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1年第12期|刘恪:民间消息(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刘恪
【刘恪, 小说家、学者。1953 年生,湖南华容人,1977 年就读于湖南省师范大学,后获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学位。2003 年任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现为河南省高等学校社会科学重点文艺……
【刘恪, 小说家、学者。1953 年生,湖南华容人,1977 年就读于湖南省师范大学,后获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学位。2003 年任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现为河南省高等学校社会科学重点文艺学中心基地研究员。出版学术专著23 部,代表作有小说《城与市》《梦与诗》《南方雨季》《寡妇船》,文学理论著作《现代小说技巧讲堂》《词语诗学》《中国现代小说语言美学》等。】
民 间 消 息
刘恪
牧 歌 满仓了,溢出在钟摆之外的语言,神秘的 牛羊被草木拉向草木的身体,平衡后 打碎了梦境的平衡,岩石和雨水唯一的声音 在弦上震荡,农民一脸惊慌中 这也是人民与人民之间在选举大厅信息公开, 底层人在交头接耳,他们用身体抵挡住进攻 谷物成熟了 洇透了雨水 散发出脆弱的气息 农民在炉火房,抖落黄土和高粱 田野外,关闭大门 黑暗涌进来,绿墙有着谜一样的倒影,犁和耙透过你的衣衫,干瘪了乳房,都是农事的辛劳纺织棉麻的时候,豆芽在疯长 树枝和草木掉在板桥湖里,唯有荷花盛开, 有鸟叫的春天 一位牧人扬着鞭,鸟粪在空中溅落,飞溅点滴雨水, 我创造了词语 一位外国人把它镶在大地上,晶亮 天际线被蚀刻画收入网络,在乡村寻找呼吸 饰物爬满头颅,每条线都是记录,大地上的 伤痕,不可辨识的事物都是泥土的情怀。 一则民间传说 满仓带着赖二、阿旺、树汉去容城玩,他们打群架,拼命干了一仗,打得头破血流。满仓说,这不行,肯定会输掉的。阿旺说:我们力气小打不过人家呀!满仓出了个主意:咯,这样来。他用几个帆布包包,装上墙砖,朝头部砸人,准赢。 第二仗开始了,容城东街的那些小痞子都倒地了,血流满地,找不到伤口,警察把满仓一伙四人都拘起来了,满仓摊了摊手说,你看,我们都打伤了,他们人多。警察说,你把他们的人打死了。满仓说,可能他们本来就有病,怎见得是我们打死的,伤呢?伤在哪儿?警察一看,确实他方人多,有些欺负外地人,安慰了一下,也就只好这么算了。 啊哇!看我伤了这么多人,咋办?晚上他们胡吃海喝了一顿,吆喝着,晚上到容城看戏法啊,听花鼓戏是容城的一绝,容城是三县交界的地方,是花鼓戏的发源地,最早是玉保贵。郭兰英是第二代传人,首先是在藕池河一带搭台唱戏,先唱单本戏,站在露天,人多了就唱过连台本,剧目有《薛刚反唐》《三国演义》《武松杀嫂》《洞庭雪》。有一个小故事,说的是媳妇想看戏,对公公说,你看家吧,我去看戏了,老爷子挥挥手:“去吧去吧,我看门。”说完把灯点着,将门虚掩,露出灯光,唱了个空城计。散戏的时候,他提早回家,屋子里依然完好如初。老头子自以为得计。第二天,依法炮制,看戏去了。小偷从门缝里瞅一瞅,没人,把他家搬空了。戏散后,老头一看,家空了,媳妇呼天抢地地哭,剁千刀的,发瘟的,把我家搬得一点都不剩。这是一则民间故事,从南方传到北方,让姑娘笑弯了腰,以后说什么也不让公公把门了。 说是就是郭兰英剧团的故事。 没想到,偏偏满仓,这一夜就看上了郭兰英的花鼓戏。 花鼓戏主演来了 开锣了。开锣啦。坪场上拉起了墨绿的帷幕,只见人影幢幢地跑,郭兰英咿咿呀呀吊了嗓子,走到后台,化妆,花鼓戏连台啰,这个时候嗓子高了起来。满仓歪着头,嘴里拉了一尺多长的口水,真好看,郭兰英,连扭动屁股都是圆的,打的屁都是香的。人们都喜欢郭兰英的花鼓戏,她唱得迷倒容城的老少爷们,还让三封镇的一个老光棍儿疯了,这疯子跟着剧团跑了三天三夜,跑到了三郎村,被人家摁在臭水沟里,喊了几声爹才完事。 戏台,两边点了松明,那松明噼噼剥剥啊,挂着黑漆牌子,上面写着《见姑赠塔》主演的名字“郭兰英”,这时人群里热闹了,喊郭兰英、郭兰英。声音整齐地起叫几下,只见郭兰英穿着戏装,甩着长长的水袖出来,谢了幕,那些男人一心一意想得到她,有的男人抱着大公鸡的,也有碰了一鼻子灰的。满仓的哈喇子也拉了一尺长,绿亮的袖口,明明亮亮地发光。阿旺的哈喇子也跟着拉长了,迈着风打鼾涕。 “嗯,好看好听!” 这些看戏的人已开始尖叫起来…… 不久,砍脑壳的……剁千刀的……满仓在女人堆里,这儿摸一把,那儿捏一下,那儿望一把,或者在女人的屁股上捏一下,那些吃了亏的闺女脸红红的就不吱声了,小媳妇坐着矮凳会尖叫一下,堂客便哼一句骂他这个化生子,我告诉罗婆婆去,罗婆婆就是满仓的奶奶,只见满仓把袖子边一抬,胳膊一拉,飞快地往夹衣上一撸,那胳膊抬起划了一个圈,黑衣服一搂,娘子们有的嚎嗓子的,还有望着郭兰英吹口哨的,这下所有女人都激怒了,“啧——啧——稀奇事,好像他上过人家郭兰英似的,有本事伴上一个郭兰英。”有一个女人从小台子站起来,“有本事拿出兰英妹的事出来说。”说出话的女人,微胖,镶一个大金牙,她是从公安县那边嫁过来的,眼睛大大的,一身好肉,刚要说话,幕布拉开,一片锣鼓敲响,出场的是个青衣掩面,绕场一周,郭兰英一会儿就上场,郭兰英是容城有名的角儿,到此,声音洪亮和唱功十足,获得满堂彩头与热闹,满仓隔着搭台板瞧郭兰英换装,刚好郭兰英往下看,那搭台板,年头久了,踏板塌了,郭兰英掉下来……满仓和郭兰英都吃了一惊,满仓机灵一下,环手兜着人,女人还在往下坠,惯性压着满仓。一下砸到满仓,满仓借势让女人坐在身上了,开始一兜像堆云移动,后来坐下来,满仓“啊呀”叫了一声,手做出样子抱着头,郭兰英警觉一下,换上戏服上台了,满仓干瞪着眼睛,流着一口哈喇子看着美人走了。 刀锋上的陈年旧事 “我一定杀了那狗日的。”满仓流着口水,把那把铮亮的剖鱼刀,在衣服上压了两下,狠狠地说。那个大金牙女人,甩了下齐肩的头发,“满仓,你真有这个胆,我给一次你管饱。” 真成,我妈白死了不成! “我不管你妈,我就管你。”金牙女人左右扭了两下屁股,口里嚼着瓜子,瓜子壳跟着两边飞。这个女人一身好肉,满仓把喉结、舌头弄得汩汩地响,看着她进了碑基镇,看着她进了支书家,他也眼睛睁得跟牛卵子一样大声问道,这就是那个从公安县嫁过来的公安女人? 正是。阿旺挪了挪热屁股,“怕了吧,支书的女人你都敢上了?”满仓一脸气定神闲的,阿旺被扁得一头包,“有什么不敢的,摸一把,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个支书堂客嘛。” 满仓拍拍胸口,从那时就开始磨刀,二十年啦,放厕所里,听到嚯嚯地响,连杀鸡,羽毛边都没有碰过,我一定杀了支书那狗日的。他刀磨好了看了看,掂掂看顺手。支书很老实,话也少,低着头走路,他背着手在地里山里走一趟,谁都怕,他善于一切捷路,有时候满仓轻轻走到村支书的后面,村支书像长了后眼睛说,“你举着刀。”村支书开口,“满仓,我听说你找我?”支书用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的绿鼻涕在记忆中拉长,一身黑出现,两排黑黑的布扣脱落了,支书把满仓衣服扣了,眼盯着他看说,“把衣服穿好,你的裤子拉好,穿个三不齐的衣服,连裤门都没扣上。”支书给他扣上:“我给你奶奶跑批了个五保户,冬天了,你给罗婆婆领件棉衣,我给保安员说了,我解决了她的五保户。”满仓把刀背在背后,那暗红的系络在微风中飘着,带着的刀白白的,一把未见血的刀,光线也是一种惨白,冷冷地紧结着,刀光如炬,刀光如风。早晨他钻出那山,多支一把铲煤送往西,十里堡,支书摁着他娘,娘脚在地上蹭了几下,像苞谷一样被支书搓去搓来,好了,后来他逃了。一个女人笑对刀光在井台一点一滴洗刀,月白刀光一起流淌,像泉水在满满的乳房上刮过,换了三斤麦皮,麦子包馍蒸上,狗日的支书也是这样扣裤眼的,哼哼,还是多水的。孩子也拖了一群。 嚯,嚯——刀声磨得在白光中闪了几十年,他家,大金牙从闺女变成少妇,变成娘们,一身肉肉也满满的。 和支书女人较量 满仓是个插田的里手,春上下田干活,大金牙哈哈一笑,把手一约说:“满仓来,插第一脩。”一块田最难的是第一脩,一般是田间里手打头,满仓也跳下田不客气,顺手一字排开,插了六蔸秧,五到六蔸在一块田中定位了。大金牙也跳下头跟着插了六蔸,接着大金牙暗暗地跟着满仓赶,但是一回头,满仓还是在前面,一脩插上头,满仓在田埂浅水里涮涮脚,望着大金牙嘿嘿地痴笑,大金牙心想,我还干不过一个傻子!接着头也没抬顺手又插了六蔸,以为赶过了满仓,没想到满仓以一脩秧从田中间插过,把金牙围在中间,大金牙输了。一田人心服口服。罗婆婆今早给的一件衣服,满仓穿在身上插了半天田,连袖口都没有脏呢,大金牙心里暗暗服气。 大家在渠道沟里洗完手,脚往家里走,满仓停在仓库边喊:“我去吃饭啰。”大金牙十分纳闷,满仓没有做中午饭,他哪里来的午饭吃?她疑惑地望着满仓。 满仓说:“我有个田螺姑娘帮我做饭。”大金牙早晨从仓库过,发现满仓捕了许多麻雀,她疑惑地望着满仓,满仓把腰挺了挺,露出两个口袋,大金牙摸了摸两口袋,“空气的”,大金牙轻手轻脚跟着满仓,只见满仓鬼鬼祟祟地进了东厦,把门悄悄地掩起头,大金牙跟在后面推开门,听到饭锅咕咕嘟、咕咕嘟,大金牙好奇地揭开锅盖,发现煮了一锅麻雀,只见满仓两只手慌慌忙忙地在拔毛,然后从架子上拿下笤箢塞,里面还有二斤多饭,满仓顺手倒进锅里煮起来,然后低着头在灶坑里添了两把柴,咕咕嘟、咕咕嘟,锅里又响起来了,大金牙想着满仓吃饭的样子,连麻雀也吃掉了,便用手捂着嘴,哇哇干吐几下,然后回家了。 罗婆婆站在仓库晒场上喊:“支书娘子,又吃了中饭走吗?” 这年冬天,天气十分寒冷,满仓住在仓库里不觉得冷。望望屋檐下冰柱慢慢融化,满仓对着罗婆婆喊:“奶奶,是不是开始春耕了?”罗婆婆用手挡阳眯着眼睛说:“还得空几天。”只是油茶花已经结籽了,红花菜籽铺满水田旱地。这时候是满仓清闲的时候,因为春耕还没有到,他躺在仓库厢房伸伸懒腰,这时候听到有人很急地敲门,奶奶打开门一看,是大金牙,满仓不解地望着大金牙,只见大金牙头发前掉着汗珠,急急忙忙地说:“罗婆婆,让你孙子救救我。”大金牙又连忙摆手,“不是救我,是救我家养的那头牛。” 大金牙想多争工分,就多拉了村里一头牛,春天到了,便把牛散养。大牯牛接到红花草籽地,嚓嚓嚓一口气把红花草籽吃了个够。红花草籽有一个特点,吃的时候刚好吃饱,但是过一小会儿,牛开始发啗时就发胀了,牛喘不过气来,在地上直吐白沫,满仓过去看看说,“没救了。”大金牙拉着满仓的手说:“你一定要救救它,要不得扣我一千工分。”满仓返身跟罗婆婆说了几句话,顺手摸摸牛脖子,那牛很听话,偏头露出了下脖子,满仓用极快的速度给牛脖子拍了两下,大金牙吓呆了,看那牛脖子上有两个钉子,正要骂满仓,没想到满仓说:“这两个针是给牛放气的,我扎的是牛的脐肚,无碍。”随后又把一个针摸摸索索地插到牛背上,侧身对大金牙说:“这事你放心,针是我插在牛的草肚上,也是为了放气。”过了将近一个小时,牛慢慢地站起来了。大金牙笑了,这下我们家的牛有救了,转头想招待罗婆婆喝茶,让满仓作陪,可是奶奶和满仓已经走了。至于奶奶和满仓啥时候出仓库的,大金牙就不知道了。 和心爱的人,不能约会 东山乡松木组那天开批斗会,声势浩大,把批斗现场做得像戏台一样,上面的反革命分子一字排开。 满仓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最喜欢的演员郭兰英也在里面,一块小黑板钻了两个眼,一根细长的铁丝穿进去把两头连接起来,还可以挂在脖子上。郭兰英就挂着一块牌子,上面用粉笔写着“反动学术权威”。郭兰英就是那样从东山乡开始被批斗的,一根细细的铁丝勒在脖子上,只半个小时,郭兰英的脖子上就渗出血来了,鲜红的血顺着细细的铁丝掉在了小黑板上,盖住了那些粉笔字,本来白色的字变成了红色。再后来,什么也看不清了,郭兰英就这么带着小牌子挨批斗,唱戏的时候才可以除掉,满仓很喜欢听郭兰英的青衣角色,她唱《见姑赠塔》的时候,一段西波流水唱得回肠荡气,看到后面所有人都落泪了,满仓下决心救郭兰英,把郭兰英的小牌子挂在自己身上,那些造反的人都笑了。满仓是赤贫,一无所有,找了家里,他也就一个奶奶,这时候造反的人拿他无法,只好让满仓跟着在东山乡挂了几天。 东山乡是属桃花岭地带,高高的竹子扶影摇叶,环起来正好做一个花环,上面青青的叶子摇摇晃晃,缀上一丛蔷薇花,胭脂红三两条在闪烁,正好与喇叭的天麻花配合。满仓做了个厚厚的花环,悄悄地给郭兰英戴上,哪知道郭兰英并不领情,把花环掼在一边说:“我死我的,与你何干!”郭兰英照样挨批斗照样演戏,那个戏文里说,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郭兰英无可奈何,哭笑不得地说:“还玉人哩,茅草人差不多。”她不知道容城这一带田野上早已没有稻草人了。 有阴影的地方 做一个竹筒子多难呀,满仓是足足花了几年哩。 满仓在磨刀,嚯——嚯嚯嚯地响,嘴里面一边嘟咕:“我一定要杀了那狗日的,杀了他。”然后又嚯嚯使劲地磨了两下刀,拿起刀锋在阳光下晃晃,可以照见人影,用大拇指在锋刃上拭了两下,簸箕和刀锋发出窸窸的声音,很微弱,但是有声:“我杀了那狗日的。”拭了拭刀,满仓沉思良久,发现差了个东西,跟奶奶说:“奶奶,我到后山去一下。”半晌,只见满仓摸摸索索,从后山拖出一根木质树杈把枝叶削得光光,拿回来自言自语地说,我这运气好呢!找了一根金丝楠木。奶奶拿到手里掂了掂连声说:“好木好木”。只见满仓把木头尖扦在刀孔里,做了刀把手,再拎刀时觉得更顺手,“我一定要杀了那狗日的。”并把刀在空中挥舞了两下。大金牙从外面进屋问:“你要杀了谁?”满仓大声说:“我要杀了王海祥这狗日的,不是个好东西。”大金牙一怔,马上笑着说:“可以,是该杀。” 王海祥是村支书,大金牙的男人,是板桥村最有权的人。满仓居然都说这样的话:“我杀了这狗日的。”大金牙拎着刀对满仓说:“你敢。”并把刀在空中晃了两下,这把刀满仓都磨了十多年,只听得嚯嚯的,寒光逼人。 但没有见到血气。大金牙估摸着,满仓没有这个胆儿,满仓依然在磨刀。 一把没见过血的刀放在家里好几年了,会让刀光变成一种紧张的形成。目光如炬,目光如刀,目光如水,光在照亮,深刻之处直逼眼球,刺痛,火辣,能扎透神经末梢,一丝丝地洇到灵魂的底层,刀成了心灵白炽化力量。还有秋月的白光,皓皓朗朗在板桥湖上,箭一般掠过荷叶,荷花褪后都是弯腰的莲头。那也是温柔一刀,光芒割开处是绿色流淌,那是泪,那是柔情,在美人面颊上散开,月光仅仅是一个银盘,那一年板桥湖的春天,荷花刚好出水,荷花在水面开得还好,荷叶散开,一片片像绿色的裙,满仓拎着刀四处找王海祥,在板桥湖边遇上了村长张湖兰,张湖兰说:“满仓,你拿着刀干嘛?”满仓把刀挥了挥说:“我要杀了那狗日的王海祥。”张湖兰把眼睛瞪得像铜铃儿一样:“就是村支书王海祥?” 满仓然后把刀在手心拍了两拍,说:“你说该杀吗?”村长张湖兰沉思良久说:“该杀。”说完背着手走了。 那一年,王海祥从监利县领回一个女人,大家围拢来说,海祥终于找到女人了,王海祥急忙摆手说:“别乱说,这是我一个远房亲戚,叫云秀,老乡们今后多关照。”云秀住在王海祥家,几天就挺着个大肚子,王海祥见人就说:“这个女的在监利县搞出事来了,挺着大肚子要我关照几日。” 足月,云秀产下—女囡,红光满面。临近过年了,云秀对王永祥说:“我要回去看看爸爸妈妈。”王海祥说:“可以可以。”并把母女俩送到村路口,在板桥湖边挥挥手。 仅两天,王海祥风风光光地娶到了公安县的大金牙,年纪相差二十岁,那时候大金牙才十八九岁,嫩得出水,板桥老少都来王海祥家喝喜酒。 到了夏天,官司来了,王海祥的老婆到底是大金牙还是云秀,谁也搞不清,从形式上看,是公安的大金牙……听说,监利县的云秀只是王海祥的远房亲戚,这是一笔糊涂官司,在记忆的仓库里放了一二十年,但是,满仓心里有数。 罗家奶奶的山林仅三分地,养活罗奶奶和孙子两个,满仓钻进山里仔细地寻找,他拉回一根竹子在房间捣鼓半天,把竹子大部分劈得稀里哗啦,留了两节把竹口削圆,安装了一个木塞,然后用木头把竹节打开,于是两节竹子就连通了,许多人喝水就用这个,装东西也可用这个,满仓用它装什么,罗婆婆并不知道,只听得竹筒内有粒粒响声,这时候,满仓在那儿说:“你千万别动我的竹筒,是备用的。”然后用木头把竹筒塞紧,像宝贝一样地放在枕头边。 农事诗与山峰 三年前,板桥村改选,张湖兰被推为党委书记,送到容城县委批示,可以公示七天,那是夏天最热闹的时候,到县里有十几里路,经过珠头山,经过狮子峰,两处比较险峻的地方,只存单人可过,这天早晨,王海祥慢慢吃完早饭,顶着太阳步行十九里找到县委举报张湖兰有贿赂行为,硬生生地把张湖兰从告文上取掉。从此,村长和支部书记就平起平坐了,王海祥告状的事儿对满仓来说很轻。海祥到县里告状没有半点好处,还累得臭死,这是干嘛,罗婆婆的儿子罗绍峰说:“世上有种坏人,专门干损人不利己的事。”这话让王海祥听见了没吭声,但是在年底,碑基镇白泥湖大修,县里需给碑基镇五个人指名道姓,王海祥命令罗绍峰做一个参加人员。罗绍峰身子弱,是个有名的病怏子,王海祥排了罗绍峰的工,上大地冬修,白泥湖在容城北边顺长江口是一段地基情况不好的高堤,要从狮子峰运石头上大堤,然后一块一块地砌在白泥湖大堤的两边。罗绍峰搬不动石头,对向山儿说:“搬不动石头就放炮。”于是罗绍峰在大石头上打上炮眼,放放炮,然后再把碎石捡起来贴在白泥湖的大堤上,这种事儿很轻松,但危险,在炸一块大石头的时候,小石头磞飞了,长在罗绍峰的太阳穴上,当场打死。罗绍峰死后,谁也不能负责,这起工伤让人哭笑不得。消息传来,满仓问母亲陈霄珍:“为什么偏偏把爸打死了?”陈霄珍说:“你爸嘴贱。”以后,支书王海祥经常安慰父亲说:“这是天灾,没办法的事。”到了第二年,板桥湖荷花开得正盛,还有些蒲棒也张开了口子,淡紫色的菱角花铺在水面,连成一片浮萍,陈霄珍张开双臂打碎浮萍抽到板桥湖,浮萍荡开了,然后慢慢地合拢,板桥湖保持往日的姿态:一平无波,然后慢慢地合拢,陈霄珍用她特有的方法对板桥湖啰嗦了半天,板桥湖用博大的胸怀接纳了她。 日子总是那么一天天地过,小矮屋里就只剩下罗婆婆和她的孙子满仓,无惊无险地过着。偶尔,王海祥送一点猪肉或者鸡蛋之类的东西,并把罗婆婆东厢房翻盖了,碑基镇人都说,王海祥真仁义,是个好人啊!只有满仓憨头巴脑地在磨刀,天天嘀嘀咕咕地说:“老子杀了那个狗日的。” 老天爷也不知道他与谁有深仇大恨。 满仓依旧和小孩儿玩玩闹闹,天气冷的时候,鼻涕拖了丈把长,用右胳膊向左右一推拉,黑色的棉衣上就留下了青青亮亮的鼻涕,有时候,满仓咳嗽随便把痰吐到草地,口角飞起白沫子,然后他用黑棉衣顺手一抹,这时候,他的棉衣袖子摇得嚯嚯直响,脱下袖子还可以打人,满仓在家里对奶奶撒泼并坐在地上,两个脚不停地互相蹲,直到把两个裤腿由黑色变成黄色,嘴里嚷嚷,我要……我要……罗婆婆便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鸡蛋来:“活祖宗,我怕了你。”然后塞到他的衣兜里,满仓就地翻身用袖口把鼻子一按,擤了一下鼻涕,笑着对奶奶说:“我去玩了。”然后逃出门,拉着阿旺就跑,一冒烟儿就不见了。 湖 板桥湖烟雨溟濛,一枝荷花,隐没在湖水中 梦境在盘旋,绕着脖子,花冠飞驰,缘起 的光,循环地退潮,一种烟雾飘升,满崽声音 在水上,荡着影子,底层的黄色叶子,一声尖叫,吓坏了风信子,是刀光凌厉,刺杀了民间 都是,沙粒的嗓音,一嗓子穿越拱桥,只有光束,驱赶着牛羊,用竹篾织篓子,鱼群无可逃亡,写下一排字:我是湖里最微小事物 碑基镇谁是守夜人?鸟群落在瓦楞砖缝上 有生命就能留下痕迹:湖草牛羊鸡鸭,还有 青蛙,黑色薄衣披在骨头上,死亡在神秘地 闪耀,民间传来冷冷的消息,无人能够散发 大地长出毛发,草木无法掩盖呐喊的方式, 罗婆婆 瘪着嘴,语言干涸了三十年,无人想象肉体的 光泽,只有小镇上游走的魂魄,逃入声浪水急 只要 一声死亡叫喊,生命色彩从草尖滑下 卑微做了肥料,也要喊开火地的灵魂,湖草被火浪环绕,从浑浊里 无人硝烟,逃遁 也是生命的方式,尽管被巨大的石头最佳 小 镇 碑基镇是个小镇,东西长约二十来步,顶东边拐弯有棵巨大的槭树,方圆拱斜几亩地,南边是白三爷的茶楼,东边是蔡家池塘,往北方是刘老爷子的府地,往西走一二十步穿过碑基镇就是板桥湖,碑基镇两边临湖有棵杨柳树,虬枝摇曳,春天有柳枝接着荷花,板桥搭出一条小路,别小看这条小路,是通往容城的要道。每临清早,碑基镇的人就三五成群地在板桥湖边洗衣服,整个碑基镇不到百人,西边有块石碑叫碑基,是因为容城出了个大人物,明朝的尚书刘大厦,为什么立碑呢?因为刘大厦是侍奉过明代最初的三个皇帝,而为兵部尚书,刘大厦晚年在夙形这个地方,皇帝召见几次,他都没有出山,所以皇帝说:桥在这儿落桥,马在这儿下鞍。立此碑成照,所以叫碑基镇,再进去五里地就是刘大厦长眠不醒的地方。 满仓、旺儿、赖柱、大傻子树汉四人从小就在碑基镇疯跑、打架、网丝,多数时间以满仓为首,四个人打平伙偷鸡摸狗,到人家菜地里顺几把,然后一哄而散,这一天,满仓背着丝架网了五六家,远远地看见王海祥背着手踱步进了碑基镇,满仓一个啊嗬,四人一哄而散。王海祥喊着满仓,让他站住,满仓像个傻子立在那里,王海祥说:“满仓,听别人说,你要杀我。” 满仓把脖子一愣,“嗯啰,老子就是要杀了你。” 王海祥满脸不解地问:“为啥呀?”满仓说:“你还要我讲杀人的理由,你欺负我姆妈,你还不晓得?”王海祥说,那是我了,还说,碑基镇我日的女人多了,搞一个女人就要死一回,那我该死多少回了,你有本事杀了我呀!王海祥定定地站在那里,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大,满仓从他的胳膊底钻走了,王海祥站在碑基镇中央,不料他喊一句:“满仓,我等着你杀了我。”……碑基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留下杨柳枝在板桥湖面划着。 大 寿 别看满仓领着几个人,像个为头的,其他三个人每临“大事”也向他讨主意,但是,满仓却胆子很小。 罗婆婆敞开嗓子喊:“满满崽磥,把那只芦荟大母鸡给宰了,大兰子来吃午饭。”说完,小脚挪到坪场上忙着去晒黄豆了。良久,罗婆婆回头看见芦花大母鸡还在活蹦乱跳,喊道:“满仓磥,把芦花大母鸡宰了,大兰子来吃午饭的。”罗婆婆喊了几遍,说话间,大兰子已在西花巷了。罗婆婆说:“满仓,你怕杀鸡,就把那芦花母鸡抓来给我剁了。”不一会儿,满仓露出脑袋说:“奶奶,我已经把芦花大母鸡剁了。”并从门口抛物线地扔出一包东西来。大兰子赶头一看,那个芦花大母鸡两个大翅膀在地上拍着,鸡头是没有了,鸡脖子胡乱地剁了几刀,那个芦花母鸡在坪场上挣扎了几下,弄得鸡血洒了一坪场,还是大兰子烧开水浇鸡、拔毛、开膛,然后剁成鸡块,前后花了一两个小时,大兰子摆摆头说:“中午,我还买了肉呢,在案板上。”大兰子手起刀落,几下把肉切好了,说:“今日个怎么表现这么好。”满仓说:“我一大早就去猪肉陈肉案子上买肉。”他跟猪肉陈说,挑点五花肉割一两斤,然后拿出花花哨哨的纸票子对猪肉陈说:我给了钱啊,举着票子对着阳光亮了亮,提着肉哼着小调回家了,做了满满一大桌菜。大兰子说:“这还差不多,今天为罗婆婆做寿了。” 有鸡有肉,大兰子还带了一个鱼头来,一家人欢欢喜喜地给罗婆婆做生日,正在吃午饭,猪肉陈拾着刀来了,喊:“满仓,你这化生子,给的什么钱?”然后把一百块钱拍在桌上,大兰子仔细一看,笑了,是一张冥币,大兰子对猪肉陈说:“这就是你不对了,谁让你收钱不仔细看。” 满仓跟着嚷嚷说,我给钱的时候没说啥,隔了半天你来找我麻烦,我不承认,猪肉陈扬了扬手中的刀说:“算你狠,我算喂猪了,下次落在我手里,我剁了你的手。” 满仓住的地方是属碑基镇东南边,后有小山,梅雨季节小雨在竹叶上总是淅淅沥沥地流淌,竹叶尖尖接着李子树叶,果实才有手指那么大,酸得跳脚,满仓拉着小小的李子到袖口蹭了两下,往口里一塞,酸得两个眼睛都眯起来了。这时候,云层里轰的一声炸雷震得天响,满仓趴在阶梯上,两只手捂着耳朵浑身发抖。问奶奶:“还打雷没有?”说完,又一声焦雷响彻山谷,回头一见,满仓已从屋檐下钻到鸡窝里了,身上还沾着芦花鸡毛,大兰子笑弯了腰说:“大男人还怕雷哩!” 转眼,春就这样过了,满仓对着大金牙说:“我一定要杀了那狗日的。”大金牙说:“你去杀呀,你去拿菜刀把王海祥剁了。”大金牙十八岁嫁过来,为王海祥生了一个孩子,王海祥对大金牙爱理不睬的,后又生了两个孩子,大金牙瘦了,望着人灿烂一笑,口里露出一个镶了金边的牙,口角还有两个微微的梨窝,大金牙做女儿的时候也是公安一枝花,被王海祥骗到碑基镇来,为王海祥生了三个儿子,但是王海祥再也不亲热她了。天热的时候,玉米地有一人多高了,玉米棒子挂在秆上绿绿的。大金牙看见王海祥钻进玉米地良久,没有出来,只见妇女主任白莴莴捏着裤子从玉米地钻出来,后来她和王海祥两个有说有笑去公社马场开会了。晚上,她们嘻嘻哈哈一前一后从马场回来,然后白莴莴宣布,自己是胜锋公社的妇女主任了,排在三把手的位置上。 这也是大金牙老恨王海祥的原因,所以,她支持满仓杀了王海祥。 十八岁,大金牙嫁到碑基镇,满仓就在磨刀,十年过去了,满仓还在磨刀,刀口也没见血,放在厕所里锈迹斑斑了,看样子,满仓这把刀是没用了。 …… 全文未完,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12期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