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文学》2022年第2期|初曰春:虚拟世界(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初曰春
老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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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来快要疯啦,他为儿子伤透了脑筋。他时常琢磨,怎么会生养这么个现世报,他有时甚至想把那不争气的东西掐死。
儿子叫来水,千禧年生人,算起来已经二十多岁,早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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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来快要疯啦,他为儿子伤透了脑筋。他时常琢磨,怎么会生养这么个现世报,他有时甚至想把那不争气的东西掐死。
儿子叫来水,千禧年生人,算起来已经二十多岁,早该有……
老 来
1 老来快要疯啦,他为儿子伤透了脑筋。他时常琢磨,怎么会生养这么个现世报,他有时甚至想把那不争气的东西掐死。 儿子叫来水,千禧年生人,算起来已经二十多岁,早该有个成年人的样子了。但他在老来的眼里,就是一团糊不上墙的尿泥儿,比徒弟陆平坦差了十万八千里。 之所以愤怒,还在于老来的身份。他是鱼鸟河派出所的民警,虽然没什么具体职务,却也是人们尊敬的对象。 来水究竟有多差劲?毫不夸张地说,全市公安机关在职的民警子女中,绝对挑不出第二个。他连普通高中都没考上,复读了两年,一年比一年成绩差。 实在没招儿了,老来让他去职业高中,好赖能学个技术,将来也好养家糊口。事与愿违,来水在学校待了不到半个月,打起铺盖卷回家了。 问他为什么不好好念书,来水大言不惭,说那些同学都是垃圾,拉低了自己的档次。 老来怒不可遏,心想你他娘的有什么档次,竟有脸面笑话别人。可是,儿子已经大了,打不得也骂不得。 当时,看父亲不言语,来水拿腔拿调地说,你给我起错了名字,应该喊我来气,你现在很生气吧,实在不行就狂扁我一顿。 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呀,你也没资格,你倒是优秀的人民警察,大半辈子了,不也就混了个片儿警吗?再不济也得弄个警长当当,老话说得好,那什么不带长,放屁也不响。 老来肺都要气炸了,这他娘的是人话吗,天地良心,不走仕途全是为了这熊孩子。回想起来,这么多年,自己又当爹又当娘,最终落得这般下场,实在令人恼火。 但是,老来不得不承认,他是亏欠儿子的。如若当年先抢救妻子,哪怕爱人成为植物人,来水至少是父母双全,也不至于遭受那么大的打击。他心里有数,儿子憎恨自己,是认为他不该在车祸发生后,把家人撇在一边,去搭救陌生人。 来水的叛逆源于此。只不过,他的叛逆来得过早,拖泥带水持续了好些年,而且是愈演愈烈,与父亲闹得势不两立、水火不容。 熟悉这对父子的人都清楚,来水身上没有太大的毛病。如果非要吹毛求疵的话,无外乎两点:他不爱说话,一百脚也踹不出个屁来;再就是,他超级迷恋网络游戏,成天宅在家中,在虚拟世界中打发日子。 知子莫若父,来水一股脑说了那么多话,在老来这边就不是那回事儿了。他感到不可理喻,敢情犯了错误的是自己。 看着儿子理直气壮的架势,他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随手把笔记本电脑摔到地板上。老来还是不解恨,又上前跺了几脚。 电脑散架了,但游戏尚未终止,脚下传来一惊一乍的声音:老赖,赶紧上,你挂了,我们都得挂。 来水瞥了一眼父亲,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老来一脚踢飞电脑,嘴里怒骂:他娘的,都挂了吧,没一个好玩意儿。 电脑还在发出声响,似乎在讥笑他没本事,连儿子都管教不好。老来恶补过网络游戏方面的常识,为的是让来水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他晓得那些声音是儿子队友发出来的,他自然也清楚,“老赖”是儿子游戏角色的昵称,与自己毫无关系。但他也确实搞不懂,来水的网名为什么叫“老赖”。 此时又想到这一问题,老来脑海中浮现的是来水赖唧唧的样子。他在心里暗骂:滚吧,滚得越远越好,最好在外面挂掉,一辈子也别回来。 在虚拟世界里,“挂”是“死”的意思,老来气昏了头,完全不考虑是否吉利。相反,他骂过之后倒觉得心里很熨帖。 半夜时分,他的半边脸肿了,是牙花子发炎给连累的。老来就怕上火,急火攻心的结果是害牙疼。常言道,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他无数次地被儿子“要命”。 可怜天下父母心。牙疼起来了,老来的气儿却顺溜了。他又开始担忧儿子。他反复安慰自己,不要紧,不会出事儿的,那熊孩子会寻个网吧,耗上两三个通宵,然后再灰溜溜地回家。 老来不担心儿子生活费用的问题,熊孩子靠卖游戏装备度日,没朝自己讨要过一分钱。他看不懂这个世界了,靠不正经的营生也能生存,这还到哪儿说理去? 想到这里,老来倒抽一口冷气,他光顾得生气了,忘了事情的导火索——让他发疯的原因是,来水涉嫌网络盗窃,已经进了派出所的“黑名单”。 2 老来想求助徒弟,终究还是没抹开面子。 陆平坦刚毕业,到派出所报到的当天,他给老来留下的印象非常糟糕。他出身书香门第,待人处事有礼有节,只怪他刚一熟悉环境,就拿出一台平板电脑,趴在那里忙活开了。 老来对此特别敏感,认为所有玩电脑的年轻人都不思进取。所长把陆平坦安排到他手下时,他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他不愿再有一个跟儿子同类的人在身边。 所长了解他的脾性,嘻嘻哈哈地告诉他,不能先入为主,还说什么眼见不一定为实。 老来赞同这一观点,尤其是后者。有时辖区居民发生纠纷,起因往往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如果光盯着那件事儿去处理,就大错特错了,因为矛盾双方很可能积怨已久,琐碎事儿都藏着掖着呢。 看他一直不吭声,所长沉下脸,嫌他倚老卖老,说这是命令,别讨价还价。 老来心里清楚,所长一贯雷厉风行,只要脸色一变,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至于倚老卖老的说法,倒不必当真,那是所长的口头禅。更何况,作为所里资历最老的同志,他的确偶尔会那么干,得亏年轻人都比较宽容。 那会儿,老来给自己的心理暗示是,走一步看一步,说不定通过自己的努力,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到徒弟,让陆平坦戒掉游戏瘾。 虽然管不住儿子,但他不想让年轻人走弯路。为此,他将之视为神圣而光荣的任务,时常拐弯抹角地提醒陆平坦,可人家当成了耳旁风,依然我行我素,只要一有空闲,就在平板电脑前鼓捣个没完。 公安机关有个老传统,新警入队后,会安排个老民警带着,目的是搞好传帮带,让其及时熟悉业务,尽快进入工作状态。在基层派出所更是如此,毕竟服务群众、预防犯罪是主业,打击犯罪是最后一个关口。可以想象,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有些经验只能靠个人去揣摩,教科书上是找不到现成答案的。 陆平坦倒是虚心好学,但一码归一码,老来始终觉得对方不尊重自己,是在装疯卖傻。他一度认为这徒弟不可救药了,师徒二人的关系因此别别扭扭。 事后,老来才知晓,自己错怪了徒弟,“眼见不一定为实”几乎成了真理,也让他反思了好长一段时间。 他的确没想到,徒弟不是在玩游戏,人家学的专业是网络安全,在两人关系最尴尬的时期,陆平坦被抽调到专案组,凭借技术协助侦办了一起网络诈骗案,不但被市局通报表扬,还荣立了个人三等功。 打那以后,老来对徒弟刮目相看,不明就里的人以为陆平坦是师父,他是个跟班。他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呢,话又说回来,他是有私心的,他想通过徒弟摸透儿子的习性,进而帮来水脱离苦海。他断定,长此以往,儿子的一生就全毁了。 老来有自知之明,想改变儿子不是三天两日就能实现的,这需要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在来水不耐烦的时候,他便想无所谓的,情况再恶劣也无非如此,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是的,老来时常念叨,让儿子向陆平坦学习,意图简单明了。也就是说,他可以容忍来水暂时在虚拟世界里瞎折腾,内心却期盼儿子早日清醒,利用那个所谓的个人爱好,去干点正事儿。 来水从不反驳,被逼得急了,就甩身出门,把他晾在那里,玩一出离家出走。反反复复,让老来疲惫不堪。 扯得有点远。 这次父子翻脸,主要原因是老来没调整好状态。 傍晚下班前,所长专门找他聊了聊,说来水涉嫌参与一起案子,让他多留意儿子的言行举止。 老来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儿子虽说不争气,但不至于是非不辨,况且那家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要违法乱纪也得有机会啊。 老来瞬间警醒了,社会发展太快了,今非昔比,好多案子都没有犯罪现场了,它藏匿于虚拟世界,让人防不胜防。之前陆平坦参与侦办的那起案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顿时心虚了,脸色也变得难看至极。谁知所长却安慰他说,或许只是假象,也别把孩子想得太坏。 这话究竟什么意思?老来等不及了,他拨通所长的电话,非要问个子丑寅卯。所长显然还在加班,中气十足地提醒他,来水只是涉嫌犯罪,眼见不一定为实。 他娘的,又是这句话,丁是丁卯是卯,这算哪门子事儿?老来挂断电话,坐在那里生闷气,心想所长也太不地道了,都是做父亲的,有屁就放,说得含糊其辞,也太虐心了。 老来跟着陷入了恐慌,假如儿子真犯了事儿,他无法做到大义灭亲。 3 老来麻爪了。 他坐立不安,索性披上外套,出门寻找来水。根据以往的经验,儿子一旦闹了情绪,通常不会跑太远,会就近找家网吧,在那里消磨时光。 一家一家网吧寻下来,他连个鬼影子也没瞅见。网吧里都乌烟瘴气,看着那些还略显稚嫩的脸,老来身心俱疲。 如果自己是公安局长,一定下令查封所有网吧和游戏厅。老来气咻咻地想。这种念头早就有了,某段时间,他还以查消防安全的名义,没少去这类场所折腾,害得那些老板对他咬牙切齿。 这算是以权谋私吗?老来固执地认为不是,他觉得自己是在伸张正义,为社会铲除毒瘤。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么做是在泄私愤,那些狗屁老板干点什么生意不好,赚这种钱昧良心、伤天理。 一直没碰见儿子,老来心里七上八下。来水懒得很,除了玩网游,对其他事情丝毫不感兴趣,也就是说,他即便从家里跑出来,多一步路也不愿走。 莫非他真的搅进了某个犯罪团伙?老来越想越后怕,因为所长不会平白无故地说那番话。他猛然间醒悟了,看来人家是用心良苦,想让自己事先有个心理准备。 老来后悔不已,出门之前也没看看那个小本子。 本子是来水的,什么东西都记在上面,有游戏的账号和密码,也有他的心事,算是个大杂烩。老来不认为那是日记本,反倒觉得是儿子有意把本子放在那里,想让他随时掌握对方的心声。 来水曾经写过一段文字,把他贬得一文不值。大概意思是,老来光会吹牛扯皮,动不动就说自己当年如何优秀,倘若不是为了照顾家里,现如今早干上局领导了…… 老来确实有这么个缺点,喜好在儿子面前唠叨,拿自己年轻时的经历教育对方。他说的也没错,如今的局长是他当年的同事,若干年前两人飙着劲儿干,关系却亲密无间,假若不是那起车祸打乱了生活,局长的位置很可能是他的。 提到那起车祸,老来心如刀绞。儿子在那本子里写道:他太自私了,为了表现个人,置自己的老婆于不顾,他是害死妈妈的凶手。 老来无法解释,他也没必要解释。他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事实证明,他过于乐观了,父子关系愈来愈疏远,离反目成仇已经不远了。 陆平坦的确发挥了一定的作用,他跟来水组队玩游戏,套出了一些话,老来相信,那都是儿子的心里话。 来水说,只有在虚拟的世界里,才能体会到王者风范,找到真正的成就感;来水还说,之所以注册昵称为“老赖”,是觉得父亲半辈子活得窝囊,跟个癞皮狗似的。 陆平坦到底还是年轻,复述这些的时候口无遮拦,气得老来牙花子疼。他也因此忽略了许多细节。比如说,来水玩的几款游戏都很小众,虽然玩家也不少,但均不是爆款类型。 老来忽然记起来,徒弟那会儿不断感叹,说来哥有点意思。那语气意味深长。他愈加怀疑,小众游戏有猫腻。 他打算直接给徒弟去个电话,转念一想不对,年轻人贪睡,大半夜的把人家吵醒,事情办得太腻歪人。还有个问题,家丑不可外扬,老来不想闹得满城风雨。 退一万步讲,儿子真要栽了跟头,控制在小范围之内,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老来心里很不是滋味,干警察这么多年,他从未背后搞过小动作,为此得罪过好多朋友,有的直接老死不相往来。 他开始算计如何应对,他此时已经把来水视为嫌疑人了。老来在心里对自己说,半辈子清正廉洁,这把年纪了却晚节不保。他跟着又劝自己,警察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为儿子去犯个错误,也是人之常情。 老来不再纠结,心想真到了那地步,就豁上去这张老脸。生出了这一念头,他又迫不及待地想跟陆平坦联系了,既然不讲脸面了,要寻到来水,最简便的方式是,让徒弟帮忙定到儿子的位置。 眼下,他对网络游戏仍旧一知半解,但他十分清楚,徒弟是这方面的小专家,想通过游戏空间找到某个人,基本上不费吹灰之力。 但他到底还是打消了这一念想,说白了,他有很多顾虑,他怕陆平坦坏了事儿,出什么幺蛾子,再“捞”不回儿子。总归一句话,这不是光彩事儿,必须暗箱操作。 他只能继续等下去,等来水闹够了,自行回家。老来万万没想到,儿子此次了无音讯,整整一个礼拜,未曾露面。期间,他联系过无数次,却发现来水把他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老来想报警,说儿子失踪了,可自己身为警察,传出去是奇耻大辱。陆平坦
4 陆平坦万分诧异。据他观察,师父最近总是丢三落四,好像一下子衰老了,连背都有点驼了。 他直截了当地问过师父,老来却欲言又止。陆平坦心想,这是闹的哪一出,要知道老来同志向来喜欢直来直去,这不科学。 虽然有些反常,陆平坦并未太过在意,他有好多事情要做。他有个愿望,想开发个软件,把相关警务信息全都涵盖进去,如果能够成功,工作效率会大大提升。 他深知这绝非一己之力就能够实现的,便成天在微信群里,以各种方式讨好昔日的同学们。有人耻笑他走火入魔了,放着高薪工作不干,非要到公安去自讨苦吃。 陆平坦一笑而过,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他小时候最大的理想是穿警服或军装,那种行侠仗义的快意之感,是他与生俱来的追求。 显而易见,他不是科班出身的警察,相比那些警校毕业的同龄人,陆平坦在公安业务上是短板。得亏有老来领路,他才跌跌撞撞上了路。毫不夸张地说,如今独自处理纠纷,他也能游刃有余。 刚来报到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老来横挑鼻子竖挑眼,处处刁难自己,让人觉得老同志脾气古怪,是在给他小鞋穿。直到办完那起诈骗案,师父才改变了态度。 他起初以为,是个人特长把师父镇住了,他好歹毕业于名牌大学,所修的专业又特别牛掰。 那段时日,局领导多次找他谈话,显然是把他当作了重点培养对象。陆平坦乐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老来给他泼了盆冷水,让他千万别翘尾巴。 师父的话极为中肯,让陆平坦不胜感激。他跟一般的“程序猿”有所不同,别人只晓得搞技术,他是智商、情商俱高,甚至有人说,他不走仕途亏大发了。 陆平坦轻而易举地走进了师父的内心世界,得知老来是为儿子犯愁,他大包大揽,承诺帮来水走出迷途。他的确被师父打动了,当爹妈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他打心底希望来水能理解自己的父亲,不再浑浑噩噩。 理想与现实总是相距甚远,陆平坦觉得,两者之间的关系,好比是牛郎和织女,生来就是一对情侣,却只能隔河相望,想碰面确实困难重重。 他本身也是焦头烂额。这是所里公开的秘密。 父母极力反对他当警察,说是嫌这个职业挣钱少、加班多,实际上是害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但凡了解公安队伍的人都清楚,派出所工作看起来风平浪静,无非是处理些油盐酱醋的事情,实则不然。 就在上周,他跟师父出警,还碰到个吸毒分子。那家伙毒瘾犯了,把老来的手腕咬出个“大手表”。这算是轻的。即便如此,所长也不敢大意,命令老来去体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赶上HIV病毒携带者,那可就中头彩喽。 所有警察家属都跟着担惊受怕,他的父母自然也不例外。让陆平坦难堪的是,老两口双双找到派出所,跟所长软缠硬磨,让人家把他辞退。 所长不由感慨:“秀才遇到兵”的老话得改改,当警察的遇到文化人,才是有理说不清。 陆平坦自觉颜面尽失,大大咧咧地说,甭把文化当盘菜,现在这俩字不值钱,真正有钱的主儿,无论多粗俗,对文化想搞就搞。 所长笑得直不起腰,常年跟各色人等斗智斗勇,他反感那些口是心非的恭维话。他欣赏陆平坦这号的,说话接地气,办事才靠谱。 所长随口骂了脏字,倘若不是职务在身,他会把生殖器时常挂在嘴边。这也是老警察常犯的毛病,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陆平坦对有些现象已经见怪不怪。 不管怎么说,陆平坦还是觉得对不住所长。试想,父母大人没事就往所里跑,难免干扰正常工作,搁在别人身上,早就不耐烦了。所以说,他认为所长和老来都对自己不赖。 也正是父母的过度关心,才导致陆平坦分散了精力,忽略了师父的感受。他已经自顾不暇,还真没心思关注老来。 很久以后,他回忆起这段往事时,依然埋怨自己当时不够敏感。换言之,假使他那会儿有所警觉的话,就不会出现后面的麻烦了。没办法,所有事情都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又过了一个礼拜,老来找到了他,吞吞吐吐地让他帮忙,说来水已经失联了将近十天。陆平坦也慌了,心想来哥也真够狠的,全然不顾父亲的感受。 5 陆平坦只比来水晚出生个几天,前不久,他俩刚一起过了生日。 那天下着毛毛细雨,天雾蒙蒙的,却丝毫未影响到两人的情绪。他们去了一家火锅店,说好了陆平坦做东,可来水死活不干,非要AA制。这让陆平坦觉得他很萌。 来水有一套独特的思维模式。譬如,他仰望空中的雨水,居然感叹说,老天爷安装了一把巨大的花洒,像吃奶的娃娃一样,看起来无忧无虑。 来水的吃相极不雅观,跟一百年没吃过饭似的,不但吧嗒嘴,还时常发出古怪的声音。以陆平坦的家庭背景,这是很大的忌讳,可两人偏偏成了知己,几乎无话不谈。 彼时,陆平坦已经知晓来水的家境,看着对方狼吞虎咽,他心生怜悯。他无法想象同龄人的生活常态,更无法想象他们父子间的矛盾和冲突。 来水把肚子撑了个溜圆,才不好意思地问:旦旦,你怎么不吃啊? 陆平坦答非所问:我名字最后一个字是“坦”,宽广平坦的“坦”,不是旦。 来水故作深沉:我觉得带个偏旁,显得土气,我还是觉得旦旦好听,有问题吗? 陆平坦嬉皮笑脸地回应:我以为你念书少,不识字儿,得,只要你开心,喊什么都行,那只是个代号罢了。 来水以往厌恶别人说自己学习不好,却能接受陆平坦的话,这可能就是一物降一物,或者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吧,这也注定两人会成为好兄弟。 饭后,陆平坦没让来水直接回家,而是把他带到了商场顶层的游戏厅,说是要玩电动游戏。来水神色黯淡,轻声嘀咕,说这得花不少冤枉钱吧。 陆平坦感到心酸,人们或许都以为来水只迷恋玩网游,却不知道他过得苦巴巴的,连年轻人热衷的娱乐项目都未曾尝试过。他由此断定,来水并非师父嘴里的“混账”,他懂得节俭,他有骨气,他不愿花父亲的一分钱。 二人一时无语,还是来水主动消除了尴尬,说别玩这些没用的东西了,我请教你个问题。 陆平坦把胸脯拍得“咣咣”响:不用焚香烧纸,有求必应、有问必答。 来水想了想,说你是警察,“杀猪盘”是怎么回事儿? 你老爸也是警察,直接问他不就得了。自知失言,陆平坦赶忙打哈哈:你以后饮食要规律,养肥了,我再杀你。 来水心情不错,摇头晃脑地说,你倒关心起了我,貌似咱俩弄反了,我倒真想喊你声哥。 陆平坦立马清楚了,来水缺少关爱,甚至缺乏安全感,沉迷于虚拟世界,是为了寻找某种精神寄托。 当日晚上,他给来水发微信:来哥,我也有事儿请你帮忙。 来水瞬间回复:尽管吱声。 陆平坦回了段语音:吱——吱——吱——我吱了三声,丑话说在前头,不许推辞,更不能拒绝。 来水说,旦旦,你好幽默。 陆平坦说,纠正一下,我不幽默,我是很函黑。言归正传哈,我邀请你参加一个团队,研发个软件,打击犯罪。 来水发了个尴尬的小表情,问:我能行吗? 什么叫你能行吗,快把“吗”字去掉。说着,陆平坦把他拉进了微信群。 在此之前,陆平坦已经跟群里的同学聊过,如果不跟那些家伙沟通,像来水这类的菜鸟,分分钟会被他们虐死。幸亏他擅长交际,跟兄弟们处得不赖。 那些傲娇的老同学给足了面子,以各种方式表示欢迎,有的还点名给来水发了红包。来水受宠若惊。这群年轻人一毕业薪水就很高,红包的金额远远超出了来水的想象空间,害得他不敢接了。 陆平坦郑重其事地告诉来水:目前他们尊重你,是碍于我的情面,咱一起努力,让大家真正敬重你。 来水应了。陆平坦心知肚明,个人的研发团队是民间力量,尚不成熟,光凭一腔热忱是不够的,得靠过硬的技术以及大数据作支撑。从这个角度来讲,来水在这个团队里可有可无。 坦白地说,他并非一时兴起,他只是觉得来水需要一个舞台,只要敢于上台展示才华,戒掉网游是迟早的事情,说不定真能让来水找到新的方向,假以时日必定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陆平坦预估的没错,来水随后请教了不少问题,虽然都很幼稚,却一次比一次专业,这令他欣喜。他后悔没将这些事情告知师父,假如老来晓得儿子的变化,父子俩就不可能闹掰了。 可惜说什么都晚三秋了,他一时半会寻不见来水。 6 陆平坦登录来水常玩的几款游戏,想借此定到来水的位置。令他难以置信的是,来水离家之后,再也没玩过游戏。 他随身携带平板电脑,时不时地看上一眼,等待“老赖”在游戏界面现身。陆平坦已经想好了沟通方式,自信能把来水劝回家。 一天、两天、三天……又一个礼拜过去了,来水消失得无影无踪。陆平坦也惶恐万分,虽然来水很可能是在闹情绪,他也不敢再拖下去了。 他跑去找所长,如此这般地把事情经过讲了,所长把他臭骂一顿:奶奶个腿的,怎么不早说? 陆平坦解释:怕师父不乐意,他不想让人知道。 所长把脸拉得比驴脸还长,摸出手机给局长拨电话,恳请局里给予支援。局长也把他埋怨一通,怪他对老同志关心不够。 所长跟着辩解:老来跟你是老交情了,他的脾气你了解,真要别扭起来,我们无可奈何。 也不知局长说了什么,所长的脸色稍微好看些了,他让陆平坦回去安心工作。一个大活人没了,师父又在一旁哭丧着脸,制造着紧张情绪,陆平坦根本就安不下心。 他们把希望寄托于市局技侦和网监部门。 技侦支队很快传来消息,说通过手机定位,来水就在家里。陆平坦傻眼了,敢情来水连手机都没带,如今是处处都依赖于手机,离开了它是寸步难行,他不敢想象这些天对方是如何生活的。 师父,来哥还有别的手机吗?陆平坦怯生生地问,他怕老来责怪自己。 老来木木呆呆的,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不清楚。 陆平坦仔细回忆了一下,来水的确没用过别的手机,手头使的那一部,也早该淘汰了。他告诫自己,不能急,心急喝不了热豆浆。 他必须等,也只能等。等待的滋味常人难以想象,陆平坦等了多久就想了多久,但他始终没琢磨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 他们终于盼来了消息,市局指挥中心的工作人员告知,来水出家门之后,拐弯去了旁边的胡同,那里直通城中村,然后就销声匿迹。 所长心急如焚,让人家扩大范围,继续查城中村周边的监控。工作人员怼了回来:你来指挥中心当主任好了。 所长气得大骂:狗日的,官僚主义害死人,没把基层派出所放在眼里,得亏丢的人是咱民警家属,换作平民百姓,咱怎么跟人家解释? 陆平坦心想,所长啊所长,发火管个屁用,局长都发话了,指挥中心不可能敷衍了事。 受到所长那句话的刺激,老来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丢人啊,真丢人…… 一瞅师父神情恍惚,陆平坦好言相劝:别抠字眼儿,所长他不是那个意思。 所长没好气地说,什么意思不意思的,让他抠吧,如果抠字眼儿能把孩子抠回来,咱一块儿抠,抠上一宿、抠到天亮。 很明显,所有人都急了。老来也不怕被人笑话了,带着哭腔说,来水这孩子真不叫人省心,他万一有个好歹,我怎么向死去的那口子交代? 着急也没用,干耗下去不是个法子。陆平坦到洗手间,兜了捧冷水,泼到脸上,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师父的家挨着城中村,那里占据着市区中心的黄金地带,早就传闻要拆迁,但个别居民狮子大开口,喊出了天价拆迁费,那片区域的建设至今停留在图纸上。 绝大多数居民在别处买了新房,那些破破烂烂的平房都租给了外来户,租客三教九流,导致那里的治安成了老大难。派出所多次与街道办协调,好不容易装上了监控设备,却又屡屡遭到破坏,维护费用是笔不小的开支,那些设备便成了聋子的耳朵。 陆平坦看了看手机上的导航地图,又瞥了一眼面前的趴趴房,在心里暗骂:这城中村就是一摊臭鸡屎。 如此形容异常贴切。在繁华都市中,有这么个“三不管”地段,不但影响了城市的形象,也掩盖了许多罪恶。软件开发还处于纸上谈兵的阶段,陆平坦只能采取笨办法,用双脚去丈量城中村,用双眼去寻觅好兄弟。 他原打算请示所长,调度所里的民警、辅警,在城中村来个地毯式搜索。他在离开派出所前,又打消了念头。基层单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摊子事儿,真要大动干戈的话,师父老来也不会答应。 陆平坦挨家挨户地打听,搞得口干舌燥,嗓子眼儿直冒烟。他在心里默念:来哥,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你若真有个闪失,还让师父怎么活? …… (节选于《安徽文学》2022年第2期“金色书签”)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