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击

　　雷击
　　李有旺（回族）
　　时年我六岁，读小学一年级。雷击这个词我还没有学过，雷击的知识及事件还闻所未闻。但就在这一年，因为一件雷击致死事件，我却提前认知了“雷击”这个词汇。仿佛被雷击的是自己一样，震撼。致死的震撼。
　　下午放学下雨。雨不大。炸雷很响。响得吓人，连心头都有震动感。
　　家里当时没有伞，雨具只有竹叶帽、塑料布和蓑衣。这一天我没有带雨具去，原因是上学的时候天空很晴朗。正值春耕，父亲母亲当天和我同时离开家门。我不奢望父亲母亲会带着雨具来学校接我，他们忙着把心思交给了土地，象虔诚的教徒一样，用农具和籽种与土地进行忘我的交流。喊完“老师再见”后，我和同学们就蹿出教室，融进伴着炸雷声的小雨中，一路狂奔，向家。家和学校有公把里的距离，狂奔中，雷声不知何时歇落了，小雨还在下。回到家门口，衣服和书包有些泛潮了，头上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湿湿的，滑滑的。很奇怪母亲已经在家里了，头上顶着竹叶帽，手上也拿着顶，看样子正准备去接我呢。母亲的神情有些惊恐。见我已经跑进家了，母亲放下竹叶帽，有些责备地问我，又打雷又下雨的，你怎么就这样跑回来了？我轻松地回答，不怕，身上也弄不太湿。母亲一把拉过我，拉得很重，拉得我有些趔趄，就象我做错了什么事一样，郑重地对我说，今后打雷下雨，就躲在学校，雨晴了再回来。我不明白母亲今天怎么会这样？母亲又说，你可知道？你小军哥被雷击死了，你爹背回来的，我也就跟着回来了。
　　小军哥？雷击？死了？我一时惊得合不拢嘴。
　　小军哥是我的邻居。那个时候，看露天电影的大人买了电影票，可以带一个小孩。我经常沾他的光，让他带着去看露天电影。小军哥经常带我去，始终没有表现出过丝毫的不情愿。小军哥是多好的一个人呀，经常面带笑容，喜欢和人打招呼，人又勤快，大人小孩都喜欢他。他怎么会遭雷击呢？他怎么会死了呢？我理解不了雷击是怎么回事，但我明白肯定与打雷有关。我既惊恐又疑惑地问母亲，雷怎么会把小军哥击死呢？
　　母亲的神情依然很惊恐，她很简短地向我复述了事情的经过：你小军哥去撒玉米，下雨打雷了，跑到号头树（山神树）下躲雨，雷电把他躲雨的树生生劈成两半，同时他也被雷击死了。
　　我知道，小军哥家的地和我们家相挨，他家的地边有一片树林，树林里有很多坟茔，每座坟茔背后都有一株具有多重寓意的号头树。小军哥死在了匆忙中选择避雨的号头树下，雷公面前，神不护人，树也遭难。
　　小军哥象睡着一样躺在一块草席上。那块草席，已经陈旧了。他没能享受到有子后的死者的待遇，就连他即将带去的草席，也只能是他曾经睡过的。他紧闭着双眼，焦灼的脸上笑容不在，显得有些狰狞。衣裤被烧焦得出现破洞，露出的皮肉象被烘烤过一般，空气中溢满着一种特殊的气味。他瘦小的母亲，被几个同样流着同情的眼泪的妇女搀扶着，悲痛得象软泥一样，瘫坐在他面前。他那被乡邻认为心硬的父亲，曾经因为他打架斗殴而把他吊在牛圈栏杆上，用揍牛的皮鞭狠抽他的老头，也哭得死去活来。小军哥是他父亲母亲的独生子，他的突然离去，让一个完好的家庭瞬间支离破碎。
　　小军哥姓王，我姓李，我们之间上溯八辈子也扯不上有亲戚关系。但很多人都为他为他的家庭流泪了，包括我，几乎哭成了一个泪人。
　　此后的几个晚上，我常常做到躺在破草席上的军哥的梦，醒来浑身大汗。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对老天产生了一种敬畏，经常会关注老天是否会打雷下雨。遇到打雷下雨的天气，我就着急，就很害怕。有时候夜半三更，隆隆的雷声也会把我惊醒，会让我无法入眠。尤其是上学和放学的路上，遇到打雷下雨，总让我胆颤心惊。我总担心会象军哥一样遭遇不测，死于非命。
　　尽管父母也告诉我，但我从军哥的遭遇上也已经知道，打雷下雨的时候，不能躲到大树下。可是，我还是很害怕，害怕打雷下雨的天气。在打雷下雨的天气里，见到大树，也会躲得远远的，生怕一个炸雷下来，把大树劈成两半，让自己牵连其中。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了好长的一段时间。
　　也难怪，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年级，我所学的课程，除了体育外，就只有语文和数学两本书，照本宣科的老师也不会把课程外的知识传授与我们。很多知识，我们只有在活生生的现实中去领悟去理解。而当时的农村，却还无法与科学知识相接轨。父亲识字不多，母亲大字不识，很多与父母同龄以上的乡亲，情况大致如此。
　　对于军哥的死，父母以及乡邻们都表示同情和可惜。尽管大家都明白遇到雷雨天气，不能到大树下避雨，但大家都侧重认为象军哥那样的好人，是不会遭天打雷劈的，他们坚信军哥是中邪了，是被冤鬼恶煞缠上而惨遭厄运了。结论就是，军哥家地边的森林里有冤鬼恶煞。这样的结论，当时的我深信不疑，竟导致我后来再也不敢到那片树林子里找蘑菇拾柴禾了。
　　也就是继军哥之后的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村里又发生了一次雷击致人死亡事件。死者到山上放牧，同样是一个打雷下雨的天气，同样是到大树下避雨，同样被雷击身亡。这是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大家对他的死却没有丝毫同情，都认为他死有余辜，原因是他在家里经常使用暴力，打父母，打妻儿，大家都说他的死是天收了，老天有眼，雷公助力，恶有恶报。大家的评述，在端正我传统道德是非观念的同时，更让我感受了雷击的强大力量。
　　雷击，雷击，雷击。成为了常常出现在我脑海中的词汇。成为了常常让我敬畏的物象。
　　直到小学三年级，我们增设了自然的课程。在老师的详细讲解下，我才了解了雷击这种自然现象，才了解了雷击的防范知识，才对乡亲们的评述持有了质疑，才逐渐消除了对雷击现象的恐惧。
　　而雷击事件，在以后的时间里，在我生活的小勐统镇，每年还时有听闻，但在我心里，已不再形成一种阴影，而长相伴随。
　　再后来，雷击致人死亡的事件在地方很少听说了。在岁月的长河奔流中，我转眼间为人父了，一晃儿子也满六岁了，继三年的幼儿园学习期满后，他成为了一名城关完小的小学生。是年，我在城里建起了房屋。房子即将竣工的时候，六岁的儿子突然向我提议，说应该在房顶放避雷针，防避雷击。尽管我的房屋建筑只有三层高，无须考虑避雷事宜，我却欣然接受了儿子的建议。我也曾试图向儿子普及雷击的防范知识，却因为儿子如数家珍般地和盘托出，便笑而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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