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文学》2021年第6期|曾剑:太平桥
2023-11-08小说天地曾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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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秋日正午,母亲让我去把太平舅牵来。母亲说“牵”,而不是“接”,太平舅眼盲。太平舅以说书为生。
母亲让我早点去,说去晚了,怕别塆接走了。太平舅每到一个塆子,都得三……
一个秋日正午,母亲让我去把太平舅牵来。母亲说“牵”,而不是“接”,太平舅眼盲。太平舅以说书为生。
母亲让我早点去,说去晚了,怕别塆接走了。太平舅每到一个塆子,都得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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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秋日正午,母亲让我去把太平舅牵来。母亲说“牵”,而不是“接”,太平舅眼盲。太平舅以说书为生。
母亲让我早点去,说去晚了,怕别塆接走了。太平舅每到一个塆子,都得三五天。逢好年景,一个小塆子,会留他十天半月,把整部书说完。
我喜欢太平舅,他一来,整个竹林湾都热闹了。
太平舅不是我的亲舅。
这年我六岁。人生第一次独自到外塆去。是去我外公家,跟母亲和哥哥们去过,路我熟悉。外公家在王家田。
路上有水塘,有河,要上桥,有山和树,有很深的巴茅草,我一个人去,有些害怕。母亲说,去吧,别玩水,哪怕一个小水凼,都不要下。我就往门口走。母亲追上我说,莫怕,路过坟地,要是害怕,就往手心吐口痰,双手把掌心搓热,再用手把头发从前往后抹,使劲抹刷七下,百么事都不敢碰你。母亲不这么说,我倒忘记路上要过坟地。我头皮紧了一下,像勒了一道橡皮筋。我立在那里不动。母亲说,去吧。她的语气那么坚定。
母亲和父亲要下地干活,哥哥们上学去了。若带上三岁的大弟,也能壮个胆。大弟没空,小弟还在摇篮里,小弟哭时,他要摇摇篮。牵太平舅,只能是我去。
我踏上石拱桥,过了石桥河。田畈里寂静无人。过了田畈,就是山路。路在松树间向前延伸。每座山,都有一片坟地,那些坟地离路都很近,就一两丈远。头顶一阵扑腾,我惊出一身冷汗,是一只斑鸠飞腾而去。行了数十步,坟里突地钻出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我的心突地一下,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是一只野兔。我想起电影里那些孤胆英雄,我不让自己害怕。
走过一片水田。稻谷都割了,田里只剩下稻茬支棱巴翘,指向天空。过了那片水田,就是旱地,地边都有巴茅草,这使得路像是一条深沟。巴茅草在头顶弯成弧形,我走在路上,像走在阴森森的洞里。
王家田的后山浮现在眼前,我只需走过一片田畈,就能到那个山脚。山脚有一汪水塘,水塘里有荷,荷花已谢,荷叶繁茂,装点着水塘,也带给我恐惧。我怀疑那荷叶后面,藏着一个女人的魂。
一年前,这个水塘里淹死一个女人,是王家田王福来的女人。王福来娶进的这个女人,三年了,肚子没有动静,这让王福来在塆子里抬不起头,那天,他干了半天活儿,回家,女人的饭还没做好。他饿急了眼,骂了女人,还打了女人。女人跑了出去,他没管她。他从来不惯着女人。他说,跑吧,女人就那么三招:一哭,二闹,三往娘家跑。他想他的女人是到娘家去了,谁知她跳了水。就是这汪水塘。
我走在塘埂上,心里虚。
我管王福来也叫舅,转了好几个弯儿的舅。王福来的女人死后,他精神受到刺激,疯了一段时间,不做饭,不洗脸,不下地干活,他的惊人之举,是抓地上的牛粪往嘴里塞。但我二哥说他是装的,他逼死了女人,怕他的两个舅哥收拾他。他的两个舅哥说,他是哪只手动了他们的姐姐,他们就要剁掉他的哪只手。当他们发现他用打他姐姐的那只手抓牛粪吃时,他们决定把那只手给他留下。
王福来后来就好了,但毕竟是吃过牛粪的人,王家田人嫌弃他,不让他串门。他往别人家进,人家往外出,他一气之下,反过来抛弃全塆人。他搬到村子东南角,与王刘秀地界相邻。他在那片坡地搭了个茅棚,住了进去。他说,全塆没个好东西,就他的女人是个好女人,他要跟他的女人在一起。他的女人在水塘里。他的女人在坟里。他女人的坟,就在水塘边的坡地接近山林的地方。他的女人因为是野死,塆里人不让她入祖坟,他就将她埋在这水塘边的坡地。他说他守着她,她就不是孤魂野鬼。
塆子里的人,对他这种做法嗤之以鼻:早这么痴情,女人就不会死!
王福来是有名的懒汉,但每天到底还是会做些事。突然有一天,王家田的人看见后山的东南角辟出了一块地,还挖了一口窑。那片荒地上的废土,都被他利用上了。他做砖坯瓦坯,自烧砖瓦。一年时间,他在那里盖起两间红砖瓦房,外加一间小屋。他本想盖青砖瓦屋,那砖没烧好,成了红面黑心。
满塆人都嫌他,巴不得他离得远些,他占用的这块地,就轻松批给他了。
王福来的事,我是听我二哥说的。二哥说王福来是能人,将来能成大事。你想想,能把牛屎往自己嘴里塞,那得多狠的心。二哥是当笑话讲的,那语气也是嫌弃的。我跟母亲或哥哥到王家田,常会遇到王福来。尽管他是吃过牛粪的人,我们依然管他叫舅,他笑着回应我们。有时让我们进屋坐,喝口茶。哪个敢端他家的茶碗,想起他吞牛粪的样子,肝都得吐出来。
我是嫌恶他的,但此刻,我是那么渴望他出现。我担心他那个女人就躲在那些荷叶后面。微风轻拂,荷叶发出窸窣之声,像一个女人正在荷叶后抚弄裙纱。
福来舅!我大声喊。没有回音。
那个女人的孤坟,就在王福来房屋的东侧。如果不是那座孤坟,且没人知道这个水塘里淹死过妇人,这里入眼的,倒是一处好的所在。
经过孤坟那一刻,一阵恐惧袭来。我想起母亲的话,往手心吐口痰,把额前的头发往后脑勺抹去。我这么做了,绷紧的头皮松下来,恐惧感减轻了,但它依然存在。
我走过了那座孤坟,进入林子,把整个山甩在身后。下了坡就是王家田,房屋依山而建,一家挨着一家。
外公的家在前排,挨着水塘。太平舅家在外公家的屋后,两家隔着一条幽深的巷道,宽不足十步。我走过去,一股阴凉穿透脊背。
太平舅坐在阴影里。这时候应该有西晒的,但他家门口被我外公的房子挡着,没有阳光。在他家门前,能看见我外公的后门,但那后门长年不开。老人说,有后门的屋,是有钱人的屋。外公有没有钱,我看不出来。他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我来接太平舅,不想去见他。外婆早年死了,我都没与她打个照面。外公的两个女儿出嫁后,他就一个人过日子,把日子过得一团糟。人家都盼着上外公家好吃好喝,我们可怜,到外公家,锅凉灶冷。春天的时候,二哥带我到外公家来过。我们坐在外公家堂屋里,太平舅的娘在门前水塘洗菜,同我们打招呼,外公听见她的声音,骂起来,老女人了,年轻时是怎么惦记我的,现在嫌我了,不给我送吃的送喝的咧。我不懂外公的话,太平舅的娘说,你家公老糊涂了,瞎骂人呢,他这是要死呢。
外公硬是挺了十年才死。
2
我扫一眼外公家那个后门,外公酣睡的样子在我脑子里出现,我不去打搅他。我走过那扇后门,紧步往阴影处的那个影子走去。我喊一声,太平舅。太平舅听出了我的声音,说,见亮来了。他穿戴整齐,坐在门前的木头椅上,阴影里的太平舅额头饱满,方脸。若不是眼盲,他是一个排场人呢。
那只不离手的竹竿靠在他身上,腿旁是一把二胡。一面红身黄皮的鼓,紫红的夹板,都在他脚旁的那个大帆布包里,帆布包的拉链没有拉上,像是让它们透气。一个黄挂包张着嘴,里面有他换洗的衣服。
我扑到太平舅怀里哭。他说,吓着了吧?他说着,抽出一只手送到嘴前,往手心哈了口气,手掌顺着我的额头往后捋,说,好了,不怕。我知道你们要来接我,我都准备好了。
荷香姐也真是的,怎么让一个细伢来接我。
太平舅的娘听见我们说话,从屋里往外走。她说,外孙来了。我急忙伸袖抹了眼泪,抹了眼泪又抹脸,装作是擦汗。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吓哭了。太平舅的娘说,外孙,进屋喝口水。我说,家婆,我不渴。
太平舅的娘穿着一身黑,站在黑洞洞的门口,只有头发是白的。若不是太平舅在这儿,我会骇一跳。
太平舅一个人行走时,要借助竹竿,敲敲打打地探路。与我一起走时,他把竹竿递给我。我抓着竹竿一端,他抓着另一端,我牵着他走。虽然有我牵着,太平舅好像还是不放心。他看不见的双眼不断地翻动,好像在看路。他的头略歪着,一只耳朵前探,在认真听动静。和着他的节奏,我也深一脚浅一脚,像踏在棉花上,总也不实沉。
王福来站在家门口,露着两颗大门牙朝我们笑。他说,见亮一个人来接你太平舅?我说,嗯。他说,挺能耐呀。我本不想理他,被他表扬,话就多了。我说,福来舅,刚才我从这儿走,没见到你咧。他说,我刚才到青草坡捡牛粪去了,那东西晒干,火才旺呢。
又是牛粪,莫非他这辈子离不开牛粪!
我们走过他家门口,朝向塘埂。王福来说,见亮慢走啊,我回屋睡觉去了。他说着,打了个很响的哈欠。我说,大白天睡瞌睡?太平舅笑道,他一个老光棍儿,不睡瞌睡干什么。王福来说,笑我呢,你不也是光棍儿?
我扭过头去,看见太平舅的笑僵在脸上,像是有一道阴影遮住了他脸上的光。而王福来的两只大板牙,亮得刺眼。他笑得真开心。
王福来的大板牙并不难看,反倒使他面部更有层次感,饱满、棱角分明。当然,这个感觉是我多年以后回想起来的,我当时不知怎么形容他。
晚饭后,乡邻涌到我家,太平舅受到明星般的欢迎。他准备说书,二哥把他的三脚架支开,把他那只鼓架上。
太平舅此时并不敲鼓,他拉二胡,《东方红》和《二泉映月》。《东方红》曲调简单,我们小孩子都会哼。《二泉映月》听起来很忧伤,很美妙,好几个人闭了眼,陶醉在这乐声里,光棍麻球会跟着节奏摇头晃脑。有两位妇人,竟然陪着落了几滴眼泪。这样的人,常遭哥哥们的耻笑,说他们不懂装懂。太平舅的二胡曾影响过二哥,二哥向太平舅学拉二胡。他起先拉出的动静像驴叫,学了数次,那动静还是像驴叫,二哥的二胡梦断了。二哥认为敲鼓简单,他说他干脆当一名鼓手,把鼓敲成疾风骤雨。母亲说,莫敲咧,吵死了!二哥后来多次埋怨母亲,说他的鼓手梦是母亲给毁灭的,但二哥没有白练,向太平舅学习敲鼓之后,与人打斗,他出拳速度快了许多,以至他在报纸上看到拳王阿里的故事后,又想当一个拳击手,但现实让他最终成为一个乡村木匠。
两曲二胡独奏完毕,太平舅背向我家中堂,面朝大门,敲鼓,打夹板。太平舅左手拇指挑着夹板,右手拿鼓槌。左手腕翻转,右手腕扬起,落下。咚咚嗒,咚咚嗒,咚咚咚咚咚嗒,咚嗒咚嗒咚咚嗒……
打上好半天,这是让人注意,他马上就要开始说书。那鼓和紫檀夹板敲得特别响,整个竹林湾都能听到。越来越多的人挤到我家来,坐不下的,站着,一直站到门外。
天怕乌云地怕荒,
人怕老弱树怕伤。
忠臣就怕君不正,
子孝最怕父不良。
草怕严霜霜怕日,
恶人自有恶人挡。
……
这是引子。喘口气,喝口茶,太平舅用手背擦一下嘴,接着唱:
居家一本教儿经,
万古长流到如今。
若是人家有一本,
兴家创业人上人。
桩桩事儿说得好,
句句言语句句真。
有用儿孙听此教,
无用儿孙莫留心。
……
他是在唱。他嗓音沙哑、低沉。多年以后,我那么爱听刀郎的歌,就因为他的歌声,让我回想起太平舅的唱腔,声音透着生命的沧桑。太平舅还有一绝,那就是唱悲歌,书说到悲伤之处,他会哭,像哭丧一样,那场景震撼我们。有一回,戏里的主角死了爹,太平舅说着,唱着,就流下了眼泪。大伙儿这才想起,他很小时就死了爹,他是借戏文,哭自己的爹呢。那唱声凄凉婉转,让人伤心欲绝。
3
太平舅开始说书。这天晚上,他说的是《红绸铁骨兰天鹏》,讲的是一个叫兰天鹏的大侠,力大无比,性格豪爽,好杀富济贫,因为这样,常惹些麻烦。当母亲的很是着急,趁他熟睡时,与孩他爹一起,将他捆将起来。什么样的绳索,他吸口气,一用力,就挣脱开了。当娘的找来习武高人,用铁丝将他捆了,他照样挣开。当娘的成天提心吊胆。一日,娘在村外的溪沟边浣衣,想到儿子这么大了,还恁不成气,唉声叹气。这时来了两位女子,富有人家装扮,一个像是小姐,另一个像是丫头。那小姐问老人,为何浣衣心不在焉,是不是有什么难处。老人就说她的儿子,管不了呢,用铁丝都捆不住,一挣就开。那个小姐,生在官宦人家,喜读诗书,书中很多奇谈怪事,像老人儿子这等奇事,在现实中倒是不多见。她就想去见见这个怪人。或许小女子有办法呢。那个小姐说。
那个小姐叫颜如玉。
当娘的也是“有病乱投医”,就想让这位小姐试试。她们约定几月几日,当娘的故意把浣洗过的衣服忘记在溪沟边,让儿子到溪沟边取。这女子按老太太吩咐,到溪沟边游玩,制造一场偶遇。颜如玉幼时跟随父亲征战,学过一些拳脚,也是好斗之人。
见了兰天鹏,女子拿话逗他,惹他生气,两人在溪边坡地打斗起来。兰天鹏果然力大无穷,他不忍心伤害女子,一掌拍在溪沟的沟壁上,顿时飞沙走石。女子手握一铁棍,学着烧火丫头杨排风,舞将起来。她用铁棒去敲他的脊背,兰天鹏也不躲让,任她夯下去。如玉震得手麻腕痛。硬的不行,来软的。如玉抽出腰间缠的红绸带,扬手甩开,红绸带在空中飞舞,像一绺红色的霞,从兰天鹏头顶飘落,将他的两只手缚在腰间,他动弹不得。
一段姻缘就这么成了。
太平舅虽然是个盲人,动作却很夸张,在讲两人打斗时,声音忽高忽低,情绪一会儿饱满,一会儿低落,那手的伸展,脚的飞踢,都特别像模像样。倘是在夏日的夜晚,在月光下的碾场,他会跳将起来。太平舅的声音能男能女,或掩鼻哭泣,或仰天而歌。他哭时热泪双流,笑时声如响雷。
太平舅带给我们的快乐是真实的,持续的。他好像就是为说书而生的。不说书时,他喜欢独坐屋子一角,像一尊雕像,可一旦说书,他整个人就活了,甚至有些疯癫。
太平舅书说完了,余音难散,那书里的人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与我们相伴着。他不少书里的语气和说词,成为我们现实中模仿的对象,比如我的小伙伴红船,说了句不受听的话,我会喷他:“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呸!”或曰:“气死老夫也!”
太平舅住在我家的那几天,父亲面无表情。他嫌太闹,他喜欢静。母亲说他是小气。在我家说书,不但要供太平舅吃喝,还要招待听书人,开销大。要烧水沏茶,要散烟。那么多人,一圈下来,一包烟不够,整个晚上,烟得散几圈,那都是钱哩。
太平舅接着说《水浒传》,原来《红绸铁骨兰天鹏》依然只是个引子。
《水浒传》太长,一两晚讲不完,他将书本里的人物撇出来,单独讲。那天话武松,那场书说得好,只是略去了西门庆与潘金莲偷情的细节,光棍麻球大概看过《金瓶梅》盗本,直喊:“王师傅,讲讲西门庆怎么勾引潘金莲的,讲细些哈。”有女人就骂他:“嚼舌!不要脸。”却是满脸期待。
太平舅窘迫地立在那里,他不讲,或许是不愿讲,或许他师父就没教他这一段,他根本讲不了。总之,他是尴尬了。
那天晚上,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戏文,还是《红绸铁骨兰天鹏》,我喜欢听这样才子佳人的故事。
那时候的太平舅,能抬高我家在塆子里的地位,母亲可以靠太平舅说书,笼络一些人,也挤兑少数人,比如那个叫金花的女人,同母亲吵了架,两人多日不搭腔,在路上碰见了,必定有一人绕道或踅身而返。这次太平舅来我家说书,一塆子的人都可以上我家,她男人可以来,她儿子女儿可以来,唯独她不能来。我甚至想,母亲那次叫太平舅来唱戏,似乎仅仅是为了气金花。
红船嫁到镇上的姑来竹林湾,给红船带了软糖。红船拿了软糖,不给我吃,馋我。我生气了,威胁他,我太平舅再来说书,不让你听。他说,太平不是你亲舅,你管不着。我说,太平舅在我家说书,我不让你进我家的屋。红船想听说书,就给了我一颗软糖。
4
太平舅说书,影响着哥哥们,他们那些十几岁的孩子,会在第二天,把太平舅说的书,在山林里,在河水畔,演义一遍,特别是那些杀富济贫的戏。他们有时入戏太深,弄得头破血流。太平舅也影响着我,多年以后,我成为一名讲故事的人,潜心写小说,与太平舅不无关系。
天晚,都快转点了,大伙还不离开。有人给些零钱,都是三角五角的。有人没给,没给也没人说啥,总得有人捧场。如果没给钱的都不让听,那书场就没氛围,怕是说不成。
太平舅一连在我家等了三天,跟我睡一张大床,哥哥们到他们各自的同伴家借住。三天后的那个下午,太平舅要走,同母亲告别时,欲言又止,像是恋恋不舍。母亲以为他不想走,说,那就再待一天。他转着头,用耳朵听了听,知道身边人不多。他说,姐啊,这三天都是见亮照顾我,见亮这孩子好,可爱。我也想要个儿呢。我的母亲后来告诉我,说她当时心哆嗦了一下,怕他是要把我过继给他当儿。母亲说,那我可不干,他的眼睛那样。幸而他说的是另一件事。他说,姐,你给我说个媳妇吧。母亲吁了口气,说,可不,你二十五六了吧?太平舅说,二十八呢。母亲说话直接,她说,全乎人怕是找不着。太平舅说,全乎人我倒没想呢。母亲说,过花嫂怕也不好找。太平舅说,过花嫂我也没想呢。母亲就明白了,他是要找有缺陷的,他也只能找有缺陷的。母亲心里倒是有个人,她曾想过,也在家说过,但到底没忍心介绍给他。那是我姨家那边的,在沙河,有十五六里地,那是个哑女,与我姨一个塆子。母亲曾动过这个心思,我姨不让她多管闲事。我姨说,一个瞎子,一个哑巴,那日子怎么过,还不得憋出病来。母亲就放下了。现在,太平舅自己提出来了,母亲说,我说说看。
我按太平舅的意思,送他到下河景去。下河景建塆历史不长,先前是一片河边滩地,后来,镇上把我们整个石桥河大队的地主富农迁到那里,垦荒盖房。有几家是王家田迁过去的,是太平舅的本家。他们到那儿定居不久,地主富农的帽子就摘了。他们当时每家轮流请皮影戏热闹,皮影戏热闹庆贺过后,他们请太平舅过去说书。太平舅连续去了好几年,都是这时节。
下河景路好走,站在石拱桥上,朝着石桥河放眼望,下河景就在远处。我们出发时,红船要一起去。他这几天一直跟着我,当然是因为太平舅。他妈是一个知识分子,只因成分不好,才嫁到我们竹林湾当农民。她妈嫁到我们竹林湾后,不爱跟人说话,与乡村的妇人格格不入,我们都管母亲叫娘,她非让儿子管她叫妈。红船每次出来玩,都得他妈同意。我们俩家住得近,我却很少上他家去。他家有个院子,院子里有天井,进了天井,转个弯才是他们的住处。他们的屋子总是幽暗的,而他妈又很少出来,无论外面怎么热闹,似乎都与她无关。她家的门长年关着,红船出来玩,喊妈,她就开门,站在天井里迎红船。天井里射入的阳光不明不暗,她站在那道光里,有着特殊的韵味,如果是别的女人站在那样的光里,我会被吓着的。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穿戴总是那么整洁,头发挽起,脖子修长,白净脸庞像一轮明月。也只有这样的女人,才可以不下地干活,她的男人是县城的建筑工人,养活着一家人。她最多也只是上菜园,弄些干净的菜回来的。她把她家的菜园弄得像花园一样。她在我们竹林湾,是一个神秘的存在。
几年后,红船的伯死了,他妈仅三个月后,就嫁给了县城一个干部,红船跟了过去,还改姓后爸的姓,吃商品粮。我特别羡慕,为他的离去伤心了好长时间。母亲安慰我说,莫眼馋人家,亲老子死了,日子再好,心里也不快活。这个女人,我早看出她在我们这山沟野畈待不住。这不,一个寡妇,嫁了个城里人,还是个干部,家里睡席梦思,坐沙发,红船长大了还能接后爸的班。母亲自说自话:“不羡慕人家,死了男人那阵,哭得像被雨淋。”母亲说一次也就罢了,常说,就让人觉得,她还是羡慕人家。
红船走后,我再没见过红船。红船走了,太平舅就这么失去了一个粉丝。
我喜欢太平舅。太平舅如果不是眼盲,我们两家会走得更近,他也会像毛刺的舅舅一样,当毛刺一家在塆子里遭人欺负,就会过来帮他们撑腰。
那天我和红船送太平舅,走到半道,太平舅停下来想撒尿,问我们周边有人没有,我说没有,他就叫我们转过身去,他解裤子撒尿。我和红船都转过身,红船转过身去后,悄然回头。太平舅朝他说,回过头去,看个么东西?我头皮一紧,吓着了。红船脸红了。我们等了很长时间,等太平舅说走吧,我们才转过身去。回来的路上,我们还在说这件事。红船说,他不是瞎子吗,怎么看得到?我说,我听我二哥说,瞎子的眼睛看不见,但耳朵特别灵,有一点动静,就能听见。红船说,可我没动静呀,我又没挪脚,我只是转动了一下脖子。他真是太厉害了。
5
送太平舅去下河景那天下午,母亲去了我姨家,第二天午饭后,她带回一个姑娘。那个姑娘,我们一看就不正常,母亲说,她是哑巴,是你太平舅的媳妇,你们得管她叫舅娘。
我们一看,她不但是哑巴,还有些苕。她就坐在我家靠鸡窝那张椅子上,朝着我们傻笑。她的脖子很粗。
母亲的意思是,让哑女在我家住一晚,第二天让人去把太平舅牵来,她给哑女头上缠上红头绳,再让人牵着太平舅,让她跟太平舅走,这样,好像我家是哑女的娘家,把哑女就这么嫁过去。好像这样,太平舅就是明媒正娶。母亲话一出口,一家人都像一锅黄豆炸开了,父亲责怪她,你没得事做。大哥一贯是走为上策,以示不满。二哥虽然年少,却一直是家庭“正义”的捍卫者,他让母亲必须把她送走。那时候,我十二岁的二哥知道很多事,他说,他们的下一代,也许同样会是哑巴,或苕货,将来也是麻烦。二哥好像有先见之明,多年以后,他成为我们石桥河村的书记,这些人,果真都需要花大量精力照顾。
母亲骂二哥不讲良心,你太平舅说书,你听得多开心。二哥说,既然她是太平舅的媳妇,你就直接把她送到太平舅家,不要在我家过夜。这是我们最起码的要求。
二哥把他的想法强加于我们,事实上,我也是这么想的。母亲无奈。她倒了一杯凉茶递给哑女,二哥手快,一下子抢了过来。母亲骂二哥心狠。
母亲带着哑女继续前行。母亲走到门口,说,莫说我呢,我劳苦功高,我帮了两家人呢,哑女的一家人,不晓得几高兴,非要请我在她家吃顿饭。这个女儿,终于嫁出去了。我听说母亲在她家吃饭,刚轻松下来的心情又紧张了。二哥的心情跟我一样,他问,你在她家吃饭?你也张得开嘴。母亲说,没呢,我在你姨家吃的。我们同时长吁一口气。
母亲作为媒人,得到了一块蓝的确良布,六尺,她想给大哥二哥一人做一件上衣,大哥二哥不要,好像那布是从哑女身上扒下来的。母亲骂了两句,就说要给三哥和我做,我见大哥二哥他们不要,我和三哥也不要。我说,给小弟做衣服吧。整块的布,要剪碎了,可惜了,母亲就给她自己做了一身蓝的确良的衣服,她成套穿着,像石桥镇汽水厂的女工。这套衣服,让我们排斥了母亲很长时间。
许多年过去,我们还忘不了那个哑女坐在椅子上,朝着我们傻笑的情形。很长时间,哑女坐过的凳子,除了母亲,我们没人去坐。那段时间,二哥面对那个空荡荡的椅子,用手一指,我们就会意,哄堂大笑。二哥那个指椅子的动作,在很长时间里成了我们家的一个哑剧。直到有一天,二哥不知什么原因,生了很大的气。他拿起斧头,把那个椅子砍得稀烂。
母亲把哑女送到太平舅家后,整日沉浸在喜悦之中,似乎她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她时常自我表扬:“你那个太平舅家,是个么人家,一个老娘,带着瞎子儿。不给他找个媳妇行吗?虽说是个哑巴,可也能传个后。哑巴家也是高兴呢,他们想甩包袱呢。在人家那里是包袱,可在太平舅那里,就是个宝呢,一家好两家好,大家都好。”父亲和我们,对母亲的话嗤之以鼻。母亲不管我们咋想,自顾自喜悦。然而,她这种喜悦只持续了三天,第四天早饭后,太平舅的娘来到我家,她前面是哑女,哑女不知咋走,她用两只手架着,像赶一只鸡。她满脸愁苦。母亲正在灶屋烧火,她熄了火迎出来。太平娘说,荷香啊,不行呀,她死也不跟太平同房呀。可怜的太平,脸上深一道浅一道,红一道白一道,都是这个女人挠的。解铃还得系铃人,你把她送回去吧。
二哥当着太平娘的面,念叨,活该!母亲拿起笤帚就要去揩他的嘴,说他的嘴像屁股,二哥逃出屋去。母亲朝太平娘说,婶啊,我以为多大个事儿,这点事儿,犯得着把她送回去?你把她送回去,你们轻松了,她怎么办?她再回去,就是嫁过一次的人了,就不是黄花闺女了。母亲突然看我一眼,对我说,你出去。我就走出屋,在门口,我回望,我见母亲凑到太平娘跟前,咬着她的耳朵说着什么。我看见太平娘的嘴突然咧开,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那牙都黑了。我才想起太平娘是抽烟的。我有一次问她,家婆,你么样抽烟?太平娘说,你还小,不晓得做人的难,你家婆抽的是愁咧。这次,她脸上的愁云瞬间没了。她当即带着哑女回。她不再像赶鸡一样,而是牵着哑女的手。
二哥在我家南边的碾场看见这一幕,冲过来问我,不是说把她送回去的吗?娘跟太平舅的娘说啥了?我说,娘把我赶出来了,我没听清。二哥突然笑了,说,一定是告诉太平舅,夜里把这个哑巴捆起来。可是,他一个瞎子,怎么捆得了她。说着,他做了鄙夷的表情。我问,为么事要把她捆起来?二哥朝我笑,说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四年时间,哑女为太平舅生了两个女。生第一个女时,按我二哥的说法,他脸上是笑的,他毕竟有了孩子。生第二胎还是女,太平舅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勉强。他想要个儿呢,他娶哑女,就是想留个后呢。
那时候,计划生育政策正严格,村干部要太平舅去结扎,太平娘求着说好话,说你们看,一个瞎子,一个哑巴,还是个苕,得照顾一下,让再生一胎。我们家这样的人,娶个媳妇,不就是想留下后吗?村干部没松口,说,各家有各家的理由。
太平舅到底到镇上挨了一刀。
6
我读小学三年级时的那个暑假,太平舅来了。这次,是他娘把他送过来的。这时候,双抢也快完事了,农活不是特别紧。待了两三天,他要走。他想去山里,老君山。老君山好远,一百多里地。以前每年天正热时,他会到山里,山里有人来接他。山里凉快,他像是去避暑,一待就是一个月。往年山里都有人来接他,今年接他那人有事,没来。太平舅想让我陪他去。我都满十岁了,暑假结束,就是四年级的学生了。我可以牵着他走,可以帮太平舅买车票,扶他上车。太平舅以前给我讲过老君山,那里有野猪,有鹿,我特别想去。母亲不放心,说我还是小。太平舅说,没事儿,山里的人,可实在呢。母亲点头说,行。一张嘴带出去了,母亲挺高兴。母亲让我把书包里的书拿出来,装上我的换洗衣服,还有一只牙刷。母亲没给我牙膏,说,山里人家有呢。
坐在车上,我吓出一身冷汗。那山道弯弯转转,弯的前面,必定是悬崖。我第一次坐汽车,颠簸得几次要吐,我怕司机说我,努力地忍住了。
山里人没有牙膏,他们竟然很少刷牙,牙都是那么白,说是吃山泉水,水质好。我用盐水漱口,嘴里倒也清爽。
我与太平舅搭腿睡,山里的夜晚阴凉,一点也不热。山里的村庄不像我们那儿那么紧密,好远才有一户人家,每次说书,三两户人家凑在一起,十来个人。他们热听书。我们在山里,很容易就把时间打发了。
太平舅肚子里的戏多,每晚说的书都不一样。山里人实在,用炒花生、炒地瓜片、炒黄豆招待我们。
在山里,我认识了一个叫翟天明的人,他欣赏太平舅,说太平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往年就是他到王家田接太平舅进山。近两年,他不想在山里待了,想往外走,又怕外面不好干,人财两空,说太平舅会说书,书中有大道理,想太平舅给他指出一条道。太平舅告诉翟天明,他出外闯荡,可能成功,但也存在风险,不如在家,在山里。翟天明有些不信,这山里怎么会发财?日子永远过得紧巴巴的,太平舅说,书里说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也就在这年,改革开放之风吹到这深山老林。很多人到山里搞山货,到汉口去卖。很多人来旅游,再后来,翟天明在门前的对天河搞漂流,坐在家里就把钱挣了。翟天明就特别信太平舅,器重他。投资新项目,哪天开业,他都会来问太平舅,先前是坐长途汽车,转三轮车,后来骑摩托,风尘仆仆。
翟天明还养黑猪。黑猪几乎没有肥肉,只有精肉,黑猪肉人吃了不发胖,深得汉口人喜欢。汉口有钱人,周末就开车到山里采购。
十几天眨眼就过去了,而我还没待够,要回去上学。太平舅知道我不想回,说,明年再来。第二年暑假,我再次跟太平舅进山。这次进山,太平舅格外快乐,因为此时他有了一个儿子,两个多月了。虽说计划生育,罚了五千块钱。他还是非常高兴。
太平舅说是我带给他的好运,孩子是他去年与我一起,从老君山回去后怀上的。他说去年在山里的那些天,他特别开心。他说,那些日子,你是我的眼睛呢。我觉得太平舅说话有水平,像作诗一样。
第二年那个暑假之后,我再也没去老君山。我大了,快十二岁了,该下水田帮家里干活了。
太平舅眼睛看不见,他要想知道别人长得啥样,就用手摸。当然,这仅限于孩子。他每次到我家,都要摸我的脸,而且是当着别人的面摸。然后他说,瞧这额,宽宽的,光光的,前途远大呢;这鼻子高,好看;再看这牙,没有一颗龅牙,很整齐地排着呢。这孩子俊啦!这孩子顽气!太平舅总是这么说。他的话,让我喜悦,谁不喜欢听好话。我十二岁那年,是太平舅最后一次摸我的脸,他说,长这么高了,来,让舅看看。然后,他的手就在我脸上摸。那次摸我的脸,他没夸我俊,他突然惊讶道,哎呀,见亮的脸是受风了吧?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们说,不知道呢。太平舅说,一边脸松软,一边脸僵硬呢。他们就让我笑,我就笑了,二哥说,果然呢,嘴巴歪了。母亲就让二哥带我去见乡村医生,医生给我开了三服药,虽然后来没有彻底好,但也算是及时制止了嘴继续歪下去,以至它不太明显,并没影响我多年以后走进军营。
我初中是住读,见太平舅就少了。有个周末我回家,太平舅也在,他还把他的儿子带着。他的儿子叫王长根,两岁多了,能满地跑,很可爱的孩子,眼睛黑亮黑亮的,有两颗大板牙,但并不难看,反倒使他看上去多了几分淘气。这么好的孩子,可惜太平舅看不见。我想让太平舅好好“看看”他的儿子。我抱起王长根,让太平舅摸。太平舅就一手扶着孩子,一手在他脸上摸着。他满脸堆笑,荡漾着幸福的喜悦。我说,太平舅,你看,像不像你?他说,像呢,像呢。我说,你摸摸他的嘴,两颗门牙,有那么一点点龅,可好玩呢。我说着,就抓住太平舅的那只手,往王长根嘴上送。太平舅的手碰到王长根的那两颗门牙时,像遭了蛇咬,倏地缩抽回来。我笑了,说,这孩子,咋还咬人呢。
孩子第一次到我家来,母亲给他一双新布鞋,略大一点,明年还能穿。这是母亲亲手纳的鞋,想来她是早有准备。
7
风吹拂着我记忆,像吹开一层薄雾,我看到我的少年时光重现。那是我家最困难的时候。大哥去了部队,还是个兵,没开始挣工资;二哥在别人家当学徒,不拿工钱,还要带一日三餐的口粮;三哥比我才大两岁,就去深圳打工,杳无音信。春节已过,乡村静下来,我该去上学了,我却并不走向校园。我整日不出屋,坐在床头,等待父亲的脚步声。我常常是从清晨等到深夜,在风吹松枝的瑟瑟声里,慢慢睡去。
父亲每天都出门,与其说是给我借学费,不如说是逃避。他心里清楚,正月里,山里人讲禁忌,不愿拿钱借人。
先到学校去吧,我借到了,就给你送去。那天早晨,父亲说,是一种商量的语气。他目光躲闪,一直不敢面对我。偶尔我们目光相撞,我捕捉到的,是他满眼的愧疚。
我眼前浮现出开学时教室里的情景:交了学费领到书的同学,满脸喜悦,有的拿着新书,在课桌间追逐嬉闹,或坐在座位上,把书翻得哗哗直响。而我,独在教室一角,鸵鸟一样将头埋在手臂间,不敢看别人,却分明能感知同学们的目光射了过来,尤其是女同学,目光如针,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一点点刺破。从小学到初中,开学时的状况大都如此,我挺过来了。但现在,我突然对教室充满着惶惑与恐惧。我已经是一名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人大了,自尊心强。拿不着学费,我选择逃避。
我没有回应父亲,他就又出去了。他的脚迈过门槛那一刻,回过头,目光却并没看我,而是盯着堂屋的墙角,仿佛是在同墙说话。他说,你等着,今天应该能借得到。父亲的声音很小,不像说给我听,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那天晚上,父亲依然空手而归。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父亲说。我明白父亲为什么说这句话,他是在暗示我,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是,我已经不相信明天了。父亲每次空手而归时,那副可怜的样子刺痛了我,我要走了,打工去。
夜在黎明中醒来。我像村子里别的打工仔一样,一个蛇皮袋,塞着我的铺盖,我向镇上走。在那里,我将坐上去汉口的车。
父亲送我,他在前面走。出了村口,他没走大路,选择了一条田间小道。我懂父亲的心思,他怕碰见熟人,怕熟人看见我上不起学。
过了田埂,是山,山间是细石子马路。踏上马路,我看到了太平舅。他正在山道上。竹竿敲打路面,发出清脆的声音。他的大女儿翠花牵着他,六七岁的样子,与我最初牵着太平舅时差不多大。不同的是,我那时是牵着太平舅的竹竿,而她,是牵着太平舅的手。
父亲本来不想与太平舅打招呼的,反正他又看不见,而他的女儿,对我们印象也不深。但我忍不住还是喊了声太平舅。他听出我的声音了。他说,是见亮啊。他显然感觉到了我身边还有一个人,他问,你们到哪里去?父亲再不吱声就说不过去了。父亲说,去上学。我不喜欢父亲这一点,他虚荣心太强,怕别人说我家上不起学,他就撒谎。我说,太平舅,我不上学了。我跟你学说书吧?他说,哪有全乎人学说书的,说书有个么出息。他问,你为么事不读书?你这么灵性。我和父亲都沉默不语。他问,是不是没筹到学费?他的话触到我的痛处,我抽泣起来。
太平舅就明白了。他说,这样吧,大志哥,你带见亮到我家,让我娘给你们拿钱。我那儿还有点钱,是准备这几天抓两头猪养着,我家就先不抓了。春天的猪太能吃,过阵子再抓。 你们去吧,就说是我说的。我就不跟你们一起回去了。我这一路走去,得走到何年何月,再说,人家定好的日子。
我心里一阵狂喜。父亲急忙说多谢。太平舅说,谢个么东西,是借见亮,又不是给他。照说,当舅的替外甥交学费,也交得。父亲说,你有你的难处,这就很好了。
我们先把行李送回家,再去王家田,太平娘有些舍不得,犹豫着,但她最终还是把钱给我了,可能看我儿时多次接送太平舅吧。
那年过后,我就再没有为学费发愁,大哥这年提了干,拿工资了,每年的学费,都是他提前给我准备。
回来的路上,父亲说,其实他想到过向太平舅借钱,但想到他瞎着一双眼,走村串巷,像要饭似的,觉得他的钱来得太辛苦,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问父亲,太平舅眼睛看不见,别人为何总让他去看风水。父亲说,他眼睛看不见,心里明亮。父亲说太平舅了不起,借看风水之名,阻止了周边几家污染企业建厂,也让不少人家,打消了乱建住房的念头。有些人信这个,其实哪里是看风水,按我说,他就是一个乡村心理医生。既然有人信风水,他就利用别人这种的心理,做些造福后人的善事。
我听着心里暖暖的,觉得太平舅了不起。
8
我重回石桥镇中学后,认识了王胜利,他是插班生,以前在觅儿镇上初中,嫌觅儿镇太远,来到我们班。我返校晚,自然只剩下后排的座位。王胜利来了,只有我身边有空座,我们就成了朋友。听说他是王家田的,我觉得特别亲。我说我家公是王家田的呢。我告诉他我家公的名字。他太高兴了,给了我一个拥抱。
为什么从没见过你?我问。
我从小跟着我姐在觅儿读书。我姐长得好看,嫁给觅儿镇邮电所一个邮电员。他不无自豪地说。我直着脖子看他一眼,他长得白,脸白,牙也白,就是有些瘦,像白面书生。他姐长得好看,应该不是吹牛。
我特别佩服王胜利,他天南地北,好像什么都知道。他后来考上了邮电系统中专,找了个城里女孩当老婆,让人羡慕,只可惜天妒英才,他三十五岁得了喉癌,死了。
王胜利嘴大,特别能白话。他牙白,嘴唇略厚。他笑的时候,白牙露出来,那略显厚的嘴唇铺展开,这个时候,他是最好看的。他可能知道这一点,总爱说笑话,把别人逗乐,自己也乐。
每周六下午放学,我与王胜利一起回家。我们在白虎山分手,他往西北,去王家田,我沿着石桥河继续北上,回我的竹林湾。在此之前,我们一路同行。王胜利滔滔不绝,向我讲着故事。他不像太平舅,说的都是书里的人物,是历史故事,他说的是他们塆子里的真人真事,有趣得很。有儿打老子,老子把自己的儿媳妇“爬了灰”的;有嫁出去的女打了脱离,退回到娘家的;有跳河跳井寻死,没死却淹傻了的。我那时还小,没有怜悯之心,只当趣闻轶事,在王胜利的讲说中,我忘却了在山地和田埂上寻走的疲惫。
但有一天,他的话题让我不快。他说,见亮,我告诉你,王长根不是太平的儿。我说,王长根是哑巴生的,哑巴是我太平舅的媳妇。哑巴生的儿子,当然是他的儿子。他说,错,王长根是王福来的儿。
我说,莫瞎说。
王胜利说,你听我讲。他说话前,喜欢说“你听我讲”,好像要开始长篇大论。事实上,他常常是长篇大论,而且是带着情绪。他说,太平不是结扎了吗,可太平的娘想要个儿,把香火延续下去。瞎子是后天瞎的,不会遗传。哑巴生的孩子,也不会是哑巴,两个女儿就是证明。太平娘就趁太平到老君山讲书那些天,把村南头的王福来找到他家,跟太平的哑巴女人睡觉,太平这才有了儿子王长根。
我说,你莫放屁!
王长根说,儿骗你!
我还是不信。我说,你怎么知道?王长根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平不在家时,我们塆有人半夜撞见王福来去他家。从王长根长出牙开始,就有人断定,王长根是王福来的种。
我回想王福来的模样,回想无数次路过他的窑场,他除了两颗门牙有些突出,模样倒也过得去。他怎么会看上哑女,怎么就睡得下。王胜利说,这叫饥不择食。
王胜利说,王福来不但饥不择食,还吃个没够,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还去,三天两日地去。王胜利说,太平娘以王福来帮他家水稻田看水为由,请他吃饭,喝酒,算是酬谢,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可他不,还要,不让他,他就要把这事说出去。可怜太平娘也没办法。好在太平常在外,好应对。
我想起我让太平舅摸王长根脸的情形,心里像塞了一块铅,有些沉重。
9
那天行在路上,王胜利说,还有个秘密要告诉你。我说,说吧。王胜利说,你要有思想准备,不是我说的,是别人说的。我说,你说。他说,都在传呢,传你家公跟太平的娘。我说,跟太平的娘怎么了?他说,你是真不懂还装不懂?一个老光棍,一个老寡妇,还能怎么了?我脸一红,他说我亲外公呢。我说,你别瞎说。他说,你知道你家公的那个后门吗?我们这里的人家,谁家会有个后门呢,只有你家公有,这是为了太平娘去他那儿方便呢。黑夜里,他门一开,太平娘三步五步就迈进去了。他们相好好多年呢。
我上去踢他一脚,那一脚踢得重,踢在他屁股上。他急忙往路旁的树林里钻,拽下裤子就拉屎。然后,他用石头和树叶处理了,提起裤子回到路上。他说,见亮,你下手真狠。我说,你骂人。他说,我没骂你呀。我说,我用的是脚,不是的手。他说,你出脚真狠,一脚踢出我的屎来了。我说,你早就憋一泡屎,一路臭屁连环,以为我不知道?我嫌他屁股没揩净,嫌他身上有臭味,离他远远的。走了百十来米,他追上我,我也就不再逃,都是怕孤单的人。
不觉就到了白虎山下,该分手了。王胜利说,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到我们村的过路塘处,你就能看到王福来,你看吧,别看别的,就看那两颗门牙,王长根的门牙,跟他的一模一样。
我说,不去。我想,王福来的样子,在我心里装着哩。
我回到家时,太阳偏西,阳光洒在我家坐东朝西的房子里。母亲正在清扫堂屋。地上有鸡屎,她将河沙往鸡屎上撒,然后用笤帚去扫。我说,娘,王胜利说王长根不是太平舅的儿,是王福来的。母亲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突然跳起来骂我:“你的臭嘴巴再乱说,我把它撕到你屁股门前去吊着。”母亲骂人狠,刻骨铭心,我们都怕她。
母亲的尖刻刺激了我。我说,我没乱说,他还说家公跟太平舅的娘好呢。母亲这次没饶我,她举起笤帚就向我的嘴扫过来。她骂道,你这张臭嘴巴,我要给你揩一下。那笤帚上还挂着鸡屎,我脖子一歪,躲过了。母亲揩不着我的嘴,就打我的后背,狠劲地打,打了两三下,我逃开去。母亲的声音追过来,你再说,我就找根针,把你的嘴巴缝上。
那天晚上,母亲没给我们做饭,她径直去了王家田,去了王胜利家,他去告状,把王胜利说的话倒给胜利的娘听,王胜利的娘拿起笤帚疙瘩,抽了王胜利好几下,还咒他,再瞎说烂喉咙。二十年后,王胜利喉癌离世,母亲还去送过他,母亲流了好多泪。母亲跟我说,那天她不该去告王胜利的状,满塆子人都在说王福来和王长根是父子,传你家公与太平娘好,堵住他王胜利一张嘴,能管什么用!
我以为王胜利会生我的气,不再理我,他却像没事似的,照样说笑,不过他不再说我家的亲戚,说别人,常把我弄得哈哈大笑,有时也让我沉默不语——那必定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我家弟兄多,总是没有钱,一到要用大钱,就得东挪西借。我目睹无数次父亲因借钱而碰壁,这让我对未来很悲观,我最怕的不是穷,是穷导致的结果——打光棍。光棍的生活,王福来就是参照,我害怕成为他那样的人。这种害怕,让我对未来的担忧,甚至有一丝恐惧。那年我十五岁。有一天,我倚着石拱桥上的石头狮子,凝望石桥河水缓缓而流,一种惆怅的情绪缠绕着我,我突然想到了太平舅,就去了王家田。那是一个寂静的午后。穿过了太平舅家的后山坡,我听见悠扬的胡琴声,是太平舅呢。他拉的二胡曲调我熟悉。
下了坡,循着琴声,踏上外公家门前的塘埂,我看到了太平舅,他在塘埂的另一端。我走到他身边,不想打断他拉二胡。他可能是听见了脚步声,停止拉二胡,说了句,坐。他身旁有一只小凳,是专门给听众准备的。我喊了一声太平舅,太平舅听出我的声音,满脸高兴。他伸出手来,拉了一下我的手。我坐下。他问我,看你家公来了。我嗯了一声。
太平舅与我唠起家常,问我父亲怎样,母亲好吗。这都是礼节而已,两家相隔三五里地,信息是通的,我回答得心不在焉。他就问我的学习,我说,不像小学时那么拔尖。太平舅说,莫急,慢慢来。然后就无话。我们在沉默中听到了溪水声,还有水塘里鱼翻着浪的声音。静默中,我闻到了一股香味。我说,好香呢。太平舅说,是的,过了这个石板桥,就是油茶岭。我抬眼望,溪边一棵油茶花正艳,粉的,红的。那种纯白中间带着暗红的道道,像极了一个有着抓痕的美女脸庞,让人怜爱。
太平舅说,油茶岭是周围一带最好的坟地。有水塘,有溪流,有茶树。还有松树,柞木,橡树。我问,太平舅,你咋都知道呢。他说,知道,我小时候见过。我才想起,太平舅是后天失明的,但他失明时,也就五六岁,记忆应该不会深刻,可能有想象的成分。
我的伯就埋在那片坟地,将来我娘也会埋在那里,太平舅说,我们王家田的人死了之后,都埋在油茶岭,包括我。
太平舅坐的位置,在一个石桥的尽头,石桥与塘硬的连接处。他说,见亮,你知道这个桥叫啥名吗?我说,知道,叫太平桥。他说是的,我们王家田的人死了,八人抬着棺材,从这塘埂走,过这太平桥上山。人啊,过了这太平桥,就太平了。
我不知道太平舅那天为什么那么伤感,活着多好。他说,是的,活着好,但总有那么一天。我后来才知道,可能是预感吧。一年后的夏天,太平舅的娘就去世了,埋在了油茶岭。
太平舅起身,让我牵着他的手,站到太平桥上。他用竹竿敲着太平桥。那是一整块石桥,长约一丈,宽足可以过一辆牛车。太平桥在阳光下闪着青幽幽的光,像是诉说古老的岁月。我说,太平舅,这桥应该很老了吧?太平舅说,比茶树古老,比山年轻。他的话有哲学味道。他肚子里有货,只是不能写。我说,应该有好多年了,那时没有吊车,这么大一块石头,怎么就弄来架上的呢。太平舅说,旧时人的智慧,不可低估。
既然塆子里死去的人都要从这桥上过,而这桥又叫太平桥,他这名字,应该是不吉利的。我问,太平舅,你为何叫太平呢?他显然明白我的疑惑,他说,这个太平与那个太平,意思是不一样的。我伯给我起这个名,是希望我的人生没有波折,可你看我这命。
我本想安慰太平舅一句说,你挺好的,有个王长根,香火没断,多幸福,可我想起王胜利的话,就把这话咽回去了。
清风吹来,柳枝轻拂,这里的确是一个美丽的所在,太平舅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知得到,所以他常到这里坐。他今天谈的话题是死亡,这增加了我的惆怅。太平舅好像猜测出我的心思,他说,见亮机灵,心眼也好。这么多外甥,就你像亲外甥那么待我,牵着我到这儿到那儿。我说,只是我现在在镇上上学,帮不了太平舅呢。太平舅说,上学是主要的,你将来错不了。太平舅这么说,我的胆子就大了,鼓起勇气说,我家这么穷,弟兄多,我将来怕是很孤独吧?我会不会孤孤单单一个人?太平舅笑了,他让我把他牵回椅子上坐着。他笑着说,你这么聪明,心地善良,将来肯定能讨个好媳妇。
我内心窃喜,塆子里那些光棍不像日子的日子,让我不寒而栗。
太平舅拉起二胡,是一曲《梁祝》,那优美的旋律,和着溪流、水浪、细微的风声,真是天籁之音。我陶醉在这美妙的世界。可惜我没有音乐细胞,总是学不会一门乐器。
我记得那天我落泪了。太平舅的哑巴女人,只是他为了延续香火娶来的,那一定不是他的爱情,他内心深处,是否也渴望属于他自己的爱情?我不知道。太平舅的《梁祝》,让我想起我们班上的某个女生,我与她在校园的槐树下,捧着一本小说。随后,我与她化作两只蝴蝶,翩翩起舞。
这自然是我脑子里的幻影。
数年后,我穿上军装,去了东北,后来入了军校。军校毕业第三年,我带回一个东北女子,她是我的妻子。我特地去看太平舅,这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在卧房里躺着,听见我的声音,硬要支撑着起来。媳妇把礼物塞到他手里,叫了一声舅,他乐得合不拢嘴,露出满嘴的黑牙笑。他说,见亮有福啊,这媳妇俊。我知道,太平舅“看”人是要用手摸的,我很想让他摸一下我的漂亮媳妇,但那似乎不合情理。
10
关于太平舅的悲苦,我听母亲说过。太平舅六岁时得了一场病,高烧不退。那时家里穷,也没钱送医院,吃了江湖医生的药,昏睡了三天,再醒来,烧是退了,眼睛却不明了,但没全盲,有一只眼还能看见些光亮。小孩子淘气,好玩耍,又因眼神不好,容易摔跤。有一次摔倒了,那只能见微光的眼,碰巧磕在石子上,流了很多血,那只眼,也完全盲了。
六岁的孩子是有记忆的,他比先天性眼盲者要痛苦,因为他曾经见过的世间美好,突然失去了。不像先天性盲眼人,他从未见过,不可能把世间的色彩,想象得那么美丽。
我听着母亲的讲述,一阵颤栗,感到有冷风扑来,我不敢想象那种情形。母亲说,你太平舅,也不知招了什么东西,总是不顺。有风水先生说,他家的屋下面是古坟。太平舅的伯,就想着新选个地儿,重新盖房。你太平舅八岁那年,他伯去山上砍树,被树砸断了腰,瘫了,在家躺了半个月,死了。你太平舅的伯,不晓得几好的个人,长得排场,还没脾气,就知道闷头做事。你太平舅眼瞎了,他一点没嫌他是拖累,对他更好,只要他不做事,走到哪儿,都把你太平舅牵着,可惜了这么好一个人。可怜你太平舅家,从此孤儿寡母,你太平舅的娘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为了让你太平舅将来有口饭吃,就给他找了个师父,也是盲眼。那师父教他说书、算命。那师父心狠,下手也狠,打起你太平舅来,一只手死死地抓着他,另一只手扇他的耳刮子。把你太平舅脸打肿了,鼻子打出血了,也不撒开,你太平舅去掰他的手,怎么也掰不开,他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死死地抓住。可怜你太平舅就不想活了。他说娘身体不好,想回来看娘,师父隔了好多天才给了他假。他回来与娘见了面,说了话,趁娘在厨房给他煮鸡蛋的工夫,就往水塘边摸。当娘的看他脸上有伤,有愁苦,就盯上了他。当娘的看他到了水塘边,一把把他薅住。当娘的说,儿啊,你要死,娘就跟你一块死吧。
你太平舅扑在娘的怀里,号啕大哭。他说,娘,你就不该把我生下来。当娘的说,儿啊,你莫要这么说,你这么说,是拿刀捅娘的心。娘也不知道你会眼盲,儿啊,这都是命。儿啊,你要是不想去学,就不学,咱要饭也能活个命。
第二天,太平舅回了师父家。
我打断母亲的讲述。我说,娘,你别说了,我受不了。母亲就不再说了,只顾坐在椅子上抹眼泪。她也曾想帮帮太平舅,可我们自己有难处,何况“隔层纱,隔重山”。不是亲舅,自己家的事又多。我们兄弟当兵的、做工的、读书的,都奔自己前程。父亲母亲成天在田里,用光棍王福来的话说,两个人搞得像泥巴狗似的,成天在水田里骣,也就够个吃喝。真是顾不上他。
太平舅好歹学会了说书,但他没学会算命。有人说他学不会,也有人说,他不信算命,不愿忽悠人。
太平舅靠说书,好歹能挣几个零钱花,还把自己的一张嘴带出去了。
军校时的第一个暑假,我是去看过太平舅的,太平舅的身体,大不如前。太平舅的那个哑巴女人,身体也很虚弱,见谁都没有表情,喉咙里像有一台风箱在拉拽。
我本想与太平舅长谈,但他那黑漆漆无声的世界,我一刻也待不了。我走出他们的土墙瓦屋。
我刚到家,王长根就来了,他满十一岁了。四表哥,他喊我,露着两颗大板牙笑。他算得上一个可爱的孩子。他说,他刚才跟同伴玩去了,听说我去了,就撵了过来。那几天,他像我的影子。他的嘴,像蜜蜂一样嗡嗡的,总有话说。我倒乐意。我离家这么多年,家乡对于我来说已经很陌生,小孩嘴里吐真言,他的话,让我知道一个真实的故乡。
母亲说,吵死了,吵死了,见亮,你带长根出去玩吧。我就带着长根,上石拱桥,上观音寨,到处走。王长根在我后身,不断地说着话,说他们村子里的事、学校的事。他让我想起王胜利,我暗自笑了,觉得他们王家田,出这种能说会道的人。我问,你们塆的王胜利呢?他说,他读黄冈师范。他笑道,他倒挺适合教书。王长根说,他上次回来说你们是初中同学呢。他下次回来,我让他来看你。我说,他下次回来,我就回军校了。他说,那就下下次,你们总会碰到一起的。我说是的。但后来,我们真的没碰着,直到他离世。
王长根在我家住着不走。我二哥那时在县建筑队当合同工,隔三岔五回来。他看见王长根,有些不喜欢,背着王长根说,瞧他那双骨碌碌转着的眼睛,还有那两颗大板牙,一看就滑,将来怕不会是个好东西。母亲骂二哥,你莫放屁!
母亲心里,到底还是有娘家人的。
住了几天,太平舅可能想儿子了,也可能是觉得王长根在我家待的时间太长,不好意思,托人捎口信,让他回。走前,王长根向我要军用水壶,还有军用挂包。我说,我还要用两天,回军校前我给你。我的军用水壶我没带回来,我怕他失望,到县城军人服务社买了一个给他,也不知是不是正宗军品。
11
我入军校后,喜欢写小说。但我写作仅出于爱好,写出的东西,平淡无味。我写小说的兴趣,应该是受太平舅的影响,我希望像他那样会编故事。小时候,是无意识地听,现在,我想重听他说书,带着目的去听,看能否学到他的精髓。那是军校的最后一个假期,我对母亲说,想去把太平舅接到家住几天。母亲说,接他做么事?我说,我想听他说书。母亲说,现在都猫在家看电视,哪个还听说书。你太平舅,不说书已有两年了。我说,我想听,两年,他应该不会忘了吧。母亲说,那倒没有。去年老君山里还有人接他去,今年听说山里也有了电视,就没人来接。
我说,我想听。母亲说,那你就去接吧,只怕会塌火。我说,我试试。
我把话放出去了,希望我们竹林湾的人,晚上都到我家听太平舅说书,就像我小时候那样。
那天晚上,家里来了十几个人,都是年龄大一些的,而且好像都是给我面子,毕竟我回来了。家里备了好烟好茶。
太平舅果然不在状态,这不仅仅是他的说唱生疏了,他竟然有些害羞。一个说书人害羞,怎么能说好书。我知道他是觉得人少,没有氛围。我说,太平舅,你就想象有很多人在听。他就打了一阵鼓和夹板,说了一段《水浒传》,而此时,《水浒传》的电视连续剧已经在几个电视台翻来覆去播过,众人对那些故事烂熟于心,孩子们扯着嗓子,满村满巷唱“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那个晚上,无人喝彩。我也没有听出小时候的味道。没那个气势,也没那个氛围。
太平舅讲了一会儿,就停下来,阴影在他脸上铺陈开,越来越重。他喝了口茶,拉了一段二胡。家里来的那十几个人,抽了烟,喝了茶,慢慢地走了。
军校毕业,我回了东北,路途遥远,加之军营忙,我很少回老家,偶尔回去,太匆忙,一晃七八年,除了那次带媳妇回家,我没再见到太平舅。关于太平舅的消息,主要是从电话里得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问太平舅怎样,母亲说,能么样?还那样。母亲似乎不耐烦说太平舅家的事,我后来也就不再问。突然有一天,母亲给我来电话,专门说太平舅,她说,你太平舅太可怜了,好像老天派他到世上,就是让他来受罪的。周围十里八乡,也有苦人,怕没得哪个像他那么苦。我问,出了么事?她说,杏花死了。我只觉得浑身血涌上心房,脑瓜子也感到血之冲撞。杏花是太平舅的小女儿,才十六七吧。我说,么样死了?得了么病?母亲说,不是病,淹死了。
杏花小时候,我对她印象极好。她学习好,自尊心强。母亲说,坏就坏在她这争强好胜上。你太平舅的娘死后,她姐翠花就不再读书,在家烧火做饭种田地,供弟弟妹妹们读书。这杏花也真是争气,考到县城读高中。这孩子,自从到县城读高中,星期天就没在家住过,回家拿点米拿点菜,匆忙返回学校学习。那天上午下了一场暴雨,到下午,虽说雨停了,但到处是泥,满塘满堰都是水,溪沟里的流水像雷轰。杏花非要回学校,你太平舅留不住,杏花硬是背着米和菜走了。
杏花到了堰家塘塆,发现石桥桥面被淹,水在石桥上流,齐膝深的水。一个看水的老人对她说,孩子,过不去,回去吧,明天再来。杏花挽起裤腿非要过,结果被水冲到河沟里,第二天,在十里外的下水处才找到人,死了。
我能想象杏花的样子,也能揣摩她的心理。她周六周日不休息,是努力学习,也是在逃避这个家。
我长时间沉默。母亲问,见亮,你在听吗?我说,在听。她说,翠花还成了“神经”(抑郁症)。我的心,被母亲的话刺痛。我说,这又是么样搞的?母亲说,翠花总得有自己的生活吧,她总不能一辈子在屋里烧火。她将来是要嫁人的。她到广州打工,谈了个对象。过年时,对象非要到家里来看看,拦不住,见这样个家庭,就不可这门亲。翠花受了刺激,就不再出去打工,成天闷在屋里不愿见人,谁到她家,她就往里屋躲。妹子杏花一死,她抱着妹子的身体不让下葬。众人拽开她,强行把妹子入了棺,翠花就“神经”了。
我听见母亲在抽泣。我安慰她,我说,太平舅好歹有个王长根。母亲说,不提他还好一些,一提他就来气,成天在外面游荡,打架,借钱。那伢子,废了咧。
我叹口气。我说,再回去,我去看看太平舅。母亲说,你干你的工作,莫操心家里的事,破事烂事太多,你操心不过来。
这年年底,我请假回了家。
回想十五岁那年,我害怕自己将来打光棍,找太平舅聊天。他说我能找个好媳妇。现在想来,太平舅那时的话,是一个美好的祝愿,那祝愿,在当时驱走了我对未来的担忧,点燃了我内心的希望。我想到太平舅对我的好,想把他接来住几天,享几天福。看他那阴暗的房子,成日不见太阳。
时位移人,再让我像小时那样与他同床共榻,已是不可能了。我家门前有个小屋,是父亲建来用于烤烟叶的,几年前,父亲身体差下来,不再烤烟叶,小屋留下来。小屋是土筑的墙,冬暖夏凉。我把小屋清扫干净,在里面架了一张单人床。太平舅眼盲,上厕所不方便,我怕他摔着,给他准备了个马桶。太平舅不好意思,说,怎么能让一个大军官给我倒马桶。我说,没事的,让我老父亲倒。我已跟父亲说好了,白天太平舅上厕所,我牵着他去,晚上,就让他用马桶,清晨父亲负责倒。父亲平时种菜,常担着马桶给菜施肥,习惯了。
头两天,待得挺好的。没事的时候,我会把太平舅牵到我家堂屋,同他说说话。第三天头上,出了事。中午该给他送饭,我没在,我那天去了县城,同学聚会。父亲在田畈剩下一点活儿,想一气儿干完,回来得晚。我在家,或者父亲在家,是牵着太平舅过来,同桌用餐。那天只有母亲一人在家。母亲给他送饭。母亲端着夹了菜的一碗饭送到烤烟小屋时,正看见太平舅蹲在马桶上,母亲愤怒了,嗓子炸开:“见亮搞的个么名堂,非要把他接来住,自个儿有儿有女,跑到这儿来折磨我。”
母亲把那碗饭端回来,重重地磕在我家的饭桌上。等父亲回来,再去牵太平舅过来吃饭时,他说他不饿。他说他要回家。父亲说,你要回,也得等见亮回来再说。
我回来了,但我留不住太平舅,他说什么也要走,我们都说没时间送他,他说他自己走,我只得去牵着他。不送是不行的,怕他摸到水塘里,或掉到河里。
走到半道,他转过身来,嘴唇抽搐成微笑的样子。他说,你妈人挺热心,也善良,就是脾气太暴,说来就来。我说,是的。我们都怕她,她骂起人来,往死里咒。
太平舅安慰我,这么大岁数了,几十年的脾气,是改不了的,你们多让着她,毕竟是你们的娘。我说,知道呢太平舅,我们都躲着她。太平舅又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到你家,我不会再来了。我说,太平舅,你别这么说。
我就落了泪。
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的亲爹亲娘,我都没接到东北去过,何况是舅,更何况是叔伯舅。
我回家,天已完全黑了,父亲等我吃夜饭。母亲在灶屋忙活时,父亲对我说,你妈呀,性子太烈,脾气说来就来。这一发脾气,人家走了,怕再也不会来。别说是自己的兄弟,就是个外人,瞎着个眼睛,在这儿住几天,吃几顿,算得个么事?
以前,父亲不喜欢太平舅上我家,母亲却常让他来。现在,母亲不待见太平舅,父亲的态度却变了。
第二天,母亲消了气,便后悔起来,说太平舅在这儿住几天,都没把他当客人,没单独给他弄点吃的,鸡蛋都没给他煎几个。她拿出十来个鸡蛋,用手帕包了,系成十字花,让我给太平舅送去,我赌气,没给送。
12
一晃,王长根二十五六岁了。这么大的人,还没定性,说是在外面打工,其实是在外游荡。干什么都没长劲,这儿干两天,那儿跑几趟,挂在嘴边的词语,都是“发展”“前途”“出息”“命运”,这事儿没发展,那事儿没前途,打工没出息,满嘴跑火车,脚落不到实处。挣点小钱,就买身衣服。不像农民,也不像工人,像个老板,穿戴干净,背着个假鳄鱼牌的小皮包,东游西荡。我的父亲、母亲和哥哥他们,都看不上他,说这孩子丢了,成不了人。
作家常有探人隐私的习惯。我很想问太平舅,当年他娘让哑巴女人怀上王福来的孩子,仅仅是他娘的意思,还是事先同太平舅商量好的,这个问题折磨了我很久,终究是不好意思开口。有一天,我就问母亲。母亲从椅子上一下跳起来:“我把你的个嘴巴用针缝上!”二哥当时也在场。二哥说母亲,见亮也是几十岁的人了,你不想说,就不说,莫要骂人。母亲就抱了一盆衣服,去河边浣洗。二哥说,我分析呀,太平舅事先应该是不知道,是当老人的,续香火心切,并杀望太平舅将来有个人养老,才想出此策。孩子怀上后,太平舅应该知道这孩子不是他的,可他能怎样,一个生命呢。我说,太平舅其实很伟大。二哥说,伟大说不上,也是无奈。
说起来,我的名字“见亮”,还是太平舅给我起的呢。这个名字,把一个盲人对光的渴望表现得那么强烈,也是对我有一个光明前途的寓意与祝福。这个名字再次让我想起太平舅,并为之动容。
正当我们替王长根的未来担忧时,他来了财运。这财运其实不是他的,是王福来的。一条高铁,从王家田塆路过。也是王福来运气好,整个塆子,那么些人家,谁家的地没占,独占了他的。他的窑场,他承包的水塘,他的那片山地,还有他的那两间半砖墙瓦屋都被占了。
王福来有心计,早听说高铁要从王家秀过。他说,王家秀塆与王家田挨着呢,未必一点也不压我们王家田的土地。他的窑场,正在王家秀与王家田搭界处。房屋旁的水塘,他是承包了的,他特地放了一些鱼苗,浅水处还有藕。他那窑场,几年弃之不用,他赶紧做起砖瓦,拿出一副要烧窑的架势。
也不知怎么算的,就给了他九十多万补偿。一塆子的人感叹:懒人有懒福。
这几年,农村人都时兴到城里买房,尤其是年轻小伙,县城没房,媳妇娶不进来。王长根没娶上媳妇,与他在县里买不起房有关。王福来拿到补偿金,就到县城买了房。他买房,倒不是想娶媳妇,塆子早先那两间旧屋,他实在回不去。他买的房子,是那种装修好的,即买即住那种。
王福来住进新房的当天,王长根就跟了过去。王长根喊王福来“伯”。王福来愣了一下。王长根平时可是跟王福来叫叔的。王福来说,怎么管我叫伯。王长根说,你是我亲爹,我不管你叫伯,管谁叫伯?
王长根住着不走。王福来赶他,王长根说,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两条路任你选,一是把我还给你,我是你的儿子,从今天起,你我以父子相称,同吃同住,再也不分离,将来我给你养老,你也算有了后,有一个还算完整的家庭。如果你不要我,那么,我就说第二条路。我本不想来这个世界,是你让我来的。你看我过的是什么样的人生,没有前途,没有希望,没有未来。我早就想死。我过得这么惨,连个媳妇都找不到,我死在你屋里,你收回这条命。
王福来说,你这是以死相逼呀。这么多年,你东游西荡,也没瞧得起我,现在来认老子了?谁告诉你我是你亲爹?王长根说,全村人都知道。你自个儿照照镜子,你的两颗大板牙,遗传给了我,我们都不用亲子鉴定。
王福来年龄也大了,五十多岁奔六十的人,有了这个儿子,也好歹有个家。他同意了,提出的条件是,王长根不能管他叫伯,土,他要王长根像城里人那样,管他叫爸,洋气,也好在县城混。王长根当即就叫他爸。王长根叫得甜,王福来老来有了儿,亲生的,他乐得屁颠屁颠。不久,他花二十万,给王长根买了一辆车。两人也不需要回农村种地了,就在县城逛荡,有时驱车去汉口。开车的时候,王长根像王福来的司机,下了车,王长根像老板,王福来像替王长根跑腿儿的管家。
王福来与王长根的故事,在石桥河一带流传。有人说王长根是“认贼作父”,有人说他是“认祖归宗”。他们成天黏在一起,可苦了太平舅,这不只是王长根不再管他,这涉及一个面子问题。太平舅是说书的,古往今来的故事听得多,知道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他一气之下,就病了,倒了床。
作为村支书,我的二哥去做王福来的工作,叫他不要认王长根这个儿,二哥说,王长根是图你的钱呢,他这人,靠不住。二哥有他的想法,王福来若不认王长根,王长根就还有义务养他伯太平,谁知王福来油盐不进,就认了这个儿子。王福来说,人,不就是活个面子嘛。我有儿子,很好的事呢。有种,有根,有香火延续,多幸福。二哥于公于私,都不好再说什么。
王长根这是作死呢,他早晚没得好报呢!母亲听说这个消息,喊冤般地在我家门前说。母亲的喊叫,如沉重的钟声敲打在我心上。我决定去看看太平舅,安慰一下他。
里屋太暗,终年见不到太阳,二哥已带上村委会的几个人,把太平舅的床挪到了外屋。我去时,他躺在床上,也没下床,就那么躺着。天闷热,他穿不住衣服,浑身赤裸,只在胯裆处了遮了一条毛巾。
太平舅眼里的泪水,像两条溪流奔涌而出,在那木然的脸上流淌。我敢不相信,他干瘪的眼里,竟然还有那么多泪。那泪水,包含了多少悲痛,那脸上的表情,映照出他内心是何等绝望。
他虽然赤裸着全身,但看不到他腹部在呼吸,看不到一丝生气。他太老了,比我父亲还显老。忧伤比岁月更无情地将他催老了。
因为眼盲,太平舅的眼睛一直没有光亮,他没法传递眼神,只能看清他的脸笼罩着一层阴影。他的整张脸在这阴影里,像一盏行将熄灭的灯。他的双唇剧烈颤动,拼命想要说话。他终于开始说话,有气无力的声音,暴露着他的疲惫,他的病痛。他说,桥。他说,太平桥。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死后,一定要过太平桥,要埋在油茶岭。我点头,我说行,我来做这件事。但我说得没有底气,乡村已不同于以往的乡村,为了青山长绿,碧水长流,乡村开始像城里那样建公墓,不能再像以前,山山都有坟墓。我们石桥村也在建公墓,地点在王家秀后山,那是一片荒山,土质不太好,风景也不如油茶岭。如果政策不太紧,太平舅离世后,将太平舅抬过太平桥,埋在油茶岭,应该不会太难。我安慰太平舅:你别考虑那么多,你好好养身体。太平舅看我答应得不干脆,又说了句:太平桥。我点头,大声说,你放心!
太平舅说,他还想求我一件事。他说他好久没洗澡了,我能不能给他洗个澡。他说的洗澡,其实就是抹汗,用毛巾将他全身擦一遍。我就去找他的毛巾,找来脸盆,我还得去烧热水。他家的灶屋黑漆漆的,我进去的时候,仿佛看见太平舅的娘在朝我笑,那个哑巴女,正用痴呆的目光望着我。这两个故去的人,让我毛骨悚然。我退出灶屋。太平舅说,凉水就行。我说,凉水抹不干净。他说,总比不抹强。
我站到太平舅床前,一股气味扑向我,还有他那野人一样的头发和胡须,他像一个死去的野人,他让我想起在展览馆里见过的干尸。他让我恐惧,我没有勇气去触摸这样的身体。我掏出手机,我说,太平舅,来电话了,我有急事,我该走了,明天我再来。
第二天,我并没有去太平舅家。第二天晚上,有王家田的人捎来口信,说太平舅让我去给他洗个澡。我对那个人说,我明天就要回部队,没时间呢。
我其实没有回部队。我去找王长根,没找到,我找来他的电话,打过去。我说,你别成天不落屋,你回去给你伯洗个澡。他说,他不是我伯。我伯是王福来。我说,你是他养大的。王长根说,我不是他养大的,我是我奶养大的。我说,你奶是他娘。计划生育罚你伯五千块,那是你伯说书挣来的,他说一句唱一句,句句如血。
王长根沉默了两三秒钟,说,我家的事,不用四表哥操心。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13
晚上,二哥家请我吃饭,我把太平舅死后,想入油茶岭的事跟他说,二哥说,悬。我说,他是残疾人,是我们的叔伯舅,你是村支书,通融一下。二哥说,正因为我是村支书,才要公事公办。
我说,太平舅太可怜了。二哥说,可不是,翠花抑郁之后,清醒一阵,糊涂一阵。清醒时来看他。太平舅的那个女婿,要挣钱养一家人,又要照顾有病的翠花,离这儿又远,就顾不上他了。那个王长根就不是个东西,我真想抽他几个耳光。我说,叔伯表哥,抽也抽得。二哥说,抽不得的,老虎的屁股,谁敢摸。现在的人,可不像先前那么认亲。
第二天,二哥去看太平舅,于公,他是村支书,于私,他是太平舅的叔伯外甥。二哥给他买了一些饼干、面包、火腿肠,放在枕头边他伸手就够得着的地方。他说他想吃方便面,二哥上邻居家找了点开水,给他泡上了。二哥回来说,真是可怜,连方便面都吃不上。我问他,他跟你说洗澡的事了吗?二哥说,没有。我问,他死后想葬在油茶岭,从太平桥过,他说了吗?二哥说,这个他说了,我没敢答应。
那天夜里,太平舅家就着火了。整个王家田塆年轻力壮的没几个人在家,好在发现得早。邻居被烟味呛醒,爬起来看,知道是太平舅家,大喊救火,众人听到喊声赶来,在水塘里担水灭火。算好的,人没伤着,那火苗也没蹿上屋顶,只是把太平舅的被子和垫絮被烧着了。太平舅可能被烧痛了,滚到地上,浑身赤裸。
邻居一直发着牢骚:“么样不过细,跟你做邻居,我成天提心吊胆的。”邻居给我二哥打电话,说他儿王长根不管,你们村上怕是要管一下哩。他把自家烧了不要紧,我怕他所我家的屋给连带着烧了。
二哥没有惊动我,从自家拿了一套被褥,连夜去了太平舅家。第二天早上,二哥告诉我,太平舅倒是没烧着,打火的人,也没先把他救出来,只那么一味地泼水,他浑身淋了个透,总算是洗了个澡。
我说,他哪儿来的火?二哥皱着眉想了想,说,坏了,我昨天去看他时,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他身上的味太大,我就点了一根烟,那火机,顺手放在他的床头柜上了,走时忘了拿。
母亲正在院子里扫地,听说是二哥把火机忘记在太平舅身边,叮嘱二哥,莫瞎说,说不得呢。别看王长根平时不管,真出了事,他不得这么算了的。
我已经让人捎口信,说我回了部队,就不方便再去看太平舅。我在家待了两天,就回了东北军营。
那场火,我猜测是太平舅故意点燃的。他不抽烟,眼盲,也不需要点火照明。
太平舅到底死了,他死在这年的腊月。母亲告诉我这个消息时,离过年不到十天时间。那时候,我们红安天气特别冷,下了一场雨,接着降温,满地都是光亮亮的冰凌。母亲说,你太平舅可怜,是冻死的。邻居好几天没听见他的咳,过去一看,身体都硬了。他那个屋,墙窟窿都能塞进一个鸡蛋。
我说,就没人给他准备个电热毯?母亲说,怕他着火。农村的房子,一家挨一家,自己着了事小,怕把别人家点着了。
我其时正在冬季野营拉练途中,任务特殊,不能回去参加太平舅的葬礼。我急忙跟我二哥打电话,告诉他,出棺时,一定要让太平舅过太平桥,要将他埋在油茶岭。我说,他父母都在油茶岭,他眼睛看不见,他是多么依赖他的娘,他怕在那边找不到娘。他虽然为人夫,为人父,但在娘眼里,他还是个孩子,几十岁了,还要他娘牵着他。
二哥解释说,再好的风景,死人要让给活人。油茶现在是王家田最大的经济收入,不仅王家田,整个石桥河村,都要扩大油茶种植。油茶岭是石桥镇的油茶种植示范基地,不但不能占用一寸土地,还要把岭上的杂树、荆棘、灌木清除,扩大油茶种植面积,让油茶岭变成真正的金山银山。那些最早的古老的没有后人祭奠的坟茔,慢慢地,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沉入黄土之下,掩埋于青草灌木丛中,数年后,那上面也会种上油茶树。扩大油茶种植,油茶赚钱了,才能留住那些不爱种田的人,尤其是年轻人,让他们回来发展经济。留住他们,就是留住乡愁。下一步,乡村亡人可能要实行火化。按乡俗,太平舅好歹能入土为安。
我说,那我有个请求,让太平舅的棺材,从太平桥走。二哥说,太平桥与墓地方向相反,塆子找不出更多抬棺的年轻人,硬凑的几个,没有替手,绕太远的路,他们吃不消。我说,塆子里找不到年轻人,就到县城找,找那些刮大白的,砸墙的,无非就是多给点钱,这钱我来出。
太平舅的棺材,最终被那些与他毫无关联的陌生人抬着,从太平桥上行过,算是了却他的遗愿。
我问二哥,王长根去送太平舅了吗?二哥说,去了,但没戴孝,也没有下跪。我说,他不是个东西。二哥说,也可能是王福来叫他这么做的吧。王福来告诉他,他只能有一个伯。
王长根也孝顺过太平舅一段时间,那是二哥用的计。二哥说,太平舅早年在老君山里头说书,书中教人行善的大道理,教育一个坏人学好了,那人因此放弃一场打斗,躲过了一场劫难,保住了性命,发了财,走了桃花运。那人感恩太平舅,给过他不少大洋。二哥假装与他们塆子里的人聊天,把这个消息吐露出去。那几天,王长根在太平舅身边,鞍前马后,伺候得可好呢。但坚持一段时间后,见太平舅不说大洋的事,便再次弃他而去。太平舅死后,他竟然拿双筷子去掏墙缝,怀疑里面藏了“袁大头”。
按扶贫政策,太平舅活着的时候,二哥申请给太平舅盖新房,但会议投票没通过。群众说,他儿子王长根有钱,如果这样的人政府都给盖房,只会增长乡村不孝之风,往后,谁都不管老人,都交给政府。
二哥说,王长根有钱,找了个对象,准备春节后结婚。算了,不说他了。我们这几个叔伯外甥,都给太平舅戴了孝。活着苦,死了倒很热闹。太平舅,走得也算是排场的了。
第二年春,风裹着热浪,清明节到来,我回去给太平舅上坟。看见墓碑,才想起,太平舅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王汉卿。太平舅的爹能给他起这样的个名字,应该也是个文化人。只是碑文后的落款,不是王长根,是石桥河村委会。
给太平舅上过坟后,我走向王家田门前的那口水塘。我踏上塘埂,走到油茶岭下的溪沟边,凝望太平桥。阳光落在桥面,太平桥闪着青幽幽的光。桥那边的油茶岭上,茶花怒放,春风送来清香。我看见太平舅走过来,他手握着竹竿,在塘埂上敲敲打打。他脖子直直的,脸向左微倾,他在靠竹竿和耳朵探路。我迎过去,抓起他的竹竿,拉着他慢慢地走着。这时,一个声音传来,四表哥,你抓着空气搞个么卵?是王长根的声音,我回过头去,问他干啥。他说,政策变了,下一步,农村的土地该值钱了,农村的房屋,也将有房产证。他打算把他家的旧屋拆了,盖楼房。我问,哪个旧屋?他说,你太平舅留下的呀!
王长根朝着我笑,他的两只大板牙闪着白亮的光。太平舅消失了,像是隐入了水塘。水面空寂无人,春风过处,水在太阳光里泛着碎银般的浪花。水浪拍打塘埂边上那些暗穴,发出细微的声响,像一个男人在幽咽。(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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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太平桥”
——《太平桥》创作谈
曾 剑
我的创作,大致可分为两个板块:一是军营,一是我生活过的湖北红安老家,那个叫“竹林湾”的村子。有读者问我更喜欢写哪一块,或者说,对我笔下军营的人物更喜欢,还是对乡村的人和事更热衷。我不知道。为什么笔触有时回到乡村,有时写到军营,这创作机缘是不一样的。写军营,比如《穿军装的牧马人》里那个牧马的黄叶青,《饭堂哨兵》里的那个无名哨兵,还有《哨兵北舞》里的那个跳舞的韩泽中,是他们的特殊岗位触动了我。他的独特存在,他站立的姿势,甚至他长时间的沉默,触动了我内心那根敏感的神经,触动我内心对他的敬佩与喜爱,我不能自已,就动手去写他们。这些人物,往往是“偶遇”,相识的时间很短,有时只有一个正午的时间,比如那个穿军装的牧马人。当时,黑龙江边防某团某营,派几个兵接受我的采访,他从放牧的野地匆匆赶来,穿着一身冬季作训服。他没有坐,而是蹲在我面前,背紧紧靠着暖气片。很快,他身上有水滴落在地板上,那是他军装上的冰开始融化。那一刻,眼泪溢出我的眼眶,我觉得,作为一名部队的专业创作员,不应该坐在办公室里,凭自己的想象,去虚构我们的军人,去虚构我们的军营故事。尽管小说是虚构的艺术,但它的根基,应在现实之上。我庆幸我来采风,庆幸我遇到了他。我决定写他。于是,就有了短篇小说《穿军装的牧马人》。《哨兵北舞》则是另一种场景,是夏日,阳光正烈,我看见一个身材修长的兵,站在岗亭里。因为是边防,重要岗哨,那么热的天,他不得不穿着厚重的防弹衣。他站在界湖边的大坝上,阳光照着湖面,湖水像一面镜子,将阳光反射到坝上,反射到岗亭上,打在这个兵身上。他脸上的汗像水一般流淌。他一动不动,只是那双灵秀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继续凝视前方。当我知道他来自北京舞蹈学院,是一名舞蹈系的学生时,我被震撼了。我觉得,这比他来自清华、北大更让我震惊。我采访了他一个半小时,写出《哨兵北舞》。 当然,我写的不仅仅是那个穿军装的牧马人,也不仅仅是那个跳舞的哨兵,他们是一群人,那一个只是一个代表。我在采访他们的同时,会通过他的外表,他们的眉眼,揣摩他的内心。我会猜测他的内心所思。同时,我也会展开我的想象,把自己的内心所思所想,写入他们的心理活动。这样,小说人物会更加丰富,更加真实可信。 相反,我“竹林湾”系列里的人物,都不是“偶遇”,他们在我心里陪伴我很长时间,有的长达几十年。突然有一天,这个人物在脑子里跳出来,像是站在故乡潮润的空气里,像是在梦境里,对我说,四郎,你还记得我吗?往事便潮水般涌来。我打开电脑。我知道,接下来的创作,就是要写眼前这个人。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开始我的“竹林湾”系列的创作。我的父亲、哥哥、聋二、光棍麻球、崔寡妇……这些人,慢慢就都进入我的作品里。我写他们在特定年代的困惑、烦恼、不安、愤怒,他们在生活中的挣扎,包括他们对现实的逃避,或自我拯救。我写他们的爱,他们的恨,他们与生俱来的善良,他们深藏在心底的淳朴与纯真。他们都是鲜活地生活在我故乡那片土地上的人。 作家离不开读者,读者是载体,没有读者,作家的写作几乎没有意义。基于此,读者反馈的信息,我特别在意。评论家是最苛刻的读者,他们会用放大镜,看你作品的优点,当然,也会毫不客气地指出作品的不足。 一位评论家说我写得最好的作品,是关于湖北红安那个“竹林湾”系列。他这么说有他的道理。我爱湖北红安,我在那个叫“竹林湾”的乡村,生活了十八年,我熟悉那里的生活,熟知那里的一草一木。乡音乡情,浸润我心,那些生活的细部,早已融入我的骨子里,流淌在我的血液中,写起来,情感更加充沛,像水一样自然流淌,我只需打开记忆的闸门。当然,这些记忆,并非记录,它们是来自心灵的记忆,它们增添了我的想象、我的企盼、我美好的愿望。它们比我脑子里的记忆更加真实。这样的真实,是文学叙述意义上的真实,是心灵的真实。 《太平桥》里的“太平舅”,就是我记忆中的一个人物。我没有亲舅,他是我远房的舅舅。当然,现实中的他不叫“太平”,他有另一个名字。 “太平”这个名字,是我赋予作品的象征意味,“太平桥”亦是如此。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太平桥”。当他遇到困难、坎坷,甚至灾难的时候,他希望有一座桥,能让他走过去。过了这座桥,就平安了,太平了。这里说的“太平”,其实是一个人内心美好的希望,他怀揣这美好的希望,一步步往前走。这是他们为了完成自我救赎而给自己架设的一座心灵之桥、精神之桥。 尼采说:“悲剧是最高的艺术形式。”我没有刻意要去写一个悲剧,我只是写了现实中这样一个人。他是悲情人物,但我没有“一悲到底”。作品里发生在他身上令人伤心的事,大都是真实的,现实中他过得并不太平,但他希望自己死去后,过了这“太平桥”,在“那边”能太平。我便在小说结尾,按照“太平舅”的遗言,让他的棺木从“太平桥”上走过,了却了他的遗愿。我不知道结尾这一笔,是否能让读者能看见冬日里的花开,这是我的一个愿望。 很多作家、评论家提倡写作要给读者以陌生感,而我更在意作品能带给读者心灵的共振、共鸣。“太平舅”的一生,有其独特之处,但绝不是特例,在我们乡村,像他这样的人很多。我记得长篇小说《向阳生长》出版后,有读者在十月文艺出版社的公众号上留言,说:“聋二这个人物,把我看哭了。我们村里也有。我们周边每个村子都有。”看到上面的文字,我并不因为我没有给读者提供一个陌生的人而沮丧,相反,我因为写出一个乡村普遍存在、心灵品质又极其高贵的人而倍感激动。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写作是有意义的,至少对某些读者有意义。 写童年和故乡,很大程度上是在写自己,写自己生活的故乡。这个“自己”,既是我,又不仅仅是我;同样,这个故乡既是地理意义上我的故乡,更是文学意义上的故乡。我只是努力把童年和故乡,安放在一个可以让我们的灵魂栖息和得到抚慰的维度上。我写军营,写军营里的士兵,更多的是写“他人”的故事。无论是写他人,还是写自己,想写好,都不容易,得用心,用脑,耗费心血,尤其像我这样缺乏才气的写作者。好在我追求不高,容易满足。每当回看自己的作品时,我偶尔会惊叹于自己所做的一切:原来写得并不那么糟糕!这种自我评价,引来一阵自我感动的情感的潮,这是我继续前行的动力和勇气。 文学越来越边缘化,我并没有用一篇小说来反映整个社会整个时代的意图和野心。我只是想呈现生活中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呈现他的生活,他生活的本来面目,他的情感,他一个盲人看不见的世界里,是否也五彩缤纷?能否达到这个效果,作者要和读者共同完成。 我心里清楚,我的写作范围是狭窄的,不够宽阔,特别是题材上,有很大的局限性。我正在做这方面的拓展训练。2017年底,我正式落户沈阳。我更近距离地感受着辽沈大地,辽沈大地上的生活气息,正由外在慢慢渗入我的内心。我有意识地从这片地域撷取创作资源。2018年底,以煤城阜新为创作背景的中篇小说《玉龙湖》,原发《芙蓉》,被《小说选刊》转载,入选小说年度选本,获第十届辽宁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荆芥的香味》,以在我们小区收废品的一位大哥为人物原型,发表于《鸭绿江》,写第二故乡的事,发表于第二故乡的名刊,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小说发表后即被《小说月报》转载。 2020年,我的短篇小说《哨兵北舞》发表于《人民文学》第8期,那个哨所的原型就是丹东老虎哨;我的长篇小说《向阳生长》里,涉及军营这一块的,写的也都是辽沈大地上的军营。辽沈大地,已逐渐成为我文学创作的另一资源地。 故乡与他乡,是两个并列的存在,没有他乡,何谓故乡?说来也怪,我现在回到湖北红安老家,踏上那片土地,我就开始回望辽沈大地,竟然与我在东北回望红安的感觉相同。辽沈大地,于我,已经有了故乡的感觉。而老家红安,却越来越像他乡。 无论故乡还是他乡,都值得我去书写。桑塔格说:“好的小说是分泌出来的。”那么,就让生活的细部,进入到我的身体里,等待着它们发酵,分泌吧。我不急,也没有野心。我慢慢、慢慢地写。我不想活得太累。我想让写作成为一件快乐的事。写作让我生活宁静,心如止水。“贴地前行”的大别山之鹰
——曾剑印象记
程多宝
1 就我自己的阅读感觉而言,好的小说大多自带意象。特别是这一阵子,我复盘性地阅读了作家曾剑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说之后,感觉尤为强烈。在这些小说的字里行间,我隐约中看到了一只盘旋在大别山这一特定地域的雄鹰,看似翱翔天宇,更多时候却是默默地“贴地前行”…… 不能不说到手机里他的微信头像,曾剑选择的就是一只展翅疾飞的雄鹰,昵称则是:大别山之鹰曾剑。如同他发表在《当代》2020年3期的那部中篇《整个世界都在下雪》(《作品与争鸣》2020年8期转载)的题目一样,曾剑自1996年进入以小说为主要创作领域的这方天地以来,著作等身高产优质,一时间,国内纯文学刊物,无论原创还是选刊类,“整个世界都在下雪”:无论是《枪炮与玫瑰》《向阳生长》《黑石铺》等长篇小说,还是《冰排上的哨所》《穿军装的牧马人》《玉龙湖》等小说集,还有斩获多种军内外文学奖项以及入选各种年度选本,甚至还有一定数量的影视剧本创作以及纪实文学作品…… 稍稍了解一二,你就会身陷曾剑精心耕耘的文学王国,满眼一片硕果累累的金色之秋。 2 有人说,如果作家写作使的是暗劲,那么拼到最后,依托的免不了就是童年经历加故乡情怀。 然而,我们从曾剑献给中国文坛的系列作品里不难看出,这位在家里排行“四郎”的孩子,游离八方思接千载之余,看似飞于云端,其实贴地前行,其情感倾注的原点,不仅有生他养他的故土,似乎还有“第二故乡”“第三故乡”等,比如说,湖北红安、辽沈大地、绿色军营……曾剑当过兵,一当就是26年之久。 曾剑生于湖北红安县(史称黄安)。大革命时期,这里打响了黄麻起义第一枪,诞生了董必武、李先念以及陈锡联、韩先楚、秦基伟等名人,是举世闻名的“将军县”。 作为闻名遐迩的三大“将军县”之一的红安,自古就有从军报国的光荣传统,有着红色基因的曾家也不例外:曾剑的二爷参加过黄麻起义,是一名烈士;他的堂叔当过兵;他的大哥是名转业军人;他的五弟当过兵;他有三个侄子先后步入军营……可以说,曾剑一家四代,代代从戎,满门忠义。 1990年3月,这位“曾家四郎”入伍离乡,离别相送的父亲,一路沉默寡言。那一刻,循着父亲的目光,千里迢迢的曾剑扑入了白山黑水之间的绿色军营,成为一名二炮手(瞄准手)。 摸爬滚打从不叫苦,巡逻站岗趴冰卧雪。如今散落各地的当年战友,至今还记得这个性子实诚的普通一兵;而梦里吹连营的那座营盘的连队图书室,一期期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解放军文艺》不会忘记,那一双阅读时如鹰锐利的眼睛与她深情对视。 “激情燃烧的军营生活,让我有了书写冲动,忘却现实生活中遭遇的困境与艰辛、窘迫与尴尬。”然而,熟悉军营生活的人大多知道,部队各级领导需要的是新闻报道员,而文学创作只是个人爱好,要想保持与写作的接近,必须要从写新闻开始。据他的好友同乡、著名军旅作家李骏透露:曾剑最早也是写诗的,在“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年代,个子不高、活力无限的曾剑,能把忧愁变成幽默、诙谐与动听的乐章。于是,这位敏感、怯弱、自我封闭且喜欢宁静的青年军人,并未因此而搁浅了文学创作的初心。终于,到了1996年8月,他的第一篇小说《午夜哨兵》在《辽宁日报》发表,继而一发不可收拾。 曾剑早年的小说创作,愿意为身边的战友们发声,主人公多是身边的基层士兵。这其中,有通信员、理发员、牧马兵等。他的系列军事题材小说则兼容了乡土叙事与底层叙事,并采用“我”的第一人称视角,从而具有鲜明的个体性与抒情性,以个体存在融入群体历史。 后来,曾剑进入了原沈阳军区创作室从事专业创作。虽翅翼翱翔天宇,但他的目光始终贴地前行。偏远的连队吃苦的兵,最亲的战友可爱的人,在那段时间,我经常在以刊发军事文学题材为主的全军几大著名文学期刊上读到一篇篇让人怦然心动的小说,从而记住了这样一个看似不再陌生的作家的名字:曾剑。 3 稍稍回忆一下,曾剑让我刮目相看的是,他的短篇小说《饭堂哨兵》在被当年的《小说选刊》转载时,好像是列为短篇栏目二题,随后,还有《穿军装的牧马人》等军事题材小说,屡次被各大选刊转载。 《饭堂哨兵》里的那个无名哨兵,《穿军装的牧马人》里那个牧马的黄叶青,《哨兵北舞》里的那个跳舞的韩泽中……之所以对曾剑塑造的兵之形象过目不忘,是因为这其中的兵事兵情,的确有我自己的影子。换句话说,甚至有五六七八个我自己几度想塑造出来的人物形象,被曾剑老弟捷足先登,而且写得如此栩栩如生而又老辣精道,令我自叹不如心生敬意。 其实,从最早的短篇小说《今夜有雪》被文坛关注(首发《青春》 2001年第2期,《小说选刊》2001年第6期、《作家文摘》2001年3月、《青年博览》2001第8期分别转载,收入2001年《年度军旅短篇小说精选》),曾剑以军事题材为主打的小说创作,如《月光洒满河床》《循着父亲的目光远行》《像白云一样飘荡》《在神圣的天空飞翔》等一发不可收拾。那股如老黄牛般的执着劲头,助推着曾剑的创作之根,深深扎入那片革命基因的红土地里,不屈不挠,向阳生长。 两次入学鲁迅文学院,一次学习,一次深造,成为军区创作室专业作家的曾剑,似乎突然破译了创作密码,那就是“诗酒趁年华”,早起写作,每天从不蹉跎虚度。 “如果白天有人找,或者有会议,或者有事需要处理,半天就这么过去了。所以早晨的时间得抓住。有时候会从早晨写到上午,下午处理事情,这样就觉得一天过得特别充实。”当初课间休息时,坊间传闻一位女同桌提到曾剑时坦言:“该同学浩然正气,说话耿直从不打弯,创作时与主人公共情共生,将来必成气象。” 早上写作,下午踢球,晚上读书,作品“到处下雪”获奖无数……正当他想大显身手之际,却遇到了生命之中一个难以跨越的“坎”:2016年初,“军改”大潮风起云涌,转业成了他不二的选择。 4 “26载青春流金溢翠,一生的大好年华,这身军装烙进了我的身子骨,一旦脱下来,少不了扯下一层皮肉,钻心的疼痛……我不是一般的不想脱下军装,赴地方报到的时间,一天天往后推。”时至今日,曾剑记得当时的情景,“听不到军号嘹亮,我一时无法适从。写作没能把我带出那种焦虑状态……” 真正让曾剑走出来这种精神焦虑困境的,是获悉了北京师范大学和鲁迅文学院联办的研究生班招生启事,这是莫言、余华、刘震云、迟子建他们当年那个班模式的延续。时任鲁迅文学院执行副院长的邱华栋老师打来电话勉励:“好呀,欢迎来考。” 然而,英语是必考科目。面对摞起来有半人高的英语素材,20多年未碰英语的曾剑不知所措……首试未捷,没能考上。等到2018年如愿以偿,也只有亲朋好友与他自己知道,那份付出相当不容易。“那种心情,如同走出雾霾,踏入灿烂阳光,身心开阔。”又有谁知道,当年这位东北某部的一名瞄准手,这次瞄准命中的目标让他在自己梦里也有石破天惊之叹。此时的曾剑,常常现身诸家高端笔会,与名人名家同行,成为“作家中舞跳得最好的”,而不是当年那个“跳舞中作品写得最好的”曾剑了。在这种瞩目与侧目中,曾剑完成了完美的转型,并且顺利毕业,在年近五十时获得文学硕士学位! 时隔多年,重返校园。曾剑不忘当年与文学师友们相处的流金岁月,伴他走出心灵沉沦的沼泽地,治疗伤口慰藉灵魂。在校期间,曾剑还收获了意外的惊喜,精心修改的长篇小说《向阳生长》出版前景一度被看好。 “直到第七遍修改完毕,我拉开宿舍的窗帘,朝着夜色,朝着湖北红安老家的方向,久久眺望。办公桌前的那堵墙,像一个巨大的投影,回放着我二十多年的军营生活。我脸上温热,那是泪水在脸庞上流过。我对自己说,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往前走!” 5 长篇小说《向阳生长》,正是曾剑献给故乡的一部作品。 在作家的文学地理图谱里,曾剑拥有两个文学王国:一个是营盘,一是他生活过的湖北红安老家,那个叫“竹林湾”的村子。当然了,现在还有触角不断延续而出的辽沈大地。 这部长篇小说,以个人史、家族史为脉络,将红色精神、革命血脉贯穿其中,人们的命运被细密地绣在竹林湾的画布上。曾剑以一个少年的成长经历向读者表明:世事艰难,终有阳光透过云雾照耀人间。 创作这部长篇之前,曾剑已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虽说好评不断,但是他自己不满意。“以前的那部长篇,写的是别人的故事。我一直想着,为自己写一部长篇。因为这部长篇带有安魂的企图,多少次夜阑乍醒,痛定思痛,我暗示自己:绝不轻易动笔。” 有谁知道,《向阳生长》这部长篇,从酝酿到成书,历时10年,创作6年。好一个“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好一次呕心沥血,抵命而作! “非常艰难,不是我无话可说,而是要写的太多,一度不知道写什么,不知道怎么写,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写……”曾剑如数家珍,“最终,我摸准了那部长篇的命门:写熟悉的、能写的、愿意写的,于是,仿佛上天眷顾,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呼之欲出,与我打着招呼。” “我不是才华型作家……关于题材,我不跟风,倾我所能。”与曾剑的对话,总是感觉到他的谦逊,“后生可畏,比我们这一代更年轻的作家们,已经写出了令中国文坛瞩目的作品。我们要在对西方优秀文学大量借鉴的基础上,对中国优秀古典文学、传统文学、民间文学,进行系统学习和传承,创作出更加‘中国’的‘中国故事’。” 《向阳生长》是曾剑新推出的一部长篇小说,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著名评论家、作家邱华栋认为:曾剑的写作新颖而不刻意做作,是“贴着地面走”的一部实力之作。“我觉得《向阳生长》,是一本值得认真阅读的杰作,一部极具可读性的书。这是一部阳光之书,一部成长和忏悔之书,是一部在乡村树荫下渴望阳光努力生长,并且终于在阳光下茁壮成才的少年之书,也是一部向《平凡的世界》和《白鹿原》致敬的书。” 著名作家、评论家付秀莹对曾剑的《向阳生长》同样给予了高度评价:这是一部非常厚重的长篇小说,甚至可以视作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这部小说具有史诗的性质,作者写了很多家族史、民族史,包括将近一个世纪的时代风云变幻,这样一个史诗的品格、这样一种叙事的基调,以及他小说里语言的魅力,具有很大的阅读抓力。” 6 从军一别,远离故乡26年之久。脱下军装的曾剑,如果以职级转业安置,倒可谋得一席安逸之位。然而,为了不再委屈文学初心,曾剑选择自主择业且义无反顾。安家于遥远的沈阳,“少小离家老大回”之余,有着红色基因传承的这位红安县后生,虽说将军梦离之越来越远,越来越虚幻,作家梦却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真正的民间写作,不是“为老百姓的写作”,而是 “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这是作家莫言的一次情感流露。铭记在心的曾剑贴地前行,从来没有摆出一副“为老百姓写作”的居高临下姿态,而是设身处地与平民百姓一起共情共生。中篇新作《太平桥》,就是一次内心的真情倾诉: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太平桥”。 近年来,曾剑的中短篇小说创作呈现井喷之势,如果留意一下当下报刊目录,会发现,他的小说隔三岔五发表不说,而且常常是刊物头题、选刊刷脸。 坚守初心,终成正果。而他为文学的一路付出,足以感动上苍。早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解放军文艺》原主编王瑛觉得这个自由来稿的作者苗子不错,推荐他到北京帮助工作,从而近距离地向一流的编辑老师们学习。此时曾剑已在外地成家立业,老婆孩子热炕头不说,还有家人需要照顾——顺便说一下,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孝子,岳父岳母长年患病在床,都是他这个女婿服侍的,而且毫无怨言——这种情况下,换作别人,文学再好也只是一个梦,而曾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不久前,曾剑父亲在故乡高寿仙逝,而他从遥远的东北一路奔丧,却因疫情隔离要求,一时不能送终床前……如此撕裂之痛而不能大喊一声,真是难为了这位投身军营多年,“忠孝难以两全”的汉子爷们。 7 行文至此,也许有读者会问:“如此说来,你俩真的知根知底啊。” 倒也有点。与曾剑通话时,他说过,刚到部队还是普通士兵的时候,就在《解放军文艺》等刊物上读过我的多篇小说。 我知道,这是他的客套话。或许,权当是当下如日中天的著名作家曾剑贤弟,鼓励我这个至今还不曾谋面的老班长吧。 说心里话,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曾剑本人,微信通话倒是频繁,更多的是发语音,或是留言,当然了,有时也添加几个搞笑的表情——这倒有点吻合他当年创作之初时的舞者诗心。 其实,这也并不奇怪。作家嘛,作品王道,说破天万变不离作品。谈及作品时的精神愉悦,如此神交自然妙不可言,至于有没有见过一面,说真的,非常重要,或者,并不重要。红土地上的文学探索与精神记忆
──曾剑小说创作述评
朱 凌 郑润良
曾剑的作品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写军营,一是写湖北红安,那个叫“竹林湾”的村子。写军营和军人,比如《穿军装的牧马人》里牧马的黄叶青,《饭堂哨兵》里的无名哨兵,还有《哨兵北舞》里的韩泽中,他们独特的气质,他们站立的姿势,触动了作者的写作激情,这种激情赋予人物,便呈现出丰富真实、充满热情的士兵形象。“竹林湾”系列中的人物,在作者心里沉淀了多年,突然一天,人物在脑子里闪现,“像是站在故乡潮润的空气里,像是在梦境里,对我说,四郎,你还记得我吗?往事便潮水般涌来。我打开电脑。我知道,接下来的创作,就是要写眼前这个人。”于是,有了“竹林湾”系列的创作。父亲、哥哥、聋二、光棍麻球、崔寡妇……这些人,如同人物展映般进入作品。他们在特定年代的困惑、烦恼、不安、愤怒,他们在生活中的挣扎,包括他们对现实的逃避,或自我拯救,他们深藏在心底的淳朴与纯真,鲜活地展现出故乡那片红色土地上的红色记忆。 一、素材之源:红色精神记忆与生活历练 曾剑出生于湖北红安,在那片红色的土地上,他从小受革命故事熏陶,后又在军营摸爬滚打,逐渐成长起来。成长环境、生活经历,既是他得天独厚的创作资源,又能使他在文学创作中,深深扎根在那片红土地里,不屈不挠,向阳生长。红安精神是指在1923年中共红安地方组织创立至1949年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这一特定时段,在红安及其周边地区这一特定区域,红安地区的共产党人和人民群众在进行新民主主义革命斗争的过程中,所形成的一种以党性和人民性为价值取向的认知、情感、意志的总和。它具体表述为 “要革命,不要钱、不要家、不要命”的“一要三不要”和“图奉献、不图名、不图利”的“一图两不图”。追昔抚今,必须全面继承和弘扬红安精神。作家立足于生活过的红色土地,继承和弘扬红安精神,捕捉生活中每一点亮色,也不回避生活的困窘和无奈,这是他们经历过和正在经历的成长方式和理解生活的途径。但是,对于任何一个不断探索前进的作家,个人和世界的关系并不是他们写作的终点,他们总是凭借源自内心的创作期待逐渐扩大视野,把眼光投向历史和人类的命运,并不断地锤炼自己,将自己的关切用文学的方式准确地表达出来。这也是军旅作家曾剑的写作路径。曾剑作品中表现出来的关于自我、故乡、生活的种种情怀体现在他陆续推出的作品中,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之后,又有《冰上哨所》《穿军装的牧马人》《在神圣的天空飞翔》《向大海》《岸》等中短篇小说,直到目前又推出新作《太平桥》。 对于取材于故乡和军营的小说,曾剑曾在他的创作谈《与生活同行》中这样说:“我的体会是,到生活中去,与生活同行。”“这些作品,与其说是我的创作,不如说是生活的赐予。”《西瓜缘》《闹洞房》《“长工”麻三喜的壮举》《回家过年》《循着父亲的目光远行》等小说都以故乡红安的故事为蓝本,《午夜飞翔》和《小汉口》则记录了红安人到省会武汉讨生活的艰辛。文学批评家晓宁也在其《尴尬的故事,焦虑的表述》中这样评论:“品读过曾剑的几篇小说,我脑海里对这位年轻作者形成了这样一个印象:他最不能忘怀的是自己的故乡,故乡作为他文学创作的主要资源,帮助他开掘出了重要的小说素材。”他“选择了一种回望乡土的视角,以走出乡村进入城市生活的离乡者的目光打量曾经生活过的故乡”。曾剑用小说的方式对故乡红安的人和事及精神历练进行阐释时,字里行间可见他在回想和叹息时其情也真,其念也深。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社会的发展,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他用一种近乎原生态的方式来追忆他童年、少年时代渐行渐远的记忆。新作《太平桥》也延续这一记忆中写作的创作理念。作者曾说:“《太平桥》里的‘太平舅’,就是我记忆中的一个人物……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太平桥’。当他遇到困难、坎坷,甚至灾难的时候,他希望有一座桥,能让他走过去。过了这座桥,就平安了,太平了。这里说的‘太平’,其实是一个人内心美好的希望,他怀揣这美好的希望,一步步往前走。这是他们为了完成自我救赎而给自己架设的一座心灵之桥、精神之桥。”曾剑文学创作的另一大类型是反映军旅生活的小说,如《再见黑水》《一路同行》《冬去春来》《地下有个兵》《平淡如歌》《鸭绿江》《午夜哨兵》《今夜有雪》《士官王卫墩》《我们是兄弟》等。走出精神富足而物质贫瘠匮乏的故乡、进入充满活力的军营的曾剑,在这些小说中一扫往日笔锋的沉重,用朴素真挚的情感写出了他对军旅生活的热爱。在这些兵士们的平凡故事中,我们可以体会到曾剑对和平年代军人思想境界的独到见解。曾剑小说不用宏大叙事,但在兵与兵、兵与地方的交往中,我们看到了一种别样的人生轨迹和政治情怀。在这些“与生活同行”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曾剑“来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的朴素的创作理念,同时也感受到了他在写作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坚定地向前。 二、叙事之变:主流叙事话语与人物剪影 习总书记指出,“文运同国运相牵,文脉同国脉相连。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一场震古烁今的伟大事业,需要坚忍不拔的伟大精神,也需要振奋人心的伟大作品。”总书记还针对当下文艺界的现状,强调艺术家要用光明驱散黑暗,用真善美战胜假恶丑,褒优贬劣,激浊扬清,用优秀作品为祖国为人民立言。曾剑的小说以军旅题材为底色,并实现了军旅叙事、乡土叙事与底层叙事的互熔,丰富了这几类题材的内涵,并拓展了它们的外延。就乡土叙事而言,曾剑小说完成了从故乡到他乡之变。他的作品中有和大多数乡土作家一样的写故乡的“红安系列”,也有军旅生涯中撷取的兵营故事等,东北大地在他笔下同样是富有生气的乡土世界,他也在不同的乡土中找寻世间的真情真性。就叙事而言,曾剑的两类小说同样关注社会底层小人物,书写他们的人生,也为他们的“生存”挣扎而叹息。不同的是,“兵营”书写的是军人,总是有超越生存的情怀。就叙事而言,曾剑小说完成了从个人到历史的转变。军旅题材大多属于主流叙事或宏大叙事的范畴,而曾剑的小说则兼容了乡土叙事与底层叙事,并采用“我”的第一人称视角,从而具有鲜明的个体性与抒情性,以个体存在融入群体历史。他的微观叙事与个人色彩非常鲜明,使他与回应时代的“表意焦虑”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从中短篇小说写作到长篇小说《向阳生长》,曾剑以这种创作姿态持续建构着自己的小说世界,创作视野逐渐扩大,艺术手法日趋成熟,在文学领域独树一帜。与此同时,曾剑的小说发出了和平时代军旅小说的时代强音,也为我们如何讲好“中国故事”、弘扬民族文化自信提供了现实与艺术的方向。 曾剑的小说在时代叙事的总体框架之下,将目光投向扎实生活的“小人物”。他大多数小说描写的都是和平年代的军人生活,主人公也不是头顶光环的英雄,而是普通人,为他们的生存、生计、生活剪影书写。曾剑的小说中有他从小熟悉的“红安系列”,但让他产生影响的却是军旅题材的“东北系列”——如《冰排上的哨所》《穿军装的牧马人》等。曾剑笔下的湖北红安、玄武湖,与东北大兴安岭、辽西草原同样富有记忆中乡土的灵魂。无论是湖北红土地还是东北黑土地,都是富有诗意的描写方式,对具有地域色彩的生产与生活进行细致描摹,并且刻画出具有“坚毅而又隐忍的性格、苦难而又丰饶的人生”的小人物剪影。如《整个世界都在下雪》《武湖梦》,故事的背景都在湖北。小说中艰难生存的小人物渴望摆脱匮乏与无知、追求爱情与幸福,同时也保持着乡村人的淳朴、善良和正直。同样,在军旅题材创作中,曾剑也没有一味使用宏大叙事,而是将叙事视角直接指向普通士兵的日常生活。《饭堂哨兵》里的哨兵想转士官,《士官的白天和夜晚》里的士官想提干,《午夜飞翔》里的黑鱼,想挣得一笔钱,都是想解决“生存”的问题,或者说能过更好地“生活”。曾剑将乡土叙事与军旅叙事结合,赋予了乡土叙事从故乡到写他乡的更广阔的观照视角;底层叙事与军旅叙事的结合,赋予了底层叙事从生存到生活的更开朗自信的笔调。军旅叙事与乡土叙事、底层叙事的结合,赋予了军旅文学从宏大叙事到微观叙事的转变,使军旅小说更加日常化,也更富有个人化与抒情性的色彩。正如在新作《太平桥》中“太平舅”的人物剪影,既是对故乡的灵魂依托,又是时代话语中的精神指向。再比如,《穿军装的牧马人》《冰排上的哨所》等作品,虽取材于军旅家国叙事,然而这些作品对自然风物的描绘、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刻画,仍是如红安系列一样富有生气。其中人物也保留着“乡下人”和“军人”的双重身份认同,他们对过好日子、娶妻生子等老百姓关心的问题充满希冀和憧憬,也同样渴望幸福,在卑微中维护尊严,在失落中寻找希望——这些特质让他们不同于宏大叙事中的军人,跟纯粹乡土叙事中的人物很相似,像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普通人,触手可及,非常接地气。曾剑的小说,“具有浓郁的军旅文学气息和深厚的乡土情怀味道,其作品是两者水到渠成的兼容与再造”(刘恩波:《曾剑的小说风景》,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 (2))显现出基于乡土叙事、又超越乡土叙事的审美特质。 中国当代军旅文学在70年的发展历程中经历了“与时偕行”的新变,尤其自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以来,军旅小说从整体上实现了宏大叙事向日常叙事、从政治视角到人性视角的转变,人物形象方面也呈现出“去英雄化”的趋向。曾剑的小说大多以和平年代军人的平凡生活为书写对象,这与军旅小说的时代发展方向是一致的。而特别的是,曾剑的小说在描写战士们日常生活时,倾注了作家的主体情感,以艺术化、审美化的书写使我们深入了解军营生活,塑造了一批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担当的士兵形象。曾剑的军旅小说将时空均设定在部队军营,冰排上的哨所、兴凯湖、小木屋构成了一个个具象的叙事空间。作家从个人主体经验出发,以日常化叙事试图还原真实军旅生活中的苦与乐、爱与愁,使小说带有微观叙事的特征。曾剑小说更多的是描写边防兵、守岛兵、理发兵、牧马兵、饭堂哨兵等部队中的基层士兵日复一日的平凡军旅生活:养马、理发、写报道、饭堂站岗、押送坦克、常规执勤……他们想的也多是怎样排解寂寞、首长为什么没有注意到“我”,以及记功、升迁、复员、回家、与爱人结婚等一系列的普通人的琐事。这些底层士兵虽然在部队中做着最琐碎的日常工作,却无一例外地怀揣真枪实弹上战场的“英雄梦”。而日常生活的重复和细碎的琐事却消磨了这种“英雄性”,于是我们在曾剑的小说中看见了许多苦闷怅惘的士兵。但事实上,这种日常性的解构并非对士兵心目中“英雄梦”的真正消解。曾剑从未放弃过塑造铁血丹心的“真汉子”形象,而是将军人的价值内核附着在细小的生活事件中,表达出和平年代军人内在的理想信仰和精神向度。也正是在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张力之间,展现了作家将切身感悟与文字融为一体的独特体验,也在军旅题材宏大坚硬的外壳下,看到了作为个体的“人”的充沛情感,并拓展与深化了军旅文学的书写空间与情感内蕴。 三、情感之思:红色故乡回望与精神融合 曾剑在《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太平桥”》中谈道:“我现在回到湖北红安老家,踏上那片土地,我就开始回望辽沈大地,竟然如我在东北回望红安的感觉相同,辽沈大地,于我,已经有了故乡的感觉。而老家红安,却越来越像他乡。”无论“故乡”还是“他乡”,都在作家的精神世界中融合升华。曾剑出生地湖北红安,那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大革命期间,黄麻起义的第一枪在这里打响,革命歌曲《八月桂花遍地》就是在这里改编和演唱的。红岸是陈锡联、韩先楚、秦基伟等223位将军的出生地。曾剑像许多红安的年轻人一样带着“将军梦”去了军营。二十年的时间里,军营的洗礼和故乡的红色革命情怀深深融于作家的创作中。而在此过程中,作家多是放弃了直抒胸臆的呐喊,而是浸淫于这种深情的脉脉吟唱。曾剑的小说擅长以富有诗意的语言来造境。曾剑本人也曾在访谈中提到自己的写作曾受到迟子建、苏童等当代作家的影响。诗性的语言营造诗性的意境,也内化为人物对生活、战争、历史以及人性的诗意理解。《枪炮与玫瑰》中,曾剑不吝惜笔墨营造了寒冷恶劣、硝烟弥漫的战争氛围,同时又赋予其中的人物以坚硬且柔软的情感世界,正是战士心中对战友情、亲情与爱情的坚守才使得战争也焕发出浪漫的色彩,枪炮战火中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化为战士们前进的动力,于是小说传达出战地洗礼过的土地也能长出玫瑰的美学理想。《向阳生长》中杨向阳一生的成长史,便是一部家族史、乡村史,更是一部波澜壮阔的共和国发展史,向阳内心的坚韧刚强与坚定的理想信仰将苦难吸收为成长的养料,表达出一代时代新人的价值观念与精神风貌。抒情/诗性一脉小说经沈从文、废名等人的拓荒,在当下的文学场域仍然具有旺盛的生命力,甚至在以工业文明为代表的现代性浸润下,抒情性成了一种稀缺且宝贵的文学质素。尤其是在“硬核”的军旅兵营题材小说中,抒情性便更值得珍视,也使曾剑的小说更具特色,即在对故乡的回望中融入家国情怀。 曾剑的小说以“我”为主人公来进行第一人称叙事,以“我”的视角凸显了在场感,又与作家熟悉的军旅生活拉开了距离,在小说世界中将其视为陌生化审视的对象。曾剑小说中有不少细腻丰富的人物心理描写,大量传达人物的主观情感和感受,并且与具有画面感的景物结合在一起。如《穿军装的牧马人》中那段人与马的互动,以及人在寂寞中对马的心理投射,生动而传神。《饭堂哨兵》在宁谧的乡村景致回忆中展开哨兵的内心世界。《冰排上的哨所》以“电视信号不好,没有图像,声音像从沙尘暴里传过来,沙沙响。寂寞像阴影一样袭来”这样的形象语言来传达哨兵的寂寞。他的两部长篇小说,抗美援朝题材的《枪炮与玫瑰》与讲述红安革命老区一个家庭“四代从军”的《向阳生长》,也融合了微观叙事:他所熟悉和擅长的对个体命运及情感世界的关注。这种创作语态使曾剑更加接近创作对象,他不以居高临下的观察者姿态写作,而是“去感知、体验和思考他们内心的想法”,换句话说,他“不把英雄还原为人类,也不把英雄放在人类的位置上来读和写”。新作《太平桥》就是把作家对现实的思考融入千千万万个像“太平舅”这样的普通人身上,去期待国家的太平、生活的和谐和幸福。作家情感的表达,是与这个时代是相契合的。从他作品营造的氛围、散发的气息、传递出的声音,读者应该感知到这个时代的脉搏跳动。 曾剑有两块主要的创作领地:故乡和军营。当谈到他的文学滋养源在哪里时,他说:“我出生在大别山南麓,从乡村到城市、从田野到军营、从放牛娃到军官,生活经历还算丰富,我就在丰富的生活中,挖掘我最为熟悉的人,作为我的主人公。”曾剑立足于红色土地,不断拓展创作视野,捕捉现实生活中的细节,通过对情感生活的描摹、剖析,来呈现他红色的精神记忆和家国情怀。根据曾剑自己的规划,他将对中国古典文学、传统文学、民间文学,进行系统的学习和传承,创作出更加具有“中国性”的“中国故事”。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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