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1年第6期|田耳:遗址(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田耳
如按原路线返回,高速还没有最后贯通的那三十公里,五天前是“水毁路段”,现在大概率没有修好。戴占文用地图一搜,虽然那一段道路没有标黄标红。有时候也不能过于相信地图,就像有……
如按原路线返回,高速还没有最后贯通的那三十公里,五天前是“水毁路段”,现在大概率没有修好。戴占文用地图一搜,虽然那一段道路没有标黄标红。有时候也不能过于相信地图,就像有时候地图过于精准,也用不着为此惊异。
不走三韦高速,上以前常走的岚海高速,里程多一百七。只有岚海可走时,戴占文往返于韦城与佴城,也感觉便利,三韦开通,岚海线就过于漫长。他往返两地多年,一开始坐火车,十几小时,夕发朝至。调来韦城第二年,外公外婆随时报病危,他几乎每月请假回佴城,做“最后的告别”,却每一次都有惊无险。一晚,母亲又打电话报外婆病危,嗓音都是哭腔,“这回是真的,怎么也熬不到明天中午”。坐火车已经来不及,他还没买车,只能找朋友借。好在三韦高速刚刚开通,计九百二十公里。他是晚八点出发,一夜不停地嚼槟榔,次日十一点赶到家,外婆看他一眼就去了。
家里人说:“占文,毕竟你是外婆带大的,她就等着见你最后一面哩。”
回韦城他就买了车,第二年他把老婆和女儿接到韦城一块住,此后每年寒假暑假,一家三口要在两地往返两趟。九百二十公里不轻松,女儿映彤晕车,中间要歇一夜。他关注三韦高速的消息,三韦在佴城和韦城中间拉了一条直线,不像岚海拐了一个近六十度的弯。一五年三韦高速仍未全程贯通,在通和县,有几十公里要下高速,仍比走岚海来得快。没想那几十公里过于颠簸,映彤回家就发病,寒假结束也没有好转。妻子伍碧珊叫戴占文先回去上班,自己留下把女儿照顾周全。他独自返回,仍走岚海线,感觉如此漫长且煎熬。
一个月后,伍碧珊仍没带映彤来韦城,电话里平静地说,离婚吧。
戴占文闭目思量许久,大概猜得着,哪里出了问题。这年月不同以往,两人稍微有些难相处,往后离婚都会是一种必然。甚至有个说法:不用任何理由,有谁不想凑一块过了,就应该离。戴占文是认可的。
又变回一个人,独自驾车往返两地。因一次垮塌事故,三韦高速那几十公里一直没法合龙,但走这条线怎么都比岚海那边快。
返韦城前一天,地图里一查,戴占文发现忽然多出一条线路,且是“最佳路线”。新的路线走瑞恩高速前往朗山,下高速走三十余公里再上沙马高速,直接绕过通和县,再连接上三韦高速。
朗山县戴占文当然熟悉,无他,伍碧珊和映彤现在就住那里。这条路只能是新开通的。
戴占文循着新路线去到朗山,下高速,手机地图显示附近村与镇的地名,或者被林志玲的声音播报出来,戴占文当然熟悉。这不是往桂岭镇方向去的么?
他路边停车,抻大地图,桂岭镇果然就在前方。
戴占文第一次去桂岭是零三年的夏天,因为伍国良的邀约。
那时候他说是自由撰稿人,在别人眼里就是一个闲汉。伍国良同时还邀了黄水洪和廖全岩。他们四人四月份一块去省城读作家研习班,算是同学,邀好了定期一聚。伍国良七月初就发来邀请,说聚聚,由他安排。黄水洪和廖全岩答应得比戴占文爽快,但到约定的时间,只有戴占文赶去朗山和伍国良碰面。另两人是有单位的,身不由己。伍国良跟戴占文解释:我俩多好,没有单位,想聚就能聚。
伍国良只是没有正式工作,平时在桂岭镇北端的贾坝水库当库管员。戴占文去时是汛期,每晚拎着蓄电灯跟伍国良一块巡查堤坝。堤坝两点三公里长,大斜坡,两人走上面空空荡荡。将堤坝来回巡一遍,用时一个多钟。说是巡堤查险,严防管涌,伍国良说自己干了十来年,贾坝水库从来没出事,每年枯水期还有加固。巡夜总有别的收获,比如说打青蛙,每晚能用柳条串一大串。堤上多是铜蛙,皮色蜡黄,肉质枯瘦,但爆丁下酒是好物。
戴占文去了伍国良那里,感觉是去到另一个世界。乡野之乐,戴占文在佴城也找得着,爷爷仍活在鹭寨,那里还有一票亲戚,戴占文偶尔回乡小住。但鹭寨已经现出一种萧条,年轻人几乎走空。桂岭不一样,朗山是整个地区最偏僻的一个县份,这里还有足够多的年轻人,神情安逸地把日子过下去。
伍国良的口头禅是:我这人,没什么话说。事实上,只要跟戴占文在一起,伍国良的嘴几乎一刻不停。在作家研习班,伍国良话多得有些缺心眼,根本不在乎别人听不听。他酒量不好,偏喜欢喝一点,喝上二两直接进入无人之境,别人一开腔他就插嘴,硬生生把话头接过来。别人没法说,只能听他说,默默喝酒吃菜,冷不丁假装接电话离开房间。周围的人全都噤声,伍国良索性闭上眼自顾说道,即使没话,他还背自己写的散文。每一次背诵略有出入,并不妨碍戴占文耳熟能详。伍国良发表的散文不多,甚至说很少,见于当地日报副刊的只有三篇:《贾坝的天空》《当我真要离开父亲》《天下大美在桂岭》。
戴占文将其称为“伍三篇”。
……你或许会说,桂岭有你说得这么好,我怎么一点不知道呢?我只能说,亲爱的朋友,那是因为你还没来过这里。不管你来不来,桂岭都会在这等你,我也会在这等你,请你喝这里的米酒,跟你讲桂岭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这是《天下大美在桂岭》最后一段。有时,房间里别的人都走了,剩戴占文一人,想走也走不脱。不管文章写得如何,只要反复诵读,就不会全无作用。伍国良描写桂岭的美景,笨拙而空洞,日后伍国良邀去桂岭小住,戴占文竟有一丝向往,心里暗忖:我这是怎么了?
巡堤时,两人找适宜的地方坐一坐,背身往后一躺,斜坡像是沙发。夜空异常巨大,黧黑,风响,星群鲜亮得仿佛跳跃不定。堤上蚊虫多,伍国良手执艾香不停挥动,这种气味让戴占文无端想起久远的事情。他还很小,没有空调,夏夜非常难挨,几乎所有人都铺凉床睡在路边,大人轮流执艾香驱蚊。
伍国良说的话,也充斥着过去的气息。聊天说话曾是最主要的生活方式,没有电视的夜晚,都是在老人絮叨声音中度过。来到桂岭与伍国良单独相处,戴占文才发现,自己乐意听伍国良的喋喋不休。一块读作家研习班时,碍于黄水洪廖全岩他们都嗤之以鼻,自己也不好表现出独自喜欢。有谁不会受集体环境的暗示,隐藏自己真实的心思?
在桂岭,伍国良嘴巴永远闲不住,戴占文成为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听众。听着听着,戴占文竟自睡去,醒来,伍国良仍然在说,仿佛只要有人躺在身边,就强于一个树洞。慢慢的,戴占文发现伍国良的诉说中隐藏了一条时空隧道,能够屏蔽“当下”或“现在”,把自己发送到过去某一具体场景。过去未必更好,但那时候每个人似乎都相信将来会越变越好,直到哪一天,忽然都不太信了。戴占文乐意跟一个话痨相处,在他嗓音当中回到过去,半梦半醒之际,重新捡拾到某些已然消失的悸动。
伍国良仍然背他的“伍三篇”,戴占文习惯耳朵里随时灌些声音。他也越来越相信,天下大美在桂岭,虽然桂岭事实上是一个闭塞且破败,谈不上有何风景的乡镇。之所以相信,是因为在别的地方,不可能有另一个人跟他连篇累牍地赞美每一寸毫不起眼的风物,赞美每一阵风吹草动。
伍国良不想一辈子当库管员,这工作没有转正的机会。他想成为国家正式的干部,唯一途径是通过写作。戴占文又不好说,这有些难。伍国良年纪奔四十去了,写作也不突出,作品仅发表于地方日报的副刊,而且都是豆腐块。
当初黄水洪说得更狠:伍国良的水平,放初中生里头也不拔尖。他还打听到,伍国良参加研习班,是市作协严主席力推,要不然三篇豆腐块都不好说是发表。当时黄水洪刚获北京一家文学期刊的奖项,嘴里一说就变成“国家奖”,风头正健,获得进修资格。伍国良的出现,让他感觉像是碗底埋蛆。据说严主席与伍国良情同父子,或者,正是严主席的鼓励和帮扶,三篇豆腐块才得以上副刊;甚至,帮他发表之时,就预留一个进修名额。
一次吃饭,黄水洪直接问伍国良,既然老主席这么帮你,不止让你来学习吧?伍国良一脸憨笑,没说什么。黄水洪追着问:往下是不是要帮你解决工作?伍国良依然笑着,如同默认。黄水洪朝戴占文吐了吐舌头。
共同学习的四十天里,黄水洪对伍国良一路深扒。另一晚喝酒,黄水洪又当面抛出一个听来的说法,跟伍国良证实。严主席有先心病,嘴唇一年四季焦乌。八十年代文学最红火时,他借助作家身份娶到歌舞团台柱子,美女不惜与家里人断绝关系也要嫁给他。结婚后,严主席不像先前允诺的,写出有全国影响的作品,甚至随着身体日益衰弱,提笔写字都变得困难。一晃两千年左右,老婆不出意外有了外遇。严主席无力抗争,只能默默流泪。于是某一天,伍国良掖一把杀猪刀到严主席家里,冲他说:“严老师,把那个人名字报给我!”严主席眼泪又迸出来,啥也不说,忽然张开双臂,两个男人紧紧抱在一起。从此,彼此的关系,自然非同寻常。
黄水洪讲出来,戴占文只是纳闷,两个男人的这一堆事情,怎么会被别人知道?再看伍国良,虽有尴尬,仍然在笑,仍是默认。
黄水洪又问:“伍哥,那天严主席真要把人名讲出来,你又能怎么样?”
伍国良不吭声。
“我知道是谁。”
“谁?”伍国良脸色陡地一变。
“算了,这事情……又不是亲眼看见。”
“到底知不知道?”廖全岩一旁插话,“人家敢动刀,你都不敢动嘴。”
黄水洪手便一指:“不是别人,就是廖全岩!”
伍国良脖颈有些僵硬,用力一扭,看一眼廖全岩。这时廖全岩笑抽起来,笑出了眼泪。伍国良脑袋拧过去,黄水洪也笑得直喘。
“……你们这些人!”伍国良脸色好一阵才缓过劲。
两人在桂岭单独相处,戴占文不忘提醒:“伍哥,要想搞一份工作,进县文联或者文化馆,这三篇肯定不够。”
“怎么才算够?”
“除非你一出手就写下名篇,像王勃写出了《滕王阁序》,像骆宾王写出了‘鹅鹅鹅……’那就用不着谁解决工作了。要解决工作必须有量,发副刊是好事,本地领导就会看见你名字,频率不能太低,至少每个月要搞一篇。”
“我不像你,哪有这么多写的?”
“一篇两三千,一天一百个字,编一条短信而已。一个月还下不来一篇?”
“我这几篇,你们看不上眼,对我来说太不容易。”伍国良把表情杵在黑暗中,“说白了,还是我爹拿命保佑才写出来的。”
“有这么严重?”
有没有,都在伍国良的嘴里,伍国良拎住新的话题,又有好半天的发挥。伍国良从小爱写,无奈只读到初中,十几年里发狠练笔,想混个通讯员都没搞成。四年前,他父亲得肝癌,并不惧怕,还说时机到了。他掐指算过,马上就死,牌位依序摆进祠堂,正好占据几十年一遇最好位置。既得绝症,又有心想死,很快牌位想摆哪摆哪。守祠堂的伍兴泉老伯年岁大,一年四季守三季,冬季就搭火车赶去深圳住进儿子家里,那里能避寒。伍国良在冬天枯水期不用巡堤,那以后就去守祠堂,每年冬天守三个月,当是给父亲守孝。独自住进祠堂,伍国良突然发现自己能写。从构思到打稿到反复修改,三个月时间弄出一篇文章,而且都得到发表。所以,一经写出,他自己也顺口背得出来,不是刻意。
“离开你们伍家祠堂你就写不了?”
“真写不了。我不想一个月出手一篇?”
纵是慢工,活并不细,发表还是靠严主席打招呼。严主席没当主席的时候,就是朗山县文化馆的创作员,辅导业余作者写作是本职所在,那时两人就认识,只是严主席没把伍国良直接拎到发表水平。
那天提到祠堂,改天就往那里去。出了桂岭往东去,走七八里才到,那地方名为道坑,据说是朗陵(朗山至迁陵)古道的起点,伍家的祖上是踏着这条古道寻到这片地界落地生根。祠堂由一堵土墙围了两亩地,往里走有一间正厅摆满了先人牌位,两侧有厢房可以居住。这可能是戴占文见过的最简单的宗祠,如果不是离桂岭较远,指定会是宗族的义庄。当天伍国良带了两篼卤菜去,找伍兴泉老人喝酒。老人耳聋,喜欢说话,也是滔滔不绝,伍国良难得当一回听众。戴占文一旁暗自好笑: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伍国良作为导游,能将伍家祠堂讲解个把小时,讲到兴奋处,还将父亲牌位拿下来。“我们伍家的牌位是有窍门的。”他演示了一下:牌面和底座可以分离,牌体中挖有一个槽,可以藏重要的物件。他父亲牌位里塞着一张奖状,七零年修龙塘河水库当选市级劳模。那是他父亲得过的最高荣誉。
到冬天,戴占文又去桂岭小住半月,晚上住进伍家祠堂。外面风声劲响,屋子里劈啪生着柴火,也是古远的滋味。两人喝酒写作,戴占文说我来督促你多写一点。伍国良请教,戴占文把纸笔拿过来一写一个段落。伍国良有些难堪,说我是叫你指导我,不是要你帮我写。再说,我怎么写也不是你的这个味道。
伍国良好客,戴占文多住几日,心里过意不去,毕竟,伍国良月收入才三百多。有一天他往伍国良父亲牌位的空槽里放五张红钱,等以后某一天伍国良忽然找出来。戴占文即将回佴城,伍国良把五百块塞过来,脸上起了一片愠色:“占文,你这事搞坏了,怪不得一连好几天,我父亲晚上托了梦骂我。”
桂岭距朗山十七公里,不远,路永远在翻修,好车费不起轮胎,往返载客都是龙马牌农用车。伍国良所在的水库就一辆柳微,借车还要借司机,并不方便。头一次,他花了一百二十块钱包车接站。戴占文知道,这对于月薪只有三百的伍国良意味着什么。到冬天,戴占文在朗山站下车,搭龙马赶往桂岭。一路基本都是站,一手攀住车棚,随着车的颠簸浑身晃动,下了车有一会儿站不稳。
2004年春节过后,戴占文再去桂岭,就不住贾坝水库。伍国良在镇街有了房子,进新房置办酒席。他家本来住古道溪,几乎是个被荒废的村落,但凡有点能耐的人都搬出来住。伍国良一个月几百块工资也有积蓄,老婆走村串寨做小生意,再去亲戚朋友里面借一遍,两口子在镇街下段买来两分地,建起房子,一楼弄出两个门面。
五月份戴占文又去了一次,伍国良老婆跟朋友一起进城卖服装,他一个人不开火,经常去大哥家里吃饭。戴占文来,一齐带去,桌上添一副碗筷。大哥叫伍国瑞,屋建在镇街中段,占地半亩,临街六七个门面。两人同姓同宗同字辈,以前并无往来,伍国良住到镇街,两人掐字辈称兄道弟。伍国良跟伍国瑞介绍,说这是我同学,一块写东西,但比我写得好,人家一篇能写出好几万字,获过台湾的奖。伍国瑞说,获台湾的奖?政府那边不会惹事吧?伍国良说,是写小说,虚构,也就是瞎胡扯,不惹事。伍国瑞把酒杯一抬,说那就好。
吃完饭,伍国瑞问打不打牌,戴占文说只会“三打哈”。伍国瑞就笑,他最喜欢这个打法。戴占文牌技一般,起初想着上桌陪一陪,少输一点就好。伍国瑞打牌只想当庄,以一敌三,经常喊到五分,别人没法往下叫。喊到五分,意味着别的三人一分没得才能赢,哪有这么好的事?伍国瑞有时候把牌抓好,要的牌没补上,嘴里哼一句“妈个X的”,牌直接一扔,每个人赔十块。一夜下来,即使小彩,戴占文也多了两三百块。这个大哥,好牌也往坏里打,简直是给人发钱。
第一次见到伍碧珊,是一天傍晚时分她推门进来,拎着一个旅行包。几个人照样打牌。伍碧珊叫了一声爸。伍国瑞说,叫几个叔叔。伍碧珊叫了一声国良叔,又说,我又不认识!就闪回自己房间。第一面,戴占文记忆是清晰的,倒不是伍碧珊多漂亮,而是她和伍国瑞长相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伍国瑞长脸龅牙,伍碧珊也略有龅牙,看上去却是一种调皮。
那年伍碧珊十七岁,戴占文已经二十八,只能是叔叔。
伍国瑞还嘀咕,怎么又回来了。伍国良顺一句,钱花光了嘛。
伍碧珊在两百公里外读幼师大专班,很少回家。次日戴占文看见伍碧珊和几个男孩女孩在镇街逛荡,无所事事,却也怡然自得。有几个小孩打扮还正宗杀马特。杀马特的鲜亮总是与乡镇的破败景象相得益彰。
此后戴占文每年都去桂岭小住,照样去伍国瑞家里打牌。偶尔看到伍碧珊,几年下来,拼凑出这女孩迅速成长的印象,身材细高,并逐渐有了乳房。再看见她与镇街那一堆杀马特玩在一块,戴占文偶尔有些心疼。
2008年夏天,伍碧珊读五年才搞到大专文凭,伍国瑞想把女儿弄进县政府的机关幼儿园,没搞好,好一阵情绪不稳,打牌输得更多。伍国瑞冲着伍碧珊摔门往外走的背影絮叨,只能是几个牌友听得真切。伍国瑞说工作没找好不说,以后要管紧一点,不能和街面上那些混混搞对象。
伍国良说:“哥你心思不在,容易出错牌。”
“妈的,碧珊老跟街上晃来晃去那些崽子玩一块,管都管不住,你说我哪有心思?”
这时,伍国良正好接话说:“有一个现成的,人不错……”
伍国瑞哦了一声。
“不知道碧珊会不会嫌人家年纪大。”
“大多少?”
伍国良笑一笑。
伍国瑞看看伍国良,又把目光捋直,看了看对面,问,“占文你真的没有找对象?多大了?”
“三十二。”
“比我家碧珊大了整十一岁,倒不是问题……你觉得碧珊怎么样?”
当时情景是有些突兀,戴占文不知如何应对,表情就有些瘫。伍国瑞接着看牌,稍后又说:“别怪我挑剔,男人嘛,总要有个工作才行。”
伍国良早就提醒:占文,写得再好,自由撰稿,听上去总不是个事,要找一份工作才行。戴占文当然知道,在县城,有国家编制才是“有工作”。开店当老板即使赚钱不少,都不算“有工作”,但“工作”哪是这么好找。
“……是不好找,所以更要找,你发狠写。”伍国良说,“我叫严主席多关注你,他现在很受上面领导器重,说话有分量的。”
戴占文喜欢和伍国良待在一起,并不意味着他相信一个人掖一把杀猪刀去搞搞公关,就能得到一份“工作”。伍国良身上有一种近乎虚茫的乐观,与此同时,戴占文又怀疑伍国良终能达成所愿。他明白,自己喜欢跟伍国良待在一块,不就为了沾染他那份乐观以及随之而来的力量感么。
事实上,戴占文的父母从未放弃努力,若没给儿子搞好“工作”,在亲戚朋友眼里既是儿子无能,更是父母失职。好在戴占文写作还顺畅,不断发表,又刚拿下省里一年一度的青年文学奖。这些成绩,自己不提没人知道,父母拿出上访的架势,让这些事迹沿着各种路径钻进相关领导的耳朵眼。戴占文即将三十三岁,终于成为县文联的创作员,和严主席当年一样。
伍国良第一时间打来电话,声音是兴奋又夹杂埋怨:“占文,我搞了好多年没搞成,你手脚快,一下子就进了文联。”
“你也快了。”
“少安慰我,我心里明白,写东西哪能跟你比。”
“你只是写少了点。”
“不说这个,那次打牌的时候,国瑞大哥表的态,你还记着么?”
“……什么啊?”戴占文几乎一刹那就记起来说的哪回事。
“他说话算话,现在你有这份工作,他就同意开这门亲事!”
“开这门亲事”,这样的说法,听着竟有些古意斑驳。戴占文爽快地问:“碧珊是什么态度?”
“碧珊你不要操心,还是个小孩嘛,有我教训她哩。”
离婚后,戴占文自是没来过桂岭,一晃好几年,新马路已经铺就。天气这么热,炒砂路面轻微的胶着和撕扯给人一种舒适感。
桂岭很快就到,戴占文有点猝不及防。
既然先开了亲,再恋爱似乎来得容易。碧珊当时也是乐意,她看他时的神情,那种兴奋还有喜悦隐约现于眼角眉梢。他估计,是伍国良又一次成功洗脑的结果。
两人第一次单独约会是在朗山县城,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她也无话,于是两人默默逛街。走到瓦缸街,碧珊突然有了回忆,说初中是在县城读,生活费从来不够花。一个周末她在这条街撞见父亲,父亲身边有个女人,却不是母亲。她和父亲劈面相逢,父亲还来不及掩饰跟那女人亲密的表情。本来,各自扭头各走一边,装没看见最好,但碧珊突然有了促狭心思,迎面走过去。走近了,她跟他说:“爸,我没钱了。”伍国瑞很痛快地掏出皮夹,掏出一张红钱,想了想又掏了一张。
“拿了钱你怎么说,说你不会告诉妈妈?”
“你真不会说话。我就说,谢谢老爸。”
两人第一次一块喷笑,稍后碧珊还强调:“我爸对我妈挺好,真的。”
戴占文不得不夸:“是个狠人。”
戴占文解决了工作,连带地进入了恋爱。伍国良的工作问题,严主席一直倾力在办,不断释放好消息,同时,又说质疑的声音也不是没有。文章优劣,领导未必看那么明白,产量的多少却能一眼瞥见。严主席跟上面领导一个劲夸伍国良文笔不错,“放在下面一个水库实在屈才”;领导总是这么来一句,“既然这么能写,出了书没有?叫他给我签一本”。
出版并不难,严主席在统筹一套丛书,全市遴选十名作者,每人一本。伍国良产量太少,最近发狠多写几篇,统共不过三万字,离一本书有些遥远。严主席着急,甚至跟伍国良说:你能不能写诗啊,来得快点?形势所迫,伍国良试着写诗,看似容易,实际上没半个月快把他逼疯了,只好依旧写散文。
戴占文和碧珊相处一年结了婚,跟着老婆改了口,管伍国良叫叔叔。“叔叔,现在都是一家人,要我做什么直管说。”伍国良终于把头一点,再写文章找戴占文“斧正”,戴占文修改起来不含糊,虽然感觉重写一遍还更省事,但这话不能说。此后伍国良发表提速,每月一篇见于副刊。两三年下来,攒巴攒巴,伍国良手头有了八万余字的量,配些照片,勉强够得上四个印张。这是严主席规定的出一本集子的下限。还差一点篇幅,正好放一篇稍长的序言,伍国良打算叫戴占文写。戴占文已调去韦城,电话里说:“叔叔,写这个要讲辈分,你要找严老师。”严主席又说:“国良呐,你这几年写作出了成绩,怎么回事我还不知道?要找占文写一篇才对嘛。”最后严主席撒开手脚写序,戴占文洋洋洒洒写后记,伍国良把先前添加的图片悉数撤走,四个印张也撑得满满当当。
因为前面一套丛书“在读者当中产生了强烈的反响”,严主席又弄了一套文丛,四个印张作者自掏一万二,每多半个印张增加一千块钱费用。伍国良有些犹豫。戴占文帮着凑五千,还说这钱值得花,因为“你手头有一本文集,严老师再不帮你搞定工作,就是他的无能了。”
“不好这么说严老师。”
“只要你不是他弄出来的,你就不要以为什么情同父子。”
伍国良接过一沓钞票,喉结氽几下又说:“现在咱俩算是一家人,这钱我收下,以后还你。”
……
(节选于《野草》202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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