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2021年第6期|李惊涛:七桥镇的遮羞布(节选)
2023-11-08小说天地李惊涛
小编说
七桥镇是一个“舞台”,一场梦中的实境梦想秀正在这里上演,进入这个舞台的人需要按照既定的规则表演自己,重塑自己的角色。小说为我们构造出一个个体异化和众声喧哗……
七桥镇是一个“舞台”,一场梦中的实境梦想秀正在这里上演,进入这个舞台的人需要按照既定的规则表演自己,重塑自己的角色。小说为我们构造出一个个体异化和众声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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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桥镇是一个“舞台”,一场梦中的实境梦想秀正在这里上演,进入这个舞台的人需要按照既定的规则表演自己,重塑自己的角色。小说为我们构造出一个个体异化和众声喧哗的世界,它以虚幻的镜像映射人间的景况,以梦中说梦的极致虚构呈现荒诞,借此穿透那些纷繁芜杂的现实中坚硬的壁垒。
李惊涛,1960年生于山东郯城,中国计量大学教授,现居杭州。有长篇小说《兄弟故事》、中短篇小说集《城市的背影》、散文集《西窗》、文艺评论集《作为文学表象的爱与生》《文艺看法》等多部行世。曾在本刊发表《战靴》《砂子》等多篇中短篇小说。
七桥镇的遮羞布
文/李惊涛
1.撬开木板的声音 在床上躺下后,我听见书房里好像有人低声说话。这种情况并不多见。莫不是电脑忘了关机,刚才看的电影又在循环播放?我起身查看,果然见书房门缝里透出些许光亮。推门一看,落地灯前的椅子上竟然坐着一个人,戴着口罩,正好奇地翻阅我下午看过的《玛娅·普丽谢斯卡娅传》。 您是谁?我问,怎么会在我书房里? 那人转头看着我,却好像没有看见我,只是仰起下巴向我展示他的喉结。他的喉结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我看了看,觉得喉结部位除了比较平滑外,并无异常;却听见一些含混的声音,从口罩后面的嘴里发出来。随着声音的出现,落地灯影后又探出一颗脑袋,同样蒙着口罩,俯得很低,显然在听那人说话。原来那人向我展示喉结,不过是我的想象。他是在仰头和身后的人交换看法;更确切地说,他们在悄悄耳语。可是,这是我的家啊。书房里什么时候进了人,而且是两个?还窃窃私语? 你们怎么进来的?在这里做什么?我加重语气说,必须说清楚,否则我报警了! 他们站起来,互相碰了碰拳头,似乎在相互勉励,又像是在告别。他们高大的身影被落地灯光投到墙上,显得摇曳而又模糊。在他们身影的遮蔽下,书房里的陈设也变得影影绰绰、虚实莫辨起来。接着,我看见一个人挥了挥手,意思似乎是跟他走。只是我无法判断,那个手势是两个人中的一个朝另一个做的,还是他们中间的一个朝我做的。不过,既然有了明示,又似乎没什么恶意,我觉得不妨照那人示意的做。毕竟我是男的,才二十啷当岁,有什么好担心的。 告诉您也无妨,我是个大学毕业生,舞蹈专业,目前待业。我们鼠年这届运气不佳,毕业后碰上新冠肺炎疫情。企业裁员、商铺关张不必说,影视演艺公司当年倒闭的,就超过了五万家。考机关事业单位的更如过江之鲫,录取的只有极少数专业对口的“江鲜”级。为了求职,我也曾寄出N份简历,笔试和面试过N家单位,都因为专业限制,彼此间从未确认过眼神,只好宅在家里。而现在,已经是牛年深秋了。 随那两个人在夜色中走了一程后,光线渐渐好转。我觉得眼前的一切越来越似曾相识,尤其是一架车水的大风车,像是我家附近城北地带那架,又像在哪部电影里见过……嗯?莫非眼前所见,是我看过的哪部电影?电影当然是虚构的。但这并不妨碍里面的大风车、吃草的黄牛、路旁的樟树与河里的帆船都是真实的;而且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有只蠓虫竟随风潜入到我眼里,揉过之后涩涩的,这更假不了。是哪一部电影呢?我需要回忆。那两个人是电影中的角色,应该没有疑问了。但他们的穿着不土不洋,不城不乡,不男不女,甚至不伦不类,脸上的口罩更是让他们成了蒙面人,实在找不出能帮我回忆起电影名字的蛛丝马迹。 站住!我喊道,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他们并没有站住,却警觉地往身后瞥了一眼,似乎在查看是否有人跟踪,或者在确认我是否跟丢了他们?我不确定;能够确定的,是我确实走进了一部电影。他们不跟我说话,应该是剧情不允许,或剧情的推进让插话变得困难吧。我进入了电影情境,却不是剧中角色,至多不过是路人甲。这让我产生了兴趣。能够置身电影之中却又可以保持旁观者身份,岂不比在电影院或书房电脑里看电影更加有趣? 但是不久,我发现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或者说,不只是有趣或无趣那么单纯。虽然我身在剧中,却并非剧中人物,对所见所闻无法参与,很难与人交流;唯一能够抓住的稻草,便是前面那两个身份不明的人。从我专业的角度看,两个人的身手都不错,步履柔韧,富有弹性。他们过了一道小木桥后,似乎等了我一会儿;我刚赶上,他们就消失在一片竹林后面了。他们在一条河流的左岸或右岸忽隐忽现,又过了一道木桥后,好像已经把我忘了似的。我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完全找不着北,渐渐掉进了时间的深渊,不知今夕何夕,心里隐隐生出不安。要是有字幕就好了,我想。但是,没有字幕。我忽然意识到,由于身临其境,不要说没有字幕,即使有我也是看不见的。 我开始后悔对那两个人的贸然跟进,想尝试着走出剧情,很快发现就像走在蜀道上。由于时间和方位晦明不定,无论我怎么努力,看上去都像在剧情设计当中。天色虽然渐渐放亮,却看不见太阳,老是有一团一团的雾涌过来,涌过去,能见度总也超不过五十米。一种晕车的感觉很快溢满脑壳。我不想再跟进了。我需要静一静。我将屁股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安顿下来,用手摸摸身边湿漉漉、凉丝丝的芒草,想定定神,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什么都没带出来。正懊丧着,忽听不远处传来击打或撬开木板的声音,在夜雾里格外的响。接着,好像有喊声传过来—— 嗨,别傻坐着了,快过来呀! 是在叫我吗?路过的行人,好像都患了失聪症。我从警觉到茫然,开始左右张望。 左看右看的看啥?叫侬呐!那人说,侬是来白相相的? 锣鼓听音,听话听声,喊话者应该是吴语方言区的吧。循着声源,我辨认出那人正是引我进入电影情境的两人中的一个。恍惚间,另一个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我跟前,将我拽起来朝前猛一推。推力切实,让我踉跄了一下。不过同时,我感觉那一推并未超过班里女生在舞蹈课上推我的力道。我很纳闷,他们俩不是一直在我前面嘛,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我身后…… 您推我干什么?我有些费解,也有些不快。好在我是学舞蹈的,对这种动辄突破身体边界的做派勉强还能忍受。 推侬干啥?那人说,拆桥。 拆桥?我更加诧异了。为什么要拆桥? 因为侬已经过了河。那人说。 过河拆桥?我张大了自己的嘴巴。虽然看上去像个傻瓜,但要合上,难度很大。 他们对我的莫名惊诧似乎不以为意,或者见惯不惊,却用严肃的口吻要求我协助他们拆桥。我这才注意到,他们俩的身材也像吴语方言区人,并不高大,也算不上强健。而那座木桥虽小,拆起来却是个力气活儿,因为桥桩和桥面在加固时,有些钉子钉得很深,有些铁丝捆得很死。桥架结构犬牙交错,各种隼头勾心斗角,卡得很牢,拆起来费劲得很。忙活了半天,小木桥终于毁在我们手里。那两个人拍了拍手,望着眼前的一堆烂木头,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其中一个,用近乎欢快的腔调对我说,好啦,现在,侬再也回不去了。 这算怎么回事儿?我诧异地问,为什么要断我后路? 不断后路,那人说,侬会老老实实跟阿拉走? 他们中的另一个随手扔给我一包软软的东西,上面印着一些类似狗尾巴圈的文字。由于光线晦暗不明,我一个都看不清楚;不过即使看清楚了,我也不认识。我问道,怎么现在才想起发口罩? 不是口罩。那人笑着,将脸上的口罩下拉了一截,为自己点燃了一支细长的香烟,抽了一口,又拉上口罩,这才说,是进口货,省着点用;配额只有三张,用完可就没啦! 啥格物事,还进口?还配额?我故作镇定,学着用吴语应和,其实心里并不托底。 遮羞布。那人拉开口罩,又吸了一口香烟,沉郁地说,进了阿拉七桥镇,侬用得着。 原来他们带我到达的,是一个叫七桥镇的地方;原来我走进去的,并不是哪部看过的电影。可我怎么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呢,难道是以前到过七桥镇?我紧张地搜索记忆,脑海里只蹦出几个鸡零狗碎的词:一条河,两个岛,七座桥,哥尼斯堡,欧拉回路……和眼前所见完全不搭界,只好问他们为什么要给我遮羞布,我为什么要遮羞,遮什么羞。 侬问题老多啊。另一个不抽烟的,看上去比较友善,耐心地回答我说,侬为啥要遮羞、遮啥羞,阿拉勿晓得;只晓得在侬害羞的辰光、害羞的地方,把它贴在脸上,抹一抹就好。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显然是为我着想,而且似乎没有恶意,我放了心,郑重地将遮羞布包收好,对那两个人说,很高兴认识你们。 侬高兴得太早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说,说完相视一笑。 我听了,心下不悦,觉得他们好像不并友善,而且话里有话。但转念又想,也许他们只是在提醒我,既然来到七桥镇,心理上最好有所准备。如果是这个意思,那也不能说人家的提醒乏善可陈。因为如果想看笑话,确实犯不上提醒谁。想到就要跟他们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我忽然有些紧张,有些内急,东看西看的,提出能否如厕。他们看着我,好像很理解的样子,带我找到附近的公共卫生间,便驻足不前了。我看了一眼男女标志,愣了一下,想了想才走向左边那间,并对那两个人客气道,要不要一起进去,方便一下? 他们俩彼此望望,嘿嘿一笑。抽细长香烟的那个,将烟蒂掐灭后扔进卫生间附近的垃圾筒,目光闪烁了一下说,侬去吧;侬朝左面那只走,阿拉只好去右面那只了。 2.直杠车和弯杠车 如您所知,我被两个操着吴侬软语的女人从自己书房里引出来,带到一个叫七桥镇的地方。七桥镇果然就像在河之洲,夹在一条分岔的河流中间,水草丰茂,绿荫匝地。不过,这座枕水小镇是否有七座桥联通着,不得而知;即使有,我想,由于刚才的大费周章,眼下也许只剩下六座了。 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由于初来乍到,会不经意间被那两个女人摆了一道。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本不该放在心上。说出来,似乎显得我襟怀不高;不说又很郁闷。因为事情从头至尾都像一出恶作剧,就是我走进她们带我去的卫生间,见左右两边各自画着一辆自行车,有些犯懵。细看之下,才发现左边的自行车大梁,是直杠;右边的,是弯杠。我明白过来后走向左侧那间,刚撩起睡衣下摆,便听到一声尖叫。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身后有个人,头发烫得像鸡窝,正对我虎视眈眈,好像随时要扑上来咬我一口。出于本能,我立即道了歉,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可能走错地方了。 侬讲啥?走错地方?那人问。侬不骑直杠车的? 骑啊。我说,可您刚才一叫唤,我还以为自己该骑弯杠车呢。 侬骑弯杠车,该到右面那只方便去。那人问,怎么跑到左面来了? 我不骑弯杠车。我说,谁说我骑弯杠车了?我不是该进左边这间吗? 在阿拉七桥镇,骑直杠车的都是女人啊,侬晓得啵?那人问,侬是女人吗? 您才是女人呢。我生了气,说,我是男人,怎么会骑弯杠车? 七桥镇男人都骑弯杠车呀。那人问,侬个大后生,不骑弯杠车,骑阿拉直杠的? 您等会儿,让我捋捋。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开始膨大,被那人的连续发问和直杠车、弯杠车的七拐八拐,已经分不清直和弯、男和女、左和右了,脸颊瞬间绯红,隐隐感觉抢先道歉大约是对的。这时候,我忽然想起身上有只遮羞布包,赶紧掏出来,抽了一张贴在脸上,轻轻一抹。说来神奇,那遮羞布就像水融胶似的,迅速融化到脸颊的皮肤里,成了脸的有机组织部分;而我的羞赧心理也顿时一扫而空,只觉得神清气爽,甚至理直气壮起来。 请您讲话注意分寸。我说,直杠车或弯杠车不是此刻讨论的重点,重点是您为什么会在左边、在这里,并且对着我大叫。要知道,一个人在生理释放的关键时刻,突然受到惊吓,很容易造成心理应激障碍,这将直接导致他…… 卖糕的,那人仰天慨叹道,侬个大后生,跑到女厕所开讲座来了? 停!我赶紧打了个T型手势,及时制止了那个疑似女人可能出现的撒泼行为,并迅速退出有直杠自行车标志的卫生间。外面,那两个可恶的向导还站在原地,似乎正在偷听里面的争执,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我气得七窍生烟,蹿上前喊道,你们俩,干的好事! 她们俩听了,一个摊手,一个耸肩,然后异口同声地说,阿拉做了啥事体,值得侬酱紫怒赞? 你们七桥镇的女人,我气咻咻地说,都是这样捉弄男人的? 不是酱紫。两个向导中爱抽香烟的那个说,侬刚才直奔左面的卫生间,还跟阿拉老客气。可侬问过男女左右了吗?那辰光阿拉说,“侬朝左面那只走,阿拉只好去右面那只了”,只能,侬不晓得?怨谁啊? 我想了想,那抽香烟的当时确实说过“侬朝左面那只走,阿拉只好去右面那只了”的话。倘若她认为我知道她们俩是女人,那么刚才那句话的原意,大约是我先占了左边的女厕,她们俩“只能”屈尊去右边的男厕了。可是她的话貌似肯定,实则否定,语焉不详,充满玄机,恰恰会在刹那间形成误导,让我走错卫生间。难道进了七桥镇,我的理解力已经弱化到如此不堪的地步了?不过又一转念,也许认为直杠车是男人骑、弯杠车是女人骑,男女方位男左女右,是我先入为主的认识;而这样的想法,实际上与七桥镇的理念格格不入。如果是这样,那么应该是惯性思维让我栽了跟头,怪不得人家的。幸亏她们事先给了我一包遮羞布,让我用了一张,才及时脱险。这样说来,我倒应该感谢她们才是。想到这里,我生出愧色,说,是我错怪你们了。 就是说嘛。不抽香烟的那个帮腔道,侬在女厕所安全脱险,还不感谢阿拉?刚才怎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 这个问题,可不是道个歉酱紫简单。爱抽香烟的那个加重语气说,侬虽然有一定悟性,可是已经让阿拉不高兴了。 好啦,我软中带硬地说,要知道,我可是用掉一张遮羞布,才从女厕所逃出来的,就甭再追究了。我这话的潜台词是,如果三张遮羞布都是这样轻易用掉的话,我跟她们在七桥镇还能走多远? 想阿拉不追究,也行。那个抽香烟的声音软糯地说,接下来,侬必须啥事体都听阿拉的。 我想,也许她们听出了我的话外音,才在语气上软下来吧。虽说她们提出让我听话的要求貌似强硬,但我的手触到身上那包遮羞布,软软的还在,觉得她们毕竟曾经为我着想过,心中遂生出些许暖意,便点头答应下来。 爱抽香烟的那个见我点头,似乎放了心。她下拉了一截口罩,又为自己点燃一支香烟,边抽边对我解释说,其实若干年前,七桥镇很多女人也骑弯杠自行车的。可是后来,当坊间倾向认为女人只能骑弯杠车,弯杠逐渐被认作女人车特征,继而开始用它作为女人的象征乃至标志性符号时,七桥镇的女人便认为,那已经涉嫌性别歧视了。在她们看来,反者道之动,必须趁刻板印象形成之前,拨乱反正,女人偏骑直杠车;即使夏天穿裙子骑不方便,也认了。 那个不抽香烟的补充道,正像短发不是男人的专利一样,长发也不是女人的福利,反而是一种约束;洗起来麻烦不说,还往往被指取媚男人。说到底,头发长短本身,并不具备性别特征,只是被人为赋予了男女之别的含义罢了。那么,对不起,越是酱紫,七桥镇女人便越是要加以拒绝。同理,衣裳的鲜艳与否,在七桥镇也不是判明男女性别的依据和标准。 因此,抽香烟的那个现身说法,说侬看,阿拉的头发,都是短短的;另一个则附和说,阿拉的衣服也不再走鲜艳路线,不然一定会被认为是想向男人献媚。综上,她们俩共同总结道,男人不值。 我被她们俩的轮番解释绕得昏头涨脑,不过依然很难同意她们“综上”的结论。听着两个性别特征并不明显的女人在公共卫生间前滔滔不绝,大发宏论,我愈加不知今夕何夕,暗暗掐了一下大腿,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显然,这个七桥镇男女之别的标准,与我的基本认识是南辕北辙的。看来以后得小心翼翼、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了;不然不慎踩了雷,炸得自己鼻青脸肿不说,弄不好还会声名狼藉,甚至身败名裂。怪不得进镇伊始,她们会送我一只遮羞布包;怪不得她们会劝我省着点用,大约是在告诫我,要处处小心、别干蠢事吧。这让我想起《格林童话》的一个故事,说有个小女孩,得到七片金树叶,每片树叶都可以满足她一个愿望。正是一个又一个好玩的愿望,让她离家越来越远:当只剩下最后一片树叶时,她已经身在北极了。冰天雪地中,小女孩冻得瑟瑟发抖,唯一的愿望是回到有温暖壁炉的家里,喝上妈妈亲手做的热汤……嗯,看来那两个引我进入七桥镇的女向导,心地都还不坏。想到这里,我生出了想要结识她们的愿望。 你们俩谈论的问题,足够高大上。我用网络语夸了她们一句后,话锋一转道,可是,我们一定得守在公共卫生间前面谈吗?厕所边上的风景和空气,不见得很怡人吧。 不然呢?抽香烟的那个警觉地问。 找个咖啡馆或茶社坐坐,我建议道,不是更好吗? 好当然是好。抽香烟的那个拉下口罩,抽了一口香烟后又拉上口罩,对我说,可是,现在要等一个结局的。 结局?我听后不免感到费解。什么结局? 就是刚才女厕所那个女人给侬的“说法”啦。不抽香烟的那个协助解释道,在阿拉七桥镇,只要得罪了女士,一定得有个“说法”,才好一拍两散的。 我顿时如中重锤,大为不安,沮丧地问,刚才那件破事儿,还没完呐? 谁也不能坏了七桥镇的规矩。那个抽香烟的说。 那以后等待的时间,似乎开启了相对论模式:每分每秒的流逝,在我的感觉里都成了蜗牛爬行。我只穿了一身睡衣出来,又随七桥镇两个女人在夜雾和晨露中走了不知多远的路,浑身上下都湿答答的,有些凉意,只好抱着膀子,在原地小步蹀躞着,盼望卫生间里那位仁兄,不——女厕所里那位女士,能够尽快神清气爽地走出来,给我们一个微笑,让前嫌尽释,然后大家各奔前程。在等待的间隙里,我主动向那两个女向导介绍自己姓徐,住在城北地带,并谨慎而又郑重地询问了她们的姓名。她们俩倒也爽快,先后摘下口罩介绍了自己。爱抽香烟的伸出拳头和我碰了碰,说,波伏娃;另一个也碰了一下我的拳头说,阿拉是艾斯勒。 我吃了一惊。单听名字,便知道她们俩大有来头。摘下口罩后的波伏娃和艾斯勒,同样是短发齐耳,不施粉黛,素面朝天的容颜都还算清秀。但波伏娃的眉宇间却透着一股英气,或者叫煞气也可以;艾斯勒虽然面善,脸庞却是“也无风雨也无晴”。我暗暗告诫自己,七桥镇恐非久留之地;很可能会由于一件雄雌莫辨的小事,便稀里糊涂地葬送了自己。光景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两个女向导已经等得很不耐烦。波伏娃对艾斯勒说,侬进去看看,莫不是人掉进化粪池,让沼气给熏过去了? 艾斯勒进去看的结果是,那个如厕女人早已不知去向,至于什么时候消失的,只有天知道。我推测是刚才波伏娃和艾斯勒向我畅谈七桥镇有关自行车杠、头发长短和服装颜色的男女宏论时,那个女人已经悄然离去。不过,艾斯勒手里捏着一张纸条,说是她留下来的手谕,大意是已经原谅了我这个初到七桥镇的外地后生;但是,她委托波伏娃和艾斯勒打听一下我的婚恋状况,并在方便的辰光向她汇报。 哦,还有手谕?波伏娃不无讽意地说。她拿过去看了一下,便揣进了衣服口袋。 这是哪儿跟哪儿?我叫了起来。一个上厕所的,打听我婚恋状况?从何说起啊? …… 全文见《钟山》2021年第6期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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