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文学》2022年第1期|严苏:回家的路(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严苏
天哭丧着脸,像弃妇,又像别人欠它钱,而这个人又人间蒸发再也见不着似的;太阳躲在云层里,偶尔露一下脸,又钻回去,像窥视人间秘密的探子。前几天下过一场雪,雪融化,路面湿淋淋的,低洼处……
天哭丧着脸,像弃妇,又像别人欠它钱,而这个人又人间蒸发再也见不着似的;太阳躲在云层里,偶尔露一下脸,又钻回去,像窥视人间秘密的探子。前几天下过一场雪,雪融化,路面湿淋淋的,低洼处汪着一摊摊浑水,走在砖铺的人行道上,稍不注意,就会遭受砖缝里喷射而出的脏水的袭击。风也跟着凑热闹,像野猫叫春,又像皮孩子抽陀螺鞭梢发出的呼啸声,街道边的法桐树禁不住抽打,树枝颤栗摇晃。天气预报说,两日后又将下雪,是中雪。姚大顺心想雪下得越大越好,最好大雪封门,汽车停运,把想出远门的人困在家里;李光娣不这样想,她想风和日丽,阳光普照,她要赶在新的一年到来前,拉上姚大顺坐车回家,到他们的户籍所在地,解除婚姻关系。此时此刻,他们俩一前一后走在路边的法桐树下,方向是公交站台。姚大顺像跳舞,步履轻盈,脚尖着地,每一步都踩在稳实的地砖上,不给砖缝里的脏水提供喷射的机会。跟在后面的李光娣见他这样,鼻孔里发出哼哼声,快走几步,走到姚大顺身旁,瞅准机会,猛踩那块不稳实的砖头,事遂心愿,一股脏水水枪似的喷射而出,不偏不倚击中目标。事发突然,姚大顺来不及避让,裤脚湿了大半,皮鞋也水迹斑斑,心火升起,脸被烧得变了形,看到李光娣咧一咧嘴,脸上暗藏坏笑,知道她是有意为之,忍了,继续赶路。
他们要去中央门长途汽车总站,坐下午第一班车回家。姚大顺多次乘坐这个时间点的车,如果路途顺利,时间衔接好,到家正好是晚饭时辰。出门前姚大顺给父亲打电话,说他今天回去,李光娣也回去。他和父亲说话时,听到母亲在一旁说,回家好哦。母亲说过好后又小声嘀咕,不过年不过节的,两口子咋一道回来了,不挣钱养家啦?说过这话,母亲没有停止的意思,继续说,哦,大概是想小浩、小节了。小浩是姚大顺李光娣的儿子,小节是闺女,两个孩子跟爷爷奶奶生活,一个三年级,一个二年级,都挺乖,成绩也不错。挂了电话,姚大顺先出门,李光娣跟着也出门。李光娣盯贼似的步步紧跟,生怕姚大顺变卦,不和她一道回去。这天是他们两口子冷战以来说话最多的一天,平时各有各的事,一个月难见一面,见了面也无话可说。
路上没耽搁,换乘两次公共汽车,在中央门汽车总站下车,直接进售票大厅。李光娣去售票窗口排队,姚大顺没有跟过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李光娣往那边看,那里有几台像老虎机又像游戏机的机器。李光娣怕他出幺蛾子,一边排队,一边想对策。看姚大顺在机器上捣鼓,心里恨恨地想都这会儿了,还有心思玩,正想冲过去,把他叫过来排队,就见他往这边走来。姚大顺伸手要李光娣的身份证。李光娣不知他要身份证做什么,多个心眼,说她买票要用。
姚大顺看出李光娣对他心存戒心,转身指一指机器,说:“到那里买票,不用排队。”说着把刚买的票给李光娣看。李光娣看过票,半信半疑地跟着走,把身份证交给姚大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机器上捣鼓,没几下机器里吐出一张票。李光娣抢过票,看上面有她的名字,对照姚大顺的票,两张票一模一样,座位是挨着的,这才放心。
接下来是候车。
进候车室,两个人各自坐下,无话,给人感觉是陌生人。
车子准时,到点发车。
大城市人多、车多,车子出城要花很长时间,快时也就是电瓶车的速度,慢时如蜗牛爬行。一旦驶过长江大桥,上了高速,车子就牛起来,风驰电掣,车窗外的景物就活了,地面像装了转盘,每样东西都在转,看久了头晕。
李光娣和姚大顺坐一排,座位紧挨后车门,上下客风大,冷风往身上扑。姚大顺让她坐里座,他坐外边。李光娣前看看后看看,车上几乎无空位。车在行驶中,车上的人大多闭眼休息,有的睡着,发出鼾声,有的闭目养神。李光娣看一眼姚大顺,他闭着眼,听他呼吸就知是假睡。
李光娣的脑子像车轱辘转个不停,她想的是明天,如果顺利的话,明天的这个时候,她和姚大顺就是两条道上的车,各走各的路,各过各的日子,生活好赖都跟对方没有关系。牵扯的是孩子,孩子像断开的藕,丝是连着的,就像书上说的藕断丝连。就他们两个人的情况看,儿子小浩跟姚大顺合乎情理,闺女小节由她抚养。如此分配,合情合理也合法,俩孩子的抚养费扯平了,谁也不用给谁钱。财产分割:二层小楼隔成两半,院子砌一堵墙,一个家就成了两个家,互不干扰。其他东西不值钱,鸡零狗碎的,多拿点发不了财,少分点不会穷。就是不知姚大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和他说话,他不哼不哈,没有明确态度。人心隔肚皮,他的鬼主意藏在心里,就像人说的老虎藏在袖口里,不吃人,但吓人。李光娣最怕姚大顺提无理要求,如果他要两个孩子,而孩子也愿意跟他,那她就成了光杆司令。李光娣做好准备,如果姚大顺狮子大开口,她宁愿维持现状,与他冷战到底,从此不提离婚的事。退一步想,大城市里单身女人多的是。人的一辈子很快,一晃一年,再一晃就老了,就像她和姚大顺,结婚十年,想想就像昨天,很多事就在眼前。
姚大顺是结婚当年到省城打工的。当时他不肯走,要在家里陪李光娣。李光娣笑他是家鸡。姚大顺知道这话的意思,他母亲说过这话: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不打飞上天。姚大顺觍着脸耍赖,说他就是家鸡,这只家鸡恋家,离不开老婆。大约过了两个月,李光娣看村里像姚大顺这般年龄的都走了,剩下的都是老年男人和未成年人,又和他说,姚大顺做出让步,说走可以,要走一道走。那时李光娣已有身孕,肚子凸起,像扣个小盆。李光娣指一指自己的肚子,说她出远门不方便,等生下孩子再走。姚大顺还在犹豫。李光娣激将他,说你想你的孩子也做家鸡,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说这话时,李光娣的手屋里屋外地划拉一下。姚大顺也是有自尊的人,和李光娣热恋时,他指着胸窝发誓,他要挣钱,挣大钱,盖新房、砌院墙,让全家人过上好日子。李光娣坚信自己的眼光,摒弃世俗,与他走到一起。他如愿以偿,再过几个月就做爸爸了,而他的诺言还停留在口头上。惭愧啊!姚大顺一跺脚去了省城。
小浩出生,不到一岁断奶;第二年小节出生,半岁断奶,两孩子交给公公婆婆,李光娣也来到省城。这时的姚大顺已由一名出力流汗的建筑搬运工,摇身一变成了科室宣传员,靠笔杆子挣钱。闻说这事,李光娣很是欣慰。是金子就会发光,千里马总能找着它驰骋的疆场,李光娣没有看错人。姚大顺喜欢写写画画,中学时写的文章上过报纸,李光娣和他同届,早有耳闻,也认识他。离校时,学校举办毕业典礼,他们碰面了,互留地址,之后有了书信;有了手机联系更多,渐渐感情升级,他们恋爱了,后来成了夫妻。
这就是缘分。
缘分能来,也能走。走,是尽的意思。
大城市就业面宽,李光娣进城后没在建筑公司找事做,选择的是家政服务行业。李光娣有文化,学东西快,适应能力强。她先做家庭保洁,后做保姆,再后做月嫂,工资也是一涨再涨。李光娣生过两个孩子,会服侍产妇,会照料婴儿,月嫂做的事她是驾轻就熟样样在行。入了这一行,李光娣知道她的选择是正确的。两年后,他们家的平房变成楼房,院墙也砌上,还有门楼,很气派。一天姚大顺对李光娣说,军功章有我一半,也有你一半。李光娣回话说,你唱的是十五的月亮啊。姚大顺幽默,李光娣也幽默,两个人相互一笑,笑在不言中。
做月嫂收入高,美中不足的是在外时间多,在家时间少。情况是这样的,生产的人家提前与月嫂约定时间,产妇到了预产期就过去,与产妇一同去医院,产妇的饮食起居全由月嫂照料。产妇待产时,月嫂的生活和产妇同步;婴儿降生,月嫂的工作量加大,产妇要照料,婴儿也要照料。产妇有奶水,月嫂轻松一些,婴儿饿了有奶吃,若是没奶水,就得算好时间,婴儿要吃时奶嘴就进了口中,夜晚也是这样。月嫂收入高,挣的是辛苦钱。婴儿满月,月嫂工作结束。回家休息那两日,月嫂多是睡觉,把一个月欠的觉补回来。
李光娣做得好,口碑也好,找她的人多,常常是前一家没结束,下一家已约好,回去休息一天半日又将离家,不会闲着。
回去那个时间,姚大顺也会回来,两个人见面有点新婚的意思。日子长了,也就习以为常,感觉像老夫老妻。再过些日子,李光娣回来,常常见不到姚大顺,不知他在忙什么,不见又不放心。那天休息,李光娣没有补觉,而是买菜做饭,饭好了不见姚大顺回来,李光娣去他公司。姚大顺不在宣传科,李光娣回头走,见人便问,那人指一指顶头一间屋子。李光娣走过去,见门关着,不好贸然进入。犹豫间,有人开门出来,李光娣看到姚大顺在里面,和几个人跳舞。李光娣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姚大顺慌慌张张地赶上来,向李光娣解释,说跳舞不是单纯的娱乐,是企业文化的一种表现形式。李光娣没有停下,边走边说,你赶紧回头表现去吧,我回去拾掇一下就要走,不敢耽搁。下一次回来,李光娣又没见着姚大顺。李光娣想,姚大顺只要用点心,就能算出今日的这个时间她该回来了。月嫂的工作时间是按月计算的,婴儿满月,月嫂拿钱走人。姚大顺过去记得,现在不记得,说明什么?说明李光娣在他心里挪了位置,无足轻重了。
姚大顺和李光娣住的房子,不是姚大顺公司提供的,而是租的。房子小,只有20平方米,吃喝拉撒睡全在里面,极不方便,但再不方便也是自己的家呀。倦鸟归林,猫狗归窝,牛羊回栏,这是常理。姚大顺违反常理,当归不归,就不能怪李光娣往坏事上琢磨。一次休息,姚大顺恰巧回来,看得出他不是为她而回,而是找什么东西。见到李光娣,姚大顺有点出乎预料,但很快镇定下来,这里那里转悠一下。李光娣当他会有所动作,心怦怦乱跳,她等着盼着,半晌不见动静。李光娣打量他,姚大顺不抬头,像有意回避她。李光娣憋不住,对姚大顺说,有话就说,别闷在心里。姚大顺吭哧半晌,说我要跟你说一说跳舞的事。李光娣说,你那天说过了,不用再说。姚大顺说,那好,我上班去了,说后抬脚走人。李光娣当他中午会回来吃饭,结果没有回来。
看看,这日子能过下去吗!
车到盱眙,前方像有障碍物,车速突然慢下来。李光娣正在迷糊,她睁开眼睛,看到出口处停着一辆警车,警灯闪烁,有人指挥,要车辆从匝道下去。李光娣听车内人议论,路面结冰,高速路关闭,所有车辆下去,走宁连路。他们的车从匝道下来,驶上宁连路。车内开着空调,感觉不到冷。李光娣擦一擦玻璃,看车外,大地白茫茫一片,几天前下的雪还没有融化。宁连路设定时速为100公里。这速度也不慢,正常行驶,也就晚半小时到站。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车过马坝,车速明显变慢。从驾驶室望出去,两车道的路,车辆一辆挨着一辆,接龙似的。有的车不怕犯规,从应急车道超车,到前面加塞驶入正道。少量车加塞,不影响交通,多辆车加塞,路就堵死了,行驶在应急车道上的车也停下,进不得退不得。车辆拥堵,道路瘫痪了。性急的人下车打探情况,过一会儿上车,发布得来的消息:三河大桥上结冰,多辆车连环追尾,应急车道被堵死,交通警察到不了现场,事故得不到处理,道路不会通畅。车没有熄火,车灯亮着,整条路成了灯河,像天上的银河垂落地面。车内的空调开着,看车窗玻璃结的窗花,就知车内车外温差大。时间在流逝,如果正常行驶,这会儿差不多到站了。车站到郊县的公交车一小时一班,天黑停运。姚大顺知道赶不上末班车,已给家里打过电话,要他的父母别等他们。天暗下来,车没有动的迹象。前面的车熄火,李光娣坐的这辆车也熄火,车内的温度低下来。李光娣感觉冷了,身子痉挛似的不时抖动一下。车上有人坐不住,骂那些从应急车道加塞的人,不是他们,交警就能进入现场,事故得到处理,路就通了。这个人说了句骇人听闻的话:如果无休止地堵下去,没吃的没喝的,天这么冷,怕要出大事。什么是大事,车上的人全明白。姚大顺听后,前看看后看看;李光娣也转动脖颈看一下,车堵在这个鬼地方,真的出事,只能自认倒霉。
……
(节选于《安徽文学》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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