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2022年第1期|巫昂:寒冬(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巫昂
巫昂,诗人,小说作者,先后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和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曾供职于《三联生活周刊》任深度调查记者,现居北京与云南两地,职业写作。出版诗集包括《我不想大张……
巫昂,诗人,小说作者,先后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和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曾供职于《三联生活周刊》任深度调查记者,现居北京与云南两地,职业写作。出版诗集包括《我不想大张旗鼓地进入你的生命之中》等数种,小说有《床下的旅行箱》等数本。2015年创办宿写作中心。
寒 冬
巫昂
凛冬将至,独自居住的她明显感到冷,新入住的房子还没有彻底收拾停当,客厅里还堆放着没安装好的书桌、书架。洗衣机先是买了普通的,后来才想起来买个烘干机,海边的湿气比较重,十二月份的青岛特有的湿气。她站在阳台上,感受到海风的刺骨与冰冷,这个阳台因为装修仓促且预算有限,没有改成封闭式的。她向着洋面望去,初夏的时候第一次来看房子,她确实就是看中了这里可以看到大海,蓝色的、一动不动的大海,现在由蓝转成蓝灰,随着天气的变化,还会越来越灰。她忍住没往坏里想,回到客厅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昨天才送到的冰箱还处于氟静置的24小时之内,她打算等周末彻彻底底地擦拭一遍后再往里放吃的。 每天快要七点了才从公司回到新家,开着自己的单厢小车,她总是走车道最靠右侧的那道,导航的声音开到最大。先买车后买房就为了能够买套便宜且略大的房子,所以车的预算在五万以内,她选择了纯白色的,纯白色的车开在碧海蓝天里多美啊,当时她想,虽然这是车外的人才看得到的。而她往往像一只疲惫不堪的鸟儿一样在回程之中,用鸟形容她不够精确,她更像一只飞不起来的笨拙的家禽。 晚饭吃什么?她在想,还没来得及去找附近的菜市场,也没有好好看看美团,她恍惚想起前两天有个本地群分享了一个“青岛一人食”的小程序,主打一个人也可以点的价格合理的外卖,说是不需要配送费,她当时随手就收藏了。虽然阳台上很冷,她从过去的家搬来的一只藤编的老旧躺椅放在这里正好。她找了件大衣披在身上,安安静静地斜躺在躺椅上点餐。 目前,这个小程序上的“一人食”的选择并不多,图文并茂,她看上了首图主推的热乎乎的多种食材俱全的寿喜锅,有牛肉片,有菌菇,有豆腐,还有蛤蜊肉和几尾虾仁。寿喜锅一直是她去日料店时比较喜欢点的套餐,通常店里会配一碗白米饭,外加一份小菜——芥末章鱼或者隔夜腌渍的棋子黄瓜。其实她极少自己下馆子,她在青岛最好的闺蜜移居烟台之后,她半年多没人可以结伴去餐馆吃饭了,只能自己去。这个小程序上的寿喜锅是装在一只看起来是一次性的硬锡箔纸小锅内的,带着盖子,店家承诺会保温送货上门,青岛市区范围内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送达。 她住在靠海的东南边,这里周边的地形地貌仅够修建一个沿着海岸线排列的体量很小的小区。她下了单,用微信付款,填上了自己的住址,想了想,没用真名,用了个网名“一只溺水的鱼”,那是她在最黑暗的时期,上一段婚姻行将结束时那场漫长的拉锯战中给自己起的名字,一只鱼如果没有鳃,只有类似于人的肺叶,在大洋深处该有多窒息。她直到现在还常常在半夜突然醒来,胸口压着一只肥硕的大象一般,想喊,喊不出来,不喊,又极度莫名地恐惧。她的嘴在半空中形成漏斗型,黏稠得像用过无数次的油一样的液体从这个口子向下滑行,形成了她胃液、体液的一部分。 离婚之后,她很长时间无法吃油腻的东西,可能是因为此前大月份流产了一次,所以只要外出吃饭,去的基本上都是日料店。青岛的韩餐馆比日料店多,但是日料的选择也不少。她经常在清水东路尽头把车停下,那里有一家店面很小的日料店,夜里还可以喝酒,但她不喝酒,往往在那里一直坐到店里喝酒的青年男女越来越多,她才昏昏沉沉地回到车里,点燃发动机,听它在前盖内闷闷地响动。她会那样又在车里坐半个小时,只为了避免回到冷冷清清的家。 新搬的家离市区远,路上有一段路又没有路灯,黑漆漆的,她买房和装修的时候没有发现这一点。海浪在不远处涌动,击打着跟路面一样黑漆漆的礁石,那些礁石上密布着贝类,她还想找个时间去看看能不能捡点什么回家蒸着吃,香螺,或者更为常见的脉红螺。 在外卖送来之前,还有些时间,她开始下单买一些必需的家具。床头柜现在是一只快递纸箱,铺上一条雪纺围巾还能凑合着用,暂且不用买了,所有的书和杂物还都堆在纸箱里,无论如何至少得买一个六层的书架,兼作置物架,然后是餐桌,一个人买个四方形的比较合适,外加两把塑料制一体成型的白餐椅,足够了,平时最多来一个朋友,还可以坐一坐。厨房的橱柜也还没有做,她想着在之前的出租房多待一个月,就要多付一个月的房租,这边还有房贷,两头亏损,区区一点工资压根不够花,等不及放上几个月通风透气散甲醛,她便雇了一辆小货车搬家入住了。 终于把购物车内放了好长时间、反复比较的书架和餐桌椅选定了,付款的时候,她想起件事,于是又打开刚才订餐的页面,拨了上面留的送餐手机号。 “我是海岸丽景三号楼的,对,六层,没有电梯哦,得爬楼,不好意思,我还没到家,能不能把餐放在门口,给我发个短信就可以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低低地“嗯嗯”了两声,就挂了电话,几乎与此同时,楼道外就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住在顶层,对面单元还没有入住,也还没开工装修,成天都是静悄悄的。她看了眼下单时间和现在的间隔,只有二十五分钟,照理不会这么快送达,但她没有开门,反正已经告诉送货的人只需要放在门口了。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将耳朵紧紧地贴在防盗门上,没有听到更多的声响,确认无疑后,将门开了一个细缝,外面地上静静地放着一只黑色的保温袋,做成复古提手的款式。楼梯上并没有人下楼的声音,那人一定下楼下得又快又轻盈,应该不是个胖子,而是瘦小又动作敏捷的人。 她探出头去,迅速地提起餐袋,随即将身体缩回来,门开的量仅够她的体宽,多一毫厘都没有。没有餐桌,她在一只大纸箱上凑合着吃,在阳台附近,正好抬头就可以看看海面的风景,又不至于吹冷风。她在纸箱上铺上了两层报纸,打开保温袋,果然还是热乎乎的,这份寿喜锅的品相不错,食材的量也很足,还认认真真地配了双乌木筷子,以及一把像模像样的硬塑大勺子,象牙白的。她洗了一下筷子和勺子。 她半弯腰在纸箱跟前吃了起来。她先夹起一片肥牛片,吃进去还是滚烫的,简直烫嘴,像是刚从厨房直接端出来的那么烫。牛肉的口感不错,没有腥味,看来是拿姜片和料酒汆烫过的。寿喜锅需要用到寿喜汁,她感觉还是挺地道的,虾和蛤蜊也新鲜。她不是青岛本地人,而是来自盛产蔬菜的寿光,在青岛接近十年,对海鲜的新鲜与否也很挑剔。此刻她觉得满意,虾是挑过虾线的,这个做饭的店家做事认真。她一点点将所有的东西都吃完,最后还喝光了汤,一点渣渣都不留,觉得这个容器还可以再利用,拿到卫生间的水龙头底下仔仔细细地洗干净,放在一旁晾干。 饭后,她没有下楼散步,小区人烟稀少,外边黑漆漆的马路上,虽则冷清,冷不丁还是会有呼啸而过的车子,像是一条突然出现在隧道里的光溜溜的蛇,蛇身上的鳞片又凉又滑。饭后,她绕着空荡荡的客厅,揉着肚子转了二十圈,或者更多,一边盘算着将来客厅里还需要些什么,沙发前需要一张不那么大的地毯吗?最好是带点小碎花、棉质衍缝的毯子,她不嫌弃花色陈旧,那样比较耐用,坐在上面舒适,又易清洁。她想起昔日的猫,离婚前夕得急病突然死了,要不然它最喜欢睡在珊瑚绒质地的毯子上,也要为它专门买只珊瑚绒的小窝。过去的家尽数毁了,她几乎什么也没带,任何用过的东西,可能都会带来一些坚硬而又刺痛人心的回忆。 “你说什么?”她自言自语,用特别小的声音对自己说:“我没说什么呀,那你呢,你在说什么?” 这是她打小的习惯,自己跟自己聊天,无限延续,什么也没说,但是就像说了许多遍一样。入夜的海面,风格外的冷,远远的,不经意的,似乎有轮船的汽笛声,又像是假的,是幻听,那虚假的声音,默默地飘散在海面上、半空中。她极目远眺,在猎猎的风里,想在洋面上看到些什么,这个海湾的拐角处,正好无法看清市区的灯火,只有灰色调的、冷清的海景而已。 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她想了想,进了卧室,斜靠在两只叠起来的枕头上,翻出毯子盖住腿和肚子,拿起枕头边那个用了很久的iPad,打开爱奇艺,开始刷剧,二刷《知否知否》。屋里还没有钟表,所以听不到滴答滴答的声响。她想了想,起来拉上了窗帘,关上卧室门,打开放在纸箱上的一盏特别简陋的床头灯,又蜷缩回了毯子里。她有一双苍白、修长、骨节突出的手,当这双手放在毯子外时,从第三者的视角看起来有些可怖,镜头静静俯视,靠近,整个画面只剩下她的那双手。 第二天,她依然得去上班,一整天都在跟客户打电话。她是个电话卡销售员,卖联通包月卡,到了下午,感觉自己整个脑袋都要肿起来了,话也不想说了,发出声音只是利用了声带下意识的共振,并没有过脑子,就这样,一天也成不了几单。作为一名老员工,日常还得帮着培训新人,新人一个个笨得跟玻璃瓶热水袋似的,刚教的东西像热乎气儿立马散没了。 回家路上,她拐入了之前住处附近的菜市场,买了些菜。她有一只小米的全能电磁炉,能煮能炒能蒸,特别适合这个过渡期使用。她买的菜多数是用来做荤素搭配的杂菜,还买了一斤小鱿鱼,小鱿鱼蒸一下就可以蘸着酱油吃,这几乎是她最喜欢吃的海鲜,小小的鱿鱼肥嘟嘟的,八只爪子没有同类那么张牙舞爪,吸盘迷你而小巧,日常都是缩起来的。这也像她自己,这么多年她从未像那些贝类攀附在礁石上,仅像鱿鱼一样深深地隐藏在海底,或者像那些长着浓密硬刺的海胆,静态的,固执的。 回到家,她在卫生间的小洗漱台洗那些鱿鱼。她打算蒸个鱿鱼,炒个西兰花,然后做一点点米饭。米饭就放在一只碗里蒸,先蒸米饭,再蒸鱿鱼,最后炒菜,如此,两菜一饭,外加一杯白开水,就着外面渐渐昏黑的海面,慢慢吃。鱿鱼内有肥厚的籽儿,正当季,她吃不了那么多,冻了一半起来。餐后她一边啃一只烟台的梨,一边在客厅转圈儿散步。卧室的窗帘早起后就没有拉开,她过去拉开了窗帘和窗户,让风进来,主卧和客厅阳台一个朝向,实际上是朝东,但不是正东,因为海岸线不是正南正北走向的,而是微微地向西北倾斜。在这海的岬角,任何风吹过来都加剧了,这也是她入住后才感受到的。海风进入了这喇叭状的狭长地带,像是受到了挤压,但是她不怕风,甚至喜欢风,夜里听到外面风声呼啸也不觉得害怕。 真正可怕的,对于她来说,似乎是突然出现的人,陌生人。 这个小区她一个人也不认识,小区太新了,连配套的小菜店都还没有,只有一家杂货店,是一楼的一家人开在靠近人行道边的房间的。要买包烟或者一瓶啤酒的人,得踏上两级木头台阶,才能够得着主人递出来的东西。她去买过一包盐、一瓶醋,包装极其简陋,而且像假货,她打算不再去了,以后类似的物品需要靠网购。 那个周末她开车回了一趟老家,从父母家拉回来一些现成的床上用品和其他家什。母亲一定要她带上一只她不知道从哪个庙里求来的红布做的护身符,折成好几折,里面写着几句吉祥话,她随手就把它套在脖子上。 “你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当妈的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怎么下去?” “一个人孤零零的,我和你爸还得帮你哥看孩子,也不能去帮帮你。” “我每天上班下班,日子好打发得很,那个地方很偏的,生活还不方便,你们去了也不习惯。” “你这么说我更担心了,那个谁还来找你麻烦不?” “找什么麻烦,人家过得好着呢。” “哪儿过得去?那个家伙过去要不是靠着你,能有口饭吃?你看看你为了离婚,房子什么的都留给他了。” “房子要紧,命要紧?”她小声说,也许她根本就没有接母亲的这句下茬,作为一只深海的鱿鱼,她只能在深不见底的黑漆漆的地方,自己跟自己说话。她看着母亲,年迈之后的母亲越来越像她的女儿,梳起来的头发上夹着一只塑料发夹,玳瑁色的,她帮她把那只发夹取下,整理好头发后别上,然后打算返程。 …… 全文刊发于《青春》2022年第1期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