长和老婆戴着大红花并肩坐在台上,姓何的黑脸膛上大放光彩。可是我没看见何委员,何家就她一个女儿,却好像不存在似的。曹院长上台讲话的时候,我抓了一把糖果,整个会场转了一圈,没见她人影。 几天后,何科长一家走了。那天本来院里要派车送行,可听说人家死活不愿意,说不能占公家便宜。结果他自己从乡里找来一辆带挂斗的拖拉机,拉上老婆孩子和一堆坛坛罐罐走了。何科长是本地人,老家就在江对面的四桥乡。 那天,听到外面敲锣打鼓,我从家里奔了出去,只见拖拉机晃晃悠悠拐出新村大院,车上何家三口挥手向送行的人们告别。不知怎么地,我突然甩开脚步追了上去,跟着拖拉机跑了好长一段路。跑过江边那棵老银杏树,我看见何委员扒在车斗后栏板上,整个儿把脑袋埋在手臂里。看样子她是哭了。跑着跑着,我想起何委员说过,到了乡下,家里就不让她念书了,因为村里没有学校。还想起什么?那会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跑着跑着,感觉就像电影《白鬃野马》里那匹白色骏马,在四野苍茫中踏水而去…… 18 风树寒泉,空山魅影。野猪蹿过的山脊上,也有大人们的故事。 麻饼走了,现在换了麻饼他老妈上山“耍子儿”(当地方言,指玩耍)。当然,大人玩法跟我们太不一样了。院长老婆上山是打猎。宝瓶山西边山里有野兽,有黄麂、野猪、野兔之类,还有豹子。那年冬天,院长老婆就在小排岭打过一只豹子,雇了许村农民抬到新村,引得围观者人山人海。作为理疗师的院长老婆实际上不常上班,麻饼说过他母亲有某种慢性病。这女人身材矮胖,看不出她很能走山路(洪师傅说她去疗养院从不蹭坐院长轿车,都是自己走去)。我们常见她白天戴着墨镜和遮阳帽在河边钓鱼,晚上掮一柄双筒猎枪出门去。 喜欢打猎的不止她一个,院里司机小裴和膳食科老孔也好这一口。那两人是复员军人,玩枪是行家里手。那时国家不禁猎,尚无动物保护之说。许村农户发现大排岭上有老虎,有人带小裴他们去山上察看过老虎足印和粪便。小裴想邀院长老婆跟他们一起猎虎,说是自己和老孔两人怕是对付不了那个大家伙。可院长老婆不干,嘴上说得挺客气(她对谁都很随和),“别介,我一个女人家家的,弄不好得拖累你们大伙儿。” 结果猎虎不成,小裴和老孔两人惹出了大祸。那事情在各家大人嘴里传来传去,自有不同说法,但据秦秘书透露,大致是这样—— 每到周六周日晚上,小裴和老孔便在那山上转悠,一连数月坚持不懈。一天深夜,他们在一处山垭蹲守。许村人说那是老虎巡山之路。忽然,远远看见前边晃动着荧荧发亮的两个光斑,老孔一激动差点喊出声了,被小裴一把摁住。那光斑想来就是炯炯有神的虎眸,小裴本想等它靠近了再开枪,可老孔按捺不住扣动了扳机。一枪过去,对面传来一声惨叫。原来那边也是两个狩猎者。老孔射穿前边那人箍在脑门上的探灯,自然一枪毙命。接着就听见院长老婆呼天喊地的叫唤,被打死的是给她作向导的农户。 这意外的惨剧让老孔蹲了监狱,小裴也在局子里关了一阵。不过,后来这事儿越传越离谱,有人还说那人是院长老婆打死的,但秦秘书对此矢口否认。但有些细节他记不住了,上了年纪他脑子时好时坏。 19 出了那桩事故,院长老婆不敢再夜间出猎,改作白天上山。白天只能打些野雉和兔子。起先她养了一条草狗,枪一响便让狗去寻觅落地的猎物。可毕竟不是正经猎犬,有时偏是指挥不动。寒暑假里,她找来一些孩子替她搜寻猎物,每次上山就像是搞夏令营。小褂子是那拨孩子里的头儿,吆吆喝喝干得挺来劲。有一阵,小褂子拉我加入他们的狩猎队。我说应该把月月弄进来,这山里的情况没人比月月更熟悉。他说俞婶(院长老婆姓俞,我们都叫她俞婶)嫌他脏,成天挂着鼻涕,不会要他。其实,八成是因为麻饼的事儿,她还记恨着。我跟他们混一道,纯粹是给小褂子面子。其实,这差事一点也不好玩。一伙人跟着俞婶在山里走呀走呀,走得两脚发麻,还不许嚷嚷出声。走累了,俞婶会掏出糖果分给大家,她身上吊一个沉甸甸的背囊,里边全是好吃的。只要她枪一响,不用吩咐,大家便撒腿扑了出去,就像七八条猎犬蹿进灌木丛去找寻猎物。她几乎弹无虚发,所以听到枪响大家都很兴奋。谁提着猎物跑回来,她便奖赏一只香蕉或是一只梨。 可是,有一次枪响之后,大家明明看见那只被击中的角雉扑棱棱掠过一株高大的冷杉,坠入山脚的阔叶林,可是跑过去找了半天,谁都没发现猎物。小褂子朝我做了个怪脸。看不出院长老婆是否有些扫兴,她拍拍手集合起队伍,带着大家转到别处。 那天晚上,小褂子把我带到白天那片阔叶林中,从岩石罅隙里找出中弹的角雉。原来这小子把它藏起来了,还用树叶在上面作了伪装。他身上带着家什,到溪涧里把野鸡剖洗干净,兴高采烈地燃起了篝火……满天都是月亮的清辉,我们两个在地上又唱又跳。一顿野味烧烤,让我记住了另一个童年。 从那以后,院长老婆不再打猎。她换了一副新钓竿,每天独自去河边钓鱼。 …… (节选自《山花》2022年第3期)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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