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2年第3期|陈世旭:那时明月(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陈世旭
陈世旭,男,中国作协会员。20世纪70年代末写作至今。有短、中、长篇小说以及散文随笔多种出版。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及鲁迅文学奖。
编者说
江洲由劳改农场改为国……
陈世旭,男,中国作协会员。20世纪70年代末写作至今。有短、中、长篇小说以及散文随笔多种出版。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及鲁迅文学奖。
编者说 江洲由劳改农场改为国营农场,工人们在此劳动、生活,个体命运跌宕沉浮。城里人和洲上人的故事;老职工和新职工的故事;男男女女的故事,一个个接连展开,文坛宿将陈世旭的新“知青伤痕”故事带来全新体验。那时明月
文 / 陈世旭
仲夏夜
一 蹲点的总场武装部李部长连着几天召集全队开会。昨天夜里,他先让吕继承读报,然后讲讲形势讲到很晚。散了会,晏德成照样去江里划水,翘白儿也照样跟去,早上睡死了,没有听到队长吴毛俚敲钟,同寝室的也没人喊她,误了早工。一帮人忙活了一早上,浑身给棉花林的露水蹭得透湿,丢盔卸甲地回来吃早饭,才见她站在宿舍走廊上梳头。她一头男伢儿短发,昨夜划水湿了也不擦干,睡一觉弄成了乱草,怎么也梳不清爽。差不多每个从她面前走过的人都会瞪她一眼。有的女伢儿干脆就“呸”一口。 隔壁的吕继承被老婆崔美仙缠着赖床,也没有上早工,站在走廊上漱口,牙刷用力在嘴里捅着,满嘴白花花的牙膏沫子,扭头压低声音地问翘白儿: 你看我在做什么? 漱口啊。 翘白儿永远是喜眉笑眼的。 你不觉得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不像昨夜晏德成跟你? 该死! 翘白儿“咯咯”大笑。 莫笑了。受不了!你胸口的扣子崩开了。 吕继承色眯眯的。 好不要脸! 翘白儿肉嘟嘟的嘴唇一瘪。 死东西,又在犯贱,回来! 身后,还没有起床的崔美仙听见外面的调笑,晴天霹雳一声大吼。 吕继承手一抖,漱口缸子掉到地上,“咣当”一声。 翘白儿大笑,前仰后合。 吕继承是分场青年干事,但没有人喊过他“吕干事”,都喊他“牛卵泡”。一致认为他外面溜溜光,肚里一包汤。他跟大家一样下地拿工分,但他坚持认为自己是分场领导之一,加上舅舅是县法院的头,喊总场武装部下来蹲点的李部长直接就喊“老李”,一天到晚高声大气,吆三喝四。去县里出了一趟差,回来一定说在县长家里吃了饭,最少是在县长办公室扯了半天淡。他人高马大,膀阔腰圆,浓眉大眼,相貌堂堂,队上的画家条子按总场布置满屋场画宣传画,就照他的样子画工农兵。在整个一分场,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他气宇轩昂地站在墙壁上。他也觉得自己魅力无敌,天底下不可能有女伢儿不喜欢他,是个女伢儿他就撩拨,逮着机会就得寸进尺。 新职工刚下来的时候,吕继承以“青年干事”的身份专门跟翘白儿谈过话:我们都搞清了,你老子是码头工,扛大包吐血死的,你是三队新职工里独一的正牌儿工人阶级后代,我们会重点培养。你应该给你娘老子争口气,莫老是疯疯癫癫。 我怎么疯疯癫癫了? “翘白儿”是鱼,学名“白鱼”,因为嘴像小喇叭一样翘着,洲上人加上了“翘嘴”,省去了“鱼”,说全了应该是“翘嘴白”,但因为说得快,“嘴”又给带没了,加上儿音,听起来就是“翘白儿”。拿来做她的外号再形象不过,她一天到晚活蹦乱跳,十足像一条刚出水的鲜鱼。 你该求上进。 什么叫“上进”? 就是进步。 进什么步?就是跟你那样? 洲上没有隐私。下来没有几天,大家就都知道崔美仙是怎样成了吕继承老婆的。 清明,市农校放假,让师生回老家扫墓。这是毕业班的最后一个学期,吕继承追过的几个女生到手没到手的都给别人拐跑了,搞得他没情没绪,连家也懒得回去。一早上想入非非,浑身滚烫。无精打采地爬起来,在饭堂碰见崔美仙。两个人不在一班,都是学生会干部,平时他正眼也不看她,现在神差鬼使地凑到了一桌,吃过饭,居然脑瓜子一热把她带回了寝室。本来是临时救急败火的,没想到崔美仙情深意长,过后三天两头就来找他,地方她也找好了。开始他还勉强,很快就勉强不下去,教学楼、图书馆、小树林,杂物间、别的寝室、校外的小饭馆,到处躲。不管躲哪里,都躲不脱火眼金睛。崔美仙豪迈地说,你莫想躲,就是躲进阴司我也要叫你还阳! 不久,崔美仙就公开宣布怀孕了。吕继承不认账。崔美仙不跟他啰唆,转身去找校领导。 本来两个都是内定了毕业留校重点培养的,哪知道他们一把烂泥糊不上墙。校长找吕继承谈话,语重心长地劝吕继承拐子拜年就地一歪,一毕业就跟崔美仙结婚。他们自己有个交代,也照顾了学校的影响。吕继承起先一百个不愿意,校长说,你母舅在县里做法院院长,她堂叔在市里管政法,你划算划算吧。 毕业典礼一完,崔美仙就扯着吕继承去打了结婚证,绿水青山带笑颜,夫妻双双把家还。两个人都分配到江洲。农场先给了吕继承一个“青年干事”的说法,听着像干部,编制还是农工。跟崔美仙怀孕一样,是个假模式儿。 结婚本来是人生喜事,但对吕继承却是一场灾难。崔美仙跟他一样身强体壮,牙齿整排露在大嘴外面,高颧骨,塌鼻梁,两个鼻孔比眼睛还大,刻薄人说下雨她如果抬头,可以盛水。奇怪的是吕继承在她面前龟儿子一样服帖,就像小鬼见了阎王。 崔美仙性欲超旺,一有空就扯吕继承进屋,她那明显夸张要死要活的惨叫会撼动整栋宿舍,不把他折磨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让他起身。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再出门的时候,他气息奄奄,五官都走了形。 有一次崔美仙回了市里的娘家,吕继承心想总算可以少遭一夜罪了。晚上扬眉吐气昂首挺胸,去场部看电影。回来,一路高歌“翻身农奴把歌唱”,还“巴扎嘿”。快到宿舍,从坝头居高临下,忽然看见家里的窗户灯亮着,“哎呀”一声,跌坐在坝头的草坡上。 崔美仙上午搭班船去市里,原说在娘家过夜的,下午想想又搭顺风车到江洲对岸的县城,赶上场部渔业队最后一班渡船回来了。 就这样,吕继承还贼性不改,老想偷腥。崔美仙把雪亮的裁缝剪刀拍在床头: 你哪天要真敢不老实,我就铰了你那截孽根。莫怪我没有打过招呼! 吕继承乖溜儿说: 你瞎扯什么,我是那样的人?你把它铰了,我拿什么孝敬你? 吕继承还真就“是那样的人”。他早就瞄上翘白儿了,每次给崔美仙交差,他总是闭着眼睛,黑暗中晃着的尽是翘白儿那张肉嘟嘟的嘴。 吕继承觉得翘白儿容易得手。会看相的说,嘴唇肉的女人,又活窜了,骚。 二 省高中到江洲的几个高考落榜生中,晏德成第一个学会了抽烟。 刚断奶,母亲就带着晏德成到省城一个远房亲戚家做保姆。从小学开始,他一路都是尖子生。高三,学校把他列进保送上大学的名单,上级一政审,不但保送不了,高考也是白考——出生那年,他父亲给征了兵,随即跟着军队离开了大陆。暑假,学校组织一批没有升学的初高中生下乡,让他带头:是不是走革命道路做革命青年,这是一个考验的机会。校长是个女的,谈话的时候,连喊了几声,他才抬头,看着他泪汪汪的眼睛,自己也忍不住别过脸去。 到了江洲,晏德成跟在学校一样沉默寡言,心事重重。歇坡的时候,老职工分成好几伙:年青的打打结结;老巴嫂做针线;上年纪的男劳力凑一堆抽黄烟。一根黄烟筒吊着一只烟袋,在各人手上轮流转,看看转了两圈,队长吴毛俚就站起来,吹哨子开工。晏德成第一天下棉花地,歇坡时就坐在他们这一堆里。吴毛俚抽了几筒,顺手把烟筒递给他,他一点没有犹豫就接过来。头几口呛得厉害,他死命忍着,头上憋出了汗,就是不咳出声。过了几天,吴毛俚把烟筒递给他的时候,说:烟筒我还有,这个你就留着。 吴毛俚也是个闷人,一天到晚三脚踢不出个屁。他对新职工敬而远之,心里喜欢晏德成的老成。 那管黄烟筒用得很老了,竹管油红,铜头锃亮。晏德成天天别在腰里,一有空就咬在嘴上。 因为知道晏德成上学时的名气,二、三队这帮新职工,不管省城来的还是市里来的,个个敬晏德成三分,喊他“晏哥”,唯独翘白儿喊他“德成哥”。两个人都没有了父亲,两个人的母亲都是保姆,天生的兄妹。 翘白儿一有时间就往晏德成的寝室跑。整排新职工宿舍,就这间寝室最安静:聂宏亮跟晏德成同班,学校动员下乡的时候,省城的报纸广播宣传得震天响,他热血沸腾,抢着报了名。到了江洲,一切风光烟消云散,后悔也来不及了,就挖空心思制造新闻,终于以朗诵诗歌出了风头——这是后话;陈志是初中生,跟两个高中生隔生,每天下工回来就糟蹋稿纸,一心想写诗赚钱;晏德成是个死牛活头,整天没有一句话,只低头抽烟,不时叹口气。 嗬,我以为没有人! 翘白儿不管不顾地一头撞进来。 欢迎小鱼儿! 聂宏亮声音做作,惊喜是真的。 你们这里好干净,别的屋就像狗窠。 翘白儿感叹着,东看看西看看,忽然抓起陈志桌上的一本外国诗集,打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刚看个开头就喊起来: 呀,好不要脸! 陈志喜欢在书上瞎画,以为她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把夺过诗集,松了口气。那是诗集作者的一首诗,第一行是: 爬到我身上来吧,美少年…… 陈志正要说什么,翘白儿已经走开了: 哟,黄烟筒! 翘白儿一惊一乍,走到晏德成面前: 我抽一口。 晏德成没有反应过来,黄烟筒已经被她抢过去咬在嘴上了,呛得一阵猛咳。 晏德成难得地一笑,松开皱紧的眉头。 翘白儿初中没有毕业就不肯去学校了。母亲管不了她,从小跟巷子里的男伢儿混作一堆,谁惹毛了她敢跟谁玩命。居委会动员城市闲散青年下乡,她根红苗正,不是动员对象,但她觉得下了乡更好玩,自己跑去报了名,不容劝阻。 聂宏亮很快就明白,翘白儿进屋没有他什么事儿,知趣地该做什么还做什么。陈志除了写诗,做梦想的都是初中班上那双也许再也见不到的黑眼睛,他不喜欢翘白儿这样泼皮撒野的女孩。 翘白儿每次来,晏德成脸上就多少有了活气。翘白儿“德成哥、德成哥”的喊得蜜糯了。晏德成的打饭、洗衣服、缝缝补补,都成了她的事,决不让他沾手: 抽你的烟,莫动。 晏德成烟抽得厉害,一包最便宜的黄烟丝没有几天就抽光了。翘白儿不知从哪里捡来那么多香烟头,一个一个小心剥开,和成一包。那些香烟什么牌子的都有,和到一块儿,比黄烟丝好抽。 每天晚上,晏德成去江里划水,在江洲跟扁担洲之间的湾子游几个来回。哪怕李部长给大家讲形势讲得再晚也不间断。有一天忽然一条大鱼贴着他肚子窜到前面,黑暗中听到“咯咯”的笑声。 是翘白儿。 翘白儿跟一帮城里孩子从小在江边长大,水性比晏德成好多了。 不久就有了活灵活现的瞎编:湾子里出了水鬼,一男一女,赤膊浪胯吊,夜夜在水里作怪。 李部长自然是不信邪的:事情只怕不是男欢女爱那么简单。教诫队干部表面上要不动声色,不忙作结论。让大家莫迷信,莫瞎扯什么“水鬼”。 但吕继承心里酸得像刀绞,打死也不相信: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不出鬼那才真是出了鬼!晏德成冷得像块江边的石头,拒人千里之外,凛然不可冒犯,他有点含糊,不敢随便唐突,只敢问翘白儿。翘白儿每次都喜眉笑眼,不承认,也不否认。 好色的吕继承眼睛里就只有“色鬼”,想不到更可怕的“恶鬼”。 连着几天,半夜月亮当空的同样时间,江对面山上的天空,有照明弹一个接一个升起。“嗤”的一亮,把在月色中迷迷蒙蒙的山脊照得通明,然后一阵轻烟,消失在黑暗中。一帮人站在坝头,看得目瞪口呆。 是特务的信号弹。 李部长的牙巴骨咬得咔吧响。说得大家心惊肉跳。之前他在会上讲敌情,讲形势,大家觉得是天方夜谭,远在天边。现在看来竟然真的近在眼前。 夜里开完群众会,李部长又接着开干部会,分析最近就在身边出现的一些动向。为了高度保密,干部会范围很小,只有他,队长吴毛俚和“分场青年干事”吕继承: 江对面县城的邮局截住了一封寄往香港的信,信的内容和后面留给对方回信的地址,证明了是省城下放到江洲的学生,转到了场部。 信是晏德成写的,请香港的“叔叔”有可能转给他父亲。他在信里说:你丢下妈妈和我一走了之,太不负责任了! 这说明了什么? 李部长压低声音。 说明他人在江洲,心在海外。 吕继承心里一阵说不出的兴奋。 他来江洲后天天夜里坚持划水,有没有可能是为了有一天偷渡? 李部长进一步分析。 不是有没有可能,是一定的。这个人深藏不露,捉摸不透。嘴上不说话,心里不知有多大的仇恨! 吕继承一针见血。 不说话就是有仇恨? 队长吴毛俚嘟哝。他就是个三脚踢不出个屁的人。 你莫误会。 吕继承解释: 你跟他的本质不同,你家里是三代贫农。 吴毛俚茫然地眨着眼睛,不知道吕继承为什么这么肯定: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啊。 夜里把崔美仙服侍熨帖了,吕继承兴犹未尽地舔着她的耳朵: 求你帮个忙。 酸什么,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找翘白儿谈话。 崔美仙“呼隆”一下坐起: 你还贼心不死?以为这把剪刀是摆设? 你看你急的!我要有贼心,会让你找她谈话?正事儿,会上定的! 崔美仙冷静下来。她在农校也是学生会干部,不缺政治头脑。 不要惊动晏德成,只要翘白儿能证实就行。就看晏德成在她那里有没有漏过风。 事情顺利得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 在新职工宿舍,崔美仙和翘白儿,一个丑,一个骚,女生都不愿搭理,她们两个也就容易接近。崔美仙是要盯紧翘白儿跟吕继承的来往。翘白儿是对谁都不防着:谁翻白眼,她不往心里去;谁愿跟她好,她也高兴。 夜里说梦话了? 上午歇坡的时候,崔美仙扯着翘白儿在身边坐下。 早饭,食堂里一帮女生叽叽咕咕,捏着嗓子怪声怪气地朗诵: 爬到我的身上来吧,美少年! 一阵鸭叫样的哄笑。 她们学的是翘白儿昨夜的梦话,她同寝室的甘卫华听得一清二楚。 没有吧?不过也可能。我记不起来。 翘白儿极力回忆。 想男人了? 想啊,我一天到晚都想德成哥,一刻时不见就像掉了魂。有时候我真巴不得他强奸我。 他会吗? 不会。会就不是他。 憨包女儿,你是真憨啊。那他想你吗? 不知道,我没问过。我只知道他不讨厌我。 你怎么知道他不讨厌你? 他什么都告诉我。 都告诉你什么了? 翘白儿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跟崔美仙竹筒倒豆子: 他娘伤心的时候跟他讲过,她命苦,嫁了一个没用的男人,一块儿去的同乡晓得做逃兵,偏他木得跟个死人一样! 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崔美仙倒是体谅。 就是。他老子没有那么木。那个做了逃兵的同乡后来投靠了香港的亲戚,早年从香港来过信,转告他老子的口信,说他安顿好了就会来接他们…… 翘白儿很得意,就像是说自己的家事。 晏德成其实用不着等,设法去找他就是了,先去香港找到那个同乡,一打听就明白了。 崔美仙漫不经心地说。 对啊,德成哥就是这样说的。 翘白儿看着远处,眼睛晶亮,好像那天就要到了。 他打算怎么去? 等机会。 哪会有这样的机会!要去就只有偷渡越境。之前江洲还是劳改农场的时候,有个劳改犯就是这样跑出去的。 是吗? 要是晏德成偷渡,你会跟去吗? 那还用说! 憨包女儿,偷渡成了晏德成会娶你? 我不管,反正德成哥去哪儿我去哪儿。 偷渡越境是犯法的,你也不管? 不管。只要跟德成哥在一起。 难怪你们天天划水。是做偷渡的准备吗? 不知道。德成哥没有说过。 ……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3期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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